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兩題

少將的來信

我坐在茶園中，桌子上擺放著兩本書，一本是淺藍色封面腰間勾勒金色線條的詩集，另一本是關于政治倫理的線裝書。橄欖球大小的銀色茶壺放在正中，茶杯的把手正好擋住浸在瓷面上的青花根莖。此外，三個一樣底色大紅的搪瓷杯，工業(yè)制品，印上了黛色的山峰。

剛剛離開的三個少年將杯中的熱氣裝進了身體，只留下三個冷冰冰的茶杯，北方的秋日格外寒冷，風一吹，搪瓷幾乎都能結(jié)出冰花。我卷了一支紙煙后又往白底青花的茶杯里添了些熱水，水汽升騰的樣子不是人間能有的，只有勾勒在茶杯上的鮮活死花能呼出這樣熱烈的愛意。

整個下午，我都同三個學生待在一起，從中國的古詩聊到英國的宗教詩，又將文藝復興乃至一些在地圖上芝麻粒大小的國家的作家們，但凡我們知道的，幾乎都說了一遍。這種泛泛而談并不是我喜歡的，我熱衷于像談論樹一樣談論文學，從它粗壯的根莖出發(fā)，循著它的脈絡走遍它的每一條細小根莖的末端，再朝著天空，撫摸它每一片葉子，看它如何不停地呼吸新的空氣以使它扎得更深。

學生們的談論一直停留在天空中的云或者山頂上的霧，這使我興趣大減，我只好不停地卷紙煙，有些抽完了，大多數(shù)抽到一半就掐了，我為自己的浪費和將要打掃這塊地方的人致歉，這里屬實被我們弄得臟亂。

當他們爭論激烈時，我的目光便總落在擋住陽光的青瓦墻上，他們偶爾發(fā)出令人驚異的觀點時，我的心思收縮回茶桌前。談論線裝書時，我正盯著一塊裂口的青瓦，瓷實的瓦片碎裂的地方長了一簇青苔，它們結(jié)合得如此緊密，分不清究竟是青瓦破碎后才令青苔有了可乘之機，還是說青苔正以生的力量摧毀著一切，但那種生機令人格外驚異。太陽偏西漸沉，最頂上的瓦片擋住陽光時，我身體的一半正被陽光照著，另一半雖未如長了青苔的瓦片一樣處在黑暗中，但也感到陣陣涼意。一個學生突然重重地將茶杯放在桌面上后憤憤離去，我回過神時，也只見一襲青布長衫消失在墻邊。

剩下的兩人多留了一會兒，我與他們講起了線裝書的內(nèi)容——字面內(nèi)容早在先前已經(jīng)講與他們，他們裝作有所思地點了一陣頭后，也借故離開了。

三年前，我應常卿先生之邀到的北方，一開始他想讓我為學生們講文學，這也正合我意，我自學堂始便熱衷詩書，并在多年的寫作中得來一些經(jīng)驗，這大大彌補了我內(nèi)心的怯懦，甚至助長了一絲狂傲，講到興奮處甚至還會發(fā)出高亢之音。

離開南方動身來此時，天氣真好，高原上的天氣一如既往的晴朗，就連原本藏匿在深處的烏云也出現(xiàn)并在正午消散。彼時，秋漁和前來接她的耕升剛好被搭載他們的火車抱進肚中，火車在一聲長長的鳴笛聲中緩緩開動，哐當——哐當——哐當——哐當，車廂掠過我眼前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我分不清一次性路過我面前的是一節(jié)還是兩節(jié)，抑或是三節(jié)車廂，直到遠處只剩下一團白色的蒸汽。

秋漁走后，我只拎著一個棕色皮箱動身前往北方，大部分衣物和書籍早在決定到這里時便托常卿先生安頓了。他向來如此細心，早早便為我解決了住宿問題——學校的公寓，一間紅磚房，一張木床和一個簡易的床頭柜，床腿已經(jīng)用小塊木板和釘子加固過了；一張桌面包漿又被重新打磨過的書桌橫放在臨院的窗邊，抽屜的拉環(huán)剛換過；衣柜在床尾，柜子旁堆著幾個大箱子，正是我早前托運給常卿先生的衣服和書。

我是由一個年輕老師領進門的，他也是一個很細致的人，一個絕佳的做行政工作的人物。一路上他除了介紹每條路通往哪里以及每一棟樓做何用處外，總會提及我寫帽子先生的那篇文章，看得出來，他是做過準備的，甚至我毫無記憶的一些片段都被他視為神來之筆，仿佛那篇文章是他寫的一般。我甚至想：我當時如果也是這樣想的話，那我應該會為自己感到自豪。他在將鑰匙交付給我后便離開了，我一邊盤算著何時給秋漁去信，一邊整理著衣物和書。

“文林，可算把你盼來了?！闭斘壹m結(jié)要不要將桌子向左挪挪以便更多的光能照在桌子上時，常卿先生爽朗的笑聲便從院里傳來了。

“常卿兄，費心了?！蔽肄D(zhuǎn)身便看見一個山羊胡子站在門口，我停下手中的事沖著常卿拱手。

“本該親自迎接你的，但是你到的時候正好在開會?！背Ｇ漕D了一下，我看到一絲堅定在他的臉上閃過，似是下了某種決心，隨后他才繼續(xù)說道：“會議的議程之一正好與你有關。”說完時，常卿的神情才放松下來。

我不確定在剛才的會議上發(fā)生了什么，但對我來說一定不算好事，我隨即將凳子遞給常卿，自己則坐在床沿上做好奇狀問：“哦？”

“非常抱歉，文林，事情出了一點岔子?！?/p>

“什么岔子？”我擠著笑問道，出岔子也就意味著我的感知并沒有出錯。

“領導對你還是很認可的，只是……”常卿從衣兜里摸出一個鐵盒，里面裝滿了卷好的紙煙，遞給我一根后又自己抽出一根，鐵盒多出了三根煙的空隙。

“只是什么？”我接過紙煙劃燃火柴點上后問道。

“只是幾個老學究覺得你的學歷……”他只吐出了一團煙霧，沒有再繼續(xù)往下說。

“我一個小學畢業(yè)的人，要我來教大學生確實很難有說服力?！蔽姨娉Ｇ湎壬a充了出來，也為避免他因此而愧疚說出了老學究們的意思，只是我知道，老學究們的話語一定比這激烈。

“胡老對你還是非常認可的，你先別著急，這事我再周旋周旋，你再等等?！背Ｇ滢哿艘幌潞印?/p>

我正欲回話，院外有人叫我，說有急信，讓我到東門外取。知曉我到此的也只有秋漁和耕升，至于大哥文戍，算算時間也還沒收到我去的信。思考及此，我便匆匆向常卿道別。我朝著東門走去的時候常卿的聲音還在后面重復“再等等”。

不出所料，信是耕升寄來的，耕升雖只是我家的長工，但打小跟著我們兄妹一起出入學堂，也寫得一手好字。信封上耕升的字不似往日那般規(guī)整，看得出來寫得很急，我拆開后，里面只有一頁，紙張也未對折得工整，紙張上只有兩行字：“秋漁病情加重，于九月初三夜里失蹤，文戍哥那邊已經(jīng)去信，文林哥見信速回?！?/p>

讀完信后，我心頭一顫，一股沉悶的痛感自小腹攀升至胸口。秋漁自小便展露出驚人的天賦，成年后更是感知敏銳思維獨特，完全能夠成為一個令人“望文生義”的才女。我自覺無法成為一個出色的文人，但她可以，她天生就是這塊料……

我挪著步子往回走，一直走到院門口才靠在墻邊。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像是被生生丟進一處深潭。常卿已經(jīng)離開了，我緩過神來便進屋將來時的箱子重新拎上。門鎖了，鑰匙留在鎖上。

邁出院門時，我才注意到門口有一截抽剩下的紙煙，被踩過，不光是燃燒的那端，整根煙都被攆平了，卷紙和常卿給我的煙一樣，想來便是他鐵盒里空出的第三根煙。思考及此，我對常卿的感激又多了一分，回頭又看了一眼后，我才拉上院門前往車站。

回到家時，老田叔正在打掃祖屋房間。距離秋漁失蹤已經(jīng)半月有余了，除了耕升，其余人都心有不甘地放棄了，凡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都已經(jīng)尋遍了。自祖宅東邊流過的白水河，在羊毛嶺向南有處深潭?！案诿恳惶幎紦屏酥辽偃巍保咸锸鍧M臉疲憊地對我說道。這些疲憊不止源于尋找秋漁時的奔忙，也有對兒子的擔憂。自秋漁失蹤后，耕升像是發(fā)了瘋一般四處尋找，有時一整天顧不得吃飯，直到煨在鍋里的飯菜都冷了才拖著身體回來，秋漁失蹤的第十天后，耕升便再沒回來過。

“李莊已經(jīng)找過兩遍了，耕升后來又去過一次?！蔽液翢o頭緒只能按照思路就四周近處的村落尋找，老田叔也只好跟著我。老田叔年輕時在我家做過短工，祖父見他干活賣力每次總會讓祖母偷偷多給他結(jié)一些工錢。耕升三歲的那個秋天，地里的收成格外好，眼見天氣要變，老田叔為了幫著搶收成，一連幾天都住在我家。也正是那幾天的某一個夜晚——具體是哪一天我也不知道，整件事情是我從別人的嘴里“看見”的——耕升在睡夢中一聲驚叫后便全身抽搐，為了照顧孩子，耕升母親白天不光要忙活家里的事情，夜里幾乎也沒合過眼。眼見耕升終于好轉(zhuǎn)，耕升母親卻在傍晚洗衣服時栽進了白水河。這也導致時至今日我連自己尋過哪些地方都不記得，卻總能在腦袋里反復構(gòu)建出耕升翻找白水河的樣子。

耕升母親去世后，老田叔在祖父的建議下做起了長工，耕升也幾乎是從小與我兄妹一起長大的，耕升總是那么厲害，能在兩棵相距不遠的野櫻桃樹上猴子一般來去自如，而秋漁總會站在樹下一臉崇拜地望著，不多時便會有一袋摘好的野櫻桃遞到她面前。我自幼體弱，不太參與他們的行動，但偶爾也會興起，跟著他們一起享受偷盜的樂趣——在自家的果園中。

祖父祖母去世后，父親仍在軍中，家里平常便只有母親、我們兄妹以及耕升父子。我在核桃樹下被野蜂蜇傷的那個下午，家里來了兩個當兵的，他們將一包東西——我猜是父親的遺物遞給母親后便離開了，而自那以后，母親經(jīng)常在夜里哭泣，不過半年便也撒手人寰。

后來大哥參軍，我小有名氣后便帶著秋漁四處游學，一來是她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驚人的文學天賦，二來是她也樂得同一些有學識的人來往，每每提到與我有過一次書信往來的文茵她都兩眼放光。彼時文茵已經(jīng)是我們這一代人里極為耀眼的存在了，我一直認為秋漁的氣質(zhì)并不輸于文茵，便帶著她去了南方。此后，這間祖屋一直由耕升父子打理，直到我寫信讓耕升將患病的秋漁接回老家。

我尋到第四天的時候，收到大哥來信，他先是在信中表明了擔憂，后稱其因戰(zhàn)事吃緊無法歸來。直到一個月后，一個乞丐倒在祖宅門口，衣服的豁口露出一道道傷疤，有的已經(jīng)結(jié)痂，有的正露著猩紅；大腳趾已經(jīng)能在鞋尖前面自由出入。由于他是趴在地上的，直到我費力地拉著他的肩膀?qū)⑺^來，才看清此人正是多日未歸的耕升。

耕升沿著白水河畔走了很遠，直到在河水散在開闊的河床上，河水剛好只能沒過腳踝，即便秋漁落水，也只能擱淺在此。干凈的河床就像耕升空蕩的心，我能想象耕升當時的樣子——自責早已經(jīng)填滿了他的身體，但那處淺灘上連支撐他一路尋找到此的自責也沖沒了，什么都沒有的他只能由腳的記憶牽著他往回走。

我在老家同耕升父子又住了一段時間，直到大家都默認那個精靈般的女孩無緣無故地消失了，我更愿意相信她是回到了她鐘愛之人的胸口，化作他的一根肋骨，就像達芙妮只能在命運的驅(qū)使下成為一株月桂。

我并不適應與他們協(xié)作，他們也從不讓我參與任何勞作，我們之間唯一的默契便是對此事閉口不談。當然，我們的內(nèi)心也都從未忘記過。我給常卿去信，托他將我的衣物和書籍寄回，老田叔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我打算多陪他一些時間。老田叔變得虛弱后，這間宅子似乎一下子也就變得衰老了，即便耕升在他父親的示意下四處修補，但它終歸是老了。

秋漁的消失抽光了這里的靈氣，不光是宅子老了，耕升父子也老了，我也變得越來越虛弱，如若不是常卿的來信，我有理由認為自己會如幻想中那樣一點點消散，化成一簇光點。這些光點會如剛孵化的幼蝶一樣散開。

常卿寄來的消息拯救了我，那黃色的信封以及里面簡短的文字是我在那段時間里呼吸到的最新鮮的空氣。耕升父子從黯淡的眼睛里點出一絲光送我離開，我跟隨文字的指引再次回到學校。由于課程已經(jīng)排滿，便給我開了一門藝術鑒賞的選修課。校方的本意是暫時如此，上完一學期后我反倒覺得這些內(nèi)容輕松有趣且于我有益，便堅持與各專業(yè)的學生探討至今。

在最后一個學生離開后，我收到了大哥文戍來信。國難之危已解，他從軍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便打算解甲歸田，回去照料祖宅。我沒有立即回信，而是在思忖一夜后只寫下“但見將軍歸，不見秋漁在”。他的戎馬生涯我無法評判，一切動蕩我深感無力，但從字句間我瞥見了他衰老如祖屋。想及此，我便不得不在輾轉(zhuǎn)床榻時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秋漁，我可憐的桃花一般的妹妹。當然我也是寄存一絲僥幸——大哥文戍能依仗他作為一個將軍的余威在廣袤的河流與森林間尋回精靈。

我的僥幸思維最終還是落空了。臨近年關我回到祖宅，并未如愿見到秋漁的身影，就連大哥這個曾經(jīng)擁有少將軍銜的大人物都無法尋到，她定然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精靈。

與我想象的不一樣，祖屋總共只有三個人，連我一共四人。文戍并未如其他人那般前呼后擁，聽耕升說開始有一小隊人始終跟隨大哥左右，但文戍只是由著他們幫忙把行李抬回來后便遣散回去了。其中一個小個子，約莫十六七歲，在其他人走后又折返回來，逗留了兩日后才被文戍用粗暴的嗓音罵走。由此可見文戍在軍中深受手下人喜歡。

祖屋的面貌并無太大改變，已久如此衰老和頹敗，并未因回來了兩個人而重新面目清晰。我回家的當晚，耕升父子忙活許久做了一大桌菜，我最喜歡的油煎豆腐擺在我的面前不奇怪，但記憶里大哥喜歡的血旺卻擺在了離他最遠的位置。飯間，大哥提出改修祖屋的意見被我和耕升一致反對，屋子里的氣氛突然變得沉寂且空蕩。這頓飯吃得凝滯，老田叔前后共起身將菜熱了三次，我才暈乎乎地回到房間。

第二天臨近中午我才起床，耕升隨大哥出門了，老田叔在澆灌菜地。見我披著大襖走來，他起身歇?。骸叭死峡?，做事不行，記憶力也不行了?！?/p>

“老田叔，你還年輕，你連我們……我和大哥愛吃啥都還記得?！蔽易约憾疾恍胚@話，他分明已經(jīng)垂垂老矣。

“年輕時的事情都還記得，現(xiàn)在卻總是不長記性?！崩咸锸逭f著背過身去再次拿起糞舀。

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話我應該如何去接，我們分明都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人的記憶并不隨年齡老去，總有些人和事是烙在記憶里并在行為上形成一種下意識。

“我就記得文戍小時候愛吃血旺，卻忘了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他回來時就說了不喜歡血旺了，我卻老是忘記。這不，昨天你回來，我一高興又忘了?！崩咸镎f罷嘆了一口氣。

“他以前不是最愛吃血旺了嗎？”我的腦袋還沒完全醒來，話全是順著往上搭的。

“耕升給我說過幾次了，我老是忘記。哎……聽耕升說，文戍一開始還好，就是這幾年，打仗的時候見的全是同胞的血，現(xiàn)在一見血心里就硌得慌?！崩咸锸鍧娡炅俗詈笠灰?，隨后開始拾掇。

“怪不得他突然說要回來”，我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太陽穴。

下午，來了幾個當兵的，為首的軍官雙手捏著一份檔案袋，大意是召大哥再次從軍。大哥文戍的身體立刻像祖屋的房脊一樣塌了一大截。隨后，他挽起褲管，露出一條布滿彈痕的腿。大哥的腿自軍官到來后就短了一大截，身體也愈加彎曲，仿佛所有的歲月一下子壓在了他的肩上，再也沒好起來過。來者見他這般模樣也沒有多做停留，簡單寒暄后留下?lián)P起的塵土便消失了。為了不再回到那個令他失去對血旺熱愛的地方，大哥不得不一直保持先前的姿態(tài)，仿佛他早在歸來時便已是這般。

很快便到了開學的時間，我拎著一只棕色皮箱踏上前往北方的火車，大哥沒來相送，耕升和他的父親也忙活著各自的事情。只是沒想到這次無比平常的分別卻是永別。

回到學校后，我照常講課，新一屆的學生也與往屆無異，有感興趣的頻頻點頭，有趁機逃課的溜到外面談戀愛的“自由主義者”，有費盡心機記著筆記卻一無所獲的“勤勞者”，同樣也有偶爾趁著課間上前攀談或者討教的。無論是何種姿態(tài)，他們都在探索著新的事物，即便在一個執(zhí)教多年的人眼里，他們不過是重復著往屆的人所做的事，但這一過程對學生們來說是新鮮且不可或缺的一個成長過程。

唯一一個令我感到詫異的是一個名叫顏藝的女孩。起初她混在幾個前來討教的孩子中間，我端起茶杯一邊喝著水緩解講課帶來的口舌干燥，一邊回答著他們的提問，并未注意到這個即將給我?guī)黻囉甑呐ⅰ?/p>

我們并未有太多交集，直到我講到新詩的時候，她的眸子閃動了一下，我的眉角向上抬了一下?；蛟S是天意，第二次給他們上課時，我的水杯遺落在了教室。當我想起時，我已回到宿舍多時，習慣性地躺在椅子上看書，讀到一篇關于理想的文章時，我感到即將邁入中年的身體血液沸騰。像見到了一位故友，但也僅限于感覺，一想到這些年的經(jīng)歷，我的血管像修筑了閘壩一般，內(nèi)心再度平靜下來。但就是剛才那一瞬間，我仿佛重新活了多年。當我伸手想要拿起杯子時，卻抓向了空處。

此時的北方寒氣未退，我取過大衣正準備回教室找杯子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來人是一個女生，個子嬌小，大抵是南方人。

“老師，您的水杯忘在教室了。”瘦小的她戴著厚厚的棉手套，雙手捧著杯子。

“我正說回去找呢，謝謝同學?！蔽医舆^杯子感謝道。

天氣寒冷本想讓她進屋取暖，但想了一陣后我終究還是沒有側(cè)身邀請。若有其他人在還好說，但單獨相處終歸是不好的。

直到他們交上來第一次作業(yè)，我才再次注意到她的名字，起初并不知道是她。

我從交上來的幾篇文章中挑選了幾個文筆不錯的同學到茶園交流，希望從他們中能出現(xiàn)一兩個能夠堅持文學的人。彼時我同常卿及幾位文友創(chuàng)辦了一本油印雜志，印刷數(shù)量不大但也引起了一些關注，新面孔的出現(xiàn)才意味著它在成長。

我先到大約一刻鐘，隨后幾位同學應邀到來，我坐在常坐的位置上示意他們坐著并表明意圖。幾個年輕人表現(xiàn)得較為驚喜，事實上以往每年我都會如此，但能堅持的人寥寥無幾。我為自己并未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而懊惱，便提議大家先互相熟悉一下，輪到那個南方姑娘說話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便是那日為我送來水杯的女孩，我最先認出的是她脖子上那條格子花紋的圍巾。交流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快天黑了，我提出請他們吃飯的建議，許是見外，他們拒絕并一道離去，我只好找常卿喝酒。

真正讓我記住她的是她交上來的那篇文章，并不在我給定的范疇，似是早已寫好一般，我由此推斷她并非第一次嘗試創(chuàng)作。其中部分字句已經(jīng)具有成為一個作家的征兆了。

我與常卿喝到天黑才散場，席間我們大談我們的雜志和文學的變革，小談局勢，我們的認知幾乎一致——局勢如文學，變革是定局。

北方初春的夜晚比南方的冬季要冷，正所謂化雪的時候總比下雪冷，我再次想起不知所終的秋漁，冷風從棉衣的縫隙鉆進胸口，我的胃一陣翻涌，躬在墻邊干嘔了一陣后，我才裹緊衣衫抱著雙手往回走。

拐進院門的時候，一個黑影嚇了我一跳，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顏藝，見她垂露在外的發(fā)絲都已經(jīng)快結(jié)冰，顧不得其他，我趕緊打開門讓她進屋暖暖。點上爐子后我又從柜子里取出一只土碗倒了些熱水給她，此時的她蜷在爐子邊像一只窩在火塘邊的貓。

“好些了沒？”我將土碗遞給她。

“好多了，謝謝老師?！彼种夥旁诖笸壬吓踔爸鵁釟獾耐搿?/p>

“這么冷的天，你在這干啥呢？”我掛好大衣，想解開短襖的扣子，又放棄了。

“是關于下午的那篇文章，我是想單獨請教您的，但您沒在?！闭f著她幾乎將整個臉埋在土碗里喝了一口熱水。

“我跟朋友在外面喝酒去了，你也是傻，我沒在你改天再來不就行了，凍傻了吧?！蔽医o自己也倒了杯水坐了下來，小屋本就不寬敞，放了這個爐子后更是擁擠，我往椅子上躺的時候腿不小心碰到了她，我?guī)е敢獾厥樟耸胀炔⒕退奈恼抡劦迷敿毩诵?/p>

她的面色舒緩了不少，我從臥室里取來她的文章一邊勾畫一邊講解，她并未一味地贊同我的看法，雖然大多時候她會露出驚喜之色，但也會在一些地方提出不一樣的見解。

“這些只是我的個人看法，僅供參考，沒有正確答案，更多還是要靠你自己去領悟?！彼芴岢鏊约旱目捶?，并且這些想法中有一部分是我也沒有想到的，這令我感到欣喜，我心里甚至生出一個想法：她絕對是值得關注的。

“很好呀，有自己的想法，”我頓了一下又說，“你如果是一個男生，我甚至都想同你喝一場，這些年，每一屆學生都不乏天賦的，但很多人都有各自想做的事，每一個我都試圖引導他們走向文學，堅持創(chuàng)作，但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堅持下來?！?/p>

“不好意思老師，我不會喝酒。”女孩看著我。

顏藝并非不會喝酒，但酒量確實一般，在后來的一次聚會中，她飲下了小半杯便面色紅暈起來。顏藝在我房中停留了約一個時辰方才離去，后面的時間我們的話題沒有再停留在她的那篇文章上，她總是詢問著我剛剛接觸文學時所思考的那些問題，諸如痛苦，意義以及不得不提及的自由。

自那以后，她經(jīng)到我這里尋些書看，我也從數(shù)量不斷增加的書堆里挑選出一些適合她的，買書少的時候，書堆反而做起了減法，我的知識也做起了減法。她來時，我的大腦能思考的事物也變得少了起來。她看書的樣子和秋漁很像，也許每一個女孩看書的樣子都一樣。但每當她坐在我對面像南方人吃飯一樣慢慢咀嚼那些文字的時候，我總能看到秋漁的影子。

很快她便寫完了兩篇文章拿給我，關于痛苦的那一篇是我最滿意的，同樣也得到了常卿的認可并很快在我們油印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出來。也正是拿到刊物的那個晚上，她主動要求喝了小半杯白酒。第一次發(fā)表的喜悅或者按她所說叫“內(nèi)心被認可”的喜悅爬滿了她巴掌大的臉頰。當晚我和常卿也異常高興，喝到興起時甚至站到凳子上大聲地朗誦起莎士比亞。我站在凳子上高聲唱道：“我們要至美的生靈延綿繁盛，芬芳的玫瑰才不會永遠消逝。”常卿在一旁接道：“果實熟透，花隨之枯萎凋零，就應把記憶交給嬌嫩的后裔?！彪S后我們對視一笑滿飲一杯。

顏藝一點也不像個學生，一點也不像個女孩，一點也不像個南方姑娘，常日與我們“廝混”在一起，不可遏制地喜歡上了彼得拉克和他的意大利，她的意大利街頭總是夏日，郊外的一只蝴蝶會揮動著翅膀蹁躚至小鎮(zhèn)，最終停留在教堂旁邊的一株桃樹上。

秋漁漸漸從她的身上退卻，一個新鮮的靈魂帶著少女的靈動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那個夜晚的燭光見證了一切，她躺在我常坐的椅子上，蠟燭不停地跳動著，柴火在我的身體里發(fā)出噼啪的燃燒聲，蠟燭熄滅時一道波紋慢慢地在她身上蕩開。

自那后，我也開始關注意大利小鎮(zhèn)的那只蝴蝶，有意地給身在歐洲的一些朋友寄一些文章。就在我的大腦被顏藝侵占并急速萎縮時，突然收到了大哥的來信，他們發(fā)現(xiàn)秋漁時，她正坐在一間木屋前，認不得大哥也記不得耕升，只緊緊地拽著一個鐵匠的袖子，她一直同那個鐵匠在一起生活并生下一個男孩。“我們本想將她接回家，但她死活不愿意，加之鐵匠對她不錯，只好作罷?！蔽夷軓淖置嫔峡闯龃蟾绲男奶酆蜔o奈，我又何嘗不是。

一連幾日，我都無法從這一消息中回過神來，本想趁假期回去看看，卻不想被一封來自意大利的邀請函打破了計劃，我數(shù)次投去文章就是想帶顏藝去看一看，雖然函中只給了我一個人的名額，但帶上她去看一看問題應該不大，或者她完全可以自由活動去看一看那只郊外的蝴蝶。

好在大哥和耕升在信中告知了秋漁所在的地方，我大可參加完活動回來再去看望。我?guī)е埡瘞缀跏切∨苤巴Ｇ涞淖√?，一則是分享，二則是請假必然需要他來斡旋。

“常卿，你小子干嗎呢？”我聽到常卿的屋里一陣慌亂隨即又故意說道：“喲，大白天門還關這么緊?！?/p>

好一陣后，常卿才面色尷尬地從門縫中探出個頭：“什么事這么慌張？”

“這是在干啥呢？”我接著調(diào)侃。

“睡覺呢，昨天晚上喝多了?！背Ｇ淙匀粵]有請我進屋的意思，我便沒再戲耍他，拿出了剛收到的邀請函說道：“還熱乎著呢。”

“好呀，恭喜恭喜，這事包在我身上?！背Ｇ湟呀?jīng)從屋里出來了，并關上了門。

“那就謝過啦！”我怔了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回道，隨即補充：“那我就先走了?！?/p>

直到坐在前往意大利的輪船上，我的腦袋里都是從常卿的門縫中看到的那條熟悉的格子圍巾。疼痛加上暈船使我病了小半個月，直到走在佛羅倫薩的街頭上，我仍感到一陣陣眩暈，甚至像是一個醉酒后的夢——朦朧，充滿著不確定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佛羅倫薩的教堂邊沒有桃樹，也沒有看見蝴蝶。

活動持續(xù)了一周，不習慣這里的飲食是最大的問題，我喜辣，且總在要全熟的牛排時被周圍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最終是在朋友家中才吃上了一頓正宗的中餐。我本想趕緊回國，朋友的勸說加之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常卿還有那個女孩，使我決定暫時留下來。

不承想這一暫時卻是多年，當我再次回到故土時，已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大哥早早卸甲，祖宅被夷為平地，老田叔在我前往意大利的那一年便走了，耕升出了意外。秋漁最終還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跌進河中，她的兒子已經(jīng)快長到我的肩膀高了，就連白水河也比記憶中的位置向東移了十來米。

敵" 人

王可站在航站樓前，不時有出租車盤山而上。她抬起頭，機場左側(cè)的白色瓷磚上頂著一片水仙狀的云，那也是天空中唯一的一片云，平靜地安放在空曠的藍色原野上。

換作三天前，她是怎么也不會相信，一個只相處了三天的人能讓她明白自己也值得被愛。然而，就是那個陰晴不定的人，那個總能碰見又無故消失的人，在短短的三天里，將她短暫的生命延續(xù)了下來，為她沒有歸途的旅行硬生生加了一張回程票。一股溫暖的泉水順著她的血管流淌著，閉上眼睛，她再次聞到了白七的味道，她清晰地聽見泉水汩汩流動的聲音。

一陣不算劇烈的顛簸后，飛機降落在大理機場。航站樓矮矮地臥在飛機前方，地面呈灰色——巨大的空曠，沒有看見蒼山也沒有看見洱海，遠處是淺墨色的山脈線。此刻，王可應當相信，國畫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寫實主義。

終于到了。一個明亮且堅定的聲音在王可心里響起。

出了航站樓，王可背著簡單的行李——洗漱用品和兩件裙子——招呼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市區(qū)?！蓖蹩衫砹艘幌录绨蛏系谋硯?，將隨身的背包放在膝蓋上。

“去古城還是新城？”司機是個三十來歲的小伙，著一件藍色襯衫，白色的防曬袖套末端露出一截麥色皮膚。

“去……”王可輕捏了一下自己鼻子。

“不著急，反正都在一個方向，對了，你要不坐到后面去，大理的紫外線強，外地朋友很多不太適應，別曬壞了?！彼緳C保持著向右的長時間轉(zhuǎn)彎，順便再次打量了一下王可，似乎是要確認剛才自己的話語沒有出錯。

“不用，這個位置視野好一些?！蓖蹩赡芨杏X到這里的太陽的確不一樣，不像盆地的夏天那般悶熱，這里也熱，但是不悶，多了一絲灼痛感。

“那你要是覺得曬，就把窗簾拉上，喏……那就是洱海了。”司機下巴朝右前方揚了一下。

王可遲疑了一下才拉上車窗里的簾子，透過簾子中間的縫隙和簾子不時飄起后露出的空隙看著那片水域。公路圍欄外盤著一片十米寬的綠化帶，一條白色的波浪線正從洱海中央朝著自己的方向奔赴——形狀與海岸吻合，對岸是一條弧形，上方接一層淡墨色山體屏障。

過強的紫外線灼燒著王可裸露在外的手臂，她噴了一層防曬霜后，又從背包的側(cè)面取出一雙防曬袖套。

車輛行駛了半個小時仍未抵達目的地，洱海也被一排排高樓遮住。王可沒想到從機場到市區(qū)如此遠，車輛安靜地行駛在環(huán)湖路上，車內(nèi)只剩漫長的寂靜和令她昏昏欲睡的沉悶。

記不清是第幾次拐彎了?？傊谒緳C又一次向右拐彎時，她被車輛拋進了夢中。第一個場景是在家中，但那張紅色長桌總讓她覺得陌生。大門緊閉的臥室里又傳來爭吵聲?！鞍ァ保蹩杉绨蛳蛳乱凰?，繃著臉走下樓，卻是另一幅場景——一條昏暗的充斥著惡臭的巷子——她打工租房的地方。

似乎自己剛收到工資到賬的短信，準備取些錢改善一下伙食。沒走兩步，手機就響了，鈴聲是她最喜歡的音樂，但屏幕上的名字卻不是她喜歡的。這時，父母已經(jīng)以離婚的形式結(jié)束了爭吵。

猶豫再三，她還是接了電話。

“可兒，你最近身體還好吧？”

“就那樣吧。”王可平靜地回答道。

“你們不是今天發(fā)工資嗎？工資發(fā)了沒？”

“沒?！?/p>

“要是發(fā)了，你……”

“知道了?！蓖蹩傻脑掃€沒講出，就被晃醒了，王可伸手抹了一下脖子上冰涼的汗水。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王可從司機的罵聲中嗅出了緣由，前車搶道，差點追尾。

出租車將王可放在了一家二進院落的民宿門前，王可付錢的同時透過車窗打量著民宿。紅色木質(zhì)門楣下掛著一塊豬肝色的牌匾，匾上的字體既像行書又并不規(guī)范，在最后一個字的落筆時刻意地回避了懸針豎，多拐了兩個弧度不大的彎。字體凹陷，線條由金色油漆粉飾。門大開著，院里擺著一張工藝制品的茶幾和幾張木凳，三十多公分的門檻剛好擋住了其中一張凳子，只露出一小塊過漆的凳面。

老板是一個熱情而風韻的女性，王可剛進門，她就擺動著繡藍色蝴蝶的白色長裙上前招呼。王可見來人熱情且漂亮，上樓前又特意轉(zhuǎn)身夸贊了對方的裙子和面容?！澳愕钠つw可真好?！蓖蹩傻纳埔獾脕砹送瑯拥目滟潯＠习迥镎f得不夸張，王可皮膚白潤如嬰，卻又比嬰兒多了些明晰質(zhì)感，絲毫不顯得脆弱，更像一件沒有雕花的上等瓷器。

這是一間有意思的屋子，除了有意思，王可似乎找不出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了。這種有意思更多在于房間里的陳設和搭配迎合了王可事先的想象，又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她驚喜。

房間以藍白色調(diào)為主，而那張有著懷舊感的梳妝臺讓她眼前一亮。來不及欣賞最先映入她眼簾的那幅透著孤獨氣味的油畫，王可把包放在床上，坐在梳妝臺前。仿銅梳妝鏡里的人似乎比她本人還要美，白皙的皮膚上鍍了一層金光，臉頰上的化妝品被鏡子忽略掉，多了一種自然之美，一種更符合其年齡的美。

怔怔地盯著仿銅鏡子的王可突然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香味是一個很籠統(tǒng)的概念，食物的香味、香水的香味、花的香味都截然不同?？梢源_定的是，王可此刻聞到的一定是糅雜著花與木的氣味，兩者相互糾纏、打斗，又似乎是同一者，并且這種味道有陽光一樣的穿透力。不然，它也無法穿過王可自己身上的一生之水的味道。

與其說王可保留著嬰兒般的嗅覺，倒不如說她是一只嗅覺敏銳的獵犬。她可能會忘記身邊所有人的名字、樣貌，但是她總能準確地記住每個人的味道。正如她尚在讀書時，總能憑借著鼻子在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汗臭味的操場上找到那個男生。他的味道是一只鷹，運動時總多了一絲汗液的咸味，更多時候，他的氣味處于飛翔的姿態(tài)，悠遠、清逸，夾雜著使人催眠的因子。

可是……想到這里，縈繞在王可身邊的味道微微一沉。拍了一下自己的臉，王可起身下樓。

石塊鋪就的路面是薄荷的味道，兩側(cè)的建筑則將這種味道持續(xù)發(fā)酵，薄荷的清涼便多了一絲令人易醉的酒香，并非現(xiàn)實意義的酒糟味、酒精味，也非醇厚的精釀啤酒。一種非嗅覺的氣味牽引著王可行至一家擺滿鮮花的咖啡店，一對外國人坐在臨街的簡約式黑框玻璃桌前，男的手臂斜倚在圓木欄桿上。他的女伴不停說著話，不時挑動眉毛。

陽光從蒼山的那一側(cè)灑過來，整齊的紅色木質(zhì)的建筑和店鋪牌匾多了一絲柔和之感。一陣風從窄巷吹過，用柔嫩的指尖在王可的鼻尖上輕點了一下。她聞到了一個味道，與風極其相似。雖然此刻停留在她鼻翼的味道有咖啡、有花香、有風本身的味道，但那股味道仍然與其他氣味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一股山泉從高處淌下來，叮咚叮咚，風也被泉水冰鎮(zhèn)過。

王可轉(zhuǎn)過身，循著味道望去。同樣是一家咖啡店，欄桿為方木制成，菱形方格內(nèi)一個滿身藍灰色的青年面前擺著兩杯咖啡，一杯是滿滿當當，另一杯只剩下冰塊融化后的水漬?？梢源_定他是一個人，因為他對面的椅子找不出移動過的痕跡。

從他露出的半張側(cè)臉來看，頂多二十來歲，卻有著不該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安靜。鬢角以及后腦勺的頭發(fā)剃得很短，其余頭發(fā)留得很長，用細皮筋扎在一起，如果頭發(fā)散放下來，能蓋住他整張臉。

王可走向欄桿外的一盆花，目的是再次確認剛才的氣味的主人就是那個人。

“那是六出花。”一個語速緩慢如平穩(wěn)滑過湖面的聲音循著那股味道傳來。令王可沒想到的是馬尾男先開口了。

“謝謝?！币环N做壞事被抓現(xiàn)行的感覺涌上心頭，她周身的香水味抖動了一下，王可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禮貌地問候了一下便起身向前走去。

帶著民族風情的布料的味道，工業(yè)制作的旅游產(chǎn)品的味道，泉水從溝渠流過的味道，一只鳥飛過蒼山下大理古城低矮房檐的味道依次扇動王可的鼻翼。令她驚喜的是太陽消失在蒼山的另一邊時，先前聞到的石板的味道被徹底激活了。她喜歡香水，喜歡味道，但她還未見識過后調(diào)如此濃郁的。相比水泥地板在傍晚時分散發(fā)的荒野之氣，這股味道少了一絲野性，多了一絲醇厚。讓人覺得死亡也變得不必急于求成。

王可仔細辨認這些味道的同時，內(nèi)心逐漸慢了下來。風動時，她便順勢挪動步子，風停時，她便也停下駐足觀望。一片掛著苔蘚的青瓦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片瓦要經(jīng)過多少年才能滿身青苔，它曾和其他的瓦片一樣嶄新，還帶著瓦窯的熱騰騰的碳煙味就被放置在屋頂，由一片瓦壓住頭部，其余部分則搭在另一片瓦的身上。它也曾是眾多年輕瓦片中的一員。但無論是因為翻新也好，還是因為遷建也罷，它左右相鄰的那些瓦片早已破碎而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呵?！币粋€常年挺著啤酒肚的身形出現(xiàn)在王可的腦海里，那是她的父親。一個身上永遠帶著酒精在衣物和皮膚上發(fā)酵的氣味的男人。父親是靠做建材銷售白手起家的。為此，不免常年應酬，應酬這個詞語王可打小就經(jīng)常從父母的爭吵中聽到。但至今，她已經(jīng)工作了兩年了，仍然對此感到迷惑。她將應酬歸結(jié)為桌子上由酒精發(fā)酵的話語以及發(fā)酵后期帶著荷爾蒙的氣味。每每想到這里，總會有一根帶著咸味的細針不停地刺她腦袋上的穴位。

她聞到了，瓦片上的青苔的味道，與潮濕地方的青苔不同。一張濕透后的淺毛牛皮。有密集的綿軟感，也正是由于其密集和短淺，又催生出一種容易戳傷皮膚的粗糙感。粗糙感來源于瓦片是由泥土燒制的本質(zhì)，綿軟感則來自微生物的脆弱特性。

一股山泉自高處而下，冰鎮(zhèn)著其帶動的風。先前聞到過的味道又出現(xiàn)了，王可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不覺又走回了剛才的地方。那個滿身藍灰色的男子仍然坐在那里。他仍然只露出半張側(cè)臉，仍然遙遠。唯一變化的是他兩只腳交叉搭在了桌下的橫杠上。咖啡被他喝了一半，咖啡的氣味被他吞噬了一半。

與其說是好奇心的驅(qū)使，倒不如說是他的氣味讓王可感到舒適。王可繞過方木欄桿和門口的一塊石缸，在店員迎上來之前要了一杯美式，加冰。

“我可以坐這里嗎？”沒有來由的勇氣驅(qū)使王可打斷了那人的沉默。

“可以，沒問題?！甭曇繇懫鸬耐瑫r，那人做讓座狀。

“是你？”待王可坐下后，對方才發(fā)出帶著驚訝語氣的問句。

“是我呀，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味?！边@樣的開場白完全是從王可的腦袋里自行蹦出來的?！皻馕叮繜熚秵?？”那人依舊不緊不慢。

“不是?！蓖蹩闪晳T性地伸出雙手，手背緊貼脖子向后撩動頭發(fā)。“那是什么？”男人繼續(xù)追問。

“我叫王可，你叫什么名字？”相比解釋，王可有著更關心的問題?！拔医邪灼??！卑灼邔⒖毡驳阶约好媲?，又扯出一張紙，弓著手掌擦拭桌面上的水漬。

“所以，你說的特殊味道是什么——呢？”最后一個字是白七在拖了一個長音后刻意加上的。他必須這樣做，否則這句話會變得生硬，會長出尖刺，就會有刺傷對方的可能。

“你在想什么？”王可依然沒有回答白七的問題。

“我呀，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沒想。”白七將自己的左腳腳腕扣在右腿膝蓋內(nèi)側(cè)，又很快放了下來，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女孩沒有回答他，他便也沒再追問。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墜入了蒼山的另一側(cè)，街道上的彩燈在同一時間亮起。光線越來越黯淡，彩燈的光越來越明顯，勾勒出古城低矮建筑的輪廓。歌聲從街對面的民謠酒吧傳出，這是白七曾經(jīng)喜歡的歌，但自從一檔音樂節(jié)目使之爆火以后，他便失去了那股熱情。

那股山泉流到了一處潭水，深扎一個猛子后，又吐著串串白色氣泡浮出水面。在他們陷入無話可談的沉默后，王可感覺到了這一變化，并對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

“你在想什么？”“什么也沒想，什么也都在想。”

“真是無聊的對話，不是嗎？但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白七的聲音既是提問也是回答。

“一個沒有敵人的人?！蓖蹩烧殧?shù)那些氣泡的時候，白七的聲音再次響起?！澳闶且v故事嗎？”王可問道。

“故事？也算吧?！卑灼卟]有否認王可的觀點，他一向如此，無論別人說什么，他總會以與之相近的話語表示認可，但話語中又隱隱透出他意。

“從前……開始吧。”王可俯身向前，雙手托住臉頰。

“也不算從前，就是有這么一個人，”白七頓了一下繼續(xù)說，“一個沒有敵人的人，找不到敵人令他無比煩惱，他便從城郊一棟高樓走出，試圖尋找到他的敵人?！?/p>

王可盯著白七，他的眼神沒有焦點，飄動或者流動在自己頭頂上的屋梁方向。香煙在他的手指間燃燒，沒有聲音。白七的手掌偏小，但手指修長，指甲呈瓦片狀。那股氣味活了起來，在山谷的巨石間左右突圍。

“他熱情地同每日守在小區(qū)門口的大爺打了招呼，當然，這不重要，他的目標是尋找敵人。但他沒想清楚這個敵人到底是一個男的還是女的，是成年人還是小孩?！薄安?，我還沒想好。”白七為自己貿(mào)然將剛剛構(gòu)思的小說內(nèi)容分享給他人而感到懊惱。說著，他的目光也從屋檐旁的無盡的夜色中收回。

“很有趣。”王可收回雙手托腮的動作，用左手握住右手小臂。此時的歌聲已然變了，昏暗的路面多了些潮濕的味道。一聲高呼如同深夜的機車聲打破適才的微妙氣氛。

“有趣什么，要構(gòu)建這些太難了?！卑灼邍@了一口氣。

“所以，你就是在想這些嗎？”王可在白七的注視下取出一支煙點燃。

“算，也不盡然?！卑灼吆芸焓栈亓四抗猓⒆映闊熞膊凰阆『笔?。

“你是一股山泉帶動的冰鎮(zhèn)的風的味道?！边@是王可起身告別時補充的。白七望著王可的背影輕輕地搖了搖頭。

王可的出現(xiàn)讓白七回味良久，適才她展現(xiàn)的狀態(tài)與下午觀察六出花的那個女孩完全不一樣。白七看著旁邊的六出花，想起與之相鄰的作家聶魯達，它們同樣來自美洲，同樣有著無法言語的魅力，同樣來到過太平洋的另一岸。

直到手機里出現(xiàn)會務組工作人員的提醒，他才回神思考晚上的座談會。他是在兩天前以作家身份行至此處的，無聊迫使他需要到這里坐在臨街的位置上觀察來往的行人。他人的聲色犬馬和熱鬧非凡都可以填補他的內(nèi)心，自從寫小說以來，他愈發(fā)感知到經(jīng)歷的重要性。

建立起與生活的微妙關系是塑造一個偉大作家的必要因素。而這種關系更類似戀愛，不是熱戀，是愛情剛萌芽的感覺。需要盡可能相互靠近，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持和把握一定的距離。

參會人員被分成了三組，白七被分在了一間掛有字畫的小會議室。座談會開始后，白七的姿勢從一開始的端坐變成了斜躺，最后索性雙手交叉趴在了桌子上。

白七試圖盡快入睡，以此逃避那些泡了數(shù)年的茶葉般的講話，和隔靴撓癢的發(fā)言。

他的大腦不停地加速運轉(zhuǎn)著，寂靜卻有著輕柔質(zhì)感的太空出現(xiàn)在他眼前，先是有碎片漂浮，緊接著那些碎片在一股神秘的力量的牽引下逆時針旋轉(zhuǎn)。白七右手虎口咬住額頭，拇指和食指分別揉左右兩邊的太陽穴，試圖以此遏制碎片高速運轉(zhuǎn)帶來的眩暈感。

效果是有的，那些碎片先后消失，但他卻鉆進了最外圍的一枚閃著白光的碎片之中。這是關于那個沒有敵人的人的故事。他住在一幢高樓或者一戶農(nóng)家都不重要，他披著斗笠、雨衣抑或光著身子也都無關緊要?？傊谌諒鸵蝗盏膭谧骰蛘吖ぷ髦锌傄蚋兄坏綌骋舛纯?。這種痛苦嚴重影響了他的睡眠和健康狀況。終于，他痛下決心，一定，一定要找到一個敵人……

“下面請白七老師發(fā)言。”一個年輕的女聲將白七喚醒。

“大家好，我是一個年輕的寫作者，我此行的目的是向各位老師學習，還請大家多關照?！卑灼邚姄纬鼍耧枬M的狀態(tài)應付了兩句，待眾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后，又偷偷地將頭埋進了雙臂之間。

白七擠了一下眉頭，就抓住了眉心正中的那塊碎片——一個奇特的女孩。白七可以肯定這個身影就是下午在咖啡館碰見的王可，但當他集中注意力看過去時，又總隔著一層薄霧或者輕紗。看不清楚王可的鼻子是高挺還是扁平，看不清王可是杏仁眼還是丹鳳眼。上嘴唇看起來略顯飽滿如溢著果汁的肉脯，但他再看時，那雙嘴唇又變得極其蒼白，兩瓣干枯的桃花。

“今天的會議到此結(jié)束?！睍h主持人的聲音傳來，白七立馬精神了起來。手掌搓洗了臉部后起身下樓，站在一口石缸旁等老田。石缸由整塊石頭鑿制，外壁還保留著開鑿的痕跡——豎條狀的印痕，內(nèi)部沒有鑿到底，裝滿了水，一條小金魚在幾片碗蓮葉子下來回游動，不時張開嘴巴吞一口水或吐出一兩個氣泡。

白七跟著老田拐進了一家酒館。酒館保留著舊式風格，進了前門后，天井下是一個小院子，兩張八仙桌分別落在左右兩邊。白七落座后，另一張桌子很快被挪到了靠墻的位置。

八個位置坐滿了，又加了一張椅子。大多是本地作家，那位白族詩人與白七很是對胃口。眾人先是起哄讓他們連干三杯，酒勁上來后，白七算是放開了，拎著分酒器挨個敬酒。

不記得喝了多少杯?？傊?，在白七一個踉蹌差點撂翻板凳后，酒局才結(jié)束。由老田將白七攙回房間，寒暄幾句后老田便甩著長發(fā)離開了。白七試圖借著酒勁入睡，但睡眠似乎在躲避他。直到他稍微清醒一些后，才猛然想起下午的兩杯咖啡。

十一點十分，白七起床獨自走到街上。夜晚的古城同樣失眠著，各色彩燈將鋪裝路面映照得異常曖昧。白七右拐走了一陣后，燈光逐漸顯得單調(diào)而清冷，兩側(cè)的店鋪全都關閉了。他便回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行走，熱鬧逐漸顯現(xiàn)出來。名字各異的酒吧整齊排列，各色的嗓音、各異的歌聲在街道中央交匯，白七感到胃部一陣翻涌，他身體里的酒精有隨時被喚醒的可能。

本著打不過就加入的原則，白七拐進了一間唱著他熟悉的歌曲的酒吧。正對面是一排豎式酒柜，放著空瓶，斜拉著幾根尼龍繩，繩子上滿掛著小旗子。一簇白光罩著舞臺上的四個人，兩人坐著，兩人站著。后面兩人是男性，戴著同一款墨鏡，前排是兩個女孩。除扎馬尾的主唱女孩外，其余人手里依次拿著笛子、吉他和手鼓。

白七在大廳右側(cè)的一張小桌落座。點了半打酒后，手肘撐在桌面上用手掌托著隨時可能掉下來的腦袋。

“嘿……”

白七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下巴差點磕到桌面上。抬起頭一看，王可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拽著酒瓶，站在旁邊大笑。

“白……七？”王可帶著肯定地問道。

“是你呀，坐?！卑灼咧噶艘幌聦γ娴淖?。

王可原本獨自坐在酒吧里，不多時便有一男子拿著酒瓶坐在她對面開始搭話。人長得還算過得去，但是他身上的氣味讓王可感到不適——酒精味與荷爾蒙混合——一盤本該熗炒的青菜卻加了甜椒與豆瓣。

就在她與之反復周旋時，她又聞到了那股泉水的氣味，在充滿了酒精和煙草味的酒吧里，這股味道顯得尤為獨特。

“這是你朋友？”適才搭話的男子也跟了過來，對著王可問道。

“對呀，這是我男朋友小白?！闭f話的同時，王可從高椅上挪了下來，伸手挽住了白七的胳膊。

“我們是普通朋友?！卑灼呓忉尩?，他注意到了王可的手腕上有幾道劃痕，經(jīng)過愈合，已經(jīng)很淺，但王可的皮膚將之映襯得很明顯。

王可掐了一下白七的胳膊，將胸脯緊貼在白七的手臂上。來人見此情景，只象征性地敬了一杯酒便識趣地走開了。

“你幫一下我會死啊?！蹦凶幼吆?，王可微昂著腦袋呼出一股酒精味。

“行，我是你男朋友，是吧?！睋Q作平常，白七是怎么也做不出如此輕浮的舉動的，正所謂酒壯熊人膽，說著白七就伸手攬在了王可的肩頭。

“不是，不對，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擺脫那個討厭的人?！蓖蹩蓲昝摪灼咦亓藢γ妗?/p>

“你們不認識？”白七白了一眼王可，瞥見剛才的那人還心有不甘地望著這邊。

“不認識，對了，你那個沒有敵人的人的故事還沒講呢?！蓖蹩膳e起酒杯示意白七碰杯。

白七咂了一下嘴說：“經(jīng)過斟酌，他先是挑選了一個身形與他差不多的人，表示要將他視為敵人展開決斗。比他壯實的人他是不可能打得過的，過于瘦弱的則不配被稱為他的敵人，敵人就應當勢均力敵不是嗎？但那人只將他當作一個神經(jīng)病，其實他如果真的到了精神病院，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正常人是吧?！?/p>

“你能證明你不是神經(jīng)病嗎？”王可打趣道。

白七避開了王可的干擾繼續(xù)說：“他被無視了多次后，決定先下手為強，在一個提著公文包的男人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那人先是一愣。”

“然后他就被揍了?！蓖蹩刹逶?。

“沒有，提公文包的是個律師，報警了，他被帶進了派出所，警察問他為什么打人，他將自己迫不及待地要找一個敵人的念頭老實說出，隨后便被拘留了，他尋找戰(zhàn)斗意義上的敵人的計劃就此破滅?！卑灼唿c了一支煙說道。

“那他的家人不會著急？”王可關心的點永遠在白七的意料之外。

“他沒有家人，不是，你關心的點怎么老是跑題呢？”白七的音調(diào)提高了一些。

“然后?！蓖蹩山K于老實了一些，試圖以此續(xù)接上白七的思維。

“然后，他又試圖尋找到一個情感上的敵人，但他沒有情人，自然也就沒有情敵。為此，他一度消沉，在生活之外尋找敵人，在網(wǎng)絡上尋找敵人，但都沒有找到。”

“最后呢？”王可眼中的光閃爍了一下。

“最后，他遇見了一個叫王可的女孩?！卑灼哒f著自己都笑起來了。

王可感到氣惱，說著便要和白七賭酒。

“急了？”

“急了又咋地！”

推杯換盞間，兩人都已感到一絲眩暈，當白七講到生活的時候，王可又聞到了那股味道，河道上方罩著一層酒精味的云霧，云霧之下的山泉流淌到了一片開闊地帶，帶著一絲暖意。

“白七，白……七，好名字，我會記住你這個名字的。”聽著白七的訴說，此時的她又朦朧地看見了母親與繼父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門外圍著一些她從不認識的人，但她又仿佛認識每一個人，都是來討債的。

“白七，你知道嗎？真的很高興能在這時候遇見你，我特別開心。”王可豪邁而決然地舉起酒杯。

“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卑灼卟煊X到了一絲不對勁，但又無法肯定自己的猜測，想以相對幽默的方式調(diào)節(jié)一下王可的心情。

“從哪里說起呢，我，王可，我很幸福的。”話還沒說完，王可就小跑進了衛(wèi)生間。

白七不好跟過去，只好留在座位上等。見王可久久沒出來，他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試探性地問了一下。

“以前我家里其實還不錯，我爸是做生意的，開了好幾個公司。可是，后來我爸出車禍了，我媽又找了一個男的，被那個男人騙光了錢，還欠了一屁股債，我也從貴族學校轉(zhuǎn)到了普通的學校。再后來，我就不想學習了，高三最后一個學期，我就去了重慶打工。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就給人發(fā)傳單、刷盤子，一個人租住在城中村，那時我才17歲，一發(fā)工資，我媽就打電話來要錢?！闭f著，王可握著酒杯的手捏緊了一些。

白七想說點什么，卻沒有任何聲音，只能無奈地伸手在王可的頭上揉了揉。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所以，很高興遇見你呀?！蓖蹩商痤^，向右斜靠在桌上，兩只眼睛越過自己的手臂看著白七。

“高興就好?！卑灼咔那牡貙⑼蹩杀永锏木茡Q成了礦泉水。

“去他媽的富人嘴臉，”王可頓了一下又說，“后來我又到了酒吧去上班，有錢人挺多的，但是錢不可能侮辱我的人格?！?/p>

“錢，夠用就好，取之有度?！北M管王可沒有把話說完，白七已經(jīng)有了一些猜測。

“我……我覺得你挺值得心疼的?！卑灼卟]有說我心疼你，而是強調(diào)了值得。

“會好起來的?！卑灼哂盅a充道。

“會解脫的?！蓖蹩捎檬滞兄鶐屯灼摺?/p>

王可篤定的目光讓白七感到自己是一個被正面戳破謊言的人。

白七架著王可走在古城中，避開一個消防栓后拐到了王可住的酒店。白七替王可脫掉鞋子后，將她放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好后起身燒水。從衛(wèi)生間洗完杯子出來時，王可側(cè)身將枕頭抱在懷里，雙腿蜷曲，夾著被子，腰部是一個令人著迷的凹陷。

這是一個令人心疼的女孩。白七一口氣喝了半瓶水后搖了搖頭，幫王可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把倒?jié)M白開水的杯子放在床頭，關上門的時候，他心里仍在掙扎著。

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三點了，白七連身滾躺在床上，古城的燈火大有徹夜不眠之勢。直到一陣眩暈襲來，白七將頭埋在雙臂之間，呼吸逐漸平穩(wěn)。

第二天上午的活動白七沒有參加，而是在床上陪伴著胃痛，疼痛的間隙，則是王可出場的時間。其中一條思路是如果，如果他昨夜順勢而為，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此刻他應該正摟著王可，或者在她的提示下陪著她在酒店的餐廳里吃早餐。另一條思路是王可的遭遇，從她零散的語言中，白七感知到了疼痛。

或者說還有一條思路？白七起身將瓶子里最后一點礦泉水喝完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對于王可的情感有了變化——接近于愛。對，接近，有愛的沖動，但又與青春的感情沖動或者肉體的欲望異質(zhì)。摻雜著出于哥哥或者長輩身份的疼愛、朋友的憐憫、異性的精神偏愛和肉體欲望。

吃過午飯，白七在酒店里閑晃，還未徹底吸收或者排解的酒精使他的身體仍有些搖晃。他扶著一根紅色木柱坐在亭子里，氣溫還未完全升起來，欄桿外的青草半貓著腰。

手里的紙巾被白七搓成了一個個芝麻大小的圓球。紙巾還剩三分之一時，他迅速而粗糙地雙手并用，將剩下的紙巾全部團在一起，扔進垃圾桶。他拿出手機，在便箋中編了一條告白短信，粘貼到聊天框后，又點進了王可的朋友圈。大多是王可的生活照，雖然有明顯的美顏痕跡，但不算失真；不算流行的音樂分享和一只貓的照片占據(jù)了剩余的空間。

回到聊天界面時，白七又將那串長得看不見底的消息刪除了。

明天就要返程了，下午是采風。雖早已見過了洱海，但乘著游船在洱海游行仍使白七感到興奮。他跟著大部隊由大巴轉(zhuǎn)乘游輪，汽笛聲響起的那一刻，整個天地都開始運動起來。白七在船上辨認了蒼山和哀牢山的方向，迎面吹來的風帶著甜味，帶著與王可身上的香水相近的味道。這不是一個恰當?shù)谋扔?，甚至二者的味道有著天壤之別，但白七此刻告訴自己，就是這樣。

在搖動的天地間，白七也劇烈地搖晃著，因為他終于將那條短信發(fā)了出去。他的搖晃有期待和興奮，也有擔憂。他無法像以往一樣確定對方的感覺，連大概也沒有。細數(shù)之前的種種，王可十分主動，但似乎每當白七熱情起來時，王可又在刻意地回避。

他們先是到了一座島嶼，最后又在一處渡口下船，乘大巴到了一處紅色景點參觀，返回酒店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即便身體極度疲憊，但白七始終無法入睡。第二天一早，白七就趕飛機去了。坐在出租車上，白七再次嘗試著給王可發(fā)消息。盯著屏幕好一陣后，他把目光轉(zhuǎn)向車窗外，洱海碧藍地和天空連在一起，少了一絲大海的涌動，多了一份世外桃源般的幽靜。一道折射著陽光的波浪緩慢地推向岸邊。

坐在候機廳，白七雙手捧著手機發(fā)出消息“那個人，尋找敵人的人，他其實并非真的沒有敵人，而是他永遠覺得自己遇見的都是好人?！?/p>

白七離開時的關門聲響起后，王可詫異地看著床頭的水，搖著頭笑了笑。白七是個好人，好得有些過分。

也罷。王可將床單整理后，坐在鏡子前重新補好妝。房間里除了自己最愛的香水的味道，還有那股山泉消失在遠處的味道，越來越淡。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直到天色漸亮。她活動了一下肩膀，腦袋里閃爍著經(jīng)歷的種種，起身走向盛滿水的浴缸。

王可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腕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手背上扎著一顆留置針，輸液管連著兩大瓶的液體。那些液體一滴一滴注進自己的身體里。

“醒啦？”王可循著聲音側(cè)過頭，正是客棧的老板娘。

“給您添麻煩了?！蓖蹩擅媛独⑸?。

“失戀了？”老板娘并沒有責備于她。

“沒。”王可搖了搖頭。

“沒有什么過不去的，要愛惜自己，多好一姑娘，為什么要想不開呢？”

“你多久沒吃藥了？”中年醫(yī)生走過來問道。

王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姑娘沒什么事了吧？”老板娘見主治醫(yī)生來了，便詢問道。

“送來得及時，沒啥，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只是她接下來還是得好好吃藥才行，你當姐姐的得多監(jiān)管一下?！?/p>

“您誤會了，我不是她姐?！崩习迥锲届o地解釋道。

王可沒有細聽接下來的對話，便沉沉睡去了。除了護士來換了幾次液體，便再沒人來過，整個醫(yī)院安靜了下來。王可看到白七的消息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來不及辦理手續(xù)，她坐上出租車朝機場趕去。

由于是上班高峰，車輛如蝸牛般挪動著，敵人如蝸牛般挪動著，生活如蝸牛般挪動著。

馬青虹，1993年生，四川平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詩刊》《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民族文學》等刊，出版有詩集《身體里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