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劉愛華
周鵬程,1954年生,江西進賢縣人,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文港毛筆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榮獲全國“能工巧匠”、江西省“贛鄱工匠”、南昌市首屆“洪城工匠”、南昌市“五一”勞模、南昌市十大技能之星等榮譽稱號,所制毛筆在國內書畫界享有盛名,為啟功、趙樸初、沈鵬、孫曉云、何家英、周慧珺、管峻、曹寶麟等名家所贊賞。書法大家尉天池為他題字“中國筆王”。
“市場就是我的老師”
劉愛華(以下簡稱劉):您從事毛筆制作技藝多少年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制作毛筆的?
周鵬程(以下簡稱周):我從事毛筆制作六十來年,從八歲開始。年輕的時候不喜歡制作毛筆,是被大人壓著做。我最想做的是木工,想雕花。
劉:那您是什么時候改變觀念的呢?
周:那時為了生計不得不制作筆,但真正喜歡上比較晚。大概1976年,樂安縣城關鎮(zhèn)辦了一個毛筆廠,邀請我去做師傅。我當時帶了幾個徒弟,做了一段時間,感覺沒啥意思,我就想出去。我買了一張去北京的車票。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車票是二十六塊多,坐了二十多個小時才到北京。到北京已是晚上,我去找旅社都找不到,那時住宿需要介紹信。我就從北京買了一張車票到河北興隆縣,就在那里住下來了。第二天來賣筆,受到很大打擊,只要說是江西筆人家就不要。
劉:為什么呢?
周:我當時去文化館、群眾藝術館、電影院等地方推銷毛筆。現在看來當時找錯了地方,專業(yè)人士用筆要求高,他們不用江西筆。我又買了一張火車票去承德,當時還是找專業(yè)文化機構。在承德市群眾藝術館,又被拒了,人家說江西筆刷刷糨糊差不多。我心里不服氣,問對方你用什么筆?那個人就拿一支“氣壯山河”的北京筆給我看,商標下面落款是“李福壽”。我看了一下那支筆,真是好筆,毛料都和我們的筆不一樣。我詢問那支筆的價格,他說的價格對我來說是天價,二十七塊多一支。當時我很受沖擊,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想做筆。
我的毛筆便宜都難賣,而別人的筆卻賣高價還一筆難求,需要領導簽字。我還到了內蒙古赤峰。當地專業(yè)文化機構也是用北京制筆廠的大蘭竹、依文、小紅毛等,全是好筆。我回家后買材料,想認真制筆。但在當時好難,因為文港當時毛筆沒有市場,什么原料都買不到。
劉:您還是克服困難堅持下來了吧?
周:是的,因為堅持,我制筆漸漸有了積蓄,1980年的時候我在周坊村蓋了房子,又買了日本東芝牌電視機。附近的村民都來我家看電視,當時演霍元甲,好熱鬧。大家也來看我的毛筆,對我做毛筆能掙這么多錢很感興趣。慢慢地,也帶動很多人來做筆。當時沒有市場,也沒有攤位,大家拿一個菜籃子,提在手上賣,像賣菜一樣,排成一條街(谷市街),也有的人到外面去賣,慢慢地帶動更多人來制筆。1980年代末,文港鎮(zhèn)黨委書記吳書記發(fā)現毛筆市場較旺,就修建了一個市場,命名為皮毛市場,慢慢地把全國皮毛生意人都吸引到文港來了。
劉:我知道您有八年“跑市場”的經歷,這些經歷對你制筆有什么影響呢?
周:我到外地去賣筆實際上也是研究筆,這種經歷對我制筆有很大的影響。我會找書畫家試用筆,他們覺得不好我就改,一直改。每個人用筆都有差異,有的寫隸書,有的寫篆書,有的寫行書,還有畫山水的、畫人物的,我會根據他們的需求不斷去改,很不容易。
劉:各人用筆差異性較大,不是制一種筆,在某種意義上,市場才是您的老師。
周:對,市場就是我的老師。山東濟寧學院美術系教授烏峰老師為什么送我一個萬毫居的匾額呢?他說你的羊毫、狼毫、兼毫、紫毫,都做得很好,所以叫“萬毫居”。
劉:是,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您制筆這么多年,有什么人或什么事對您制筆影響比較大,或印象比較深刻?
周: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大概1982年左右我去貴陽跑過,那時還有一些文港人在那邊賣筆。我到了以后,一個同鄉(xiāng)向我訴苦,說筆很難賣。第二天,我?guī)黄鹑ベu筆,我們走到貴陽的省衛(wèi)生防疫站。一位搞宣傳的王老師有點感冒發(fā)燒。他當時不想試筆,我一直勸他試試。他拿了幾支去辦公室試,一直寫到中午,說這幾支筆真好用!然后盛情邀請我們到他單位食堂吃飯。吃完飯,他買了二百七八十元錢的筆,我那個同鄉(xiāng)好開心。
劉:您從事毛筆制作有沒拜過師傅?
周:我制筆一個師傅都沒拜。當時江西的筆整體做得不好,口碑也不好,能找誰做師傅呢?我父親在我們當地制筆算是很好的,但也沒用,當時江西的筆賣不掉。
劉:時任江蘇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的尉天池先生給您送了一塊“中國筆王”的匾額,能談談這塊匾額的由來嗎?
周:那是1993年的時候,當時李豆羅副市長打電話給我,說要我?guī)退粋€忙,讓我做幾支筆,他送給北京的朋友。他還說我是代表江西送的,千萬不能丟我們江西人的面子。我說不會。后來我就給他做了幾套筆,剩下幾支筆就托我姐夫送給尉天池了。尉天池一試,就把這幅字送給我姐夫了。當時我拿到這幅字,覺得筆王稱號太大,以后做筆就壓力大了。
“一定要靜下心來”
劉:制筆有訣竅嗎?怎么制好一支筆?
周:關鍵你要懂別人寫什么字,你配什么料,公毛母毛怎樣去搭配。如果你不懂,一輩子也做不出一支好筆。比如人家要寫二王(字),你專用公毛去做,沒用的,一定要有比例去摻(公毛母毛)。即便同樣寫二王(字),寫到頂峰的時候用的筆都不一樣,各有各的味道。你要去看人家的字,要懂得怎樣去搭配。
劉: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制筆一定要懂書法?
周:對,不懂你就制不好。而且要喜歡制筆,用心去制筆,一定要靜下心來,不要去爭這個東西那個東西。你老是想爭各種名,你做不了筆,一定要靜下心來做這個東西。
劉:制筆工序據說有一百二十八道,您覺得哪幾道更關鍵?
周:第一是梳毛,配料配得再好,你梳不好也沒用。第二是齊毛,毛要搞齊。第三是切料,切料里面奧秘很大,一定要切齊、切平整,稍有偏差,毛筆的性能就相差很大。但現在制筆工序我還是從頭到尾全部參與。
劉:您在毛筆制作上有不少創(chuàng)新,如豬鬃毛的使用,也研制過不少筆。你覺得自己比較得意的作品是什么?
周:我覺得羊毫、狼毫、兼毫、紫毫這四大類筆我都做得不錯,不是說假話。最近我在做一支羊毫。湖南一個姓田的老師,他用羊毫寫二王(字)。這對做筆的太難了,用羊毫寫二王目前是沒有的。他當時畫了樣筆給我看,我看了告訴他這個筆做不了。他到湖州找人做,又拿這支筆到我這里,說不好寫,寫不出二王的味道。他回去后,我認真想了一下,后來聯系他,說我來試做一下。后面做出的他很滿意,買了我五支筆,二千五百塊錢。我說專門給你制的筆,雖然毛料不是很值錢,但花費功夫多,我晚上做夢都在做你這支筆。
劉:《野生動物保護法》等政策讓動物毛日益短缺,市場上出現了很多人造毛,這對您有什么影響嗎?
周:說實在的,沒有什么影響。內蒙古有個老師有次來我這里,問有沒有純(動物)毛的筆?我讓他試一支筆。他試過后,很高興地說這筆很好用。我告訴他這筆里面也有人造毛。他聽了以后很吃驚,說他以后不會排斥人造毛了。
實際上不是人造毛的問題,而是制筆工藝。相對來說,人造毛更好做筆,為什么呢?人造毛類型多樣,型號有05的,有07的,有10的,有14的,關鍵看你怎樣去搭配它。
劉:人造毛對流水性或蓄墨量沒有影響嗎?
周:一點影響都沒有。觀念是錯誤的,以為是毛能吸水,其實是毛與毛之間縫隙吸水。為什么現在羊毛好制筆呢?現在羊毛肚子很粗,你摻一點尼龍毛在里面,就形成了很大的空隙,蓄墨就不會少。動物毛是彎的,彎的就有空隙,加入一點點人造毛,如做菜的調料。別小看這點調料,加入人造毛,就將全部毛穎帶動起來了,萬毫齊力,都在“勞動”,沒有“偷懶”?,F在的羊毛也不是原來的羊毛,很多是雜交的羊,羊毛的結構發(fā)生變化,比以前的羊毛更彎,不好制筆。
劉:人造毛可以代替動物毛嗎?是不是說整體上還不能代替,只是一個輔助。
周:起輔助作用,但目前比重還很大。像日本尼龍毛的油畫筆,你打開來一看,毫端全是齊的,你蘸下水,筆形特別好。它把人造毛做成了動物毛的形狀,我們現在還做不了。我多次跟做人造毛的師傅探討這個問題,我們的人造毛就要做成那個樣子。你看以前的羊毛特別直,鋒穎很好,全是穎。我們要把前端的鋒穎做好,后面的做直,那就算做好了。
劉:我在外省進行毛筆調查時,常聽人說到江西文港毛筆,他們一方面說文港毛筆市場很大,但另一方面說文港毛筆制作工藝不好,如綁扎不緊,容易脫毛,您怎么看待這種評價?
周:不是說文港的筆全是好的,也有低端的,那容易脫毛。但好的筆,就不容易脫毛?,F在全國很多做筆的人,湖州的、安徽的、湖南的都到文港買筆頭,他們都買低端的。各種評價都有正常。
三、“要領悟怎么搭配毛料”
劉:您有沒將制筆技藝傳授給自己的子女后代?在傳承制筆技藝這塊,您對他們有沒特別的要求?
周:我的兒子、女兒都會做筆,從小就跟著做?,F在我的孫子也在跟著做。我對他們的要求是這樣的,因為現在年輕人呢,生活有壓力,我就告訴他們先賺錢,等賺錢后才能靜下心來做筆。我就教他們后面的事,他們想做筆、能夠靜下心來的時候我再教他們。我大孫子現在做的筆也很好。我告訴他,你試試自己做,自己賣,你才知道毛筆要怎樣去做。他做的筆現在網評還不錯,沒有什么差評。
劉:除了自己子女后代之外,您教過哪些徒弟?您會把自己的技藝無保留教給他們嗎?
周:收了好幾個,如周四和、周鵬學、徐玉娟、徐四祥等。四祥快五十歲跟我學做筆,已經學了三年。他現在筆做得很好,做筆忙不過來,很多人到他那里買筆。沒有保留,為什么呢?如羊毫,每次購買的羊毛標準都不一樣,你按照一個標準去做筆,肯定做不好。你要去改,你要懂得怎樣去改。四祥就這樣跟我說,以前都說師傅會留一手,現在我知道了,您什么都教給我了,但是我還是要一直去鉆研,鉆研這個毛要怎么搭配。
劉:就像我們常說的,“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做筆需要常練習,對吧?
周:要領悟怎么去搭配,要知道這個筆適合寫什么字,怎么去搭配,哪些(毛)放前面,哪些(毛)放后面一點點。四祥以前練太極,準備做老師的,他后來就把這些道理全領悟了。當然領悟了,還是要不斷去實踐。
劉:您會經常參加非遺展演活動嗎?您參加過哪些比較重要的非遺展演活動?您覺得參加這些非遺展演活動對自己或筆莊來說有什么意義?
周:邀請我去的我一定會去,如上海世博會、江西首屆職業(yè)技能大賽等。出去參加展演有一定作用,可以擴大影響,但主要還是要自己業(yè)務做好,做好自己的筆,口碑很重要。
劉:毛筆制作活動與非遺展演活動,您更喜歡哪一項?為什么?
周:實際上我更喜歡在家里做筆。比如人家寫哪種字,需要用什么筆,你按照人家的需求把這個筆做出來,你心情會特別好,很高興。今年9月份,我看到孫曉云寫的字,就做了一支筆讓人送給她。她很高興,回送了一個“壽”字給我。也是前不久,何家英對我做的一支勾線筆很滿意,他說有機會一定要來文港看我。認真做好筆,能夠做出別人想要的筆,你就會很開心、很有成就感。
劉:您是否滿意現在文港毛筆發(fā)展狀況?您覺得文港毛筆目前發(fā)展有哪些問題?
周:一是電商發(fā)展問題。年輕人積極性較高,有積極的一面,但電商賣筆,質量很難把控,走的是銷量,賣得太便宜了,對文港毛筆尤其是高檔筆發(fā)展有較大負面作用。二是誠信經營問題。文港有很多做好筆的人,也有不少人做事不誠信,如摻了人造毛的筆,卻虛假宣傳,說是純動物毛的筆。筆料是純動物毛或是摻了人造毛,如實說就是。三是行業(yè)矛盾問題。有的人總是強調自己純動物毛的筆好寫,貶低別人摻了人造毛的筆不好寫。筆的材料不同,可以供別人選擇,這只是喜好的問題,和做筆質量沒有關系。
劉:對文港毛筆未來發(fā)展,您有什么好的建議?
周:建議政府牽頭,搞個文港毛筆制作的培訓班,帶出一批做好筆的人出來。做羊毫的帶幾個人出來,做紫毫的也帶幾個人出來,這樣就推動了文港毛筆整體制作水平。同時要研究,要懂這支筆,什么筆適合寫顏體,什么筆適合寫二王的字,這都要政府去推動。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古筆文獻稽考及制筆技藝傳承研究”(編號:19VJX161)的階段性成果。本研究得到中國國家留學基金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