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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溺

      2024-12-31 00:00:00云墅
      三角洲 2024年28期
      關(guān)鍵詞:教授

      1

      機緣巧合,筱雅請了一桌子人吃飯時也請了管教授。管教授君子之風(fēng),回請筱雅。席間兩人交談甚歡,都是些關(guān)于歷史、文化的話題。飯畢,筱雅載管教授回家。管教授小酌了點酒,不能開車,再者教授也誠邀筱雅順帶去看看他家里的藏書。筱雅是個愛書成癡的人,但她閱書到底還淺,到目前為止并未形成系統(tǒng)。所以她也很好奇,這么厲害的教授都藏了些什么書。在經(jīng)過再三確認對教授并無叨擾的前提下,筱雅駕車前往教授居住的小區(qū)。

      路途不遠,管教授家所在的位置就在新地鐵口。車子泊在小區(qū)大門前的人行道上。交管部門都劃了定時停車位。從車上下來到小區(qū)大門再往里走,其實還有一段路。這是個挺大的社區(qū),進門是高樓單元。高樓里的窗口星星點點亮著燈,像一艘艘巨大的航船漂浮在黑黢黢的大海上。

      教授領(lǐng)筱雅走過了一條又一條小道。小道旁樹木高大,六月潮濕而豐沛的雨氣滋養(yǎng)著它們野蠻生長。教授說,這個小區(qū)綠化尤其好,是個天然的氧離子療養(yǎng)所。小區(qū)里還有個小樹林。不過小樹林在我房子的反方向。過去有條小河,小河那邊是別墅洋房,也有個出口。

      說話間拐了個彎兒就進了電梯。教授的家在九層。

      吧嗒。教授將燈打開。先是白晃晃的冷光??蛷d凌亂的情形瞬間出現(xiàn)在筱雅的眼簾。又吧嗒一聲。教授將冷光切換成暖光。客廳地板的猩紅色被染得更深,仿佛一池紅海,吊燈掉落在海的正中,悠悠閃著光,像一顆碩大的眼淚。

      客廳的中央除了燈的倒影沒有他物。一般人家都擺一張茶幾。這兒沒有。本來一加三的套裝沙發(fā)全被一字形排開,安置在坐北朝南的墻邊。只有一張單人沙發(fā)是空的,其余兩張都砌滿了書籍,還疊放著一些衣物。

      教授的家里著實亂了些,不過教授夫婦嘛,都是做學(xué)問的人,不比凡夫俗子,時間都花在庸俗事物上,屋子里亂些也是正常的。飯間,教授曾說,他夫人晚上去赴一個同學(xué)會,估計在十點鐘左右到家。筱雅看了看腕表,這會兒八點半,她也只需瀏覽一下教授的藏書,頂多半個小時。

      教授仿佛看到了筱雅的心思。前一句有些含糊其詞,筱雅沒聽清,后一句卻異常清晰,他要帶筱雅看看他的書房。教授的書房令筱雅肅然起敬。筱雅對學(xué)者的書房并不陌生。帕丁頓、西爾森、Nigella Lawson 滿墻的書柜,從墻根兒到屋頂,云梯掛在其間。單這樣的圖片都會令筱雅久久凝望,思緒飛揚。而這樣的圖片被搬下了熒屏,就擺在筱雅的面前。

      除了門洞和通向陽臺的窗戶外,墻壁都被書籍占據(jù)。屋子的中間也矗立著一摞摞半人高的書墻。人的雙腿要在書林間小心穿行。窗戶下放置著一張學(xué)生用的書桌,書桌上摞著的書本遮擋了光線。

      筱雅用目光之手一一拂過每本書的背脊。書籍品種繁多,原著與關(guān)于原著的學(xué)術(shù)研究。許多原著作品筱雅熟悉,學(xué)術(shù)作者卻陌生。她在驚訝之余也充滿了困惑。她所看到的學(xué)者書房基本都是寬敞明亮的,有一張大書桌,要不以滿墻書柜做背景,要不會安放在窗下光線明媚的位置。即便是筱雅自己,書房里也有一張寬大的書案。而教授的書房,書桌卻明顯可有可無。

      教授似乎看出筱雅的疑惑。他微笑說,平時寫作是在臥室,臥室連著陽臺,陽臺上是我寫作的地方。你跟我來。筱雅覺得進入人家最私密的地方有所不妥,但教授馬上打消了她的疑慮,進來吧,沒關(guān)系,只是多了張睡覺的床。筱雅猶豫了片刻,只好勉為其難跟過去。

      教授夫婦的臥室又令筱雅有點吃驚。進門就是床頭。距離門洞大概只有2米遠。俗話說:置床不可對房門,朝門睡臥不安寧。沒有人家會這樣布局。床頭柜旁豎著一根衣帽架,衣帽架上掛著一件女士的浴袍,酒紅色,領(lǐng)口鑲著同色系偏淺的花邊。材質(zhì)是棉袍,顯然還是冬天的家居服。床頭背景上光禿禿的,沒有掛畫,也沒有婚紗照。筱雅只用眼睛余光掃了掃,就沒敢再繼續(xù)張望。模糊之中,她看到另一側(cè)的床頭柜上似乎放著一幀相片框,框子里的女人應(yīng)該就是教授夫人了,因為離得遠,筱雅看不清教授夫人臉上的表情,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原因,筱雅卻感覺有一雙森冷的眼光閃過。床頭只有一只枕頭,癟癟的,胡亂揉皺在一起,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因佝僂而蜷縮著。

      繞過床尾,過去就是陽臺,說是教授寫作的地方,其實也足夠簡陋。一張不大的桌子緊靠墻壁安放,桌上有幾本翻開倒扣著的書,還有幾張A4大小的白紙,白紙上不著章法橫七豎八趴著幾行字。落地窗臺上擺著很多綠植和花盆,但花盆里的綠植花束都已枯亡,在陽臺蒼白的燈下無精打采地延綿耷拉著。筱雅心里吃驚的感覺再一次襲來,教授這一家也真是太不講究了,平時學(xué)術(shù)工作再怎么忙,也不能家里有這么多死物卻視而不見。

      筱雅目光轉(zhuǎn)向靠東的窗戶。一棵高大的天堂鳥長得還不錯,只是從那干裂的盆土來看,它也并沒有得到主人太多的關(guān)愛。筱雅突然意識到時間不早了,這個樣子在人家的臥室里參觀實在不像話。她正欲回身,一只黑色的貓從一張比其他葉子大很多的葉子后面竄出來,擦著筱雅的小腿根兒喵地一溜煙跳了出去。筱雅嚇得不輕。愣在原地好幾秒鐘回不過神來。教授趕緊解釋,這是他夫人養(yǎng)的貓,這貓很奇怪,一天到晚的神龍見頭不見尾,我都忘了還有它,對不起啊,嚇著你了。

      筱雅說,我平常最怕貓,陰鷙的動物。哦,對了,教授,您看這些綠植都枯死了,養(yǎng)不活了,趕快扔掉換一批。教授回答道,沒關(guān)系,夫人不肯換,她說她有辦法。筱雅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對教授說道,今天真是打擾了,我該回去了。教授一邊應(yīng)承著沒關(guān)系,一邊順手就打開衣柜,映入筱雅眼簾的仍然是一排排書籍。跟剛才在書房看到滿墻書柜時肅然起敬的心情不同,筱雅此時的感受,毫不夸張地說,有些毛骨悚然。驚詫、不解還有不安,像源源不斷的水一樣從頭澆下來,渾身打激靈。她急于想離開這個地方,連一句奉承吹噓的話都說不出來。

      餐桌就在進戶門邊。桌上照例是堆滿了雜物。茶葉罐、豆粉罐甚至女士用的化妝水什么的。桌子后面半開放式的餐邊柜上放滿了酒瓶子,有中式白酒,還有洋酒和紅酒,瓶子有空的、實的、半空的,隔板上落滿了灰塵。教授說,還早呢,坐下喝杯水吧,說著就去廚房泡了一大杯藕粉,用大肚子的玻璃杯裝著,興許是因為用的溫水,沒有泡開的灰白色藕粉像是死人的骨灰,骨灰下面咕嚕咕嚕冒著泡,灰白色粉正一點一點地向水里溶解坍塌。筱雅看著,一陣胃痙攣。她忙不迭地說,教授,您太客氣了,不喝了,我該走了。

      她換上涼拖,拿了包打開門。教授說,我送你。教授用眼神搜索了半天,又用腦子思索了半天。唉,鑰匙呢?在教授搜刮不過才過去了半小時記憶的空隙,筱雅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管教授。教授年紀并不大,應(yīng)該介于不惑與知天命之間,但頭發(fā)已退休了一大半,亂亂地朝外蓬著。臉型應(yīng)該算是國字臉,但因為過于消瘦而顯得有些嶙峋。一雙眼睛不像亞洲男人,眼眶凹陷,眼瞼過于寬大,眼周圍有著很深的黑眼圈。兩片嘴唇厚薄倒也適當,只是顏色透著青灰,沒有血色,此時因為自言自語正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如果仔細聽,聽到的不是語言,而是嘴皮子碰觸到一起又倏然分離的細微的嗶啵聲,像是一尾茍延殘喘的魚。

      其實鑰匙就在進門處的柜子上。筱雅對教授心存敬意,她并不忍心做出提醒,讓教授尬于自己的生活能力這般低下。她忙說,教授,您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就行,您好好休息吧,謝謝您的晚餐,我們下回再聯(lián)系。說完,筱雅也不等教授回應(yīng),就啪地關(guān)上了門。電梯可巧到了,筱雅一腳踏了進去。

      來到大樓外面,筱雅一下有些后悔。記得來時教授說這個小區(qū)綠化尤其好,樹木高大茁壯,筱雅現(xiàn)在才感覺到果真濃蔭蔽“日”,白天不見天光,夜晚就更迷茫。路燈被掩映在婆娑的樹影間,像冥火一樣閃爍不定,高樓里居民窗口的燈光也已熄滅了一大半。

      筱雅憑著記憶,走了一條又一條小道,眼看著燈火通明的大門就在眼前,可怎么也走不到。筱雅趕緊放慢腳步,朝四處查看以便確定方向,她甚至打開了手機導(dǎo)航。就在手機亮起的那一剎那,有個聲音突然在她身后響起。筱雅的心撲通撲通要跳出腔子。她掐滅手機,迅速回過身來,不是回頭,是回身。這是她的安全法則?,F(xiàn)在她跟這個聲音不是前后而是對面了。這是一個安全的方位。對面是一位女士,短發(fā)、圓方臉,穿了一條平常的連衣裙,背著單肩包,一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

      她先開了口:“你不是這個小區(qū)的吧?找不到路了嗎?我們這兒經(jīng)常有找不到路的陌生人,有時候連送美團的都會迷路,哈哈哈?!?/p>

      女士的笑容很隨和,在筱雅看來甚至很迷人。對于一個突然走不出去的人,女士簡直就是天使。

      筱雅趕忙尷尬地回答說:“是啊,我以為一個小區(qū)怎么會迷路呢?”

      “嗨,你不知道,這個小區(qū)是有名的迷宮設(shè)計,樓宇的單元組成也很復(fù)雜,有高層、有洋房,還有聯(lián)排別墅,所以小區(qū)道路九曲十八彎,再加上綠樹高得像熱帶雨林,方向是很容易迷失的。不過它有一個好,幽靜,‘閉門即是深山’,適宜隱居,所以這個小區(qū)住了好多大學(xué)教授,我家那位就是,呵呵呵。”

      筱雅估摸了一下時間,此時大約十點不到,這位女士該不是管教授的夫人吧?

      “你家教授,是管教授嗎?”

      “對啊,我家老公是姓管,你怎么知道?”

      “啊,師母啊,管教授是我最尊敬的老師,管教授喝了一點點酒,我剛送他回家來著?!?/p>

      “這樣啊,一家人嘛,再上樓坐會吧,時間還早。”

      “不了不了,你們都累了,早些休息吧,只是這兒……您能指點一下怎么走嗎?”

      “嗨,你說我倒只會嘮嗑了,這樣吧,我送你到門口。”

      筱雅轉(zhuǎn)過身,突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定睛看了看,是小樹林,數(shù)幢高聳入云的喬木,黑森森的,不由詫異,教授不是說小樹林在他家的反方向嗎,我按來時走過的這么多條小路竟然走反了嗎?正想著,面前已是一條寬敞大道,小區(qū)大門瓦亮的門燈就在不遠處放射出仿佛是長了毛的光暈。筱雅回頭想跟教授夫人道一聲謝,但女人早已杳無蹤跡,只在拐角處隱隱移動著一團濃黑的影子。筱雅加快了腳步,幾乎一路小跑著鉆進了自己的汽車。

      2

      筱雅到家時,時間已差不多十一點。整個晚上,筱雅心中都有一種莫名的不適感。教授是本地綜合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副院長,專門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課題研究,據(jù)說在全國都小有名氣。筱雅是在一次本市新銳導(dǎo)演新電影的觀摩活動中偶識教授的。后來組織過一次飯局,請了他。她對他并不了解。他的夫人她更一無所知。只聽教授說他們在一個學(xué)校。但無論怎么說,這個晚上很多細節(jié)都頗有些含糊和蹊蹺。筱雅想起最后一次巧遇教授夫人的場景,就更感到驚悸。但她馬上否定了自己。她可是個無神論者。她是名小說作家,一定是陷入小說的思維了。她趕緊喝了一杯冰鎮(zhèn)蘇打水。

      筱雅平時都在網(wǎng)絡(luò)上寫。網(wǎng)文如海,頭部寫手鳳毛麟角,筱雅只是滄海一粟的一粟。但她依然在堅持,因為這是她最喜歡的事情。她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就坐到電腦前,續(xù)更她還未寫完的小說。

      她遇到他。最起初的相識是在一次沙龍,或者說是一次會議,也可以說是一次培訓(xùn)。為什么會如此模棱兩可?大概是因為它本身的不可界定,而不可界定也恰恰說明它的含糊性與包容性。她后來從他那里得到一個泛概念性名詞:政治型人文信仰。

      這是本土文藝、文化與文明的特色,但也是基座與歸屬。上下五千年的歷史絕非累卵或者空洞,文明也不可以簡單到只有好壞和伯仲。大家之下才有小家,大局之下方有個體,你生活在哪一方穹廬之下,就要在哪一方穹廬之下跳舞唱戲。

      他并不迂腐,也不執(zhí)迷。

      用他自己的話說:“處于今天世界之人,當知湖水倒影之美妙,但不可執(zhí)迷其獨美。納西塞斯符號總體是動人的,但畢竟是寄托西人迷思,而我朝文事,多經(jīng)早熟政治型人文信仰錘煉,像我這種文二代,對此已有足夠的認知,是抱著在普世價值里可稱為必敗的覺悟而入行的?!?/p>

      所以,他也來參加政治型人文的聚集。

      而她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格格不入。在她的眼里,他的臉色過于蒼白,以至于在清一水兒有著健康膚色的男人之中,煞是突兀。他令她想起Man of letters這個西語詞匯。他的眼神也不在場,瞳孔似乎比一般人略大,仿佛是因了一層又一層的迷茫撐大了它,它們在遙遠的地方彳亍猶疑。

      大家在作相互介紹的時候,他倒是蠻接地氣,話語組織的邏輯與表達方式也與常人并無不同。她由此知道他是一位畫家、一位攝影家,至于他居然還是一位很有水平的寫手,那是之后她延伸了她強烈熾熱的好奇心才知道的。

      他的胸前掛著一臺體積笨重的單反攝影機,他并不十分高大而強壯的軀體,看起來有些不堪其重,但他自己顯然與它融為一體。

      活動組織方安排了許多互動項目,他舉手,第一個選擇退出,他說,他沒法兒參加這種動作性很強的游戲,他可以為大家拍照。

      但是后來,他并沒有拍出多少照片,他向大家致歉:“很抱歉,由于相對靜態(tài)的鏡頭太少,而我不太擅長于拍攝動感太強的照片,讓大家失望了。”

      她與他在那次會議幾乎沒有交流。由于他很快退出了互動,主持人想要推動大家進一步深入熟悉的用心良苦就直接在她與他之間化為泡影。但她依然能在眼睛的余光里捕捉到他在用鏡頭捕捉她的身影,可當她回過頭來,他們卻在眼波流轉(zhuǎn)之間迅速錯過,或許他只想將她留在他的鏡頭里,而她卻將他留在了海馬的記憶里。

      這是確實的。她通過微信群添加他為好友,而他第一時間發(fā)過來幾張她的照片,彼此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她為之心動不已,仿佛這美麗的女人不是通過卓越的單反鏡頭的成像,而是從他心里合成出來的。

      她對他表示感謝,他歡迎她去他的工作室里做客,他說他的工作室是一間咖啡屋。她知道,這是20世紀法國巴黎,所有來自全世界的流浪藝術(shù)家們的作派,她對此感到欣喜,她對藝術(shù)家們總是懷有不可抗拒的好感。她原來是一位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

      但他們依然沒有進行過多的交談。她只在夜闌人靜,她與她那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丈夫分床而眠的時候,去翻閱他的朋友圈。

      是的。她有一個家。她與她的丈夫親密無間,他們不是青梅竹馬,但他們相識于“正當最好的年齡”。她與他結(jié)婚時他還是個處男,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動和無比圣潔的事情啊,“洞房花燭夜,一宵值千金”,此生沒齒難忘!但不知怎么,“沒齒”之時實在是太遙遠了,不過是在度過蜜月之后,他和她的感情,竟就毫無征兆地翻越了“性”這個讓人類為之罄竹難書的、可愛的又可恨的魔域,直接到達了生死相隨的至境。

      她很感動。她為一個本質(zhì)食色的男子竟可以超越萬惡“淫”為首的性事而感覺到渾身上下玉潔冰清;她也很激動。她簡直要為他不再苦苦追求那種低級粗俗但又瞬間即逝的性滿足感而歡呼雀躍。性愛只是偶然的事件,一件古老而污穢的原始逆轉(zhuǎn)而已。

      她與他有著更為高尚的關(guān)系:緊密的親情,手足般分秒不離左右,噓寒問暖,端茶送水,同一個桌上吃飯,同一個衛(wèi)生間里拉撒,同一個牙膏筒里擠牙膏;他們還有共同的心靈生活,他們都受過高等教育,應(yīng)該都算是高級知識分子吧,他們一起探討如何寫出一鳴驚人的論文著作,如何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破格評上高級職稱,如何去謀個官職,雖然不為權(quán)高時趾高氣揚,但也要為位低時不至于仰人鼻息。他們秉承的大概是政治型人文信仰。

      當然這所有豐沛的生活,她配合他更多一些。自從他讀了文學(xué)博士并作為人才被引進到這座南方發(fā)達城市之后,她也作為眷屬放棄了北方縣城的小學(xué)教職,在同一所大學(xué)的職能部門入了職。他是一個帶領(lǐng)她徹底擺脫了低級趣味的男人,他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選擇了丁克家庭。她理應(yīng)義無反顧地協(xié)助他,與他同呼吸共命運,在他取得成就時為他鼓掌,在他頹喪時撫摩他的攢竹穴,在他為他的論文苦思冥想或洋洋得意時,她都要全神貫注或假裝全神貫注地投身其中,仿佛她整個生命,肉欲、身體還有思想和靈魂都必須被亢奮起來,回應(yīng)他,配合他,到達高潮。

      他們是模范伉儷,形影不離,他們被人們廣泛稱譽。他因為學(xué)術(shù)會議,足跡遍布北京、天津、廈門、海南。他都要帶她一同前往。他在會議上激揚文字揮斥方遒時,她就在酒店客房里睡覺,或者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陌生的城市閑逛。

      她偶爾會被落單,不是他離開了她,是她自己需要找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大口呼吸、大聲喘息。她漸漸感覺到一種局促不安,日益加深、無法抑制。它們盤旋在她的胸口心頭,偶爾會流竄到子宮深處,引起陣陣痙攣和燥熱。每當此時,她就需要立刻為自己找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遠離他就行。

      她不知道為什么,她明明是幸福的。她與他互相交融,他們是生活共同體,他們很親密,可是有些話她卻無法向他說出口,她不能縱容自己有一絲一毫不敬或不潔的念頭。三年前搬了新家,家里更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藏污納垢。陽臺上也養(yǎng)了一缽又一缽的盆景,綠意盎然,看到它們像一個個干凈新鮮的小學(xué)生排列整齊,她就由衷地高興。她與她的丈夫相敬如賓,他們坐在餐桌的這頭和那頭,他們認真地討論生活,但他們從沒有身體的接觸,她沒有任何契機與可能,向一個遙遠得像坐在掛畫里的人道明真相,況且這真相撲朔迷離,連她自己也不明就里。

      她最愛去的地方是那片在她家反方向的小樹林。她原本喜歡去古老的運河邊漫步,但古老運河已被現(xiàn)代人群占據(jù),廣袤草地上升起不散的煙塵,年輕人們在燒烤,寫滿添加劑名錄的包裝紙隨風(fēng)飛揚;即使有片近水的廣場,也早有一群中老年婦人排好了陣勢,衣著艷麗、言語喧嘩,似乎是在向蒼天宣誓:我們還要再活五百年。

      只有小樹林里靜謐安詳,四季年輕。春夏自不消說,萬物葳蕤,秋冬也不蕭瑟,銀杏葉即使飄零,也是將軍,不暮的英雄,不敗的美人,青草地里雖草根枯黃,但一腳踏上去,你才知道,那種感覺如同成熟婦人柔軟的胸脯,有一種令人心馳神蕩的把持不住。

      只有來到小樹林里,她才成為一個自由的生靈。就像魚兒滑進深水,鳥兒撲進廣宇。小樹林包羅了一切,起因、源頭和結(jié)論,神秘深邃,靜默無言。她與它們對視,不用試圖掩蓋眼里的渴望,不用努力抹除人性的欲望,也不用擦拭因欲望折磨、無望落空而流下的淚水。

      仲春杜鵑花開得漫坡遍野時,她希望再做一回新娘,披紅戴綠;盛夏樹葉蔥蘢、噪蟬嘶鳴時,她渴望擊碎身體的囚籠,在夏日裸睡的夜里,大汗淋漓;而當深秋落葉成冢、寒冬落霜如雪時,她又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小河邊舟渡無人,她的春秋如寥落星辰。

      小樹林是她的秘密因為傾訴而得以藏匿的地方,然而這秘密卻并不因為傾訴而得到傾瀉,也不因為藏匿而憑空消失,相反她的躁郁不安一天天被寫上日程。她知道這不只是身體的困境。

      更完這個小節(jié),時間的指針已指向凌晨兩點。書房里有一張榻,筱雅倒頭便睡下去。不知是在何時做了一個夢,她在夢里又見到了那個昨晚上在教授小區(qū)碰到的女人。夢境匪夷所思。時節(jié)似乎是在歲末,地方應(yīng)是北方,氣候極端寒冷,哈出的氣息一出口便是一團白霧。女人渾身掛著水,并不豐盛的短發(fā)黏貼在頭上,像是戴了一個頭套,有幾縷發(fā)絲散亂地橫在前額,如早衰的細紋,這讓她凍得青紫的面孔顯得陰沉而晦暗。女人的嘴唇翕動著,但筱雅聽不到她的聲音,女人的眼眶凹陷著,眼周圍有著很深的黑眼圈,因為這眼睛,女人的臉就突然變成了教授的臉,他用哀怨的眼神盯著筱雅,并開始做出一些咧嘴的動作,也或許是由于嘴唇翕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總之有些猙獰。裸露的雙臂配合著情緒朝空中抬起,一會兒五指晃動,一會兒握成重拳,仿佛想抓住什么,又仿佛想打擊什么……他步履僵硬,但他努力地朝筱雅走來……筱雅轉(zhuǎn)過身拼命逃跑……一路逃到了清晨。這是江海平原上一個普通的六月清晨。窗外密集的雨聲,如一條頻率恒定的電磁波,嘁嘁嚓嚓。從檐頭墜下的雨珠巧遇到一絲難得的狂野的風(fēng),被重重砸在窗玻璃上,發(fā)出脆響,兇神惡煞一般。

      3

      兩天之后,管教授發(fā)微信邀請筱雅一起吃晚餐。筱雅雖在心上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yīng)了。晚餐選擇在一間雅致清靜的日式料理包間。筱雅到時,管教授早已在包間里等候。筱雅趕緊打招呼,教授,您真是客氣,多不好意思啊。教授回說,都是朋友,別那么生分,然后向服務(wù)員點了一份398元的兩人套餐。管教授顯然是做了功課的,不僅對料理店的環(huán)境及料理比較熟悉,他還在裝束上花了點心思。一件灰粉色小立領(lǐng)襯衫,再以做了整理的頭發(fā)做襯托,確實一下子顯得年輕很多。筱雅不由夸贊了一番。

      與上次用餐不同,教授此次很是放松。不談文學(xué)、不談文化,倒反而像在回憶往事,說了很多他年輕時候的事情。

      他原本只是一名中學(xué)教員,但他不甘于在那樣一個北方小縣城度過平庸的一生,他一路從本科考到上海名校的博士,后來被聘為大學(xué)教師。他的夫人也隨他一同來到這座南方城市。他在年輕時長得一表人才,好多姑娘向他投來秋波,但他好像是愛的絕緣體,心里難起波瀾。后來經(jīng)人介紹,他選擇了一名與他精神層次最接近的小學(xué)教師,她就是他的夫人。他對她很滿意,也很放心。她長相一般,圓臉。但她性格很好,賢惠溫順,臉上總是掛著笑。不管是在家族鄰里,還是在單位,她的人緣兒都特別好。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家務(wù)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她一直都很支持他,從來不對他提要求,無論是在北方縣城還是進入大學(xué)任教。因為她知道他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總是有很多的書要讀、很多的文章要寫,他沉溺在自己的學(xué)術(shù)世界里。她甚至為了不干擾他,很早就跟他分床而眠。他特別慶幸自己擁有這么好的妻子,所以每當他在工作上取得一些成就和頭銜,他都要跟她分享和慶祝,她總是表現(xiàn)得比他還高興。他有時候會有一些歉疚,因為她實際上就像一個住家保姆,他對她關(guān)愛得太少了。她是學(xué)美術(shù)的,為了他,她放棄了家鄉(xiāng)的教職,實際上也放棄了畫畫,根據(jù)政策,她只能在他的大學(xué)里做一名職工。為了彌補她對他做出的犧牲,他無論是去全國哪個城市研討或研學(xué),他都會帶著她,但她卻像是一尾離開了水的魚兒,顯得無所適從,有一次甚至在吃晚餐的桌上哭起來,那個表情顯露出前所未見過的憂郁。他在眾人面前十分尷尬,但他理解她,她也許對此不感興趣吧,以后出差就再也不勉強她同行。日子過得一如既往,平淡而平靜。他只埋頭讀書、筆耕不輟。而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里處理家務(wù)。她種了很多花草,還飼養(yǎng)了一只貓。三年前他們搬了新居。她偶爾會不在家,她的工作其實非常簡單,毫不夸張地說,一周只有幾個小時就干完了,她說她也要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上上培訓(xùn)課。他沒有多想,也沒時間多想,他欠她一些東西,他支持她把它找回來。她有這么一兩回談過她培訓(xùn)時認識的同學(xué),跟她是半個同行,畫畫的,還兼職攝影,她還把他給她拍的照片發(fā)給他看,他說水平不錯。

      “可大概就在兩年前,她竟毫無征兆地患上了抑郁癥。”

      教授一改平和的語氣,手上的筷子也重重地按在了桌子上。筱雅正將一塊兒蘸了芥末的刺身魚片放進嘴里。或許是蘸多了芥末,筱雅的眼淚直往外竄,嘴巴大大地張開,哈哈地哈哈著,仿佛想要哈出那一言難盡的混合著辛辣腥的味道。教授此言一出,此筷一摔,筱雅更是兀地嚇了一跳,囫圇就將魚片整個吞了進去,好久緩不出食管兒的空隙來。

      教授直愣愣盯著她,眼球幾乎要瞪出來,怒發(fā)沖冠的樣子,又似乎突然被什么東西定住了心神。筱雅晃晃腦袋,教授眼珠子轉(zhuǎn)也不轉(zhuǎn),氣憤填膺地繼續(xù)說道:“你說我對她有多好!她怎么可以患上了抑郁癥?”

      “治好了吧?我大前天晚上從您家回來時還碰到她!她一直笑著呢?!?/p>

      “你瞎說。你碰到個鬼,她已經(jīng)走了?!?/p>

      “什么?走了什么意思?”

      “她沉塘了,她溺水了,她沉溺了。她浮腫成一只白色的大皮鼓?!?/p>

      筱雅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前天晚上所有莫名的不適感和驚愕感,還有那個濃黑的影子和濕漉漉的噩夢,在這里得到解釋。空調(diào)的冷氣直叫人打顫。肚子里也嘰里咕嚕翻騰著,她簡直懷疑刺身是不是不夠新鮮。她趕緊向教授打了招呼,跑出去。背景音樂里正播放著大和民族的邦樂,邦樂里一個個穿著和服、涂著櫻桃紅唇的藝伎一板一頓地跳著舞。洗手間里衛(wèi)生香香氣升騰,煙霧在洗手池的鏡子里裊娜成一條灰白色的小蛇,沒有頭顱,沒有蛇信子。筱雅只覺一股嘔吐的氣浪噴涌而出……

      等筱雅從洗手間里出來時,教授已立在樓梯口等待,拿著筱雅的包,他說,賬已經(jīng)結(jié)好了,我?guī)闳ノ业男@走走。筱雅唯唯諾諾的,想要說我該回去了,但看到教授面無表情的樣子,話到嘴邊也只好咽了回去。教授是開車來的。過收費道閘時,怎么也付不上停車費。筱雅眼光一掃,教授正用的是拍照功能。她提醒教授用微信掃一掃,教授如夢初醒,哎呀,真慚愧,我是六個月前才會用微信的。筱雅黯然。這教授夫人怎么會得了抑郁還死了呢?

      只一會兒工夫,教授的學(xué)校就到了。繞過一幢懸掛著外置樓梯的圖文樓,是一條護校河。護校河上煙波浩渺,河水正盛。河面上氤氳著別樣的氣息。河岸上旖旎的燈光沉溺在水里,歪斜扭曲,宛若一條閃著鱗片的水生動物,說不清是訴說、神諭還是某種掙扎。

      “實在冒昧。那天晚上我沒好跟你講實話?!苯淌谄届o地望著水面,語氣哀傷:“她其實歿于去年的冬天。殞歿之前兩個月不能合眼,日日夜夜。放寒假之后幾天的一個深夜,她突然提議,要回北方的縣城。我們在那個北方的縣城沒有房子,我的父母早已過世,她也只剩下老母親,跟她大哥大嫂住。我們一般都在年后去看望一下?;氐娇h城,她讓我先去酒店安置,她自己去看望她家老人與哥嫂,然后等我安置完,再去她哥嫂家與她會合,一起吃頓飯。我在酒店安置完之后,買了些禮品去她家。她母親說,她出去了,沒說什么事,只說馬上就回來。我就等她,但一直等到深夜,等到凌晨,等到第二天晌午……等到過了年……北方河面厚厚的冰層冰封了一切,我再也沒等到她。想不到,我人到中年還要經(jīng)受如此喪妻之痛?!斌阊泡p輕拍了拍教授的肩膀。教授猛地轉(zhuǎn)過身抱住筱雅,啜泣起來:“我不好過,我不好過,我過不下去,我對她那么好,我家里沒米了,我常常沉溺于看書,忘了時間,當我已餓得不行時,我連根面條也沒有……你可以照顧我嗎?你跟我交往,我會不顧一切對你好,我看不上什么女人,她們都虛榮又無知。你是我敬佩的女子,只有你配做我的知音?!?/p>

      筱雅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她只木木地立著,望向夜空。雨季還未過去,月亮被一層毛邊的光暈籠罩,潮嘰嘰、濕漉漉的,仿佛能擠出水來?!昂I仙髟?,天涯共此時”,共的是此時,卻非明月;“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共的是長久,也非明月。江海平原上此時月亮長毛,天地嚎啕,如果在山里卻真是月圓如鏡、萬里澄明。哪里是同一個月兒呢?

      4

      雖然兩日來,現(xiàn)實生活有些奇峰突起,但筱雅續(xù)更小說的習(xí)慣不能被改變?;氐郊液螅绽攘艘槐?zhèn)蘇打水,就打開電腦,繼續(xù)編織她的故事。

      她在翻閱他朋友圈的時候有些驚異。這是一個怎樣的人???文字有文言文的特點,句式卻是歐式結(jié)構(gòu),就連她這個自詡有閱讀天賦的人也要回頭多斟酌好幾遍,才能洞悉其意。

      其間所發(fā)布的繪畫及其他手工藝術(shù)類作品,亦獨樹一幟。她是位美術(shù)老師,雖然專業(yè)已荒廢了許多年,但她知道一個叫馬克·夏加爾的白俄羅斯畫家,他有一位猶太妻子,他對她一生鐘愛。夏加爾的繪畫是獨門,游離于印象派、立體派與抽象派之外,但又在它們之間游刃有余,就連畢加索都要贊嘆他的色彩與構(gòu)圖。她在看到他第一幅繪畫時,夏加爾的作品就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但他與他沒有關(guān)系,他沒有臨摹,他是創(chuàng)作,他只是給了她,她在觀看夏加爾作品時一樣的震撼感。

      “只要打開一扇窗,她就出現(xiàn)在那兒,帶來了碧空、愛情與鮮花。從古老的時候起直至今日,她都穿一身白裙或黑裙,翱翔于我的畫中,照亮我的藝術(shù)道路。”夏加爾用詩一般的語言,深情闡釋出關(guān)于他作品的密碼。然而他卻沒有這樣的明媚與癡情。她在讀出他幾分自負的同時,更讀出幾分郁郁寡歡,他就像一個既高傲又卑怯的孩子,不屑一顧卻又瞻前顧后。玩伴們都太膚淺幼稚,為一顆現(xiàn)世的糖果爭來搶去,唯有他深沉得像個老者,眼睛因為沉思而顯得夢幻。他不僅渲染出千般色彩,他也繪制出萬種元素,用一種變形的、捉迷藏似的符號,如大雜燴一樣熔于一爐,如果不去仔細尋覓,便無法領(lǐng)會它的典故,而他用來詮釋的語言也一樣充滿了機密與繁復(fù)。從這個角度講,他又似乎是徜徉在丟勒的孤獨密碼里,中世紀古老而蘊藏著某種啟示的晦澀感令現(xiàn)世之人難有共鳴。

      她突然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同情。在這種同情里,除了藝術(shù)外,似乎還有些其他道不明的東西。而當她看到他的朋友圈發(fā)布里還有一張他自拍的照片時,這種同情就差不多是近似于愛情了。

      照片中的他,“遺世而獨立”。剔除了色彩的黑白處理方式讓照片純凈,光與影的妥帖配合使臉部線條成為重點。稍稍側(cè)身、逆光,微微低頭,背景被模糊。這應(yīng)算是經(jīng)典的拍攝姿勢,但東方人平板的輪廓、淺薄的內(nèi)涵并不容易支撐起這種西方人的圖像呈現(xiàn)方式,而他卻十分契合于這種方式。直挺的鼻梁,緊閉的雙唇,美人溝的下巴微微挑起。雙眼皮的眼睛里游走著一絲憂郁的氣息,這種憂郁氣息仿佛在他那里扎了根。眉毛因為濃密而顯得不夠舒展,眉宇之間總鎖著一層如煙如霧的憂愁。

      這樣的一張照片讓她怔忡良久。她試圖結(jié)合她讀到的文字、看到的繪畫,去描繪一個關(guān)于他的特寫。她給他留言:“你的藝術(shù)世界令我沉迷,我只能說令我沉迷,至于他人我不可而知;你的繪畫與文字,還有你的照片皆流露出一種華美的憂傷,說它是小布爾喬亞,你不會反對吧?但也只有真正識美的人才可被擊中?!彼o他留言的時候,時間剛剛過午夜一分,手機顯示得不帶一點曖昧:凌晨00:01。但這種行為卻充滿曖昧,也預(yù)示了風(fēng)險。深夜里給一個陌生的男人發(fā)微信?她有些感覺自己的冒失。正自懊悔不定,手機屏幕卻在黑夜里閃爍起來。

      “有你這樣高度的評價,足夠說明一直以來我的判斷是明智的,精進手藝和心性所帶來的快樂是高于存在感的。我素來信任老先生們的訓(xùn)教,即以至少三十年為訓(xùn)練周期的考量,在這種認識的鼓勵之下,我其實并不會那么在意社會面的存在感?!彼媸莻€深夜還清醒如斯的人。

      “純粹的藝術(shù)會曲高和寡,很冒昧地問你,你的太太也很欣賞你的畫風(fēng)嗎?”

      “太太?哦,對了,我都三十八歲了,我是不是該結(jié)婚了?”

      “但是不會有人愛上我的……美麗的她們都很現(xiàn)實,至少以三十年為訓(xùn)練周期的考量,等到那時我已快古稀了,沒有人會愿意等那么久的,不能耽誤掉她們美麗的人生,對。”

      她強烈感覺到藝術(shù)性人文信仰對他的影響,這種影響已延伸到生活方式。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現(xiàn)在是如何地蝸居在他的咖啡屋里,四下里闃寂無人,只有在積滿浮塵的畫板背面,在一些通往地底深處的細微裂縫里,有吟蟲幽幽;或者一只青蛉,正趴在他調(diào)和出的顏料上找尋食用油的味道,看起來卻似在舔舐畫面;偶然有飛蛾撞在落地玻璃,“咚”的一聲,他才用眼睛的余光瞥見到長街上的流光已清冷。

      她強制自己不能夠再繼續(xù)想象。她簡單地說了聲“夜已深,早些休息”,便匆忙熄了屏,關(guān)了燈,他發(fā)過來咖啡屋定位的那個長方形畫面成為她睡去之前腦海里唯一的圖像,她不確定她會不會去那個地方。兩個孤獨的靈魂相遇會萬劫不復(fù)。

      但她還是去了。小樹林是她的秘密因為傾訴而得以藏匿的地方,然而這秘密卻并不因為傾訴而得到傾瀉,也不因為藏匿而憑空消失。心理分析早已表明傾訴并非僅只是方式,它本身即是欲望。

      她在尋找這間咖啡屋時頗費了一番周折。

      “濃碧里終被擠去更逼仄的長樓叢間,這是幾乎所有稍具執(zhí)著和溫情小店的必然去處,是城市戕害不合時宜人群的長久慣性。在數(shù)百萬人的圍欄之中,忸怩作態(tài)的鋼鐵搭建、偽裝成原始古樸的靛灰色水泥才是主角。如果要說有最接近諸如Linklater或Kieslowski 描述的美好街邊小店,大概竟是那些早已隨時光消逝而消逝的,酒、曲、醬、醋的糧油百貨站了?!?/p>

      這是他對他那咖啡屋的大體描述。她在找到它時,時節(jié)已入秋。屋前的梧桐樹正顯露出斑駁的疲態(tài)??Х任菁抛谖嗤┑臉溆袄?。推開門扉,前廳是一間畫室,臨窗的地臺上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三四個不同類型的畫架參差地立著,側(cè)面的墻上、墻根放滿了畫幅。過了前廳是一張青墨色的大桌子,上面吊著巴洛克式風(fēng)扇吊燈,應(yīng)該是喝咖啡的地方,咖啡室與畫室之間是一處長條形的吧臺。再往里去,仿佛是兩間會客室,但都陳設(shè)簡單,幾張半躺的寬大靠椅頂墻放著,滿壁的墻畫,類似于涂鴉,又類似于抽象,夸張的線條里可以揣摩出某種桀驁或者性感。靠椅對面的角落是老式的黑膠唱機。房間里光線昏暗,只有近似于天窗的兩扇小窗戶。古銅色地板上流動著啞默的光澤。

      屋子里空無一人。她趕緊退出來,感覺自己像個小賊。正走到門口,從外面進來一個人。恰是他。他們彼此都靜默了幾秒鐘。旋即,他解釋說,出門買了點顏料。她說,店門也不關(guān),不怕有偷。他說,別人不會來這里。她說,我不來了嗎?他說,你不是別人。

      他們坐下,他給她做了現(xiàn)磨的咖啡,拉了心形的花。他給她介紹他的畫。她曾是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她膚淺卻青春的美術(shù)理念博得了他很多的贊賞。時間就像握不住的沙漏,從滿到空,再由滿到空。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去小樹林。她就來這間咖啡畫室,待上半天,或者半夜,她那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丈夫并不會驚異,甚至都不會在意。他們除了一起涂鴉,弄得彼此五顏六色外,他們還會在那兩間只有天窗的其中一間屋里跳舞。黑膠唱片流淌出永遠的傷感曲調(diào)。他們依偎在一起,耳鬢廝磨,除了音樂,只有心跳和呼吸,輕飄飄的,令人沉溺,身外的世界仿佛化為虛無。他告訴她,這兩間屋子是他的“客廳”,招待的都是迷路的陌生人,他提供音樂、舞蹈、藝術(shù)和世外桃源一樣的空間,當然還有主動的身體接觸和擁抱,只限于此,其他一切粗俗、魯莽和逾越都被禁止,他們來之前必須與他簽署協(xié)議,這是他規(guī)定的他們的義務(wù),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而且不能留下微信或電話,他必須保證“客廳”的絕對陌生和新鮮。協(xié)議中還有一條保密條款。簽完協(xié)議,他會收取不菲的費用。

      她不由好奇,會有人來嗎?他用他那一以貫之的語言習(xí)慣回答道:“我們在荒蕪,我們在腐爛。我們在一個平坦、光滑,一切都唾手可得然而一切又都遙不可及的世界里迅速腐爛??纯茨切┨自趯W(xué)童身上的沙背心,就能知道我們已經(jīng)腐爛到了什么程度?我們拋棄了我們的童年時代,人類早已遺忘人類是一種哺乳動物。我只不過用人替代了貓或狗,這些可以被我們緊緊擁抱和依靠的寵物?!?/p>

      事實上,她愛上了這個活動。她與他一起經(jīng)營和管理,彼此心照不宣。每當那少數(shù)幾對戴著口罩,眼睛和頭發(fā)都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分不清年齡的男女走進那兩間“客廳”,而她輕輕地帶上門扉時,她的心中都充滿了安詳與圣潔,仿佛她又挽救了兩個瀕臨破碎的靈魂。寬大的半躺靠椅上有時會留下一兩根長發(fā),她會輕輕地拎起來,對著天窗投過來的光線細細端詳,顏色、彈性、軟硬都各不相同,她會由此揣測她們的性格、長相還有工作。

      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整個秋天。咖啡屋與他仿佛已成了她的另一個家?!翱蛷d”是她與他共同的事業(yè)。當然還有繪畫。尚存的底子加上未曾泯滅的悟性,她居然也能畫出不錯的韻味。與他的風(fēng)格不同,她畫肖像。她給他畫了一幅。她說你不必刻意,我就畫你畫畫時的樣子。實際上那是她第一面看到的他的照片與后來他某個瞬間的結(jié)合。最終完成時,他用眼神擁抱了她。這個眼神里包含著他難得顯露的熱情。他將畫兒放在畫室醒目的位置。而她則將它攝在了手機里。

      手機被她的丈夫解了密碼。事實上此前她丈夫?qū)Υ艘粺o所知。他只是偶爾抱怨飯菜不如以前好吃。丈夫的書籍疊床架屋,以往都是她幫他分門別類,如今她卻讓它們堆砌如山。她用手機寫了一篇又一篇日記,她在日記的序里說這是她的另一個樹洞,是她的自白書。好多好多,好長好長。她的教授丈夫是讀書界的神行太保,一目十行。他知道了那個畫家、攝影家,他應(yīng)該還有個身份,教授不知道怎么下定義,權(quán)且叫他皮條客?但不是很妥,實際從結(jié)果上看,他幫助了很多孤獨至深的男男女女卻沒有使人家家庭破裂,他們倒反而像得了神助,對家庭更加濃情。從這個角度講,他倒像是耶穌。充當救世主就意味著犧牲,更何況他充當了他妻子的救世主,但卻以羞辱了他為代價。為此,他更應(yīng)該犧牲。

      教授是個北方漢子。歷史上一幫闖關(guān)東的好漢都出自他的家鄉(xiāng)。當初時代背景下,他們最愛的娘們是可以守著鍋臺和炕頭的女人。對于哥們天下,他們可以慷慨包容、義薄云天,但對于女人,貞潔就是唯一的義氣。安安分分,不要提要求,老子回家你就好生伺候,老子叱咤天下,你要守得住婦道寂寞。要是有一點點不貞或不潔的行為,哪怕一個閃念,老子就叫你沉(塘)溺(水)。

      基因代代無窮已。人的起源是一個掙不脫的籠子。雖然后來,教授擺脫了北方,并以一介書生的身份來到了南方,然而南方的陰柔天氣,學(xué)術(shù)書卷的另一個囚籠卻并未能改造強大的基因。被馴化之后再求進化是一件綿邈的事。教授為保留足夠的體面,他也保留了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以便可以給“抑郁”之名創(chuàng)造一個合理且周全的解釋、聆訊和訴說,雖然這時間和耐心像凌遲一樣分分秒秒踐踏和玩弄著他的尊嚴。

      秋天沒了,冬季也即將消逝。教授的寒假來臨,一個段落終于要畫上句號。他對她說,不管怎樣老家的親人還是不能忘記的,今年就年前去吧,不等年后了,你也散散心,說不定見了親人,過往都可以清零,我們從頭開始。他在縣城的旅店訂了房,旅店的設(shè)施古舊而落后,一切都像烏衣夜行……

      作者簡介:

      云墅,女,2019年開始創(chuàng)作,在各級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文學(xué)評論五十余篇。南通市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南通市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南通江海文化研究會會員,南通市歷史研究學(xu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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