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照片參與敘事即以真實的照片展示為基礎,展開闡釋、敘事、想象的文學現象。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偏重視覺想象,凸顯直觀的圖像主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較為獨特的現象。文學作品中照片參與敘事具有以下作用:人物能以更感性、更直觀的形象進入小說敘事,真實和虛構并舉,辯證統(tǒng)一在文本中;實現歷史真實與詩意抒情統(tǒng)一,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抒發(fā)詩意情懷;能使個人自傳“小歷史”窺探社會生活“大歷史”,以充滿生活質感的日?,嵓殞崿F對歷史和社會的反思與升華,以歷史親歷者的角度激發(fā)時代共鳴。
[關鍵詞] 照片" 創(chuàng)作" 特征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3-0091-04
19世紀30年代末,法國畫家達蓋爾創(chuàng)立銀版攝影法并拍攝第一部攝影作品,標志著現代攝影技術的誕生。現代攝影技術傳入中國后,作為現代性意義傳播的重要工具和視覺文化元素,參與了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建構進程,推動了現代中國的文學想象。這些照片或作為家族記憶被個人珍藏,或作為時代表征見證了歷史,幫助構建了家族歷史譜系以及記錄了社會生活方式?!皬耐砬宓矫癯?,中國現代視覺文化的發(fā)展變化和技術性因素密切相關。因為有了石印技術,導致《點石齋畫報》的出現,使得畫報開始流行;隨后,照相術的引進進一步改變了人們對圖像的理解和對真實的想象;最后是電影,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娛樂形式和視覺經驗?!盵1]中國現代文學隨著現代視覺文化的發(fā)展和技術革新進入視覺啟蒙時代。老照片是歷史的直接呈現,是一個時代的審美在個人發(fā)型、衣著、神情、外貌等方面的具體體現,不僅見證著時代審美標準和審美心理的變化,而且能讓人產生懷舊的情緒,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文學作品中照片的出現,正是照片參與文學敘事的集中體現。中國現代文學中,張愛玲的《對照記》以五十四張家族老照片作為材料進行闡釋和敘事,圖文并茂,是具有個人身世自傳性質的文體創(chuàng)新類型,也是張愛玲的晚年力作。照片參與敘事即以真實的照片展示為基礎展開闡釋、敘事、想象的文學現象。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偏重視覺想象,凸顯直觀的圖像主體,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較獨特的現象。文學作品中照片參與敘事經歷了由傳統(tǒng)虛構人物形象到真實人物影像的轉型過程。1990年美國W.J.T.米歇爾在其著作《圖像理論》中提出了“圖像轉向”的概念,認為人文學科進入了“仿真時代”,即“圖像轉向的幻想,完全由形象控制的一種文化的幻想,現在已經有了全球規(guī)模的真正的技術實現可能性”[2]。
張愛玲的《對照記》中,照片參與敘事偏重闡釋和解說。后來者如茅盾文學獎得主金宇澄的《回望》,也是以圖文資料鋪展的方式展開敘事,有當事人不同時期的大量照片,也有信件的影印圖片,是金宇澄的“對照記”,只不過傳主不是金宇澄本人,而是金宇澄父母。在世界文學領域,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附上了14張背面有明確拍攝時間、時間間隔為4到7年的老照片,用照片將小說分為15個部分,每部分均以照片的文字闡釋開始,回歸到照片所在的年代,記錄了從作者1940年出生到2006年這60多年來個人的歷史記憶。
一、照片參與敘事的文體創(chuàng)新
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中,人物能以更感性、更直觀的真實形象進入文學敘事,真實和虛構辯證統(tǒng)一在文本中。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往往介于影集、傳記、散文、小說等多種文體之間,文體之間的界限被模糊。
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雖然獨立成篇,但作者往往還會創(chuàng)作與之緊密關聯的姊妹版本。如張愛玲的《對照記》與《小團圓》、金宇澄的《回望》與《繁花》、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與《一個女人》《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孩的記憶》等,似乎虛構的小說無法滿足讀者期待,作者必須加上一個圖文并茂的真實注解,讓兩者可以互相印證。
張愛玲在談到《小團圓》時自稱“我是偏重視覺的人”,書中一些視覺性描寫并非一般修辭,而是來自生活中的真實感受?!秾φ沼洝樊斎灰彩且徊俊捌匾曈X”的作品,只不過偏重圖像視覺?!秾φ沼洝冯m然側重照片的展示和說明,但并不缺乏虛構的魅力。張愛玲曾有意將《對照記》與《小團圓》并列出版,只不過因為《小團圓》沒有修改完成而未能實現。張愛玲在《對照記》中深諳化虛為實、以實擊虛的筆法,《對照記》中的諸多細節(jié)可以和《小團圓》互相印證,是張愛玲演繹傳奇故事的最后絕響。每一張照片的精心選擇和編排按照某種思路組織在一起,本身就具有虛構的成分,《對照記》塑造了一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在朝不保夕的淪陷時期和戰(zhàn)爭時期的顛沛流離,努力抓住轉眼即逝的美好和奢侈,以張愛玲的方式演繹如戲人生。
金宇澄的《回望》打破了虛構和非虛構的藩籬,與《對照記》相比,情節(jié)的傳奇性和故事性使其更具有小說的特征?!秾φ沼洝防锏睦险掌菙⑹碌膶ο蠛椭黝},《回望》里的老照片則可歸入支撐細節(jié)的歷史資料范疇。除了金宇澄的父親和母親是敘事的主要人物,還涉及潘漢年、胡風等各種歷史人物,以冷靜、內斂的筆觸回望有父輩參與的宏大革命歷史。“以小說家筆法來構筑非虛構,我們所讀到的,就不是感情的習慣性分泌,而是做了充分的文學化的表達。它才會獨立成為一種文學的參照物,比個體的生命存在更長久。”[3]以小說家筆法寫非虛構故事、充分的文學化表達是《回望》區(qū)別于其他自傳體文學的主要特征?!痘赝放c《繁花》里的人物故事有著或顯或隱的聯系,讀者可以從中找到《繁花》中人物原型的蛛絲馬跡?!斗被ā防锏闹饕宋餃?、小毛,在《回望》里與父親母親的故事相關。比如父親喜歡逛舊家具店,1948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和四角透雕梅花的舊圓桌、一個舊柚木小圓臺,類似的情節(jié)在《繁花》中多次出現。
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用一幅幅跟自己有關的老照片串聯起整部作品,每一張照片激發(fā)一段回憶,就像《對照記》的法國版本一樣。但安妮·埃爾諾并沒有把照片及對照片的闡釋作為重點,而是以照片為主線引發(fā)個人回憶和集體記憶?!队朴茪q月》與安妮·埃爾諾的其他作品《一個女人》《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孩的記憶》一起構成了一個記憶群落,都與作者的成長經歷以及父輩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
二、歷史真實與詩意抒發(fā)
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兼具歷史的寫實和散文的抒情兩種特質,在真實歷史的基礎上抒發(fā)詩意情懷,懷舊是其共同的精神追求和審美趣味。
《對照記》是張愛玲晚年以真實照片為主線所著的小型傳記作品,是個人歷史回望,雖然傳主是張愛玲本人,但她出身名門,《對照記》涉及晚清的知名歷史人物,如李鴻章、張佩綸、張人駿、孫寶琦,以及民國時期的風流人物,如孫用蕃、李香蘭、陸小曼、朱湄筠、徐悲鴻等,無疑具有歷史價值。當然,《對照記》中也少不了張愛玲對其家族成員及至親的生動描繪:有年代久遠從未謀面的祖父母;有典型的作為新時代女性的母親黃逸梵,黃逸梵有中國守舊婦女的小腳,卻又游歷世界各地;有出國留學、作風特立獨行的姑姑張茂淵等。老照片將讀者拉入年代久遠的歷史場域,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和悲憫感。李歐梵說:“我認為《對照記》中的真正含義是一種懷古的幽思,她所懷念(或懷念式地想象)的就是她祖父母這一代的人物和生活方式?!盵4]“懷古的幽思”是張愛玲對其一生感受的親情的回望和總結。對祖父母,張愛玲深情地說:“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盵5]張愛玲事無巨細、深情款款的回憶里,童年“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6],崎嶇的成長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滿目荒涼”[5]?!叭缓髸r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5],描述了她中年以后的悲涼人生。
《回望》的卷首寫有“獻給冬的孤獨,夏的別離”,為整篇定下抒情的基調?!痘赝芬允崂砀赣H照片、日記、證明、書信等大量歷史資料的形式深情回望父輩的歷史,以歷史親歷者親屬的身份參與記錄和敘事。如果說張愛玲《對照記》側重于對私人家庭領域的個人敘事,金宇澄《回望》則以作者父親維德和母親姚云為傳主,他們是革命者的一分子。張愛玲在她的《對照記》中更多地映照出個人身世的滄桑與蒼涼,金宇澄的視野與筆觸無疑要開闊許多,由父母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切入了社會與歷史層面的關注與反思。金宇澄代替父親書寫了革命時代知識分子激蕩歲月的原始面貌?!叭缃?,一切都歸于平靜了,他們都戴老花鏡,銀發(fā)滿頭?!盵7]和張愛玲《對照記》一樣,金宇澄選擇了最樸素的方式講述父輩的記憶,往事如煙,一往情深。
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以敘議結合的方式重溫個人獨特的成長歷程,真實生動地展現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至21世紀初期法國社會的歷史變遷?!队朴茪q月》同樣涉及父輩歷史,但作者并不局限于生活表層,更關注照片背后歷史成因以及深層次生活運行規(guī)則,激起一代法國人的共同記憶,創(chuàng)造了“無人稱自傳小說”的獨特文體,敘述者在不同的敘述中有不同的指代對象,有時候是敘述者,有時也代指社會群體中的某一人或某一個群體。出于對自己身世和經歷的細膩體驗和審視,安妮·埃爾諾不僅直接將自己的情感、心緒、精神世界展現出來,并竭力表現個人心理活動與社會生活之間的內在邏輯。
三、照片參與敘事文學作品的社會價值
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在文學、歷史學、社會學之間游弋,具有由個人自傳“小歷史”窺探社會生活“大歷史”的敘事效果,以充滿生活質感的日常瑣碎實現對歷史和社會層面的反思與升華,以歷史親歷者的角度激發(fā)時代共鳴。
由于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往往具有自傳色彩,因此作者往往是在晚年或有了豐富的社會人生閱歷之后才有意識地選擇這種返璞歸真、極具親和力的方式寫作,是對自己一生的回望和總結。作者本人的故事性和傳奇性以及照片本身的隱私性足以吸引讀者的興趣。李歐梵在《看張愛玲的〈對照記〉》一文中指出:“張愛玲晚年最中意的一種文學體裁:社會小說(novel of manners),她譯作‘生活方式小說’,是對早已過去的歷史和生活方式的紀錄,而不是現代主義的‘內心’解剖或象征,更不是30年代左翼作家所慣用的‘批判現實主義’。”[4]《對照記》可謂張愛玲晚年的返璞歸真之作,她從自己的童年講起,呈現出主人公生命根基的探根溯源,張愛玲不愿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娓娓道來。陳子善認為:“對‘幸存的老照片’的保存和闡釋,是一種告別,是一次人生謝幕?!弊约号瘯r期的可愛、學生時期的憂郁和孤傲、成年后的特立獨行、出國后的成熟和平靜、步入中年后的憂郁和蒼涼,張愛玲都深情脈脈地闡釋,而這都與她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遭際相關。愛情和家庭是張愛玲小說的兩大主題,《對照記》中,家庭、親情、友情主題不僅得到延續(xù)而且表現得更加樸實、真誠。
《回望》同樣涉及父輩歷史,以父親重大人生事件為節(jié)點,輔以地方志、黨史文獻、傳記等當時的社會歷史資料,使用父親的書信、日記、手札甚至申訴報告等材料補充細節(jié),勾勒出父親母親在革命年代的經歷。與小說《繁花》零度情感敘述不同的是,《回望》中,作者帶著熾熱的情感敘述父輩故事,字里行間涌動著滾燙的激情,因此也極易觸動讀者的內心和情感。
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雖然也具有自傳性質,但在寫作動機和寫作手法層面都迥異于傳統(tǒng)自傳,是具有社會性維度的自傳,被譽為“社會自傳”。個人的故事與社會變遷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圍繞作者小商人家庭的生活經歷,以個體的瑣碎方式真實地記錄了當時法國社會不同社會階層日常的生活習慣。作者也有強化其作品社會屬性的自覺追求,將個人經歷放置到社會大背景中呈現,希望記錄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問題,力圖實現文學、歷史和社會學之間的某種革新:“家庭故事和社會故事是一個整體?!彼募彝ド钪皇菙⑹鲋械囊徊糠?,大量對當時政治事件的看法也穿插其中,在作者本人回憶的同時也讓讀者回憶起自己對某些事情的看法。
四、結語
照片參與敘事的文學作品雖在真實性和虛構性、敘事性和抒情性、個人性和社會性之間存在差異,但均采用了較為直觀的照片展示方式連綴全篇,是一種并不常見的文體創(chuàng)新現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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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鐘紅明.回望,及存在的證明——讀金宇澄非虛構敘事集《回望》[N].新民晚報,2017-01-06.
[4] 李歐梵.看張愛玲的《對照記》[J].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4).
[5] 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 對照記:1952年以后的作品[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6] 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1939—1947年作品[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7] 金宇澄.回望[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