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特提斯海
1
起先是空無后來黑灰白登臨,
勾勒天地神。人尚未誕生。
三只鷲鳥,從三個方向
牽引三束光。石壁之下
就是海,太陽照耀的古特提斯海
寒冷而遙遠,檸檬黃與橙紅、深藍
合并,巖石升起如同夢幻。
海,是一群侵略者,在巖石盟軍前
戰(zhàn)栗。自貢的恐龍們
滴下垂涎:碧玉之溪。
2
隆起是上升的緊張,
凹陷,則是戲劇。
沿著安多與雁石坪,強烈的
斷塊拱升,午夜的擁抱。
疼痛的河流,巖石的魔爪,
一只白海螺閃光的警語。
海相地層如高原的負片,
海豚沉睡,浪花飛濺。
斷陷成谷與斷塊拱升造成錯落,
有了可可西里,
有了山間盆地。
碎屑巖,盆地,水隨之涌出,
到處流動,生靈獲得眼睛。
3
南部是熱帶森林景觀,
沉積暗色的含煤建造,
像神靈之手布下陰影。
積雪的巖脊,如有若無的分界線——
北部是江源之域,卻是
熱帶草原或半荒原,沉積
紫紅色含鹽碎屑。
褶皺斷裂。這個世界
在地質年代就開始四分五裂。
可可西里斷陷盆地
分裂為楚瑪爾、北麓河、沱沱河、尕爾曲,
崎嶇地形被夷平:
高原之中的“千高原”。
4
從那時起,一切都已成型。
溫泉谷地、開心嶺、囊極山,
石墻、峰林、溶洞,
脈狀石膏,遮蔽宇宙的傷口,
而碳酸鈣條帶,遮不住
渾圓的乳房。
抬升。凹陷。年代反向運動,
力的錯落,大縱深,長時段。
時與空,兩個相似的框架,眼睛
還沒有誕生,耳朵
處于史前的轟鳴中。
時間退潮后,事物裸陳。
礫巖之后,露出了海相、陸相、湖相。
留下了波紋、黑圈,紅色爪痕,
灰?guī)r細礫,干冷的靈魂。
想象西南季風爆發(fā),
地面上長著針闊混交林;
水系有了分水嶺,
盤星草、眼子菜、水螺……
在昆侖山口,地層
褶曲,或錯動。
5
間冰期,流動活躍,江源水系呈現(xiàn),
河流下切,如啄木鳥擊穿巖石,
草葉之下是棕壤與褐土,
水跟隨氣體流動;
眼睛在光芒中睜開,
盤羊披上了厚衣,
迎接下一次寒冷。
擠壓是黑色的力量,
碰撞,劇烈而無聲。
高原隆起,古地中海消失,
斷陷盆地如同絕望的戰(zhàn)場;
深邃險峻的峽谷,
唱起無詞的歌。
在橫斷山脈,在云貴高原,
各種力量互為角力,
云彩在觀看中擦汗。
眾多冰川持續(xù)剝蝕山體,
重力暗中使勁,分化明處撕裂,
從貢嘎山到夏諾多吉,
群峰,被塑造得如此崢嶸,
眾水流四方。
6
一些斷陷盆地,
一些槽狀凹地。
云夢、洞庭,在夢中見到了野牦牛
與金露梅,還有黑頸鶴。
隆起、凹陷、錯落,
下切、溯源、襲奪。
山地、丘陵、盆地、高原與平原,
地震、滑坡、泥石流、崩塌。
時光的各種形象,
空間之片段。
7
在巖石內部,分蘗了部族語言。
時間在高原開花,
人的血脈被迅雷觸及,
藏羚羊,迅疾如閃念。
長江,是時空的縱貫
與分叉。
注:特提斯海:在2.8億年前的早二疊紀時,青藏高原是波濤洶涌的遼闊海洋。這個海橫貫歐亞大陸的南部地區(qū),與北非、南歐、西亞和東南亞的海域溝通,稱為“特提斯?!被颉肮诺刂泻!?。當時特提斯海地區(qū)的氣候非常溫暖,是海生動植物發(fā)展茂盛的地域。
各拉丹冬①
1
各拉丹冬,一座被人遺忘,
雪山神時常惦念的高峰。
這是一次絕對命名:“矛尖神山”,
冰塔林之藍為天空所賦予,
陰影如同萬物被冰雪覆蓋。
陽光,將冰峰鍛造成劍刃,
時間凍僵了,人成為微塵。
一場雪是一次掩埋,落日
帶來了昏沉的夢幻。
“雪白的頭顱像一朵巨大的百合花,
古老族長雪白的頭顱……”②
矛尖神山。一滴雪水滋養(yǎng)了
一條偉大的河流:長江。
各拉丹冬有各種各樣的“白”,
冰川環(huán)繞,唐古拉群山圍拱,
沼澤迷茫而山谷錯落,
圍欄與井架指示人煙;
黑牦牛,“如同活動的雕塑”。
“他蒼白的前額是一張模糊地圖,
上面的突起是骨質的山巒,
它們構成了漫長的時間,
所有世紀的奇妙、豐厚、無限”。③
① 各拉丹冬雪山是長江三源之一西源沱沱河的發(fā)源地,也是我國最具特色的冰川雪山之一,位于唐古拉山中段,藏語意為“高高尖尖之山峰”,海拔6621米,為唐古拉山脈之主峰。
②③ 引自胡里奧·埃雷拉·伊·雷西格《時間陛下》,趙振江譯。
2
一滴水,造就了長江,
“最終在大海呈現(xiàn)它的晶瑩”。④
太陽與冰川混成,由遠及近
荒原中,只有腳步沙沙響,人呼吸困難,
無數(shù)瓣白蓮花雪片般浮現(xiàn)。
長江源并非孤立之所,
大地與天空億萬年的摩擦,
密布的云、隱秘的泉、持續(xù)的光,
冰川一次次陷落,另一戰(zhàn)場,
是太陽、泥石與冰雪合成
第一滴水。
何為源頭?事物的本原,行動的開始。
水之源,即生命之源,語言之源,
神話-史詩之源,信仰之源。
無數(shù)“第一滴水”進入共時性,
成就一條江河。
④ 引自王劍冰《江源在上》,青海人民出版社,2021.6
3
第一滴水,自天空與冰川同時涌出:
光線與水滴相擁,失而復得的情人。
在記憶中,睜開玫瑰花瓣的眼瞼,
行動時消隱在短促的春天,
就在“賽馬稱王”的日子。
第一滴水傾聽太陽的喘息:
上升、盤旋、遲疑、墜落,
隱含大江的全息:寺廟、集市與書院,
物質交換之真切,民間信仰之魅惑,
織錦之邊,翠鳥之翅,臘梅之蕊。
第一滴水是生命初始沖出唇齒的
第一個詞:失控的發(fā)音,不穩(wěn)定意群,
復仇與恩情,出行與還鄉(xiāng);
人的一生,苦難、沮喪與歡樂。
城市與河流,駁船與碼頭,
坦克下青草的抗拒,孩子
尖細的聲音,對峙與和解。
第一滴水,太陽橢圓形的勾勒,
水晶體折光,血性的劍,意志與信念,
“一朵凋零、隨葬的日光蘭”。⑤
祭祀坑的象牙,青銅的語言,護心鏡。
第一滴水是再現(xiàn)“鄉(xiāng)愁”,滴翠的山歌,
是小調、胳肢窩與惡作劇,笑的淚水。
第一滴水,包含了鐘聲與祈禱,
麥芒與白晝,狂嘯與夜晚,
初吻,雕刻般的記憶,愛的刺青。
第一滴水就是整全的長江,
流域文明:三星堆,良渚,
河姆渡,新干大洋洲。
一滴水包含所有因素,儀禮、物候與人。
稻作、絲綢,黃金面具,
勞作、血脈,精神階梯,
玉鳥振羽,機器聲攪動著水波。
⑤ 引自胡里奧·埃雷拉·伊·雷西格《夢的顏色》,趙振江譯。
4
草原西端是一片高地,隱約可見
遠處的各拉丹冬。山色
青藍混合,雪峰夢幻般地
高高浮現(xiàn)在天際。
從崗加曲巴,到姜根迪如——
水晶與冰雪的光芒彼此穿越。
雪融水與白色蒸汽,開始
踮起腳尖:高原光線之舞。
涌泉追逐溪流,水加入水,
地熱蒸騰,黑巖上的白色。
想象力的暗流,問候——
從雪山彈出的兀鷹。
花崗巖。石英脈礦體。矽卡巖體。
各拉丹冬勢如出鞘之劍,
冰雪之水匯集,命運如晦,
閃電與河流構成一個共同體,
靜默的霹靂,貫穿玉樹。
礦工艱難地背下一大塊水晶,
高貴得讓人目眩。
5
雪峰之東,三角形開闊河灘,
幾股激流切割高地,流向東北。
向東,沿祖兒肯烏拉山
流向東北,穿公路西峽
至尕爾曲岸,東匯布曲。
各拉丹冬,高高浮現(xiàn)在天際。
那些出自恰卡碎雪山的
水流,遇到無名冰川,
深邃谷地,何等險峻!
神山莫雀不僅是傳奇,
美貌、救護與毒箭,惡人沉湖,
必定之不確定,意外的當然。
這里同時孕育水源與故事,
江源,乃青藏高原之戲劇。
深褐色的裸露山體,
像一座孤立于高原之上的巨大圓錐。
頂部的凹陷區(qū)
積聚著發(fā)亮的冰雪。⑥
⑥ 參見石銘鼎《難忘的長江源考察》,長江出版社,2010.10
6
長江第一滴水,只能
來自高原的冰雪魂魄:
火成巖、地熱水與溫泉,
揪心的鷹笛,插箭之姿,
穿過斷陷盆地的涓涓細流,
匯成沱沱河,一路見識:
碉樓之力,火塘之魅,臂彎之夢。
各拉丹冬,水之始,人之初。
長江自天界而來,從雌性
如意神牛的腔體奔涌而出,
從金子鋪就的河床緩緩流過,
以王者乘輦的陣容。
從大地緩緩抬升的
一座獻給生命的曼陀羅。
第一滴水,來自各拉丹冬。
時間與巖石、冰柱的交談,
攜帶著所有世紀的
奇妙、豐厚、無限;
匯聚成水晶的流體,如同
一朵火熱而冰涼,美妙,永恒的
——曼陀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