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在”的極端形式

摘" 要：布朗肖思想中的“孤獨”首先關(guān)乎作家和寫作的過程：處于“世界層面”孤獨中的作家被這一孤獨逼迫，在語言的悖論中陷入自身被剝奪的被動境況，他屬于停滯和匿名的時間，并因此進入了“本質(zhì)的”孤獨。進而，孤獨具有存在論的維度：它意味著在世共在模式中的“第三類關(guān)系”即無法回歸統(tǒng)一和自我的陌異關(guān)系，其中，人與人之間被置入了不對稱的無限間隔，并被語言驅(qū)使著進入其中。此外，布朗肖還揭示了一種 “本己的”孤獨，其中，此在與它的整個存在分離，陷入中性的深淵，在死亡虛幻的誘惑中無法逃脫。最后，作品與閱讀中的孤獨昭示著在共通體中拯救孤獨的不可能，因而制造了存在論中最為極端的共在形式。然而，又正是在這種不可能的言說與追尋中，人方才取得其真實的存在。

關(guān)鍵詞：莫里斯·布朗肖；孤獨；文學；存在論；共在

1953年，法國思想家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已在小鎮(zhèn)埃茲（éze）隱居了四年，他于該年發(fā)表了《本質(zhì)的孤獨》（La solitude essentielle）一文，此文在日后成為了他的代表作《文學空間》（L’espace littéraire）的開篇，并且也正是這一章概括了布朗肖此時關(guān)于文學思考的精髓。此外，該書結(jié)尾的“附錄”還收入了《本質(zhì)的孤獨和在世的孤獨》（La solitude essentielle et la solitude dans le monde）一文，兩篇文章前后呼應般圍繞著他的文學之思。不同于“中性”“外部”或“死亡”等時常被提起的布朗肖的代表思想，“孤獨”似乎并不是一個時常作為理論核心而被理解的概念。它對布朗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是否僅僅是布朗肖20世紀50年代隱居生活的反映？更重要的是，孤獨是否能成為理解我們在世存在的一個新的范疇？本文試圖說明，“孤獨”在布朗肖思想中不僅僅是貫穿其文學思考的關(guān)鍵，同時也通過這一概念發(fā)展出了一種獨特的“孤獨存在論”。

一、作家與寫作：從“世界層面”（au niveau

du monde）的孤獨到“本質(zhì)的”（essentielle）孤獨

布朗肖對孤獨的論述從文學入手，而文學中最直接的現(xiàn)象便是作家的孤獨，作家首先遇到的便是世界層面的孤獨，即日常語言中所普遍談論的“獨自一人”。正如布朗肖本人此時正在經(jīng)歷的孤獨一樣，他隱居在小鎮(zhèn)埃茲，“遠離巴黎文學界，同樣遠離他的朋友們，變得模糊，常常疲憊著”[1]。雖然這種孤獨在《文學空間》中被布朗肖一筆帶過——他將其認定為一種“創(chuàng)傷”（une blessure）——但卻潛在呼應了他于1943年出版的《錯步》（Faux pas）一書的“前言”《從痛苦到語言》（De l’angoisse au langage）。其中布朗肖認為，一個作家對自己孤獨的表述首先毫無疑問是基于其現(xiàn)實處境，并且也是在抒發(fā)自己世界層面上的創(chuàng)傷與痛苦，但更重要的是，“作家不能自由地獨處而不表達其所是。即使遭受關(guān)乎寫作的空無的命運襲擊，他仍停留在詞語的安排中”[2]10。同樣地，在《貝璣的孤獨》（La solitude de Péguy）一文中，布朗肖以更直接的方式指出，“他的孤獨是這樣一個人的孤獨，從一開始，他就明白自己的使命，并在一生中以非凡的確定性回應這種感受并保持這種忠誠”[2]322。簡言之，現(xiàn)實的孤獨乃是寫作的一個起點，它也是不能違抗和回避的命令以及驅(qū)迫性的強力——“迫害般的握筆”（la préhension persécutrice），這是作家在孤獨中所領(lǐng)受到的某種強烈的寫作需要，如同柏拉圖筆下伊安（Ion）的迷狂：“是一種神圣的力量在驅(qū)使你，就像一塊磁石移動鐵環(huán)那樣”[3]，而在布朗肖處，驅(qū)使作者的則是孤獨的力量，他必須通過寫作忠實地回應這一命令。

通過孤獨，作者與他將要書寫的文字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但卻又注定遭受那“空無的命運”。這一境況與布朗肖對語言的理解有關(guān)。在早期重要文本《文學如何可能？》（Comment la littérature est-elle possible？）中他指出了兩種語言觀：第一種致力于在近乎透明的介質(zhì)中傳遞思想，所要求的乃是完美，“對他們而言，寫作乃是通過一種不壟斷注意力的話語進行表達，甚至它應當在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便消散”[2]95；第二種語言則相反，它不作為工具被使用，而是應當與日常語言區(qū)分開，其自身昭示著的存在便是力量——“語言的真正作用不是表達而是交流，不是翻譯而是存在”[2]95，它所尋求的乃是在純粹與“不透明”中傳遞思想的神秘與深刻。二者共同的潛臺詞乃是語言的不純粹，然而在試圖達到純粹的追求中，他們都將引發(fā)不可能的悖論：前者的不純源自語言質(zhì)料的在場，而其對明晰的要求最終希冀的是在無語言的真空中傳遞思想，廢止語言的共同尺度和可理解性并最終廢止語言；后者的不純在于文學語言和日常語言不可避免地隸屬于共同的語言系統(tǒng)，因而使得文學注定沾染日常表達而令其不夠“純潔”，它導向的乃是對文學本身的放逐。

可見，語言在追求純粹的過程中反而讓自身陷入糾纏——“逃避語言，語言便追捕您，包蘭（Paulhan）說。追捕語言，它便逃離您”[2]98——以語言為材料文學就在這種搏斗和追捕、悖論與矛盾的基本邏輯中展開了。而經(jīng)歷著寫作的作家，在被孤獨命令著陷入這一境遇中時便遭遇了困境：他本以為自己能夠控制語言，但卻反過來在“迫害般”的要求和悖論的欲求中成為了被動的，他無法主宰寫作，又不能放棄寫作，“停留在不可把握（l’insaisissable）與不可解握（l’indésaisissable）①中，入迷的無定瞬間”[4]19，這就令作家隨語言悖論讓自己也嵌入了悖論的運動中——無止境（l’interminable）且無中斷（l’incessant），作家在被裹挾的被動性中失去其權(quán)能，成了一個難以使用“語言”的言說者。他不再如日常狀況中那樣為自己設(shè)定世界，而是成了被剝奪者，孤零零地歸屬于外部，“作家屬于一種無人言說的語言，它也不針對任何人，沒有中心，也什么都不揭示”[4]21。他用日常的語言進行寫作，但就像言說一種詭秘的“外語”，這一語言不在任何人之間流通。換句話說，作家通過語言讓自己成為了世間無法交流的“孤家寡人”。進而，他又經(jīng)歷著更深刻的、作為說“我”之主體的權(quán)能的喪失，“在他那里言說的，是這一事實，即不管以何種方式，他不再是他自己，他不再是任何人?！〈恕摇?，這就是作家在作品中遭遇的孤獨”[4]23——這一方面因為在文學中作家往往用“他”這一人稱的敘述來代替“我”；另一方面也因為在書寫的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穩(wěn)固的、日常世界中的（通過語言的）認知主體，他獻祭了自身，讓某個匿名的、非我的“他”或“人們”悄然取代了作為眾生之一的自己。

這種境況無疑會讓作家的生活陷入危險，因此許多作家會通過日記來為重尋自己與生活設(shè)立路標，這一現(xiàn)象則反映了更深刻的孤獨：正是寫作中作家所經(jīng)歷的動蕩與恐怖促成了日記，他通過日記那連續(xù)、實在、日復一日的事件想要逃避的恰恰就是寫作中這種時間的缺失——寫作中，不存在開始與結(jié)束的時間，由于語言無休無止的悖論運動，寫作時間成了無始無終的重復，不存在“首次開始”，而永遠只是“重新開始”的不斷回歸。這種無時間的時間乃是寫作和孤獨的本質(zhì)，它是現(xiàn)實時間的不在場。這是一種停滯了的時間，它不讓日記般的事件真正到來，而是停留于“來臨”的懸留，其中，什么都不能被人的權(quán)能所揭示，也包括“我”的存在：“孤獨一人，因為我屬于這停滯（mort）的時間，那不是我的時間，不是你的時間，也不是共同的時間，而是某人（quelqu’un）的時間”[4]27。隨后，布朗肖用無人稱代詞“on”替換了“quelqu’un”，而該詞也意味著對一種無光明、無揭露的黑夜的歸屬，一個先于一切顯現(xiàn)的匿名場域——即布朗肖摯友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筆下的“ilya”：“在我們被系縛的黑夜中，無物同我們交涉……它不再是世界。被稱作自我的東西被黑夜吞沒，被其侵襲、剝?nèi)ト烁?、窒息……無論是否情愿，沒有主動的決定，我們就已經(jīng)匿名地身處其中”[5]，作家被這樣的黑夜所剝奪，他不可抗拒地為此著迷和誘惑，失去了社會、生活、世界乃至自己。至此，通過寫作，作家從世界層面的孤獨逐步淪為了本質(zhì)的孤獨——“寫作，就是肯定在其中有誘惑力威脅的孤獨。就是投身于時間缺席的危險，在其中永恒的重新開始主宰著”[4]31。

二、共在的孤獨

對布朗肖而言，作家寫作過程中貫穿的孤獨同樣昭示著我們在世生存的事實處境，這暗含著對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生存論的改造重寫，而后者對他的影響則是毋庸置疑的。其曾在信件中自述：“感謝伊曼努爾·列維納斯，沒有他，在1927或1928年，我將無法開始理解《存在與時間》，或者無法經(jīng)歷這本書對我產(chǎn)生的真正的精神沖擊……即使在今天、在我的記憶中，它也不可能磨滅”[6]。從這一維度上看，不論是世界層面的還是本質(zhì)的，孤獨一詞首先喚起的都是對人與人之間存在關(guān)聯(lián)的思考，而這則關(guān)乎生存論中對“共在”（Mitsein）的理解，它在不同思想家那里又有著諸多變式。在其源頭海德格爾那里，此在（Dasein）在世的日常生存境況總是與其他此在即“他人”一道共同存在，他人對此在來說并不是如物一樣地被現(xiàn)成擺在其周圍，而是總已經(jīng)在其生存中與此在打著交道、發(fā)生著關(guān)聯(lián)，此在總已“操持“（Fürsorge）著他人，并且“因為此在的存在是共同存在，所以在此在的存在之領(lǐng)會中已經(jīng)有對他人的領(lǐng)會”[7]143。進而，此在的日常生存便總是“消散”在了他人的存在當中，海德格爾由此認為日常生存中，此在總是作為“常人”（das Mann）、以無差異的“平均狀態(tài)”沉淪其中而存在，常人卸下了此在面對存在的重擔，以其平均化特質(zhì)維系著此在與他人之間的可理解性共同平面——在這樣的共在模式中，人與人之間肩并肩般地圍繞著他們共同的世界，在常人這一共同的理解域中存在著。

與海德格爾不同，其后繼者列維納斯發(fā)展了一種與他者“面對面”的共在模式，在生存中，他人以其絕對的他異性被我遭遇、以其面容（le visage）對我臨顯，而面容則“通過拒絕被包納而呈現(xiàn)。在此意義上它不會被理解，也就是說不會被包并（englobé）。不會被看到或觸及”[8]211，易言之，在列維納斯的論域中，他人永遠超出著此在的領(lǐng)會和把握，同時也并不能與此在形成一個被抹平的、同一化且平等集合體——他人永遠以“主人”的姿態(tài)對我顯現(xiàn)，此在欲望他者，他者也總召喚著我無端的侍奉并對其負責。如果說海德格爾將一切差異化的他人都還原為同一的常人共在，那么列維納斯就反其道而行之，釋放了被壓抑的他者，并因此展現(xiàn)了一種倫理性的共在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不均等地、差異地共在，無端的責任將人們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其中，自我沒有任何優(yōu)先地位，是他人——而非總體——生產(chǎn)著我們的領(lǐng)會。

布朗肖與列維納斯一道，走出了打破海德格爾共在模式的道路，只不過，布朗肖的錨點乃是孤獨。但孤獨的存在卻并不是樹立起一個獨在世間、無所關(guān)聯(lián)的唯我論主體，“當我獨自一人時，我不在那里。這并不意味著一種心理狀態(tài)，以自我為中心點去感受我所感受之物的權(quán)利的消失和褪去”[4]337，它反而是通過類似于列維納斯理論中的他者而得到展現(xiàn)的。布朗肖在《第三類關(guān)系（沒有視域的人）》[Le rapport du troisième genre （Homme sans horizon）]一文中區(qū)分了三種他者關(guān)系：第一類關(guān)系即海德格爾，他將一切他異性的他者一致性地還原為常人的同一平面。而列維納斯則代表著第二類關(guān)系，布朗肖認為，盡管自我在其中沒有至尊型，但列維納斯的他者最終仍是為了融合，并最終成全自我的要求，在此，“他者仍是‘一’的替代。不論是間接、直接或無限，思想，如同磁針，指南針，總是指向統(tǒng)一”[9]66-67。最后，第三類關(guān)系則是一種完全不回歸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其中，他者的外在和他異性是絕對的，列維納斯那里存在著的責任與要求也無法發(fā)生，換言之，此在陷入了絕對的孤獨，正因為他人與它之間的完全相異、不相結(jié)合與同樣地沒有特權(quán)——他人不返回我的立場——才形成了這一深刻的孤獨，共在也因此成了一種“無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

這一孤獨共在中，人與人之間被置入了一段無限的間隔，讓人們處在無法觸及的分離當中——但這距離卻并非在勻質(zhì)空間中平均地在兩個關(guān)系項之間鋪展開來，而是不連續(xù)的、斷裂且翹曲的空間，布朗肖用“黎曼曲面”來指涉這種關(guān)系，不同于歐幾里得幾何的理解，在這一場域中，從A點到B點的距離并不等于從B點到A點的距離，人們似乎身處不同維度的時空，在一種雙重的不對稱中自說自話，這就導致“在關(guān)系的場域中出現(xiàn)了一個彎曲，它阻止了一切直接的交流和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9]77。進而，每當我們試圖接近、理解他人，他們就打斷這種嘗試并逃離我們的視域，或毋寧說，由于這一曲面的存在，他人對我而言本來就就沒有視域——他與自我絕對地區(qū)分開，“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個無存在的存在，無在場的在場，因此，陌異于一切的可見與不可見”[9]69。因此，每個此在都在世間被絕對地孤立起來，盡管遭遇他人，卻仍然孤獨地自囚于各自的曲面之中。

事實上，這種孤獨的共在關(guān)系也并非布朗肖的武斷，它根源于前文所述的寫作中的孤獨經(jīng)驗。具體而言，是語言使用中的孤獨經(jīng)驗——因人與人之間的間隔“既非存在亦非非存在的，它誕生于語言的差異（Difference）——這差異先行于一切有別（different）和獨特之物”[9]69。不過與早期思想不同，思索存在的布朗肖已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語言之思中的糾纏。從著名的《文學與死亡的權(quán)利》（La littérature et le droit à la mort）開始，他就將語言認定為一種以空無為根基的運作，因每當我們言說一物，便是用一種同一化的運作取消、殺死了現(xiàn)實中那個具體的事物，并因此讓那存在者在語言中缺席——“詞語給了我存在，但卻以剝奪存在而給予我。它是這存在的缺席、虛無，是失去存在后留下的東西，既不存在的唯一事實。從這個角度看，言說乃是陌異的權(quán)利”[10]。簡言之，言說就是在釋放著那背后的缺席，就是以缺席為基石進行交流。到《維特根斯坦的難題》（Le problème de Wittgenstein）一文時，他再度強化了這一觀點，明確地從“匱乏”的方面定義語言，并認為對語言的言說就是對這一根本性匱乏的運作與維系，進而讓這一存在之匱乏延宕下去。此匱乏乃是無法用這一種語言言說的中心交流呼喚這一中心，但為了言說這一中心就必定指向另一種語言——在言說中走向他者，并不斷出離自身，“我們所有人，或多或少夸張或簡單地，陷入了一場游戲，沒有位置的位移，沒有加倍的倍增，沒有重復的反復”[9]338。因此，使用語言的交流成了一場混沌的游戲，人人都在言說中逃開言說：每個人都仿佛是一名作家，生存便是他們的寫作——生存便是被語言逼入共在的孤獨，也正是在此布朗肖指出，“語言，語言的經(jīng)驗——寫作——引導我們察覺一種全然陌異的關(guān)系，第三類關(guān)系”[9]73。

三、“本己的”孤獨

然而，在世的孤獨卻又并不僅僅流于人與人間共在的層面，在海德格爾那里，這還僅僅是對日常存在狀態(tài)的分析，僅僅是此在存在的非本己可能性，因其并不作為自己而是作為常人存在，只有在其存在的本己性中方才見出“自己存在”的可能性。在其論域中，本己存在關(guān)乎對“死”的先行承擔，因“死是最本己的、無所關(guān)聯(lián)的、無可逾越的而又確知的可能性”[7]305。但對布朗肖而言，他在每個環(huán)節(jié)上都逆轉(zhuǎn)著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最顯著的便是他對死的理解：“我能死嗎？”——這是布朗肖的懷疑，他認為在將死亡當作可能性的思想中，存在著一種主宰死亡、將死亡納入自身統(tǒng)攝范圍的嘗試，如同一個自殺者的行為，他試圖以死亡為自己的權(quán)能通過支配它來為其服務。但在他的思想中，“我殺死我”（je me tue）這一命題乃是不可能的，因前一個主動的我（je）和后一個從動的我（me）并非同一，“被觸及者不再是我，而是他者，以致于當我賦予我死亡時，也許是‘我’（Je）在賦予，但并不是我在接受，這也并非我的死亡”[4]134——“我”無法擁有死亡，當死亡到來時，那個以可能性為根基的“我”已經(jīng)消逝，真正死去的乃是匿名的“某人”。因此對布朗肖而言，死亡乃是此在根本的“不可能性”，我不“能”死，真正的死亡如他者一樣絕對地溢出我的視野和把握的能力，我也因此就無所謂在先行中本己地承擔那不屬于我的死亡。

以此為基礎(chǔ)，布朗肖又已將海德格爾思想中那本己的“自己存在”以孤獨的方式提到了共在的思考當中——當生存已是孤獨、死亡成為不可能之時，那日常世界褪去后的“本己之在”便被推向了孤獨的極端：此時的孤獨已不與他者相關(guān)，而是關(guān)乎那“非存在”的外部——毋寧將其稱為“本己的孤獨”——“‘我存在’（je suis）的孤獨發(fā)現(xiàn)了奠基它的虛無。孤獨的我被分離了，但已不再能在其中辨識出其權(quán)能的條件”[4]338，這分離便是與存在之間的分離，本己的孤獨正通過這一維度首先得到界定。在列維納斯哲學中，分離“意味著安定與擁有其自身命運的可能”[8]48，分離的自我乃是自足的、內(nèi)在的自我，任何他異性和外在性的到來都是對其穩(wěn)定的入侵。然而，對布朗肖而言，分離昭示的則是一個截然相反的情境，它恰恰是絕對的不安和喪失，它已不屬于存在——不“能”在——但又并非不存在，因分離不是死亡，這一思路仍需在與海德格爾的對比中見出其特征。

在海德格爾的思路中，本己存在乃在于在良知的召喚中直見此在的“罪責存在”，罪責則源于生存整體性在死亡環(huán)節(jié)上的欠缺，海德格爾將這一存在引申為“作為一種由‘不’規(guī)定的存在之根據(jù)性的存在，這就是說：是一種不之狀態(tài)（Nichigkeit）的根據(jù)”[7]324，這種“不”作為根本的否定性貫穿在生存的整個過程中并構(gòu)成其根基。布朗肖在本己的孤獨中所強化的正是這一點。對他而言，存在的根基同樣是否定性的，但這一否定根基卻并不像海德格爾一樣將本己存在導向此在對“自己”的選擇——布朗肖的否定是一個超出了肯定與否定辯證對立的“外部”，如前文中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一樣，分離產(chǎn)生的乃是不可彌補的距離。如果說海德格爾習慣以“深淵”（Abgrund）來形容存在以無基礎(chǔ)為基礎(chǔ)，那布朗肖則廢止了對基礎(chǔ)和根據(jù)本身的預設(shè)，把一切推到了有與無的邏輯設(shè)定之外，它形成的是整個存在的欠缺。隨著與存在這一最后“救命稻草”的徹底分割，此在丟棄了世界或他人等一系列存在的錨定點，仿佛懸浮在晦暗不明、一切都尚未定型的無名黑夜中，它無法見到那能籌劃（Entwurf）的可能，無法尋得本己的時間性，而是如寫作一樣，失去了一切過去和一切未來，并因而屬于了某個永無止境的未知時空。布朗肖有時用“受難”（souffrance）來比喻這一本己的孤獨，“一個無盡的當下，不可能作為當下的當下……被無限地鑿空，在這空洞中無限地膨脹，它極端地外在于一個人通過掌控在場而在的可能性”[9]44。此種孤獨乃是在一切滅失之后最終殘余的被掩蓋者和不可還原者——在本己的孤獨中，被日常性乃至被存在本身所掩藏的空洞暴露出來，它乃是在世的殘渣，深淵本身的臨顯②。

然而，本己的孤獨仍有其真正吊詭之處：在其中，仍有某種虛幻的希望如鬼魅纏身般回歸，而這希望恰恰是那不屬于此在的死亡以虛假的面目前來誘惑——自殺者層面上，他將死亡誤認為他的權(quán)能；可能性層面上，死亡乃是不可能性；然而在本己孤獨的層面上，死亡再度以權(quán)能的方式吸引孤獨者向它靠攏。易言之，正是本己的孤獨呼喚著作為不可能性的死亡取得其真正的主宰，不是被主宰的權(quán)能、亦不是絕對外在的無能為力，而是通過虛假的允諾——我“能”死——支配著孤獨的重復和再生，每當它仿若拯救孤獨時，它就以死的不可能性示人，通過希望與絕望的循環(huán)讓本己的孤獨墜入至深的黑夜。具體而言，這便是“焦慮”（l’angoisse）③的體驗，布朗肖在此與他的另一位摯友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發(fā)生著共鳴，在后者的《愛德華妲夫人》（Madame Edwarda）中，敘事者與愛德華妲夫人在黑夜中陷入一場混沌的追逐，他們在性欲的釋放中所追逐的仿佛正是死亡，而一切又在無盡的等待和焦慮中回歸——愛德華妲夫人的蜷縮與痙攣、如深淵般空洞而清澈的眼神，以及神圣與污穢合流的瘋狂，它們都回指著巴塔耶在開篇所寫下的文字：“我的焦慮成了最終的至尊性。我那死亡的至尊性無家可歸。不可把握（l’insaisissable）——縈繞著它的是墳墓般的寂靜——蜷縮在對可怕之物的等待中——但它的憂傷嘲笑著一切”[12]。而布朗肖則在《極限體驗》（L’expérience-limite）一文中說明這一情境不屬于存在亦非虛無，它乃是無限的“之間”，他因而這樣闡釋巴塔耶口中的“至尊性”：“在不可能死去的死亡的無盡生成中，一個無存在的存在的至尊性”[9]209——懼怕死亡，而又等待死亡，在這糾纏的期許中再度錯過死亡，這一過程無休無止地重復生成；在空洞的渴望中懸停、消散，正如寫作的體驗所表明的那樣，在這充滿誘惑的孤獨中讓一切淪陷，這即是在死亡焦慮中所面對的真正的本己孤獨。

四、作品與閱讀：孤獨的共通體

然而，在這樣一種絕望的孤獨存在當中，是否真的毫無希望可言呢？布朗肖在將孤獨推入極限之后，似乎難以給出一個真正的救贖。但是，由文學開啟的孤獨存在論亦將在文學中找到其完整——這一暗示就在作品與閱讀的境況當中，因孤獨仍然蔓延在這一過程中。布朗肖用“解作”（le dés?uvrement）④一詞展示了作品本身在孤獨中的處境。首先布朗肖區(qū)別了作品與書，書乃是那個被擺在世界之中的現(xiàn)成客體，而作品則相反，它不像書一樣是個完成了的對象物——對作品的書寫貫穿在作家的一生中，它永遠無法被完成；但同時，它也不是未完成的，作品本身排斥一切這種執(zhí)一確定端的定義方式。正如本己孤獨所展示的那樣，它同樣是一種中性的存在，自無人言說的陌異之言誕生，從悖論的糾纏運動中浮現(xiàn)，它如同一個被造出的、在世間存在的“黑洞”，它“應當是熄滅之物的獨特光芒，通過它，一切全都熄滅”[4]48。作為“熄滅之物”，乃是由于作家通過其孤獨，讓世間之物停止其世內(nèi)存在，令其解體，跟隨語言成為不定形的、黑夜中的晦暗者。同時，作品的存在也讓一切通過它的東西熄滅，因作品自身的中性化造就了一種全然異于一切事物的獨異性——如布朗肖頻繁提及的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所言：“在它的存在面前，否定與肯定停滯了。它包含著荒謬——包含它，但以潛在的形式，并阻礙它的存在：讓無限得以存在”[13]。在肯定與否定之間，作品在中性的“荒謬”中震蕩，它似難以存在，但事實上是讓別樣與世界的無限釋放入存在，進而敞開一個空間——寫作空間、文學空間。這也是一個孤獨空間，因其不在那可交流、人與物積聚的世界之中，亦沒有超越于世界之外，而是在夾縫中重復著的隱秘空間，作為奇異者自絕于一切他物：“布朗肖引領(lǐng)我們?nèi)ツ菢右粋€地方，在那里，我們能慶祝和贊頌無名與沉默，甚至是死亡與怪異”[14]。

這一空間昭示著作品注定已超越了一切人的可理解性，它不可靠近，乃至不可閱讀，并也已經(jīng)超出了作者的可控范圍，在作者與作品之間也早已形成了一段間距。布朗肖從此衍生了閱讀的基本準則——或稱為禁令——即“勿讀我的書”（Noli me legere），在這一視野中，最理想的讀者乃是不干涉作品的神秘，而是將作品的孤獨與不可讀歸還給作品本身，“閱讀什么都不做，不添加任何東西；它讓存在如其所是；它是自由，但并非給予存在或把握，而只是迎接、認可、說‘是’的自由”[4]225——讀者應當像作者一樣同作品保持距離。然而，這卻只是理論上的理想情境，在現(xiàn)實的閱讀當中，讀者幾乎難以無關(guān)照地以這種輕盈的“是”掠過作品，而總是不可避免地陷入理解的努力以及與作品的爭執(zhí)中。在這一過程中，讀者已然變成了一個批評家，他試圖從作品中找回或重新創(chuàng)造出作者。但布朗肖認為批評的嘗試與話語也并不能為作品的孤獨增添些許額外的交流：“它越自我實現(xiàn)、發(fā)展和肯定，它就越必須自我消除，最后，它破碎了……只有在它消失時才完成和實現(xiàn)”[15]。它能敞開一個體驗、爭斗與創(chuàng)造的空間，但它也只圍繞在作品的“周圍”打轉(zhuǎn)而無法滲入，因批評語言所展開的意義空間終究要“破碎”。正如海德格爾所言，詞語的破碎意味著“宣露出來的詞語返回到無聲之中，返回到它由之獲得允諾的地方中去，也就是返回到寂靜之音中去”[7]213，只不過在布朗肖這里，一切返回、消失于作品那寂滅的空間中，并因此最終如理想的讀者一樣，把作品的孤獨歸還給作品，在被敞開的孤獨空間中回互。

閱讀構(gòu)成了完備的文學環(huán)節(jié)，它同時產(chǎn)生了在孤獨中接近他者、產(chǎn)生交流的契機，但反而又展示著這種交流的不可能性。因此布朗肖在《不可言明的共通體》（La communauté inavouable）中仍然用悖論性的語言描述著這一點：“‘離棄的無限’，‘無共通性的共通體’。我們在這里或許觸及了共通體經(jīng)驗的終極形式，那之后，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16]46-47。事實上，不論在集體中、友誼中還是愛情中，此時的布朗肖仍然堅持著人與人之間不可還原的距離與孤獨，仍然在用那平等但不對稱的他異性衡量著共通體的可能。如此一來，正如作品與閱讀中的情形一樣，孤獨最終仍然要被歸還給孤獨本身，“共通體并不注定要治愈或使他免于孤獨，而是通過這一方式，他被暴露給了孤獨”[16]47，恰恰是拯救孤獨的可能向我們揭露了存在之孤獨的殘酷法則。并且在布朗肖的論域中，我們越是尋求、越是言說共通體，就越只能觸及那消解它的東西，讓它以缺席的方式綻露。

此時，似乎唯有通過沉默、通過那無交流的交流來秘密地分享存在的孤獨，然而，維特根斯坦的命題又令人無法逃避：“‘對于不可言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誠然表明，既然他因說出這話而無法把沉默加于自己，一個人終究要為保持沉默而言說。但要用怎樣的言語？”[16]92這是布朗肖將孤獨思入極限后為我們留下的問題——是否存在一種言語、一種方式來真正彌補我們存在的孤獨？在本文的視角中，回答仍然只能是否定的。然而，這又同時意味著，一切言語都將是被允許的，一切嘗試也都并非是無謂的：因那對不可能性的思考，那切近不可能者的努力，又恰恰正是布朗肖一生的主題；正是在堂吉訶德沖向風車般的英勇中，此在才無愧于這份存在的孤獨——因唯有在與孤獨的爭斗中，孤獨才本己地被還給此在，而此在也在此時方才最為真實地存在于世。

注釋：

①indésaisissable一詞由否定前綴“in”加上表達“解除、分離”含義的前綴“dé”與表達“理解，把握”含義的詞根“saisissable”構(gòu)成，與其對應的則是insaisissable一詞。在目前《文學空間》的中譯本中，insaisissable被譯為“不可把握”，而indésaisissable被譯為“無法把握”（詳見：布朗肖.文學空間[M].顧家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6），但筆者認為“無法把握”并不能體現(xiàn)該詞的原本含義。在英譯本中，該二詞分別被翻譯為ungraspable和unreleasable（詳見：Maurice Blanchot. The Space of Literature[M].Translated by Ann Smock.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89：25.），對照看來，將insaisissable翻譯為“不可把握”是沒有問題的，然而對照英譯與法語的構(gòu)詞來看，indésaisissable應意在表達不可放棄、不能停止把握與理解的過程，英譯unreleasable表達了“無法釋放”的含義，但缺少了關(guān)乎把握的維度。因此，筆者傾向于與將“insaisissable”譯為“不可把握”對照，將該詞翻譯為“不可解握”。

②布朗肖的思想處在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中，他于1955年《文學空間》附錄的《本質(zhì)的孤獨和在世的孤獨》一文中進行了關(guān)于“分離”的論述，盡管此時他已經(jīng)提出了關(guān)于“他夜”方面的思想，但他卻似乎仍傾向于從“不存在”和“虛無”方面來定義孤獨（詳見：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M].Paris：Gallimard，1955：338-339.）。但此文中卻也有諸多重要之處，因此本文并沒有僅僅從此時布朗肖的理解來論述，而是綜合了60年代后布朗肖的思想進行了發(fā)揮，因此更為貼近布朗肖真正成熟的思想。

③該詞在法語版《存在與時間》中用來翻譯海德格爾的“畏”（Angst）一詞（詳見：Martin Heidegger.être et temps[M].Translated by Fran?ois Vezin.Paris：Gallimard，1986），然而本文卻意在區(qū)分這兩個概念，因為該詞通過存在論被引入法語哲學中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變化：在《存在與時間》中，畏之所畏者并非一個對象，而是存在本身，它關(guān)乎此在的本己存在；而法國哲學家似乎更注重該詞與死亡的關(guān)聯(lián)，如列維納斯曾認為，“面對存在的焦慮——對存在的畏——難道不是和面對死亡的焦慮同樣源始嗎？”（見：Emmanuel Levinas.De l’existence à l’existant[M].Paris：Vrin，2004：20）。另外在中文語境中，焦慮相較于畏也更富有一種與對象間糾纏感的詞義。因此在本文的界定中，“焦慮”一詞以死亡為其具體指向，區(qū)分于海德格爾的“畏”。

④該詞在《文學空間》“中譯本”中被翻譯為“閑散”（詳見：布朗肖.文學空間[M].顧家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9），這一翻譯源自該詞的基本含義即“閑散、懶散”。英譯本的《文學空間》將其翻譯為“inertia”（詳見：Maurice Blanchot.The Space of Literature[M].Translated by Ann Smock.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9：46），同樣依據(jù)其表達“惰性、缺乏活力”的含義進行翻譯。這一翻譯從本義上講并無問題，但筆者認為布朗肖并未在日常意義上使用該詞。該詞由表達“解除、分離”的前綴dés加上表“作品”的?uvre和名詞化后綴“ment”構(gòu)成，目前國內(nèi)學界傾向于將該詞翻譯為“無作”，對于這一翻譯，筆者認可其翻譯思路，但認為該詞本身仍有不妥，因dés?uvrement從構(gòu)詞上來說并不表達一個簡單的否定含義，不適合直接用“無”來翻譯，舉例而言，有同樣前綴的déstructuration并不翻譯成“無結(jié)構(gòu)”，而是表達一種“結(jié)構(gòu)破壞、解體”的含義。更進一步地說，布朗肖也并沒有用該詞否定作品的存在，并不是表達作品直接被消解為空無，而是存在著一個在在場與缺席、存在與空無或結(jié)構(gòu)與無結(jié)構(gòu)之間的重復與不定運動，而這一運動則是“解除”的過程而非結(jié)果。綜上，筆者暫時只能生造“解作”一詞來進行表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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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Stéphane Mallarmé.?uvres complètes[M].Paris：Gallimard，1945：441.

[14]Kevin Hart.Nulle part sans pas[C]//Cahiers Maurice Blanchot no1.edited by Monique Antelme，Danielle Cohen-Levinas and Michael Holland，33-35.Dijon：Les press du réel，2011：35.

[15]Maurice Blanchot.Lautréamont et Sade[M].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1963：10.

[16]Maurice Blanchot.La communauté inavouable[M].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1983.

作者簡介：沈喆銘，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美學、20世紀法國美學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