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我衣缽者僅雪濤耳”
王雪濤,原名王庭鈞,1903年12月出生于河北成安縣,父母靠經(jīng)營一家日雜店謀生,兄長王廷佐是當?shù)叵碛惺⒚臅嫾?。他幼時便對田間的花鳥昆蟲情有獨鐘,八歲進入成安縣立高小,用五年的時間啟蒙國學及書畫,但因家貧無力繼續(xù)升學。
1918年,在兄長的鼓勵下,十五歲的王庭鈞考入保定直隸高等師范附設的手工圖畫科,受教于畫師姚壽昌、宋蔭梧,并與后來成為著名畫家的王森然結(jié)識,成為一生的摯友。1921年,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的王庭鈞先后在定州師范學校及省立十三中學任圖畫教員。他懷揣高遠的志向,而此時正蓬勃發(fā)展的中國新美術(shù)教育體系正好給了他一片沃土。
1918年,蔡元培、傅增湘、林風眠等有識之士力倡中西藝術(shù)兼容,國立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校應運而生。這是我國第一所由國家級教育機構(gòu)創(chuàng)辦的現(xiàn)代美術(shù)學校,后改名為北平國立藝術(shù)??茖W校(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前身,簡稱“藝?!保?。該校無論是國畫系還是西畫系,所聘教師都是民國初年赫赫有名的畫家。
1922年,王庭鈞如愿考入藝專。但學國畫起步的他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西畫系。原來,王庭鈞也深受當時五四運動思潮的影響,想博采眾長,通過學習西方藝術(shù)改良傳統(tǒng)國畫。僅僅用了一年時間,他就學會了西洋畫的基本技法。隨后,他轉(zhuǎn)到了心心念念的國畫系。在國畫系的諸多先生中,性格有些許古怪的系主任王夢白對他格外欣賞。王夢白得海派大師吳昌碩指點,赴京后又得同門師兄陳師曾的提攜與器重,花卉、翎毛無一不通。
王夢白率真務實,習慣在大自然中觀察實體,然后轉(zhuǎn)化為紙上的藝術(shù)形象。因此,他喜歡看戲、看電影,也常去動物園看動物,還約上王庭鈞一起。據(jù)王庭鈞回憶,有一次,王夢白帶著自己一同去看電影,“見到猴子結(jié)成一串下來喝水,他(王夢白)很激動,不斷地捏我的手,讓我注意觀察……”
王庭鈞成名后曾著文紀念王夢白道:“我做學生時,老師們雖然都是畫壇名家,然而真正從他們那里學點技法卻是極為困難的。他們一般不做示范,對學生的畫,隨意指點,門戶之見也很嚴重。夢白先生則喜歡與人接近。每日上午在家中作畫時,我總?cè)ビ^摩,每每有所得。回住處立即摹寫,畫紙未干,就急切地卷至老師家請教,他總能一一耐心指點,鼓勵、愛護學生的成長?!蓖鯄舭滓矊@位學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從我者盈千,得我衣缽者僅雪濤耳?!?/p>
雖然王夢白先生繪畫水平極高,為人真誠坦蕩,但他畢竟工作繁忙,并沒有太多的時間進行一對一的指導。于是中國傳統(tǒng)的師徒傳授便成了王庭鈞進一步學習、成長的重要途徑。與此同時,班里的另一顆“未來之星”李苦禪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與李苦禪一起拜入齊門
李苦禪比王庭鈞年長四歲,是山東高唐縣人。就像王雪濤當時還叫王庭鈞一樣,李苦禪當時也還是一個名叫李英的平凡學子。不同的是,李英家境貧寒,需要半工半讀才能走進藝術(shù)殿堂。他之前在北京大學的美術(shù)社團“畫法研究會”跟著徐悲鴻學畫,后考入藝專的西畫系。
當時有位同學林一廬得知李英白天上課,晚上還拉人力車謀生后,便給他起名“李苦禪”:“苦”,即苦難的經(jīng)歷;“禪”,古稱寫意畫為禪宗畫。李英本人對這個名字很是認同,遂改名李苦禪。王庭鈞與李苦禪情同手足,正是通過與李苦禪的交往,他才得以拜入名師齊白石的門下。
1923年,李苦禪和王庭鈞同時拜齊白石為師,當天他倆一起去了位于跨車胡同十五號的齊白石家中,齊白石先收下了王庭鈞,然后李苦禪再下跪給老師磕頭。
二十歲的王庭鈞拜師后,勤奮過于常人。他每天都堅持習畫十幾個小時,畫藝迅增。1924年秋天,王庭鈞將習作《白菜圖》拿去請齊白石指教,齊白石大筆一揮,開始在畫作邊上題跋:“畫到流傳豈偶然,幾人傳作屬青年。憐君直得前人意,墨海靈光五彩妍。難得風流不薄余,垂青欲與古人俱,他年畫苑編名姓,但愿刪除到老夫……”贊賞和器重之意溢于言表。
1924年可稱得上是王庭鈞的幸運年。拜入師門不久的他不僅收獲了老師的肯定,而且還與藝專同學也是后來的妻子徐蘭貞一起得到了老師的賜名——齊白石為王庭鈞更名為“雪濤”,為徐蘭貞更名為“佩蕸”。
徐佩蕸比王雪濤小四歲,山東膠州人,幼年隨父母移居濟南。1919年考入濟南第一女子師范學堂,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22年,年僅十五歲的她不滿足于現(xiàn)狀,考入北平中法平民大學中文系深造。1923年又考入藝專西畫系,師從法籍教授科羅多,同時也跟著王夢白和陳半丁學國畫,成了王雪濤的師妹。
有趣的是,徐佩蕸不僅求學之路與王雪濤極其相似,兩人的藝術(shù)理念也不謀而合。所以當王雪濤、李苦禪等策劃成立青年繪畫組織“九友畫會”時,她加入其中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更因此收獲了與王雪濤的愛情。
1926年,畢業(yè)后的王雪濤先是到市立第二中學兼課,課余時跟隨齊白石、王夢白繼續(xù)學習。次年,他在王夢白的推薦下被藝專聘為國畫系助教,另兼任志成中學、四存中學等校的美術(shù)老師。
1928年3月,王雪濤與徐佩蕸喜結(jié)連理,婚宴定在先農(nóng)壇淮揚餐館藕香榭?;槎Y當天,大師云集。藝專圖案系的系主任黃懷英主婚,時任藝專教務長的聞一多任證婚人,出席婚禮的還有西畫系教授科羅多等。兩人的恩師齊白石自然是重要嘉賓,他為兩人特賜齋名“藕華樓”,并治印相贈。
被齊白石“逐出師門”
婚后,王雪濤的事業(yè)一帆風順。從20世紀30年代起,他“在王夢白的引導下專注于明、清兩代畫家,以沈石田、陳道復、華新羅為代表,正式開始研習傳統(tǒng)繪畫”。
此時,齊白石的名聲也如日中天,畫作的售價水漲船高,市面上開始出現(xiàn)大量仿作。齊白石性格沖動,年近古稀后,脾氣愈發(fā)執(zhí)拗。有一次,他不知從哪里聽得一些傳言,對當時模仿自己幾可亂真的愛徒王雪濤生出猜忌之心,竟懷疑造假畫者中有他的名字,甚至寫了一張“王雪濤莫進來”的條子貼在了家門口。
面對這種“逐出師門”的奇恥大辱,王雪濤百口莫辯,但他的表現(xiàn)十分冷靜。他了解齊白石的性情,絲毫沒有怨恨恩師錯怪于他,而是請朋友轉(zhuǎn)告齊白石,他絕對沒有作假畫,并誠懇地希望以后能跟恩師“在畫上見”。
冷靜下來后,齊白石懊悔不已,明白自己錯怪了弟子,于是馬上操刀治印,上刻“老雪”二字,并放下身段親自送到王雪濤家中。風波平息后,齊白石和王雪濤的師徒情誼反而更深了,作畫、題畫、治印、書信……雙方往來甚是親密。
齊白石有句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钡靡嬗谶@場風波,王雪濤也意識到一味模仿終究落于下乘,開始認真地思考轉(zhuǎn)變畫風一事。他借鑒西洋畫中的色彩運用,汲取古代花鳥畫家的智慧,從王夢白、齊白石等人的技法中提煉精髓,最終轉(zhuǎn)向了更有個人特色的小寫意花鳥畫。
中國畫在題材中可分為人物、山水和花鳥。其中花鳥畫又按技法分為工筆和寫意。齊白石所代表的大寫意花鳥注重抒情性和趣味性,即神似;而王雪濤的小寫意花鳥是在抒情的基調(diào)中追求寫實,即神似基礎上的形似。
1932年,王雪濤榮升為藝專教授,與師長們并肩。1933年,《王雪濤花鳥畫集》出版,收錄了他近三年間所作的花鳥畫二十四幅,畫風轉(zhuǎn)型的成效初顯。1934年,齊白石在王雪濤的畫冊上題寫“藍已青矣”的評語,感嘆學生已有超越自己之勢,對他自主探索新畫風表示鼓勵和期許。
與此同時,王雪濤來往北平、天津兩地,全力侍奉體弱多病的啟蒙恩師王夢白。盡管與齊白石結(jié)緣改變了王雪濤的人生之路,但王雪濤脫離“白石畫風”并形成自己的繪畫風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王夢白的影響。不料,王夢白的病情竟被日本庸醫(yī)所誤,猝然離世。王雪濤負責主持王夢白的一應喪事,他將恩師送回衢州故土安葬,尊師重道之舉令人動容。王雪濤的學生蕭朗曾撰文回憶:“他(王雪濤)認為生身靠父母,成才靠老師。他對自己的老師齊白石、王夢白、陳半丁、蕭謙中等人都懷有深深的敬意,平日言語中時時流露出感恩戴德之情。每月都定期到老師住處看望和問候,每次看望總帶些老師喜歡吃的食品或喜歡用的文具……”
不為日偽政權(quán)作畫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北平淪陷。時任藝專校長的趙太侔領校南遷,行前邀請王雪濤夫婦隨遷,但是因徐佩蕸染疾,二人未能隨行。
日軍占領北平后,想恢復藝專,于是派人請名聲在外的王雪濤出山任教,他以“人各有志”拒之。日本人不甘心,三番五次到他家中騷擾,最后一次是徐佩蕸出面,以感染了會傳人的“肺病”為由,才得以安生。不久后,王雪濤辭去教職,避居香山,以賣畫維生。
漢奸秘密組織“普安協(xié)會”的骨干、天津青幫頭子范麗水做壽,一些沒骨氣的平津畫家紛紛以畫作為壽禮。王雪濤的一位老熟人找到他,請他為范麗水畫幅祝壽圖。王雪濤重舊情,推辭不過,但畫完后就是不題為范麗水做壽的上款。老熟人不解,王雪濤回答說,范麗水與日本人有來往,我就是不想寫他的名字。此時王雪濤的生活并不富裕,老熟人也再三相求,但王雪濤堅決不允。這一時期,他治印“猶有豪情凌萬夫”“頭雖常低氣不屈”以明志。
生活日益艱苦,女兒和兒子又相繼呱呱墜地,徐佩蕸只得回歸家庭,同時也成為王雪濤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的得力助手。養(yǎng)家要有固定的收入,于是王雪濤在家里辦了一個花鳥科班,掛牌招生。畫家蕭朗、何涵宇、郭西河、李贊周等都是從這個私人美術(shù)班走出來的優(yōu)秀學員。
抗戰(zhàn)期間,王雪濤沒有給日偽政權(quán)官員作過一幅畫。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當日,王雪濤喜極,在自己最得意的一本畫冊中揮筆題記:“日本投降,舉國歡騰。數(shù)十年來日本苦心積慮之壓迫侵略,致使吾國民忍辱犧牲,含辛茹苦,終得公理戰(zhàn)勝,湔雪國恥。我中華民族得以永久生存,為有史以來未有之光榮紀念,吾人更當更振拔勖勉以自勵也……”
積極宣揚祖國文化藝術(shù)
解放戰(zhàn)爭時期,王雪濤筆耕不輟,先后創(chuàng)作《雀蟲花卉》《紫藤飛燕》《草蟲花卉》《十二屬相圖》《雪梅雞覓》《桃花山雞》等作品,在花鳥畫領域繼續(xù)深耕。
1949年1月,北平解放。9月,在周恩來的支持下,王雪濤與陳半丁等人成立了“新中國畫研究會”,后改名為“北京中國畫研究會”。該會前后吸納了四百余位有社會責任感的當代畫家,齊白石、何香凝、陳半丁等老前輩相繼擔任主席、會長,年富力強的王雪濤則是實際的組織者與管理者之一。因其良好的人品,王雪濤還被推舉為福利部主任,負責為生活困頓的畫家四處奔波解決問題。他任勞任怨,極大地安定了人心,令周恩來等領導人甚是欣慰。
接下來的幾年,王雪濤與多位知名畫家攜手繪制了不少花鳥畫,如與齊白石、陳半丁等合作《普天同慶》,與陳半丁、何香凝合作《紫蟹黃花》,與于非闇、汪慎生、啟功等合作《群芳介壽》,與李苦禪等合作《天葩奇芬》。尤其是1955年,王雪濤與包括齊白石在內(nèi)的十四位大師級畫家共同創(chuàng)作巨幅畫作《和平頌》,獻給在赫爾辛基召開的世界和平大會,體現(xiàn)出新中國的畫家群體共譜盛世的團結(jié)氛圍。
王雪濤旋即被聘為中央美術(shù)學院民族美術(shù)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參與籌建北京畫院。1956年6月,他參加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歐洲,與畢加索等世界知名藝術(shù)家以及旅居歐洲的中國藝術(shù)家張大千、潘玉良、呂霞光、趙無極等會面切磋。
當時,七十五歲的畢加索住在法國南部城市戛納的一棟海邊別墅內(nèi)。會面時王雪濤用七分鐘揮就了一幅《松鷹圖》,讓畢加索對中國繪畫藝術(shù)驚嘆不已。畢加索也當場畫了一幅《和平鴿》送給了王雪濤。王雪濤又將齊白石的一本木版水印畫冊送給畢加索,向他講解恩師的藝術(shù)特色。臨走前王雪濤邀請畢加索到中國訪問,畢加索開玩笑地說:“中國有大畫家齊白石,我不敢去?!睋?jù)張大千所述,此后畢加索便開始臨摹齊白石的畫,甚至到了入迷的地步。
1957年5月14日,北京中國畫院(1965年更名為北京畫院)成立,周恩來出席祝賀并講話,王雪濤作為骨干出任院務委員會副主任一職。
就在一切欣欣向榮之際,風波降臨了。北京中國畫院掀起“反右派斗爭”高潮,王雪濤等人被錯劃為右派。曾經(jīng)往來無白丁的西斜街五十三號院一下子變冷清了。在徐佩蕸的記憶中,除了年少相識的老朋友王森然依然冒著風險,前來探望王雪濤夫婦外,幾乎沒別人了。
令王雪濤夫婦感動的是,已經(jīng)無法出門行走的齊白石還惦念著自己的愛徒,他托付琉璃廠裱畫師劉金濤給王雪濤帶話,詢問其生活情況及是否需要幫助。一個月后,齊白石告別人間。遺憾的是,正在接受批判和檢討的王雪濤只能以普通民眾的身份遙遙觀望在嘉興寺舉辦的公祭活動,心中的痛苦難以言表。
不久后,家中的東廂房住進了兩戶陌生人家,只剩朝北的三間房留給王雪濤一家。王雪濤沒有心灰意冷,消極避世,他選擇將隔斷打通,兩間合一間作了客廳、餐廳兼畫室,另一間作為臥室。在那段特殊時期,王雪濤堅持靜心創(chuàng)作,反倒精品迭出,不過為了避免麻煩,款識多為“窮款”,只有署名,連紀年都少有,詩詞序跋更是了無痕跡。
“文革”結(jié)束后,王雪濤接連創(chuàng)作了多幅巨制《百花齊放》,以表愉悅的心情。1977年,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王雪濤畫集》。次年,七十五歲的他擔任北京畫院院長。1980年,王雪濤又被選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北京分會副主席,參與國內(nèi)外的美術(shù)活動。然而此時的他已經(jīng)罹患癌癥,令人扼腕。
1981年,王雪濤的畫作《禽鳥八條幅》《紫藤白鷴》《歲朝圖》《舒笑》相繼問世并參展。另有為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六十周年畫展及中國畫研究院成立展覽而創(chuàng)作的《臨風索侶》《墨筆石榴》《紫藤八哥》等。1982年,王雪濤奮筆揮就《祈福》《瓦壺齋秋意》《回眸》《牡丹清供圖》《梅竹八哥圖》等,參加北京畫院成立二十五周年畫展。同年11月24日,王雪濤在北京病逝,享年七十九歲。
1987年,徐佩蕸將丈夫王雪濤留下的二百余幅作品無償捐獻給濟南市人民政府。10月,王雪濤紀念館在濟南趵突泉滄園建成。
王雪濤在創(chuàng)作上的主張——“師法造化而抒己之情,物我一體,學先人為我所用,不斷創(chuàng)新”,使得他筆下的花鳥世界多姿多彩、細致入微、活潑自然,蘊含著畫家本人細膩的感受和靈動的想象,富有筆墨情趣。如今,在畫風上獨樹一幟的他,已是公認的近百年來繼吳昌碩、齊白石及潘天壽之后最有影響力的花鳥畫畫家,在中國的花鳥畫史上永遠地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