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散記

鴿子墟的黃昏

從貴州往西南行，在赫章縣西南與百草坪之間的鴿子墟，我們停下，住宿了一天。這里就是夜郎古國的所在，有一條路通往媽姑鎮(zhèn)。這里是苗、彝、回三個民族雜居地。這里的苗族是黑衣苗，裝飾略異于其他地方的苗人，通常有羊毛披風、拐子髻，女人包著黑布頭巾，邊襟袢扣的厚花邊苗服，帶綁腿的黑褲子，銀飾較少，但男人喜歡挎著腰刀，女人也系著小匕首（防身），頭頂插一枚碩大的白銅三股叉簪子。據(jù)說，山里有野物名魈，喜歡搶女人，女人用三股叉形的簪子嚇走山魈。據(jù)同行的向?qū)О⒐耪f，這里的山魈有紅毛山魈和黑毛山魈兩種，紅毛山魈類似獼猴，稍大，能直立行走，臉藍色，頰微紅類敷粉，聲嘯如猿，在山上疾走如飛，上樹下巖，如平地；黑毛山魈大如猿，力大，脾氣甚急，不待人近，即以聲威嚇，擲石相恫，其臉白如墨上雪，聲雄如吼，怒則撼山樹皆震栗，虎或熊羆亦不能近，或占山為王，人不得近。當?shù)赝寥艘詾轺西洒汪u者，夜郎古記里皆以此為此物也。苗人或者彝人雜居之地，兩者皆在高山深谷居住，耕耘勞作，彼此相熟悉。彝人善巫術(shù)，亦善戰(zhàn)斗。彝人多狩獵，苗人多耕作，山里的羊也各自區(qū)分，苗人的黑山羊和彝人的白山羊，在同一片山上追逐著野草和溪流。彝人的服飾就跟苗人有些接近了，只是男人的發(fā)式略有不同，彝人的單邊坡式的發(fā)型和苗人髡邊留頂?shù)墓兆喻?，活像夜郎古國青銅器上澆鑄的銅人形象：人皆髡其首，留一發(fā)綹結(jié)為髻，直立沖天，而氐奴半其發(fā)，髡其半而結(jié)綹如羊鬣（氐奴就是古代稱彝羌的俗稱）。

鴿子墟在一個山腰的駝峰上，像山背上的一個墟寨。原來是一個關(guān)隘的所在，守關(guān)的兵將便和當?shù)氐拿缛?、仡佬族、彝族混居在這里，成為附近一些村鎮(zhèn)（寨）的物資交易地。六月中的鴿子墟，像沿海地區(qū)的深秋，早晚有濃重的霧氣籠罩著，而西南的一座不知名的山探出首來，鴿子似的扭頭朝這邊望著。也有說是諧音鴿子，是仡佬人家的諢名，但當?shù)厝艘桓欧裾J這種說法。從著裝看，仡佬人像是苗族和彝族的混合體，又像布依族的花套裝，黑色或者藍色底色的布料上，繡著百褶的條形鱗狀花飾，裙子多為三段，中間以羊毛織成，染成紅色，上下則為麻織，混以青、白、黃諸色，男子裙短，稍為單色，只加以一些動物猛獸的飾繡，對襟袢扣，長帕包頭，男多短發(fā)，不留髻，類似于閩之畬族仡佬族在《史記·西南夷傳》里描述為“僚”人，舊百越族之一。有些地方的包頭則像壯族，服飾多重刺繡、蠟染，尤擅緙絲紡織，男者青布對襟密袢扣上衣、束腰帶，長褲、布鞋。夜郎地的仡佬族多以打鐵為生，會紡織刺繡等手工藝，俗稱打鐵仡佬，平常服飾多簡易如漢人。鴿子墟的黃昏來了，我在風中像一棵樹似的，接受著不斷拍在身上的如水般的涼意。這里的風像長了只手掌，拍打著每每觸及的一切。我以為寨子外立著的旗桿上，懸掛著的是長長的飄帶，而老古卻說，那就是寨子的風向標，他們通過風向來預測未來時間的晴雨冷暖。它更像是寨子長出來的一只手，綰著長長的秀發(fā)，像古書上所說的牂牁（古時用以停泊船只系繩的木樁）。古人想象力豐富，系船的木樁立成高桿，長長的纜繩便像風中飄舞的辮子似的晃蕩。當?shù)赜幸恢缛私忻烧缱?，崇拜竹王，不祀他神。蒙正苗人的服飾特別，男人扎四角藍方頭巾，婦女梳竹挑邊髻，或者頭上頂一個牛角大髻（假髻），竹挑大髻，即一支竹簪橫插在發(fā)間，將長發(fā)梢繞竹垂掛成旗狀髻，看上去十分怪異且震撼。湖藍色披肩，黑對襟上衣加節(jié)狀繡袖口和袢縫，紅色腰帶加白色長百褶裙。古夜郎國中有（氵菐）人，以旗髻垂肩示其族。

我在鴿子嶺的黃昏里迷失自我，似乎，這一切都是必然的，黃昏必然從山間落下，像山的黑色影子，拖著長長的身軀，像布氅一樣匯聚展開。黃昏在阿伯的煙桿上升起，炊煙像飄起的神靈的影子，在黃昏的天空中漸漸擴散消失，而阿伯的旱煙卻不會消散，他的臉淹沒在黃昏的輝光里，他的身體像鍍上了一層銅液。旱煙是隨意的植物或者詩意，是意象之一，總被人不經(jīng)意持在手上，從身體里噴出，再漸漸淹沒人的影子。我和老古說，這里的煙是帶靈魂的，他笑了，說，那煙你抽不來，兇巴得很。他的話帶貴州方言音，重重的，像生硬的石頭。老人的煙足足讓我迷怔了許久，也許，這樣的黃昏才是我內(nèi)心里憧憬著的浪漫之一。也許，煙也馱得動沉重的肉身和靈魂。像飄動著的牂牁系繩，總需要有靈魂才飄得起來，拖著沉重的船只，浸在冷冽的河水里。河里或者也有沉默的石頭像船一樣游走，跌跌撞撞?？疵缛朔排艜r的豪氣干云，感覺這世界總有一些靈魂是有趣并且堅硬的。堅硬的河水碰撞出湍急的礁石荒灘，急流之下便有了放排苗人們那詩魂般的身影，赤裸著身體的放排工，在靈與肉與大自然硬碰撞中迸發(fā)出激情和火光。那條河看上去那么舒緩、安靜并且隨意。

也許，靈與肉是和諧統(tǒng)一的，大自然的表象之下，是獰厲和狂躁。老古說，老水鷂也不敢往深水里扎，因為有滾動的石頭隨時會砸到它。苗工們赤裸的身體仿佛是河水的通行證，急湍暗涌或者漩渦都經(jīng)不起篙竿的數(shù)下點撥。河流的神經(jīng)頓時馴順和安靜，鴿子墟的黃昏無疑是尋常和平淡的，但從阿伯的煙桿里飄出的渾白的煙縷，像是給這平常注釋上一些別有的意味。山坡上的寨子次第亮起了橘黃的燈光，有些燈很亮，像刺眼的星曜一樣奪目。但除此之外，似乎就剩下了雞鳴和犬吠，剩下橐橐的敲擊聲和石頭碰撞的悶響，它是鴿子墟黃昏的一部分，也是最核心的篇章。橐橐的敲擊聲里，有砍臘肉的聲音，有敲擊火塘吊鍋的聲音，也有敲擊樓板和木梯時的腳步，銅鍋里的水在沸騰，一些肉香和米香飄逸，在風中拉得細長，像誘惑的詠嘆調(diào)。阿巴詛在敲擊著竹節(jié)，誦著苗咒和頌歌，贊美著大地的良善和豐饒，贊美生活的一切。阿巴詛是巫師的名字，也是老人最神圣的職責，年老而通靈的老人，臉上刻著蝌蚪般的文字，皺紋像一部深邃的經(jīng)書。他的臉細瘦，脖子的皮褶垂掛下來，讓脖子看上去像貝葉經(jīng)的冊頁，但他的眼睛里一點不渾濁，時時泛著光，那種光是寧靜和堅毅的，是對某種信念的執(zhí)著和堅守。竹節(jié)是他的法器，也是他長久的信念源泉。撫摸這油光泛亮的老竹子，感覺像觸及一部宏大的民族史詩。

鴿子墟的黃昏是尋常意義的，我卻從中找到了非尋常的感受。石頭路上彌漫著遠古氣息的青苔，有些濕滑，但總體能夠讓一個村寨堅實站立著，古老的杉木柱上懸掛著的牛尾圖騰，一扎棕櫚的纖維組織，一扎紅色布條拖曳的飄帶，一條寫滿古老咒語的黃色飄帶上，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碩大的牛頭骨高高掛在柱子的頂端，犄角纏繞著黃色的絲帶。也許，從某個黃昏開始，生命就像這牛頭骨一樣徒有其表了。苗族漢子有極強烈的自尊和自豪感，他們的臉上分明寫著這樣的情緒。黃昏能夠讓一天的終結(jié)變得詩意，也讓某些具有倔強性格的靈魂像無所羈絆的山風一樣肆意掃蕩。樹葉不時被風吹起，在空中搖晃著，起伏著，時光正如黃昏的腳步一樣匆忙，黑夜打開了天空的另一面。我不知道能不能解析這一切的暗喻，星光如此璀璨，這是在城市里所看不到的天空，銀河帶著些許黃褐色的煙霧，緩緩地往天中豎起，然后倒轉(zhuǎn)，像巨大的指針切過天空和大地。遠處是幽暗的山的背影，高原的夜如此寧靜，即便有風也是如此。星空、大地、高原，可以忘卻的一切糾纏和勞頓，可以休息了，雄心和夢想，像牛一樣，臥于塵埃，反芻著過去一天的滋味，想著未來的日子會如何困頓和艱難。牛表情坦然，目光似水。

鴿子墟的黃昏讓我想到一段故事，但似乎不太適合當下的情形。我便回想起白晝里發(fā)生的一切，想想那些赤裸的放排工們，想想起野鴿子們不時掠飛過頭頂，不知去向。想起阿伯那張臉，布滿了皺紋，布滿了故事，那皺褶的脖頸，像詩一樣豐富的人生，像他手里的煙桿里吐出來的煙縷，像他喃喃念誦著的咒語，語音像從古老的氣腔里發(fā)出來的嗩吶之音，有這樣的和沒這樣的寨民們執(zhí)著而祈祝的表情。我知道，我是多余的局外人，我無法走進任何一個人的內(nèi)心。我和老古尬聊著，彼此互相猜測著對方的心思。

火塘邊

夜晚的山里漆黑如墨，天上漆黑，亮出星星點點的星光，地上漆黑，亮出星星點點的燈光。家就在火焰之上靈動著，火塘是這里抵御夜晚寒冷的唯一工具。在堂屋中央，留出一個天井位置，底下就是火塘。當夜晚來臨，火塘里的柴便被點燃，一只大銅鍋被吊起，放在火焰中央，火越燒越旺，銅鍋里的飯沸騰著，將鍋蓋沖得砰砰作響。飯是苞谷和高粱，加上紅苕、土豆和辣椒，有時候是一只剛剛獵獲的野物，如土獾、野豬、果子貍或者野山羊，大份的肉要分與鄰居共享，彼此有野物也如此互贈。更多時候，是苞谷棒子和小米、南瓜、紅苕、一些臘肉以及辣子，現(xiàn)在有大米飯，但也是這么攪和成糊糊。玉米餅是摁在火塘邊的圈鏊上烙出來的，有時候烙一些面餅，那么鍋里就是湯了，多是魚湯和辣子酸皮湯。皮子是殺年豬時剝下來的，鹽腌過，切條晾干，到煮酸皮湯時，洗干凈，放鍋里熬上一天，皮松軟烀爛。酸料為山上的木瓜和青檸檬，辣子是野山椒。有時是田螺湯。酸魚湯更受苗人喜歡?？爵~時，魚肚子里塞滿了辣椒、酸木瓜、青檸檬、鹽巴和香料（香茅草），魚在火焰上畢畢剝剝地響著，魚鱗焦脆脫落。魚肉綻開，辣椒香、檸檬香、薄荷或者留蘭香，香茅草的檸檬味，滿屋子香氣彌漫。

火塘是一個民族或者許多民族的畢生記憶，也是家的重要特征，少了火塘便不成為家。火塘燒著，火焰升騰著，家便是實實在在的風景。在外邊受了委屈，被生活打擊了，便想起自己堂屋里的火塘。一些記憶可能是零碎的，或者印象淺薄，但只要有火塘，大家便能說出幾天幾夜的故事來。火是凝聚能量的事物，火塘是火的載體，也是家的載體。史詩里說的故事，一半與火有關(guān)，家族的故事，也多半與火塘有關(guān)。篝火燃燒起來，便是一個寨子的核心，篝火是大的火塘，是一個寨子的火塘。家里的火塘便是家里人聚在一起談事情吃飯歡聚的地方，是一個家的核心。在一些寨子里，有公用的火塘，有祠堂里的火塘。家族談事情的地方，往往設(shè)若干個大小不一的火塘，人多則聚成一排，談完事情，吃流水席，也是坐在地上，一排矮幾，飯菜依次放在矮幾上，眾人從熱吃到?jīng)?。飲酒唱歌，余興未盡，到大場上跳舞吹蘆笙?；鹛琳n是人生中重要時刻，大人將一些重要的事情交代給后輩的重要議事過程，有些關(guān)乎家族的未來，有些則是聚議分房拆產(chǎn)的事項。比如分一頭耕牛、一塊水田、一座山。座主是家中的長者，他端坐在火塘中間的位置，將議事的條陳告訴在場的家人。如抓鬮、雞卜、羊卜或者牛卜，問逝去的長者則需要這些卜問。雞卜最為常見，雞脛骨在火塘里燒片刻，看縱裂的裂紋和走向，是否吉卜。羊卜和牛卜則是巫師常用的卜問方式，一些事情無法斷定，則請巫師來決斷。羊卜以羊頭骨在火上燎出裂紋，取奇數(shù)為吉卜，偶數(shù)為兇卜，牛髀骨以敲擊加火炙來斷定吉兇。宗相（家族中的長者舅親）在代表記事的繩上打結(jié)，并在羊皮鞞鼓上寫上日期和事由。

火塘里是家族的史詩。當年，氏族和部落一路向西南崇山峻嶺遷徙時，一定帶個火把，人手一支，在無邊的黑暗中照亮了濕滑而崎嶇的道路。也借著火把的光，看清了即將到達的棲居的家園。也許，火一直就是民族圖騰的核心內(nèi)質(zhì)，一個民族需要一把火一樣的核心，火焰升起的地方，就是寨子的核心，火塘煙升起的地方，就是家園。當年的塔諾和塔巴依各自帶著一隊人馬，走進西南的大山，結(jié)果不約而同地走在了一起。在一座大山的背后，是這連綴起來的谷地和溪流，山上的樹郁郁青青，鷹盤旋在谷地與溪流上空，兩人背著的銅鼓不約而同地繩斷墜地，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這就是祖先選下的吉地，他們齊齊跪下，面對大山，面對著河流和山谷，唱起了感恩的大歌?；鸢谚频氐哪且豢蹋闶且粋€寨子誕生的時刻。鷹嘯唳著往下棲落，隊伍里的牛羊撒歡了往山谷和溪流邊奔去。人群散開，去尋找木料和石塊。碩大的巖石擋住了道路，苗侗民們燒起了火，烤得巖石不斷崩裂，再澆上水，巖石終于裂成碎塊。巖石填到了寨子的底下，又豎打進無數(shù)的木樁，在柔軟的隰地上建造大屋，需要這樣的智慧。另一些巖石像塵封的書頁一樣，自然裂開的紋理，整齊地成為一片片石板，沿著石頭的紋理敲開，石板變得更加細薄，一部分便成了屋瓦，一部分壘成墻。石頭的屋子是最早的寨子，再往上就是吊腳木屋，三疊四疊的大木樓，連著騎廊，樓梯四通八達。圍屋的核心是一個家族的老人和孩子，以及負責內(nèi)部日常生活起居的婦女們。男人在外狩獵和耕作，女人管家里的事務。

在西南村寨的黃昏看這些古老的建筑，不免有些感嘆：時光像在這里停止了轉(zhuǎn)動，石頭屋的門緊鎖著，那已經(jīng)成了牛羊的圈棚，過去，每一眼的石頭窗里都能在黃昏時生長出一樓燈光來，或者是隱約的火光，屋里有人在生火做飯，火塘便在靠近窗口的地方，煙氣從窗口飄了出來，屋里也一定煙霧繚繞。走進某間石頭屋子，逼仄的門、湫隘的內(nèi)室里被煙熏得一片烏黑，簡陋的床板搭在石頭壘成的床圍上，靠著一眼不大的漏風的窗子。那窗子也就夠一只貓鉆進鉆出。我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的一段話：“我以為屋子能夠包容下家的所有，但恰恰，它僅能夠讓一具肉身勉強暫棲，也許，以往洞棲穴居的日子，讓他們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屋子得像個山洞似的，隨便支個臺就是床了，而灶具都放在地上炊爨?！爆F(xiàn)在的木樓里，寬敞豪奢，雖然有些破舊，但比起石頭屋子，要強上百倍?；鹛劣辛藢Ｓ械牡胤?，地上砌一個方池，支一個三腳架，掛上許多吊鍋和銅壺。這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生活的重要改變了，電視、音響、網(wǎng)絡(luò)、手機和若干的便利交通工具。不再聚火塘議事了，但家族多了個茶臺，平常吃飯在這臺上，喝茶議事也在這臺上。黃昏，不再孤獨和寧靜，也不具有新鮮的憂傷和悲涼。寨子的燈光照得寨子如同白晝，但黃昏依舊是尋常意義上的黃昏，不會有強加的秩序。沒有了約束和悲涼的危機感，野外沒有了狼和虎豹，也沒有了敵人跟蹤窺視的眼睛?；鸢训南龃蟾攀菚r代的宿命，也許，火塘也會隨之消亡。但在老人的眼里，黃昏依舊是具有儀式感的神圣時刻，那些木坐在屋檐下，被夜風吹得瑟瑟發(fā)抖的佝僂的身影，永遠是這個黃昏里最值得尊敬的風景。他們在風里吸著煙，在火塘邊烤著火，吃著咸臘肉，嚼著火燥的辣子，喝著濃釅的苦茶，不時舉起碩大的竹煙筒，吧嗞吧嗞幾口，猛地吸一口氣，再將鼻孔張到最大，噴出那濃郁的黃色的煙霧?；鹛粮脑谝恢昏F盤子里，茶罐放在灰燼上炙著，茶汁翻涌，冒著泡沫。焦苦的茶香彌漫在風中。他們手持著火鉗子，不時夾起自己的茶水罐，往碗里倒上一碗。

黃昏是一個固定的儀式。也許需要深入地了解每一個黃昏的意義，就像需要了解臘肉、鹽巴、苞谷酒、茯磚茶、污黑的茶水罐子以及一盆火焰熾紅的火塘。摘下一個日子簡單得像摘下一片樹葉，摘下一個黃昏卻顯得多么猶豫不決。那黃黃的天幕，畢竟轉(zhuǎn)瞬即逝。有一些葉子掉了，被風吹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許多個黃昏被風吹走了，許多個佝僂的身影也被風吹走了。這也許就是宿命，但總會有新的魂靈在夜風里游蕩，他們并不會遠離，他們在寨子的另一面集合，再一起烤火塘，嘬煙、喝茶，臘肉的咸香彌漫于夜風中，那也許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門票。狗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似是而非的主人，主人的往事在風中，狗的眼睛也在風中。一個火塘里，燒烤著黃昏以及黃昏里的一切，包括往事和煙。

辣椒上的陽光

頭春的雨水剛剛落定，泥土里便活躍著許多生命，野草、蟲子或者瑪拐（青蛙），辣椒的種子落下的那一刻，這個年季的秩序便已經(jīng)確定了下來。年季是他們的叫法，年中的季節(jié)，三百六十五天，拃長丈量著，也就是苞谷從根茬量到苞谷花穗的長度，加上插瓜點豆的間隔，一年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辣椒的日子一點也耽擱不得。布谷鳥叫的時候，辣椒已經(jīng)長出一拃高了，嫩葉在風中沐著晨露，舒展成巴掌形的苗棵。清明時，辣椒花便星星點點綻開，細小，微白，不久，萎了，落花做成一枚尖細的綠色的果實，辣椒的個子不斷伸長，直到一拃量不下，辣椒尖彎起，像只牛角。朝天的豆椒永遠長不大似的，最終縮成了小米椒的模樣，辣味卻絲毫不減。辣椒上總浮著陽光，陽光是辣味的源泉，是火的結(jié)晶，人需要火和陽光，辣椒也需要火和陽光。瓜蔓上蛇行著蛛網(wǎng)似的蔓絡(luò)，觸須像螺旋似的錨住繩網(wǎng)和條，絲瓜、匏瓜、冬瓜、葫蘆、佛手瓜，垂在瓜蔓底下，陽光在瓜葉上爬行。陽光像水一樣注滿每一朵花，空氣中飄著花的香氣，夏的熱以陽光的形式四下擴散，天空難得靜澄起來，藍得通透，像洗去無數(shù)的灰塵后的瓷器表面。云也潔凈，白得讓人心醉。陽光像這一切的魔法師，能夠讓苗山侗寨變得像畫一樣完美，也讓每個人見識到了陽光的清潔的力量。那分明就是一把火，燎干凈了一切的雜絮和灰塵，世界變得透明而澄凈。

我拃了下陽光的長度，陽光總在手指之外溢出。一棵青椒像涂了油似的，泛著光彩，陽光滲透進青椒的皮質(zhì)，在細胞和間質(zhì)里結(jié)晶，青椒格外沉重。老古說，青椒是日常生活的另一種方式，大約像我們歌舞時的歡樂樣子，而紅辣椒則是日常生活的本色，老人沒事時，嚼著一枚青椒，那香氣濃郁的汁水，能夠讓焦躁的內(nèi)心釋然，讓渾身的疲憊化為虛空。這跟抽竹筒煙有所區(qū)別，竹筒煙能夠讓靈魂蘇醒，而辣椒能夠讓靈魂起死回生。沒有辣子的飯菜毫無滋味，沒有辣子的日子，靈魂近乎死亡。攥一把辣椒，就是攥著一把火，直接就燒到了靈魂深處，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心里的各種塊壘煙消云散。這里的貓狗雞鴨生病了，剁一盆辣椒讓它們吃，不消半日，病就好了，重又生龍活虎起來。我很喜歡老古說的，那就是一把火，人活著，身體里燒著一團火，火熄滅了，人就去了。辣椒就是一把火，火塘里的火能夠讓家活泛起來，辣椒能夠讓苗寨生龍活虎起來。老古說，這里的老人生病了，就要吃大把的辣椒。老人說，有一口氣在，就要吃辣子，朝天椒的辣味如烈酒，牛角椒的辣香而醇綿，青椒香而細嫩。那就是陽光的火在里頭。日頭種在苗山喲，結(jié)出一個個瓜果，日頭種在田里頭喲，結(jié)出一壟壟的稻谷和辣椒。日頭是味精，是火引子，日頭是辣椒的命根子，辣椒是苗家人的命根子。有個叫“阿注打麻”的鄉(xiāng)土歌舞，麻就是火麻子，老輩人叫辣椒的諢名兒，過去沒有辣椒，吃麻椒?；鹇樽樱鞍⒆⒋蚵椤钡闹鹘?，穿著無袖的汗褡子，夾背心上鑲著火紅的麻子辣椒，手里拿著一串火麻辣椒。甩著麻子辣椒，天空便出現(xiàn)了日頭，夜晚甩麻子辣椒，月亮便照亮了苗寨的邊邊角角。

阿注是后生，是他打來了風調(diào)雨順。辣椒是引魂的幡兒，要是少了麻辣椒，日子就像少了鹽巴似的無滋味。阿注甩長韁繩，系著串串的紅辣椒和花椒籽，紅的辣子、黃的辣子、青的辣子、白的辣子、綠的辣子、紫的辣子，綴上苗袍的袢褡，繡上苗家的頭帕和褲頭，手一甩，日頭圓溜溜地轉(zhuǎn)著，從山的一邊到另一邊。辣椒像火焰，一拃長的大頭椒和手臂粗細的牛角椒，泡成酸菜，腌到田鯉缸里。秋后水稻收割前，田里的鯉魚都收起來，圓鼓鼓的肚子里滿是乳白的膘肉，剖洗干凈，放入瓦缸中，一層魚一層辣椒、八角、花椒、南姜、陽合、鹽巴，腌上數(shù)月，就成了美味的“巴魚”。當年，魚氏族喜歡將魚養(yǎng)在陶罐里，隨著民族遷徙，魚族走不動了，就將魚放在水田里、溪壑里、深潭中，這種秀氣的紅尾鯉魚便到了西南大山中。魚氏族留下了魚圖騰的旗徽和畫著魚的陶罐、陶盆，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中。布依族和壯族便是魚氏部落的后代，還有魚氏部落的隨從僰人和巴人。苗人接收了部分魚氏部落的人，他們便成為布依族和侗族，苗人和他們都稱是盤王的后代。這種魚是用來祭祀祖先和天地神靈的，比起臘肉更顯高貴尊顯。辣椒的出現(xiàn)，讓苗族和侗族、布依族，仡佬族和漢族都喜歡上這種具有火的性格和火焰脾氣的植物。

花椒和辣椒是他們?nèi)粘１赜玫淖袅希柍蔀樗麄冏分鸬呐枷?。竹子像野草一樣生長，苗人像竹子一樣萌茁。持一節(jié)竹子，似乎懷揣著大義和文章，因為有節(jié)，因為修勁不屈，像野草似的年年萌生，歲歲生長，綠蔭底下，是日月的舞臺，持一節(jié)竹子，就持著一段歷史，幽幽的笛聲，蘆笙悠悠，歲月如歌，像青銅上鑄刻的信仰，是傳承已久的誓言。一把火，能夠聚集來他們，一聲號角，能夠召集到所有的勇士。太陽似火，燔熟萬物，火在辣椒之上，火在苞谷酒中，陽光便在辣椒之上，在苞谷酒中。月亮似水，似風，風在竹梢上舞著，在苗家女的腰上、胳膊上，在她們的一顰一眸之間，水在天上，水在人間。

辣椒，在陽光底下，陽光在辣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