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西瓜,又綿又甜的西瓜……”酷夏,在街頭西瓜小販的叫賣中拉開帷幕。
這片瓜地,在老家山崖邊一片傾斜近40°的土坡上,主人是六十多歲的圓爺,他為人豪爽大方,是村里多年的老隊長,再加上他的輩分大,村里三十多個半大孩子們對他恭敬有加。
圓爺?shù)墓系鼐统闪嘶锇閭冃男哪钅畹暮玫胤?。這塊瓜地原來是一大片荒草坡,只有下面二分多是原來的耕地,全是紅土,因地得名“紅土坡”。某天,圓爺在這二分多的自家地上干完活,對老伴說:“過這兩天,我把這荒草坡收拾一下,還能多種點地。”老伴阻止道:“凈是料礓堆,種啥也不中,咱不差那幾分地?!笨墒菆A爺說干就干,只要他認準的事,任誰也拉不回。
這塊山地中間高,兩邊低,明顯形成一道梁,種地時在半坡處不能用牛犁地,圓爺就用?頭刨種。沒過多久,地塊大致整理出來了,光那石頭、白料礓就拉了三十多平車。圓爺整好地后,就開始種瓜,一大半種西瓜,西南角種了一小片甜瓜。只要有空,總有幾個小孩子站在瓜地邊的草坡上,遠遠地看著,看著圓爺彎腰弓腿地在瓜地里翻西瓜,一會兒拍拍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從春天點下種子開始,圓爺每天守在瓜地里,吃飯也是家人送到地頭。他看待這些瓜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瓜地里。
“碧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痹娫~里的吃瓜自在而隨意,我們的吃瓜過程卻并不順利。飯前飯后一有空閑,我們就溜到瓜地上邊,遠遠地站著,時而瞄瞄圓爺那片綠瑩瑩的瓜地,時而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崖。遠處的村莊、近處的梯田莊稼在烈日下曬得蔫巴巴的,散著悶熱難耐的氣息。有人說,信不信我一說話就能噴出火來,此時沒人有心情顧及他是不是真的紅孩兒,能吃上瓜就是最大的本事。眾人都不說話,唯恐一說話就散失了全身的水分。只見圓爺頭戴草帽,上身穿著敞開的短袖,褲腳高高卷起,露出黝黑古銅色的腿腳,拔一會兒雜草,抹一把汗水,再咳嗽兩聲。有時圓爺伸腰時抬頭,看見上面一雙雙渴巴巴的眼睛,就伸手招呼,來,來,給你們吃點瓜。說著再摸索半天,摘下一個半大的瓜,在瓜棚里一個木板上切開。孩子們呼啦一下,爭相從草坡上沖下來,接過圓爺遞給的一片薄薄的西瓜。西瓜的清涼在長久的焦渴等待中直沖喉嚨,甜到心底,全然不顧西瓜水流到衣服上,腿腳上,每個人都笑咧了嘴,圓爺真不賴!
時間一長,總不能經常站在地邊等著圓爺賞瓜吃,小孩子們深諳此道。因為這片瓜地的地勢特殊,地中間一道梁,瓜棚搭建在西北角,那西南角靠近一片草地荊棘處就有可乘之機,有聰明的伙伴們研究出個高招,咱們幾個人一起去,有人這樣,有人那樣。
密謀一番之后,于是依計行事。有人徑直去瓜棚里和圓爺扯閑話,這個說:“爺,我媽讓我來問問用麥換瓜,咋換?”那個說:“圓爺,我奶說拿玉蜀黍換行不行?”還有的孩子纏著圓爺:“爺,講個八路軍的故事聽聽唄?!迸c此同時,就有人趁機溜進瓜地,順藤摸上幾個瓜,這招聲東擊西,雙管齊下。據說只成功了三次,被他們回來大肆炫耀了一陣子。再一次去,話侃到一半,圓爺出棚來拿刮到地邊草叢的草帽,一出瓜棚門,正看見兩三個孩子慌慌張張地在摘瓜,胳膊下里還夾著一兩個瓜?!坝謥砹?,這小兔崽子們,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圓爺一聲大吼,嚇得有人趕緊扔掉手中的瓜,往荊棘叢邊藏。圓爺回轉身吆喝時,瓜棚里的幾個人也跑了?!靶⊥冕套觽?,再來我非打斷你們的腿不可!”圓爺對著山坡上狂跑的背影大喊。一群孩子像受驚的鳥雀兒,在圓爺?shù)呐R中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有一年夏天正是瓜果生長期,老天突然下了半晌冰雹。圓爺?shù)墓系仡D時遭了殃,滿地瓜果被冰雹砸得一片狼藉,損失極其慘重。圓爺欲哭無淚,連連唉嘆。這些半生半熟的西瓜甜瓜拉回了幾大平車?!叭ィツ銏A爺家拿瓜吧!”那天中午剛放學,媽媽支使我去南洼圓爺家拿生瓜。迎面路上碰見幾個伙伴回來了,手里胳膊下或夾或拿著大大小小的西瓜甜瓜。等我趕到那邊時,圓爺和他的小兒子在剛拉回來的平車邊分瓜?!澳米甙?,能多拿就多拿幾個?!眻A爺看著滿車的生瓜,既無奈又沮喪。我一手一個西瓜,懷里又摟了三個甜瓜回去。臨走時他又催促我還有哪家娃沒來拿,快點兒來,來遲他就全部倒豬槽喂豬了。拿回去的西瓜切開后,泛著白瓤,透點兒微紅,再長上十天半月,一定是又紅又大的西瓜,可惜一場冰雹把圓爺半年的心血打了個空。媽媽把生西瓜切成窄窄的條塊,炒了一大鍋,清香泛甜,光滑脆溜,配著玉米糝很是下飯。那幾天,村里家家戶戶都吃著炒西瓜。現(xiàn)在才意識到在我們大嘗其鮮的同時,背后卻是圓爺半年來的心痛和無奈。有時候,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世上也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內心的痛苦,只能圓爺自己一個人去承擔。
或許是圓爺嫌那個瓜地收成不好,后來就移到村子上邊的九畝地種,這里地勢平坦開闊,土地肥沃,正是良田。站在地邊,東西一望,一覽無余,就是落地一只麻雀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半大的孩子們就像圓爺趕也趕不走的麻雀,早上來,午休時來,下午還來。那次人聚到五六個,圓爺摘了個半大的西瓜,切開后竟然是黃瓤,一樣的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黃瓤西瓜,回去后高興地給媽媽說了好幾次。
西瓜大片成熟時,圓爺也會讓圓奶去看瓜。他和女兒拉著一平車西瓜甜瓜,到遠處村里賣瓜。那時人們大多是用麥子換瓜,一斤麥一斤瓜,大人們一掂量,一斤麥子磨成面夠兩三個人吃,一斤瓜呢,一個孩子就吃完了。種地人的精明就在于此,總是在嘗鮮和填口糧之間快速做出抉擇??诩Z要緊,總不能貪吃幾口瓜,缺了一家人的口糧啊。所以任你吆喝多長時間,總是那么幾戶人家來換瓜,節(jié)省的人家閉門不出,有哭著要換瓜吃的孩子硬是被“小氣”的家人拉回去。如果是一斤麥能換成一斤半瓜,或兩斤瓜,就會多幾家人去換。碰上熟人、朋友或是拐彎抹角扯幾個扁擔的親戚,就會折損十幾斤瓜。所以種瓜那些年里,圓爺也并沒有在瓜地上增加多少收入。每年都在說“不種了,不種了”的慨嘆中,繼續(xù)第二年的耕種。
后來,圓爺從生病到去世的兩年多里,村里再也沒有人種過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