獨處的一部分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條河是流經(jīng)家門口的汨羅江上游。我對地理、方位,沒多少概念,就像我是個路盲。我一直希望這河是,盡管她小得甚至沒有名字,我依然當作她是。
河不大,卻不失生動,豐腴。那時我還年輕,有大把時光,可用來揮霍。有時哪怕光溜溜卵石上一只豌豆大的青螃蟹,可以怔怔看半天,和它比定力,看誰先眨眼,撓癢,憋不住鼻孔咝咝喘氣。有時又像一個被時光流放在漫天葦草邊,剛失去故鄉(xiāng)的孩子。
那時,田野里,河床邊,鋪天蓋地的蘆葦,正頂著料峭的春風,把自己扮作一場盛大的雪事。黃昏,我逆著萬道鱗光,從華麗的雪中走出,任掏空的心事和滾燙的晚霞,在小河里噼噼啪啪燃燒,隨霞光散去,數(shù)被浪花、水草揉碎一河的星子。我看到一只打著飽嗝的老牛,從白花花葦草里踱出,與一只貪玩,羽毛撲閃紫霞光澤的絲光椋鳥,撞個滿懷,差點一時走神,喊出一個先祖的名字。
經(jīng)過小石拱橋,她遠遠看見,隔著霞光和氤氳水汽,小母雞般咯咯咯笑,扯著悠長的細嗓兒:喂,你在干什么呀。要不,同我搭個伴兒去,我怕鬼。
我不好意思說自己無聊,也抗拒不了那個相互還有些隔膜的“喂”字。事實上,她大約也不知道另一個抽象的名字。那時,她應該才從一個更偏遠的鄉(xiāng)供銷社調(diào)來,日之夕矣,牛羊下山,哼著一首走調(diào)的小曲,拿著一沓臟兮兮的營業(yè)款來小銀行入賬。雖然我邊埋頭點鈔,邊讓擠滿青春痘的臉,不爭氣變得緋紅。
我終于轉(zhuǎn)身,還是輸給了獨處,和那只入定了的青螃蟹。驚艷了這個一眼就望得到街頭巷尾的女孩,我如今不記得她的名字,當年她沒心沒肺的那串長笑,可以讓塵土飛揚的小街忽然安靜,一夜失眠。
等來到上了歲月的橋邊,有人在燒香,有人在問卦,有人在閑聊,有人在等快回家的羊群。日暮時分,溫柔的夜色,它甚至在黃昏就黯然失色。此時的橋,已不只是一座橋,它也是座神廟,它穿越了歲月,沉淀了時光,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踩到時間從未愈合的傷口,撞到神靈破舊的長灰袍袖上。
路不遠,半盞燈的時光。頭頂群星閃爍,月光比以前更白,一些隱藏在大片桃林暗影里,還有一小部分收納在暮色的口袋里。這片令人窒息的桃林,要是春上一起鬧醒,常攝人心魄。也不記得去拿什么,一把曬干的益母草,抑或一小草紙包陰干的烏梅。
聊了些啥,亦不甚記得,依稀剩下幾個岔路鬼的事。一個屠夫,半夜去魚坪趕豬。路過這石拱橋時,白晃晃的月光下,右邊多出條平坦的青石板路來,埋頭闖過去,走到一半,猛然聽到人叫:殺豬佬,大半夜的,還去捕魚呀?他回過神來,低頭一看,媽呀,碰得鬼,怎么走到河里來了,剛才明明是一條路呀。聽到這,鄰村趕夜路的,也汗毛一根根發(fā)顫,好險,幸好號了一聲,不然,一起被岔路鬼牽到河里,喂魚了。
聽人說夜里迷路,對付岔路鬼最好的辦法,是罵娘,越惡毒,越下流,越好,再不頂用,就撒尿,一泡熱尿砸過去,小鬼再難纏,也遁了。
當然,根本沒碰到岔路鬼,我終于也沒機會快意滋尿。這事后,她也遁了,我說的不是視野,是某種情緒,氛圍,如靈魂深處的那種。后來,街頭劈頭撞見,她也一臉漠然,元神出竅,仿佛來自另一個陌生的塵世。
很多年后,我偶然想起,疑心那晚她是不是穿越,夢游,或者說,那晚的她,從來就不是那她,她就是那從《詩經(jīng)·陳風》中走出的女巫,《楚辭·九歌》中出沒的山鬼。
有人說,愛是獨處的一部分,要想燃起愛的火焰,就必須讓自己做到簡單明了、內(nèi)心澄明,就要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我上了年紀,卻還沒有學會很好去愛,大約因為從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獨處。
被記得或忘記
風暴停了,小河重新活了回來。河面上泛起的彩虹,過濾混濁,焦慮,細沙,咆哮,迎著蛋黃色潮濕的陽光輕盈升騰,在一只青魚眼里,這驚鴻的一瞥,是河神觸不可及的心顫。
淺紅頸脖上天藍色頭巾,在白色水鳥撲棱棱掠過的翅膀中搖動,年輕的媽媽邊朝河里拋剛燒過的黃紙、稻草灰、糯米團子,邊念念有詞,邊虔誠取回一壺水,她要把河水燒開,給剛出生的嬰兒洗澡,這樣一生就得到河神的庇護了。在村莊,河的兩岸,村民都相信,孩子就是河流送來的,是河流的孩子,綿密的血管里隱藏河流的記憶,被寫在每個孩童的基因里。
在記憶的右側(cè),時間的左岸,一個滿頭白發(fā),垂垂老矣的婦人,在岸邊等待她的女兒。那個在梳著麻花辮,還流著鼻涕的女孩,她走到哪里,黑山羊“咩咩咩”地跟到哪兒,有一天,她不小心走進了一場暴風,走進了這條沒有邊界、沒有盡頭的河流,羊群在岸邊找不到回家的路,像是游魂,找不到棲身的地方。老人在河邊祈禱,呼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相信女兒還會回來,濕淋淋抱著那只走失的羊羔回來。
她知道河流收到她的信息,聽得懂她的語言,就像一位宿敵破譯了摩斯密碼。河流接收的信息,有的來源于環(huán)境,有的來源于和人的交流,人對河流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水說什么樣的話,都會對河流、水文產(chǎn)生影響。就像農(nóng)人春上到山頭去挖地,種紅薯、土豆、小麥,男男女女就一定要沒羞沒臊講下流話,越葷越浪蕩、下作,土地的收成越好。河就不同,人家遠比土里土氣的泥巴謙謙君子,淑女。
這位老人能記得發(fā)生過的一切事情,卻唯獨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無怨言,沒焦慮,也看不到悲傷。不像我,正為一紙小縣城的調(diào)令患得患失,為一封遲遲沒收到的回信失落,彷徨,把愁緒散落在時間里到處都是。盡管那時還年輕,盡管光陰依舊皎潔,并不適宜肝腸寸斷。
風將河的面紗吹走
然后,如一把無意灑落,又被收回的雪子,我上路了,一個人上路了,漸行漸遠,像被蒼穹匆匆收回的雪,過了很久很久,仍沿著岸邊,在曠野遠處慢慢走著,寂靜像刀鋒,在皮膚輕輕拉過。
這是冬天。澄澈,空曠,悠遠。樹,還在冬天來臨之前,就開始做減法,一片一片摘掉身上多余的葉子,就像一縷陽光撫過來,一些掛在樹梢上,鍍上一樹金光,還在一大把灑落樹底,在纖細的護盆草上跳躍,順便喚醒一只快凍僵的螞蟻,這就有了幾分宗教的成分。
和青蛙、蛇、刺猬、烏龜、松鼠等動物會冬眠般,冬天的樹木枝芽,也會長長睡一覺,進入休眠狀態(tài),由于時間凝固了,夢中生長的木材質(zhì)地緊致、堅硬,年輪的顏色也深沉。一到開春,一覺悠悠醒過來,樹木開始瘋長,年輪的顏色,也淺了,淡了。
每朵雪花都是枚象形文字。從第一朵雪花輕觸水面,第一行文字書寫在河面,河水就開始把隱秘的河床交了出來,河水放緩了腳步,呼吸也慢了起來,仿佛冬眠,不曾流動似的,直到一陣風,將她蒼白的面紗吹走,失去重量。
風是一條河隱秘的河流,身體里住著無數(shù)的花朵、草木,眾多炊煙、歡吟、悲號,有時它會出賣村子、河流的秘密:一只貝殼黑夜翻了個身,驚嚇了一只蝦米的夢囈;一只上了年紀的水鳥,正與常歇腳的卵石話別,它不知明年的春上,還有沒有力氣飛得回來……風也會把有些河做不到的事情,不動聲色做到,比如,放牧幾大朵白云,從一個山巒緩緩覆蓋另一個山巒。把山溝里的一片未見到世面的雪,送到大海。把他那張拿走又放下,終于沒勇氣寄出的字條,搖搖晃晃拋落她窗臺。
我也開始盡量變得簡潔,略去一些多余,嘗試把自己放空。那些愛來不來的詩句,那張變幻莫測的臉,那個很久沒響起的電話鈴聲。平日里深藏于微茫和幽深之處的事物漸漸閃現(xiàn),清晰浮現(xiàn)眼前。黃昏大鳥的翅膀,比清晨的更舒展,輕盈。清晨一朵淺紫色的小野花奮力踮起腳尖,盼望被那個衣袖單薄的女孩看見,別上她的衣襟。樹木取消了發(fā)芽,悄然轉(zhuǎn)向了根。河邊石拱橋上,有人早早灑上了一碗紅薯燒,上香的老人目光虔誠,又有些茫然。一個遲暮的女人,羞澀著臉從算命攤走出,突然想要自己去摘一束玫瑰……日落西山,愛意東升,冬日的空氣里,涂滿眾生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