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去哈拉湖（短篇小說）

這就是世界結(jié)束的方式

不是轟的一聲巨響，而是噓的一陣嘆息

——艾略特《空心人》

一

很多次——

可能是剛從無人區(qū)跌跌撞撞撿回一條狗命，滿臉陽光加一身荒野里野狼棕熊抑或是土撥鼠的臊氣；或者是酒后醉意朦朧，那種五谷雜糧外加一股化學(xué)狠活，兩眼碎光無法準確投遞，像排卵期的魚群要急著兜售一肚子的臌脹；或者情緒低落空濛，像剛將生命里最后一滴乳白色又略微泛黃的液體射掉之后的那種要死得死的神態(tài)……

他對我說——

這個死皮賴臉的家伙，用陳年倉庫的口氣，我懷疑他早拋棄了人類現(xiàn)代文明的牙刷牙膏，難道他就不能咀嚼一團茶葉用食指插進口腔鼓搗一下那急需進行災(zāi)難性治理的牙床嗎；那胡子，至少三天沒有被電動剃須刀清理過頑性十足地盤亙在那微紫的嘴唇；無論天遠地遠也要將嘴巴翻山越嶺湊上來，甚至還蠢蠢欲試想拽住我那隨時要逃命的可憐的耳朵，用他那像剛剛得到誰要炸掉地球的第一手密報神秘且無法緩釋的語氣；要命的是那該死的舌頭上還纏繞著一圈絲網(wǎng)狀的黏液，還瞇縫著一邊單一邊雙且正在隨年齡遞增而加速下墜的眼瞼，并蝴蝶翅膀一般扇動著長長的睫毛，說：

伙——計，我們一起去哈拉湖??！

他將“伙計”斷開并拖拉得意味深長，非常明確界定的是“我們”“一起”這兩個關(guān)鍵詞。斯時斯刻，我內(nèi)心總會滋生出受人恩典的激動，似乎只要條件成熟我就愿意上刀山下火海。特別注意的是，他用的語氣詞是“啊”不是“吧”。這意思是沒的商量，也意思是我只是配合而不用我發(fā)表任何質(zhì)疑性或者猶豫性意見。我深受文明叢林的教導(dǎo)，參照規(guī)則行事是我的本分，我只能拿出被這人世間無情摔打并結(jié)痂的厚道，和寧可讓自己體無完鱗也不殃及魚池的天下好魚的周全，語調(diào)舒滑地回應(yīng)他：去！

回應(yīng)完立馬我會補上一句：為什么是哈拉湖？

我反問的重點音是落在“哈拉湖”而不是“為什么”。我跟他之間很少對“為什么”進行理論和探討，因為我們之間的情誼早已超越“為什么”那種初級階段。那時，他就像被人攻擊了一般猛地將脖子縮回三尺之遠，鋒利著眼神似乎要把我人皮瞪掉一樣地瞪著我，好半天才悻悻地說：

那是地球上最后一滴眼淚！

眼淚？！還是地球上最后一滴？這一聽就是那幫半罐子叮當響自以為會一語驚天下的導(dǎo)游們熬死三萬個腦細胞想出的說辭，就像滿世界插牌子“我在X地想你”一樣蒼白和令人作嘔。呸！這理由肯定不能安頓我。我說：為什么是最后一滴？又是誰的眼淚呢？

他急了，真急了，甚至有些生氣，說：你還想要什么理由？

好吧，生活需要理由嗎？沒有理由就不活了？要鬼的理由??！我連忙緩解眼前的尷尬揉揉他的憤怒說：不要了！于是，“我們一起去哈拉湖”就成為我們的生命約定。

他誰??？

我朋友，叫李可。

在北方空曠的原野里，在沙漠腹地的一片綠洲上，在一個叫天荒的小鎮(zhèn)，碌碌無為且根本無可救藥的兩個男人，一不小心就從并肩在沙漠里賽尿的孩童變成無法修飾的狗日的人到中年，并從找不到修飾詞的狗日的人到中年逐漸憐憫向老；我們在排除生活萬千可能的前提下終于成為一種可能，一個被散放為狼，一個被馴化成羊。狼和羊——成為李可和我的生活鏡像。

做狼的李可，很難安分在世俗里，雖然他依然在俗世里。做羊的我愿意與狼為友，直接成為很多人的詫異。比如這般婉約的生命約定——一起去哈拉湖，一般不應(yīng)該在兩個男人之間完成契約。但，我們兩個就這樣在婉約地踐行。小鎮(zhèn)上的人說，那兩個——說的就是我和李可，一個是西瓜瓤一個是西瓜皮，兩個組合在一起就是西瓜。這比喻不算高級，但也是一個能讓人記住的比喻。只能說，我兩個在俗世里的交集外人是看得見的——一個瓜皮一個瓜瓤，別以為別人都是瞎子。就你兩個——還是說的我和李可，誰也逃不出別人的眼眸。

我不想解釋，李可更不會。

別人怎么看無所謂了，自己不解釋地活著最妥帖。管他呢，生活的三千六百種方式，我們只選擇別無選擇的那一種。我會遺忘掉整個世界，但我不會忘記他跟我的約定——我們一起去哈拉湖！

二

手機信號斷斷續(xù)續(xù)，像一串起起伏伏的省略號。

李可叫我去天荒鎮(zhèn)的三岔路口等他，他要給我一個好東西。至于是什么東西，東西又是怎么的好，他火急火燎燙嘴巴似的沒來得及說。不，是我沒來得及問。既然他要給我，就不必問。

三岔路口三個朝向。一個朝向南，去敦煌城；一個朝向東，去鳴沙山；還有一個向度是朝西山方向，他來的方向。三個方向的車流都澎湃著，夏季，沙漠就狂浪般地活泛過來，游客多，熱鬧。

熱鬧的夏季李可也就格外忙，他做戶外探險。探險——既是他的生存手段，也是他的精神方式。只要想探，險是有的。好幾次在無人區(qū)陷車，彈盡糧絕，險象環(huán)生，他依然樂此不疲。他說他就是為險而生，這樣帶勁。帶勁是帶勁，不過這份勁不是每個人都能帶的。

他曾要拉我入伙，我都禮貌而又堅決地客氣掉了。一次邀我跟他們穿越羅布泊大海道，叫我順便給一個團隊寫電視片解說詞，正兒八經(jīng)給錢的，我拒絕了，我缺錢，但我不想寫那些假大空的抒情說明文；還有一次是純粹的沙漠體驗，我也找了理由拒絕。這事關(guān)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問題。我不想折騰生活，也不想折磨身體，我只愿在俗世里安詳身心。當然，我并不排斥分享他的探險故事。

接了電話，我就去鎮(zhèn)子頭頭上的三岔路口等他。

三岔路口有座中石油的加油站。加油站有個小廣場。我就佇在小廣場上，垂著脖子，踢著石子，偶爾眼睛朝西張望。

太陽正一寸一寸落下去，每落下一寸溫度就降低一攝氏度。戈壁灘上的色調(diào)也正在暗淡，像一雙無形的神手在調(diào)色。公路兩邊矮的是紅柳，紅柳一簇一簇，潑灑著細碎的紅艷，像照相就揮舞紅紗巾的中年大媽；高的是白楊，白楊挺胸抬頭，像正人君子；更遠處是沙山，沙山連綿的后邊是祁連山。祁連山的雪峰四季瓦藍，看起來有些朦朧，但只要認真看依然還是看得見。

等了半個多小時，一串越野車牽著遙遠的地平線，滾滾而來。

頭車是李可那輛紅色JEEP牧馬人，吱的一聲將車輪定位在我的面前，差一指頭就壓著我的腳。李可故意在炫技。車門彈開，翻身下車。長發(fā)。墨鏡。赤膊。短褲。大頭皮鞋。我看見他得意洋洋的墨鏡里反射著的我，兩鬢花白。

我趕緊撇開目光。

迎著彤紅的已經(jīng)失熱的陽光，我看見李可的臉被沙漠里的紫外線燙焦了。不過那種焦不是死亡，而是一種粗糲的野性，曠野的氣息和粗獷的氣質(zhì)。也是前面所說的一股蓬勃的騷氣。他咧嘴想笑，嘴唇上干裂的口子里滲出的血絲阻止了他過多的肌肉表情。他伸出舌頭吮了一下，似乎更疼，咝的一聲，跟熱鐵淬火似的。

他將墨鏡推向頭頂，攏住長發(fā)。長發(fā)天然帶卷，相面的說，這樣的人天生戾氣，不服管教。他的眼睛明亮得跟黑夜里的探照燈一樣。我驚詫他還有如此明亮的眼睛。那眼神能引火。

李可習(xí)慣性地彈出手臂揚起巴掌，不管不顧地拍拍我的肩。我們不握手，只拍肩。我也習(xí)慣性地用肩頂頂他的手掌，算是回應(yīng)。

李可遺憾地說：這次沒有遇到險！

我想沒有險遇也是一件好事啊，將隊伍囫圇帶進去再囫圇帶出來，哪能經(jīng)常盼著遭遇險情啊。他又說：這幫北京人沒勁，噪，缺專品。他說的專品，是專業(yè)品質(zhì)的縮寫。我想，哪有人人都對探險專品呢。

車隊五輛車，清一色的老版豐田4500，有的二手三手，有的已經(jīng)四手五手了，不過都按照專業(yè)越野要求深度改造了。還有一輛長城炮的皮卡車，拉著帳篷、柴油、淡水、食物和鍋碗瓢盆。進入無人區(qū)，得要自己埋鍋造飯。開皮卡的小毛搖下車窗，向我探出一張風(fēng)沙彌漫的熟透了的圓臉，圓臉上袒著老熟人的人間世俗的笑。

我朝那世俗的笑揚揚手。李可的話不好接，我說：安全到家就好。

李可說：沒遇上險，倒是偶遇了它！

說罷，他大步繞到牧馬人車后，拉開車尾門，像拉開一簾瀑布似的黃沙飛揚。他從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個用防曬紗巾裹緊了的東西，沉甸甸地遞給我。這就是他電話里說的“好東西”。

李可說：替我善待它！

我的心一沉。掂量了一下，感覺是塊石頭，猜想是風(fēng)凌石，似乎又比風(fēng)凌石要重，但又不可能是塊狗頭金。這輩子我和李可都不可能被一塊狗頭金砸中。我們沒那個命，也沒那個運。

李可哐當摔上尾門，又震出一簾黃沙飛揚。他用目光牽引我的視線鏈接到他身后的越野車隊。越野車頂都昂揚著五顏六色的戰(zhàn)旗，迎著戈壁灘里夕陽西下的漠風(fēng)，呼啦啦的。我看見越野車車身的貼紙都花里胡哨，有的是“走，撒野去！”有的是“活著，就是找死！”

李可笑笑，說：今生再無所戀，也別無所求！

他手臂一吊，長腿一彈，工裝大頭皮鞋一蹬就上了紅色牧馬人。牧馬人加高了懸掛，趾高氣揚，跟隨時要發(fā)情的公羊一樣。紅色公羊發(fā)情地吼著粗嗓門，呼喚著它的同伴，朝東，向鳴沙山卷塵而去。

鳴沙山腳下的沙窩子里有他的探險俱樂部。

俱樂部名叫“西域驛站”。

三

這次出發(fā)頭一天，我去天荒鎮(zhèn)一個汽車4S店。

店老板姓龔，四川人，個不高，年齡不大，舌頭很甜，做事靠譜，總能讓人感受到一股秋收般的沉穩(wěn)氣象。天荒鎮(zhèn)的私家車多在這里做保養(yǎng)，做的是回頭客，他滿嘴哥啊姐啊的全搞成了自家人。他也做越野探險救援，一套全活，做得多了，也就是半個探險家。

龔老板抬頭見我，連忙起身，叫一聲哥，抹掉油手套，叫老婆給我倒水。我趕緊朝他老婆揚揚手中的礦泉水瓶。他老婆回撤了去取紙杯的手，手指上兩顆碩大的金黃的黃金戒指，喊我坐，也叫哥，但語調(diào)沒有他松弛。我沒坐。龔老板給我橫過一根黑蘭州，我伸出右手食指搖了搖，意思是早戒了。

龔老板說：好了，三天前就噴了漆，我?guī)闳タ础?/p>

我點點頭。出了修理車間，拐彎到了停車廣場，遠遠地就看見鮮紅的牧馬人在陽光下簇新生艷。我的胸口突然有些悶，心臟越來越不好。我用手拍拍胸口，緩解壓迫感。這些動作龔老板都盡收眼里，他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話給我。我們繞過不大卻似乎格外寬廣的廣場。

龔老板說：哥，你放心，所有指標接近一手，不，就是一手！

他尷尬一笑。我也笑笑，說：好！

他帶我繞車一圈。牧馬人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連四只輪胎也刷得漆黑油亮。龔老板的修車手藝沒法挑剔，他的鈑金活整個敦煌修車界赫赫有名，再七拱八翹慘不忍睹的車，經(jīng)過他的敲打和矯正，都能百分之百復(fù)原。若不用儀器測試，僅憑肉眼你看不出任何瑕疵。活做到這個份上，就是上天賞飯吃。他靠手藝將飯吃得硬實。

車鑰匙掛在車門上，很孤獨的樣子。

龔老板打開車門，問我要不要試車。我擺擺手，說：我開走了，你算一下費用，微信轉(zhuǎn)給你。

他說：哥啊，不急，你先開！

我將牧馬人開出4S店，上了國道，拐到天荒鎮(zhèn)邊邊上三岔路口的中國石油加油站，給加滿油。很好聞的柴油味彌漫在車內(nèi)，這是工業(yè)文明的味道，一股燃燒的生命勃發(fā)的氣息。還有車內(nèi)微微刺鼻的嶄新的油漆的味道，它也像在暗示我，牧馬人已經(jīng)新生。

這些暗示，我都心領(lǐng)意受。我不能拒絕。

我開著牧馬人朝東而去，上了彩虹大道。

這是一條城市景觀大道。聽說之前是為某個大人物來視察而專門修建的面子工程。大人物沒來，路也得開張，就留給老百姓自己走。道路兩邊敷設(shè)了自行車道，紅色，塑膠，軟的，既可以騎自行車，也可以徒步。走過的人都說觸感不錯。

我走過兩次。一次是月夜，皓月當空，冷輝撲地，像踩在詩上，估計是兩個人吧，女的？忘記了，因為一個人走是可恥的，也是可惜的；另一次的確是兩個人，男的，李可。在城里喝完酒，兩人一路纏著一路歌，跌跌撞撞走回天荒鎮(zhèn)花了半個晚上。

道路兩邊是沙漠綠洲，是井格形狀的種滿了葡萄的田園。田園里還有杏樹梨樹和棗樹，也間插大豆和玉米。這是葡萄繁碩的季節(jié)，差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入口了。那些沉甸甸的葡萄都有了被豐收的期待。每年我和李可都要去采摘一次果實，雖然我很少享用，因為太甜；但我還是樂于去采摘，因為在沙漠里收獲葡萄，感受比吃更重要。

是啊，該死的，還有十天半個月就該收獲了。

我盡可能慢地開著牧馬人，我不用著急。沒有什么可以讓我著急的了，我才不像那些外來的旅人們，大呼小叫，慌急忙亂地感受著沙漠風(fēng)情。他們只是淺表的體驗者，是風(fēng)物之外的感應(yīng)者。他們?nèi)谌氩涣松衬衬膊粫钋榈亟蛹{他們，因為他們各不相屬。

穿過葡萄園，就看見黨河，還有鳴沙山。

黨河里沒有水，干涸著河床。季節(jié)河名副其實。水匿藏在河之外，河床和水做了季節(jié)性切割。在西北，不要對一條裸露著卵石的河床發(fā)出怨天尤人的感慨，它們命該如此，也叫天注定。

鳴沙山倒是依然。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也不會變化。沙子不會變，它的容顏和體態(tài)已經(jīng)被固化。風(fēng)揚起它們，讓它們舞蹈，又輕輕地摁下它們，讓它們安靜。一座沙山就按照風(fēng)的最高指示，變化著或者不變。沙子很難表達個人意愿，它得靠風(fēng)。

看著窗外的風(fēng)物，我的腦海中胡亂地莫名其妙地閃現(xiàn)著這些陳詞濫調(diào)。

牧馬人在我的腳下嗓門細軟，不再騷公羊一樣發(fā)情，它似乎轉(zhuǎn)身別紅塵，幻身成乖巧的良家女人。這是我第一次開牧馬人，以前李可叫我開我都不開。我深知愛車人有鐵律：車和女人概不外借?，F(xiàn)在我得要熟悉女人一樣熟悉它，因為我要跟它開始一段新的旅程。

二十多公里的彩虹大道在雷音寺門口被十字交叉。生命里很多這樣的十字路口，也會讀秒等待命運的紅綠燈閃爍。可要緊的抉擇就在一秒之念，紅綠作別天涯之間，一錯失就是一輩子悔恨。

停歇時，我遠遠地看見雷音寺氣象莊嚴，中國式翹檐閃閃發(fā)亮，線條明快，給人昂揚的凌厲之感。突然，鑄鐵錚鳴，鐘聲從密林深處的雷音寺訇訇然傳來，空氣里立刻蕩漾著一層層水波的聲音，波紋密布，漸次散開，最后慢慢消散在田園、沙山和無盡的曠野里。

我周身震顫。

這時，我看見一根刺天的煙囪突兀在我的前方。那是殯儀館的靈魂天梯。它生硬地豎插在我的眼前，躲都躲不開。

我默念道：阿彌陀佛！

四

時間虛晃得比飛矢還快啊。

一晃，李可給我鐵隕石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了。

李可叮囑我善待的那塊石頭的確是一塊鐵隕石。比拳頭大點，比普通的石頭也要沉，只是比狗頭金要輕。他能從羅布泊神秘兮兮拾回來的，最多只能是一塊鐵隕石。

那塊隕石橢圓形，或者蜜桃形，渾身是高溫燃燒后的疤瘤，還有大洞小眼的鏤空。至于像什么，我一時沒有找到參照物。

李可回去就打來電話，說：看看，像個啥？

我說：看不出！

李可急迫地說：你好好看，像個啥？

我故意道：像塊石頭！

李可急了，說：屁話，它本來就是塊石頭，我是說像啥？

我呵呵一樂，說：像個桃子！

李可說：再發(fā)揮一下想象！

我突然一個激靈，道：哦！

李可趕緊問：猜到了吧，我就知道你猜得到！

我還是故意道：猜不出！

李可是我肚子里助我消化的蛔蟲，他已經(jīng)知道我猜出了答案。他說：善待它，哪天我死了，它就是我！記住了啊，它就是我！

這話不吉祥。我的手一燙，回擊道：我呸！

確切地說，這塊狀如拳頭的鐵隕石像一只心臟，或者說就是一只天然的心臟模型。細看，居然有心肌，有尖瓣，有心房，有左右心室，左心室似乎還肥大，有冠狀動脈，有血管。簡直活靈活現(xiàn)。

李可說：它來自天外，穿越了多少光年來到地球來到羅布泊跟我相遇，容易嘛，不容易，這就是奇緣，奇緣，是吧？

我說：也許是。

李可說：那晚在羅布泊野營，夜半出去小解，噓噓，抖抖，一低頭就看見月光下一團冷光。我撇開不看，可那冷光就拽著我偏要讓我看。其實看見了我也可以不撿的，但我又鬼使神差地撿起了它。

我說：哦！

李可說：回帳篷用礦泉水沖了，活脫脫一個心臟嘛！

我說：哦！

李可說：這是天外圣物。

我說：是來自天外，但不一定是圣物。

李可又說：我死了，它就是我！

我再次回擊道：我呸！

李可哈哈一笑，說：留給你吧，你更能比我善待它。

李可經(jīng)常四處亂飛，居無定所，放在我這里他當然放心。我卻說：它畢竟還是一塊石頭，它代表你但并不是你，你自己要善待自己。

李可沉默片刻，說：你知道我在哪里撿到的嗎？

我說：不是說羅布泊嗎？

李可說：在羅布泊湖心的地方，三百米開外就是老余的葬身之地。

他說的老余是余純順。那個上世紀80年代立志徒步全國的中國人，最后因干渴倒斃在羅布泊。現(xiàn)在滿世界瘋走賺流量的人多了，可那個年代不一樣，他是徐霞客一樣里程碑式的時代人物?？伤乖诹肆_布泊。倒在逐日的路上就是英雄。李可每次帶隊進羅布泊，都要去余純順墓碑前三鞠躬。他也樂于向探險的人介紹這位倒斃在羅布泊的英雄。

李可也曾多次給我講述關(guān)于羅布泊的傳說，比如失蹤的科學(xué)家彭佳木，比如余純順，比如雙魚佩。我知道，有的傳說是被神化了，比如雙魚佩之玄幻，是也非也，不得知，也許是人類還沒有進化到認知層面吧。信有信的理由，不信有不信的教義。我既唯物也唯心，在信與不信之間蕩秋千。李可的信多于不信，他在信的彼岸徜徉。

一次酒后，李可信誓旦旦要替國擔當去尋找彭佳木。他的理由是，只要雙魚佩的理論存在，那么彭佳木就一定還在。按最基本的物理邏輯，現(xiàn)在沒有找到彭佳木尸體，那么反推雙魚佩的理論就是成立的。彭佳木只是偶然遁去了另外一個時空，那個空間只有在另一個維度才看得見，就像豎起手掌，你沒法看見手心的同時也看見手背。

李可說：彼此都看不見而彼此都存在。

我哈哈一笑，說：我看見了薛定諤那只貓。既然如此，你就去尋找老彭吧，替國擔當正是英雄。

李可立馬道義附身一般莊嚴了腔調(diào)對我說：老彭老余他們都是為理想主義獻身的飛鳥，黃金的籠子也囚禁不了他們！

李可英雄主義情結(jié)濃厚。我趕緊補充道：你也是！

李可訕訕道：我不是，但我心中為英雄立碑！

李可特意說到這只鐵隕石撿自老余墓地處，又恰似一顆心臟。這些巧合重合在一起，也就格外有了象征。只要心結(jié)在，象征就無處不在，意義也就無處不在吧。李可是將自己的一顆凡塵的心緊貼在英雄的墓碑。確實，假若將意義突顯，那么這顆天外飛來的鐵隕石心臟就格外有了蓬勃的生命張力。能在生活中找到類比和象征，也是意義。

我必須莊重待它。

我將鐵隕石擺在書桌上，這是我除開飯桌和床這類物質(zhì)主義支撐之外精神倚靠最多的地方。在這里，我一直將精神飛翔。我喜歡啟動電腦前摸摸它，思緒卡頓時捏捏它，感受它冰涼的體質(zhì)和沉甸甸的氣象。每每想到它具象一顆心臟，我的手就微微發(fā)顫，莫名地。

天外的圣物，它給人類的我們昭揭何如？我真不知道。

按照李可的千叮萬囑，我真的很善待它，經(jīng)常用酒精棉紙擦拭，讓它不帶菌也不染塵。我跟它對話，平常的咸淡瑣碎，偶爾也會很深刻地探討人生意義和生命真諦，甚至也會針砭時弊。我不知道它能否感應(yīng)到我的情緒，但我但愿它能。不然，它即不配稱為心臟。

有兩次還真的顯靈，我發(fā)覺它不再是冷冰冰的氣質(zhì)，有了類似人的體溫，渾體汗?jié)?，濕漉漉的，黏糊糊的。我趕緊打電話給李可。李可說他正在發(fā)燒出汗，感應(yīng)的。我當然不會被他牽著鼻子走，但我還是驚詫，難道這塊鐵隕石真通假了人類的情感？

其實，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完全把它當成了李可。

五

李可就真的具象成一塊石頭了。

這是一次艱難的情感抉擇，宛若脫胎換骨。

一段時間來，我?guī)缀蹰]門不出，我遮蔽掉北方天空里赤裸裸的陽光和沙漠里干燥如絲瓜瓤子的空氣，還有小區(qū)里楊柳的飄絮和雞鳴狗吠的雜音，靠簡單的人間食物維系肉身、消磨肉身。確切地說，我不是一個智者，因為智者不悲。也別以為李可是西瓜皮，我這西瓜瓤子就跟他有天壤之別。不可能。

我把自己還原成傻瓜。我不讀書，不看電視，不刷手機，也拒絕思考和聯(lián)想，我把自己還原成空濛狀態(tài)，像那條射完精后空蕩蕩停擺了精囊的魚。偶爾，我會聽音樂，用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一遍又一遍將自己轟炸。最后，一錘子砸掉耳機，因為音樂也解釋不了命運。

我開始夜游。我在夜里打開房門，走出單元，走出小區(qū)，走出天荒鎮(zhèn)。幽靈一般。不管有月亮還是一片漆黑，我都幽靈一般朝沙漠深處飄去。夜風(fēng)跟隨，撲簌簌掛在紅柳上白楊樹上鬼祟作響。我才不在乎呢，別以為一點聲音能嚇阻我，我一回頭，那些聲音就啞了。走啊走，走累了就席沙而睡、枕月而眠，直到明晃晃的太陽將我喚醒。

有次我飄入了天荒鎮(zhèn)墓園。墓園里有幾萬個土堆，大白天也很少有人能在里邊熬待半個小時。我進去掃墓，出墓園時總感覺后背涼颼颼的，有什么東西在拽著我。這次是被一個黑影引領(lǐng)進去的，我心里明白得很，我不怕他，我為什么怕他呢，我不怕。但雙腿明確告訴我要趕緊逃跑出去，可怎么都找不到出路。直到天明時分一聲雞叫遠遠傳來，魂靈一激，再看墓園里已經(jīng)被自己活脫脫踩出一條小徑來。

我依然夜游，別以為踩了墓園的鬼門關(guān)就嚇阻了我，我才不怕呢。我蹚過黨河，爬上鳴沙山。扒光衣服，用沙子埋了自己，做了一條沙蟲。還去探視黨河水庫，白天看著都害怕的黑幽幽的水不見了，水成了一塊堅硬的毛玻璃。轉(zhuǎn)身就看見那座平躺的山佛。大山已經(jīng)修煉成一座佛。山佛默默無語，它目睹凡塵喜怒哀樂而默默無語。

情緒瞬間就上了頭。

我想，它生而為佛受人間頂禮享受萬民香火就不應(yīng)該如此冷漠。轉(zhuǎn)念又一想，哦，佛都看透了凡塵一切，它就真的可以在嘴角撇一溜似笑非笑而默默無語了。只是苦楚的人間，紅塵灼心，凡人才應(yīng)該嘮嘮叨叨，滔滔不絕，小蜜蜂一樣忙忙碌碌又小蜜蜂一般嗡嗡嚶嚶。

好，那我就說說吧——

后來我回憶，我跟大佛說了一整晚的話。至于說了什么，我不復(fù)述你們也明白，人間嘛，就那么一點陳芝麻爛谷子，從來就沒有多新鮮的剩飯，哪怕加雞蛋加火腿加青豆小蔥和油鹽醬醋猛火爆炒也還是一碗人間剩飯。什么歡喜苦樂愛恨情仇你死我活啊，對于佛來說，都不值一提。到天亮了，我看佛還是那副模樣似笑非笑。

這一夜的訴說，也許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害得我一個星期沒能張開嘴吃飯，因為舌頭腫了，咽喉腫了，嘴巴也腫了。說話能把人嘴三器官都搞腫也是奇跡，事實是我確實一個星期沒有能夠順溜地吞咽人間食物。我反思是說的太多了么？有可能，但也不至于啊。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說了不該說的，佛給我掌嘴了。

這我信。

于是，我閉嘴了。

不僅面對苦難，面對一切我都閉嘴。我知道自己閉嘴了也不是佛，我只是一個把嘴閉住的凡人。我將自己調(diào)成靜音模式，天荒鎮(zhèn)就多了一個失語者。沒辦法啊，生怕禍從嘴出，又怕被佛掌嘴。于是天荒鎮(zhèn)將我列入怪胎名單，就連那些貓啊狗啊遠遠見了我就撇開目光，調(diào)整路線，一扭一扭地撇進小樹林。這點小扭捏小心思，忒，我才不在乎呢，你們這些畜類！

直到有一天，單位領(lǐng)導(dǎo)，一個滿口追尋真理的家伙找我，繞題十萬八千里然后扯回到找我談話的初心，叫我休休假，還語重心長地關(guān)懷道，祖國大好河山都健在呢，去看看山也看看水，對心臟對大腦都有好處。呵呵，我就知道，天荒鎮(zhèn)都對我起了外心，我還以為只是那些貓呢狗呢。領(lǐng)導(dǎo)叫我休假，言外之意明確。

好吧，得知趣。

六

該有一次遠行了。

無論從時令還是情感?？嵯牡脑餆崧浼?，一股涼意從夕陽西下后的地平線冉冉升起，隨夜而潛，從窗戶擠進來，喚醒那些依然還在習(xí)慣夏睡一絲不掛的人們。這時候，巨大的情感傷灼在時間的湯劑里也慢慢被療慰，心尖上的那掐尖似的疼痛已然緩解，胸口的沉淀物似乎也被春灌一般疏通了淤堵。河道遠處潮水咆哮。加之，4S店龔老板也不止一次打來電話，說，哥啊，牧馬人復(fù)活了，在廣場上曬太陽呢。

于是，我去4S店接出牧馬人。

加滿油。又必備了遠行之物，水，食物，野營的全套東西，滿滿當當塞了后備廂。還專門去了醫(yī)院，找給我扎過銀針的中醫(yī)科程大夫開了一堆護衛(wèi)心臟的藥。一路海拔高，雖不算很高，也就四千多米，高原人對這點海拔是可以蔑視的。但我還是得認真禮待，盡萬全之備。

程大夫開玩笑說：出遠門啊，我陪您老？

我搖搖頭，嘴里也回過一個詞：忒！

關(guān)于路線，我在電腦上提前做了功課，比初夜功課還仔細。

以敦煌為出發(fā)點探險哈拉湖，要么是走北線，從甘肅嘉峪關(guān)進，繞哈拉湖向南，從青海德令哈后山柏樹山出。要么是走南線，從青海德令哈進，繞哈拉湖到北岸，從甘肅嘉峪關(guān)出。

一南一北，一進一出，只要自己愿意，南北都行。

我選定走南線，自敦煌出發(fā)，翻越當今山進柴達木，再南去德令哈，從柏樹山進，橫越宗務(wù)隆山，抵達哈拉湖南岸。再繞湖到北岸，翻越祁連山，沿著白楊河奔騰的雪水抵達甘肅嘉峪關(guān)。一進一出繞一大圈得三千多公里，計劃四天至五天時間。

我沒有玩過戶外，李可那樣引誘我我都沒有實質(zhì)性對探險產(chǎn)生過物理興趣。我一直認為我就是一個精神狂歡者，任何狂歡都僅止步于精神層面。雖然也一次不落地分享李可戶外的悲歡，也深度感受野外的自由和恣意，但我只當精神出游。拿李可惡心我的話說，你就是意淫。對，我承認，我一直對這個世界在意淫。

但這次，我不得不用身體進行物理行動了。也就說所謂的無論從時令還是情感，都到了出發(fā)期。像一顆內(nèi)核飽滿的豆莢，它要爆莢。我要讓自己的肉身出發(fā)，帶著長久以來被意淫灌漿的精神，在遼闊的北方高原，千里獨駕。我重負使命，似乎也壯懷激烈。

我們一起去哈拉湖，最終踐行我們的生命約定。

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說，我們要去一次哈拉湖！哈拉湖似乎成為他這個戶外游俠的精神皈依地。我是一時半會想不通的，或者是一時半會抵達不了他精神高地的。但我每次都會真誠且毫無雜質(zhì)地回應(yīng)道：去！一定去！一起去！

當然，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抵問，雖然李可厭惡我這句潛問都有殺死我的心了，但我還是要明確地發(fā)問：為什么去哈拉湖？

李可癢癢地說：因為那是地球上最后一滴眼淚。

我又問：你確認那是眼淚？最后一滴？不是文旅局的導(dǎo)游詞？

李可用可以瞪掉我人皮的眼神瞪著我，說：就是，又怎么了？

李可這次真的生氣了，可能因為我執(zhí)著的發(fā)問以及兜底的懷疑讓他內(nèi)心里毛刺倒向，刺穿了血管壁和肌肉，也刺穿了我們之間的情感和友誼。他的臉色，雖然是一直不怎么好看的鹵肉色，但此時是更加難看。我擔心他的心臟，雖然他玩戶外，心臟發(fā)動機遠優(yōu)于我，但我還是擔心會被爆缸。于是，我笑笑，撤掉他面前的酒杯，推上一杯白水。他將一大杯白水頂額而盡，稀釋了情緒，將心臟發(fā)動機調(diào)成怠速的狀態(tài)，才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

請原諒我再精準的文字也沒法完全轉(zhuǎn)述他的原話。當然，他的話也不是什么真理，也用不著全文全語態(tài)復(fù)制。理由主要有兩個：

一個是，李可說：因為愛情。

我跟李可是西瓜皮和西瓜瓤的關(guān)系，我都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這么一次愛情。當然，愛情，他是有過的，他不會缺愛也不會缺做愛。他有過的愛情我大概都知道，他會告訴我。我們之間沒有情感障礙，他自然而然地說，我自然而然地聽。他有過幾次愛情，都很短暫，十天半個月，三五個月，最長也就是一年左右，似乎再沒有更長的了。

我明白像李可這種戶外游俠，講究的是身體愉悅，只要那些飽滿的情緒在下半身得到釋放就很快會氣球一般漏氣。漏氣之后再臌脹，臌脹之后再漏氣。這不是愛情，這是身體快餐。有一次，他居然在魔鬼城雅丹林里將一個剛剛認識兩個小時不到的外地女導(dǎo)游給上了硬弓。那女的見風(fēng)識雨也是個老江湖，在派出所不哭不鬧不上吊，四維緊閉只留下一個錢字的豁口。李可是個犟遭瘟，偏不，還一個勁強調(diào)是女方自己脫的褲子。我看那女的腿上不是褲子是裙子。警察撇住我的耳朵說，再犟遭瘟下去就有牢獄之災(zāi)，起底三年。最后，我主動掏了三萬塊錢給他免了三年牢飯。

這事確實丑陋，我都不該提出來曬丑。

當然，在敦煌這個神奇的沙漠里也確實一不小心就會遭遇神奇的愛情。比如，一個云南女人，亞熱帶臉型和亞熱帶膚色，似乎經(jīng)濟自由，錢路來處不明，寫詩的，詩寫得相當不錯?？吹贸鰜碓娙四昙o不小，但柔柔軟軟的頗有幾分姿色耐人尋味。李可居然停下半個月戶外經(jīng)營陪著詩人去了西藏，在西藏給詩人牽馬墜鐙半個月把自己曬成煤炭一樣才回來?；貋碇笤贌o下文。

敦煌這個神奇的地方真能經(jīng)常遭遇神奇的愛情，像李可這樣的外形放蕩又隨時身揣烈火的家伙，只要他想燃燒，就沒有幾捆干柴不被點燃。我居然看見他身邊冒出一個意大利女人，當然絕不是莫妮卡那等仙物，大塊頭高顴骨，居然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據(jù)說在內(nèi)地某處當外教。一臉地中海海風(fēng)吹拂的顆粒飽滿的雀斑，滿手臂毛發(fā)密植像原始森林里的苔蘚。眼球灰褐，像貓。我擔心這貓會不會夜里咬人。當然，也只見了這一次。

我沒有見過的有沒有？當然有。

就是這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哈拉湖。

跟我繞了山長水遠的圈子，哈拉湖跟他的愛情有關(guān)。男人啊，男人。我想說什么呢？不想說了，我不說的大家去意會吧，不難。

李可說到哈拉湖關(guān)于他的愛情時就警惕地閉了嘴，嘴唇上的胡須都嚴守紀律一樣地一動不動。好吧，我不再問。我知道今后他會說的，我不問他也會說，他遲早憋不住。他是我的西瓜皮，我是他的西瓜瓤。但我內(nèi)心溫暖，關(guān)于愛情，而不是別的理由，是愛情，神圣，崇高！自此之后，李可再說去哈拉湖，我就不再追問為什么了。我覺得，我可以陪他去踐約。

李可還說了第二個理由。

第二個理由在第一個成立的前提下已經(jīng)失重，幾乎可有可無。

李可說，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走遍中國的無人區(qū)。已經(jīng)去了羅布泊無人區(qū)、阿爾金無人區(qū)、羌塘無人區(qū)、可可西里無人區(qū)，還剩下最后一塊無人區(qū)，那就是哈拉湖無人區(qū)。忒，無人區(qū)。我理解李可骨子里的荒野氣象，他胸懷的無人區(qū)理想就好比中學(xué)生胸懷的北大清華，就好比彩票迷的五百萬元，也好比老光棍牛郎的一個織女夢。他的最高夢想是無人區(qū)，別人理解有誤的話我不會。

我只說：好的，兄弟，我一定陪你去！

我記得那晚我們愉快地暢飲了一桶老青稞，七八斤，見底；抽掉了一條硬中華，兩百根，剩下了十來根。自此我就戒了酒戒了煙，在腦袋天旋地轉(zhuǎn)中艱難成佛。感覺這輩子煙酒的欲望一下到底了，頂格了。

我深深地知道，頂格做事定會留半格遺憾。

七

牧馬人在我腳下轟鳴，河西走廊的西天盡頭就是當今山。

翻越當今山曾是老司機的噩夢，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通了高速公路，但我還是選擇了老國道。老國道路況也極好，比走高速鉆洞子更有體驗感。這條翻山之路我走過三十多年，從青春走到雙鬢飛雪。也似乎是轉(zhuǎn)眼之間的事，時間真過得比飛矢還快，一個激靈就是一生一世，連一個多余的喟嘆都來不及發(fā)出。當然，只要想發(fā)還是有時間的。

五個小時之后，我到了大柴旦。

按照所做功課需在此停留。我不用征求李可的意見，他也不可能有意見。牧馬人在我的腳下，牧馬人也得聽我的。尋尋覓覓找到那家花海子客棧。這是北方小鎮(zhèn)的大車店，絕不是南方客棧那般秀外慧中?？撮T的大爺像大爺一樣瞪著牧馬人的車牌似乎要明察真?zhèn)?，半天才給我豎起擋桿，擋桿翹起比老大爺翹起身子還要慢半拍。

前臺是一個哈欠連天皮包骨的女人，她連瞟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伸出亂蛛網(wǎng)一般的手掌要我的身份證，捏筆蚯蚓滾沙一般登完記，順手朝我甩出一張房卡，啪的一聲粘在柜臺上。我耐心地摳起那張黏糊的門卡，門號是1414。我想換，可抬眼那皮包骨不見了蹤影，左瞧右瞧都不見，想想都有些發(fā)毛。

花海子客棧，我五味雜陳。

客房一股濃重的塵灰味，床單顏色更是一言難盡。居然有室內(nèi)衛(wèi)生間，蹲式，便槽上一條裂紋深入幽暗的便道深處，像一條被燙傷的嗓子。試了一下淋浴花灑，嚴重前列腺似的滴滴答答出幾滴紅褐色液體，我趕緊關(guān)掉。

困乏上身，和衣倒床便睡。

從一千多米急速上升到三千多米，海拔要命，人容易迷瞪。院子里隨時會闖進來大卡車，有時候是一輛，有時候是一串，那粗壯的柴油機大嗓門撼山撼地，似乎實時感受三五級地震。大柴旦還有高級的酒店可以住，但我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這個大車店，也許就是鬼使神差。渾身的困乏和并不讓人舒服的環(huán)境讓我心緒沉悶，好半天才迷迷糊糊深入夢境。在夢里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不知身在何處，挑窗一看，天色漆黑，院子里一盞螢火蟲的燈盞都沒有。我立馬就又栽頭入眠。

確切地說，剛剛做了一個夢。是夢照進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跌進夢境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不該醒來，現(xiàn)在急需的是再回睡過去將夢接上。說來也怪，那斷掉的夢居然又被接續(xù)上了。

我在跟李可聊天呢——

李可情緒飛揚，看來心情不錯，他繼續(xù)剛才的敘說。

他說的是24年前，時針撥回到2000年。

那時他還年輕，年輕得滿身荷爾蒙啤酒沫一樣澎湃。按理說，師大地理系畢業(yè)的他完全可以在沙漠里一所子弟學(xué)校教書養(yǎng)老，可他不，毅然決然辭掉了工作滿世界亂轉(zhuǎn)。他喜歡攝影，背著尼康單反滿高原長腿羚羊一樣蹦跶。天然的不受拘束的性情使然，他寧愿將自己放逐成一匹野馬恣意馳騁。他在高原瘋躥了十多個年頭才踅回天荒鎮(zhèn)，開始做戶外探險。在常人眼里，他這輩子是廢掉了。

李可不是常人，他骨子里可不這樣認為。

他對比我。我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老老實實窩在一個小機關(guān)做文員，將自己滿頭黑發(fā)煎熬到一根不剩也只是個小科長級別。他這樣對比我我當然無話可說，因為確實我沒夠著更高的世俗的小花朵，但我也沒有一心在這條路上栽種幸福樹啊。我不在乎他對我的惡心。假若對我的惡心能讓他找到更好的心理平衡，我愿意為西瓜皮出賣自己也不怎么值錢的西瓜瓤的尊嚴。

有點扯遠了。我不想在這里論述人生的，并且還帶著絲絲縷縷的情緒，這不是我在此要表述的東西。我只想順便牽連一下自己，就像有些電影導(dǎo)演總喜歡在作品里給自己留個路人甲。我在自己的小說里順便捎點私貨也不觸犯天條，為什么陳述李可而順帶將自己拿去陪襯呢，因為陳述他西瓜皮肯定脫不了我這西瓜瓤的干系。

李可在滿高原瘋躥的時候駐歇過這大柴旦的花海子客棧。難怪我就那么順滑地鬼使神差地將牧馬人拐進這大車店，原來是李可在暗中支使。李可對我不掩不藏，包括他身上走過的女人，可他還是對我遮蔽了這個秘密。我覺得他不地道，居然能將一個秘密把守這么久，幾乎一輩子，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我這個西瓜瓤子的西瓜皮。

他說——

那時他就駐歇在名叫花海子客棧的大車店。

他從西藏的無人區(qū)過來，快要散架的長途班車終于在一個叫大柴旦的地方散架了，修車的配件從西寧帶過來也得要一個星期以上，或者十天半個月。那時候的交通還沒有“高速”“高鐵”這樣的字眼，有搓板路讓你散架已經(jīng)是不錯的福分。一班車幾十號人就被命運無情拋在這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拳頭大的荒原小鎮(zhèn)。

李可覺得無所謂，一車人最覺得無所謂的也只有他。其他人都罵罵咧咧，那些挖金子的，那些做生意的，那些奉獻在洗頭房歌廳的，都恨不得把司機活剝生吞掉。只有李可他心安理得，毫無怨言，背著攝影包扛著三腳架就住進了鎮(zhèn)上最便宜的名叫花海子客棧的大車店。他覺得命本無常，他也早習(xí)慣這樣被命運無主題地拋撒。

花海子客棧進進出出的都是拉煤炭的大卡車。前方就有一個叫大頭羊的煤礦，那煤炭深入地殼似乎挖之不完。車輪一響黃金萬兩，因此客棧門口一排土坯房突然被改頭換面成“蓉城大飯店”“川妹子洗發(fā)屋”和“紅玫瑰卡拉OK廳”。它們精準定位那些大卡車司機，繁華和熱鬧便在那些小土坯房里欣欣向榮，假若窗欞上門檐上再牽幾串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爍，那就會被沒有見過世面的我等“高原土鱉”修飾成“大上?！薄靶∠愀邸倍灰姑烂咴瓝P。

李可像一只羽翎鮮艷的雄雞，目光高揚過那些霓虹閃爍。

有一天，他從雪山拍照回來就深受風(fēng)寒，無情的高燒讓他天暈地旋。在高原一個感冒也會奪人小命，他掙扎著踉蹌出去買藥。那時候的小藥店還沒有像如今遍地開花，根本就找不到藥店，等他再摸回客棧就一頭栽倒在客棧大門口，身子橫亙著，像個門欄。人們都四散炸開。世界安靜了良久，一條潔白如云的連衣裙緩緩蹲了下去。

白裙姑娘不管不顧護理了他三天時間，他才從鬼門關(guān)折身回來。折身回來的李可就看見眼前一朵潔白的云，他以為自己被那些霓虹閃爍給陷害了，摸摸身上的錢夾，看看攝影包，再看看正在為他熬煮稀粥的女人，不，應(yīng)該說是女孩——她才18歲，跟隨村里見過世面的女人來闖蕩天涯。她說她叫云朵。她羞色如花，因為這不是她的真名。出道江湖，她們都喜歡用詩一樣的名字來包裝自己。

突然之間，李可被那抹純凈的羞色拿捏了。

李可這樣的江湖浪子不太可能輕易被拿捏的，何況對方還是一個18歲的山野姑娘。然而，拿捏他的正是云朵姑娘那抹被紅塵玷污的天然的純凈。云朵說，她只在紅玫瑰里站臺收賬，每個月五百塊錢，她還要將四百塊寄回四川大山里的老家供弟弟妹妹上學(xué)。那些掙大錢的女人都勸她想開些，就那么回事，將青春用在刀刃上才是王道?？稍贫浜葱l(wèi)真理一般堅決地捍衛(wèi)著自己的身體防線。

在這個荒原小鎮(zhèn)，一次偶然的停頓，似乎上天給李可送來了愛情大禮包。歷經(jīng)太多紅塵裹挾最向往的正是處子般的純凈。凈水安魂。不需要華麗的語言修飾，也不需要拐彎抹角的情緒對接，一個電閃就會雷鳴。男人野馬揚鬃的曠野里，高天流云，鮮花怒放。

鮮活過來的李可白天就帶著云朵去荒原上拍照，他讓那朵白云盡情地?zé)o憂無慮地綻放在他的相機里，烙印在柯達膠卷上。李可幾乎決定，要撇開世俗疑慮的目光將這朵白云帶出高原據(jù)為己有。突然一個深夜，司機將突然死灰復(fù)燃的班車橫亙在客棧門口吆喝立馬上車開拔。李可去找云朵，可前臺不見蹤影，找遍歌廳都不見。他只好讓云朵的姐妹轉(zhuǎn)告，他還要為她回來送照片。

李可沒有食言，但再次來到花海子客棧已經(jīng)是半年以后。

物是人非。花海子客棧里云朵的姐妹們告訴李可，白云飄走了。云朵天天等天天盼，眼睛瞪出鮮血也沒有等到李可的到來，最后大哭一場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跟誰走的，她們一概失語。李可將一沓子照片給了她們，說有機會捎給云朵?？粗铑伒脑贫湓谡掌暇`放如花，那些女人們悲憫地勸慰李可，放下吧，這就是命！

后來，李可聽說有一個女孩在昆侖山口流浪，名字叫云朵。

后來，李可聽說有一個姑娘在可可西里做義工，名字叫云朵。

再后來，李可聽越野幫里的人說，有一個姑娘在哈拉湖畔替人放牧著羊群，那里是地球上最后一個無人區(qū)，也是地球最后一滴純凈的眼淚，那個姑娘叫云朵……

我當即就原諒了李可這么多年來對我的隱瞞。

我用世俗透頂?shù)那徽{(diào)安慰道，時間會漂洗一切的，也用不著拿二十年前的一夜激情來懲罰自己的一生啊，真用不著。李可搖著頭，堅決地搖著頭，他幽怨而悲憫地對我道，人永遠不會忘記燃燒在胸口的第一束火苗！不會！

好吧，我——西瓜瓤被西瓜皮無情打臉。

但，我還是要追問，一朵純凈的白云，難道就是李可一而再再而三約我奔赴去哈拉湖的理由？為了舊情尋覓？為了逐情影蹤？為了救贖？為了贖罪？還是真為了胸口那第一束愛情的火苗？

李可不再理我，起身，背影沉沉地出了花海子客棧。

八

早晨離開時，花海子客棧死寂，像早已被撂荒的廢園。

我沒有看見那個脾氣古怪的守門老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皮包骨的老板娘。倒是突然發(fā)現(xiàn)偌大的院子里沒有一輛大卡車，煤灰覆蓋，連一條大卡車的車轍印都沒有。只有在初秋里過早衰落的白楊樹葉隨牧馬人車輪而翻卷。我一個激靈，趕緊深踩油門駛離大柴旦。

二百多公里，牧馬人來到德令哈。

我駐歇在巴音河岸邊一家小旅館。旅館里有草原上卓瑪?shù)奈兜篮蜐庥舻聂佤螝庀?。我不是為追逐這種氣息而棲居，因為旅館出門就是巴音河，巴音河岸有海子詩歌館。這是德令哈的魂魄所在。

據(jù)說上世紀80年代中葉的一個夏天，一個詩人被一列綠皮火車載到德令哈，那時候的火車總喜歡在一個個無名小站做意味深長的停留。這個時間長度剛好夠詩人在小站昏黃的路燈下將煙盒里最后一根彎曲的香煙抽完。小雨淅瀝，情緒暈染，詩人撕開煙盒，順手就寫下了那首流傳高原的小詩《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后來，多情的德令哈人將這首詩打撈起來精包裝亮化成旅游名片，并在巴音河西岸建造了一所海子詩歌館。一座城被一個偉大的詩人邂逅是這座城的幸運，雖然那時候海子還寂寂無名，但如今每年奔赴德令哈的游客百分之九十是因為后來被偉大了的詩人海子。

華燈初上，我獨自在華燈流彩的巴音河岸踟躕。

我走過巴音河大理石鑲嵌的河岸，被高原抒情的夜風(fēng)吹拂，魂靈通透。海子詩歌館早已閉門，我折膝坐在詩歌館門口的石梯上，沒有想念海子，我在構(gòu)想第二天將奔赴哈拉湖的未知行程。實話說，我沒有野外探險的經(jīng)驗，有的只是李可分享給我的野外趣聞。我也不知道去路是否坦途，在網(wǎng)上得知那是一條高海拔的野路，所以才誘惑探險者們趨之若鶩。我不探險，我的職責(zé)是遠駕和抵達。

夜里我在小旅館輾轉(zhuǎn)難眠，高原夜靜得連風(fēng)都聽不見。

但我仿佛還是聽見了李可的喘息，一路上他似乎都在喘息。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心臟會壓迫性地張弛有聲，是因為高海拔，或者還是別的什么？我不做揣摩，西瓜瓤對西瓜皮的揣摩有時候也是枉然。對，這個人世間我最親近的朋友——李可，他是我靈魂里的另一個我。我們親密無間，雖然不志同道合。他的恣意放縱和天馬行空以及對俗世的輕佻和叛逆，正是我——一個受縛于世俗叢林被迫循規(guī)蹈矩者潛意識里的分裂鏡像。我清楚地知道，李可就是另一個我。

細一掐算，應(yīng)該是三個月以來，我生而復(fù)死，我死而復(fù)生。我精神分裂的夜游，將我的疼痛送抵至絕境。讓我千里走單騎奔赴哈拉湖的，不僅僅是還愿李可的約定，當然也不是領(lǐng)導(dǎo)對我的格外關(guān)懷，而是我自己精神的一次涅槃和抵達。我清楚地知道，人一生會遭遇很多災(zāi)難，但真正能將人撕裂的大事件也不會太多。而李可，撕裂了我。

為了求證真?zhèn)?，你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2023羅布泊探險遇難”這個詞條，真相便會瞬間還原。組織這次探險的正是李可。野外探險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他，卻和另外3名熱愛探險的外地游客不幸罹難于羅布泊。

大家公知的信息是：

一自駕戶外探險車隊于2023年7月22日從敦煌出發(fā)，未經(jīng)批準穿越若羌境內(nèi)國家級野駱駝自然保護區(qū)，26日1車4人失聯(lián)。經(jīng)搜救，于27日發(fā)現(xiàn)失聯(lián)車輛，3人已無生命體征，1人失聯(lián)。車隊其余人員已安全返回敦煌市。后經(jīng)確認，失聯(lián)1人已經(jīng)死亡，是此次自駕游領(lǐng)隊敦煌西域驛站戶外探險俱樂部負責(zé)人，名叫李可。

手機來電是一串電話號碼的我都不接，但這樣的電話若自行完成一個程序的響鈴又不帶喘氣再續(xù)接而來，其結(jié)果肯定是天打雷劈。

果不其然，那天手機冒出一串電話號碼。很固執(zhí)，自動響完一個程序后又追蹤而至。電話里說他是小毛。我說你是哪根毛。小毛估計被我極不文明的語氣搞蒙圈了，噎了半天才自報家門，說，是西域驛站李可的助手小毛。我的腦子閃電般對接存儲的信息，最后對接到那張俗氣的圓臉。

小毛說：你不看抖音?。?/p>

我說：我從來不看。

小毛又說：你不看頭條??？

我說：偶爾看。

小毛又說：你趕緊看看今天的羅布泊新聞。

我的心陡然一涼，說：你直接說，怎么了？

小毛說：李可，沒了！

我追加了語氣，大聲道：你再重復(fù)一遍！

小毛說：我不想重復(fù)了，你自己看手機吧。

我的手戰(zhàn)栗著根本就不敢去打開新聞頁面，這時候又火急火燎地擠進來一串電話號碼，這次我不敢停頓，馬上接通。來電是4S店搞探險救援的龔老板。龔老板客客氣氣，說：哥啊，我剛從羅布泊野外救援回來，在回敦煌的路上。

我趕緊問道：是真的？！

龔老板還是很有禮貌地回應(yīng)道：哥啊，你節(jié)哀順變。

我的心臟發(fā)動機似乎憋缸要炸，一股尖利的痛讓我“啊”了一聲。我捂住心口，挪到臥室找到速效救心丸，給嘴巴塞進一把，一股辛辣的硝酸甘油的味道瞬間打開舌根下的血管，激活心臟命門。龔老板在電話那頭一直等我忙完這一救命流程，又才緩緩地說：哥啊，天命！

我問：他在哪里？我要看看！

手機里靜默了一會兒，回應(yīng)道：最好別看，難看得很啊！

我說：不，我要看！

手機里說：哥啊，羅布泊六七十攝氏度高溫，二十幾個小時了，你確認敢看嗎？算了吧，警察已經(jīng)封存了。

停頓片刻，我又問：什么原因？

道：事故！

扣掉電話，再打開手機新聞頁面，網(wǎng)上關(guān)于這次羅布泊探險遇難新聞早已鋪天蓋地。我不想看那些評論，那些評論能把人氣死。但我從眾多的新聞描述以及現(xiàn)場照片視頻中得知事件真相：

李可這次組織的探險車隊一共四輛車，車隊最后一輛在羅布泊拋錨了，陷于無人區(qū)。前邊的車沒發(fā)現(xiàn)，繼續(xù)揚長而去。頭車李可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讓小毛帶隊繼續(xù)回撤，他駕駛那輛生活皮卡回去救援。趕到時，拋錨車內(nèi)兩男一女已經(jīng)脫水，而李可的皮卡車也拋錨淪陷。更要命的是，兩輛車都沒有淡水，而衛(wèi)星電話也在前邊頭車里。李可決定徒步出去報救急。就這樣陰差陽錯，兩車淪陷四人全部遇難。

事實是，李可倒斃在救援的路上，找到他時，已經(jīng)是一具炭化的焦尸。而且，李可倒斃的地方距離羅布泊余純順墓碑只有三百多米，也就是他曾經(jīng)撿拾鐵隕心臟的地方。

我的崩潰格外直接，宛若五雷天劈。

我無法接受這凄慘的現(xiàn)實。李可在敦煌這片沙漠獨身一人，他把自己活成一匹獨狼，唯一親近的就是我。我代表他的親人善后。我感同身受我似乎在料理我自己的身后事。從殯儀館接出已經(jīng)變成骨灰的李可，他在骨灰盒上巴掌大的鏡框里對我發(fā)甜地傻笑。我真想揍他！我將他托付給天津老陳殯葬一條龍，他被安葬在天荒鎮(zhèn)公墓，成了那幾萬個黃土堆里的一個。

西域驛站應(yīng)聲倒閉。小毛哭喪著那張人間俗臉消失在茫茫人海。李可沒有留下財富謎案，將他的西域驛站變賣剛剛折抵所欠的債務(wù)，幾乎是清零式人生。我叫龔老板將那輛紅色吉普牧馬人做一次大保，徹底的，拔掉車旗，去掉車貼，降低懸掛，還原成素車，并重新全車噴漆。龔老板搞救援本想幾萬塊錢割走牧馬人，我堅決地搖搖頭，說，牧馬人還有用處。

疼痛根本無法完全從靈魂深處消散，它隨時會在肌肉骨骼中被點燃。我必須完成李可和我共同的生命約定：我們一起去哈拉湖！

我將書桌上那顆鐵隕石的心臟，用酒精棉紙仔細擦拭，消毒，去塵。依然用那條防曬紗巾包裹起來，一層一層密匝匝捆緊，再用一只精致的木匣裝了，放進背包。一路上，我都將背包置放在副駕駛位上。我將這顆鐵隕的心臟等同我的朋友李可，一路開拔。

在這片李可曾經(jīng)穿越的高原上，我赴湯蹈火。

追尋著與他重要的生命誓言，我打馬揚鞭。

九

我駕駛著牧馬人，奔向哈拉湖。

這是一次真正的探險，對我來說，也是極限挑戰(zhàn)。

戶外探險被管控得越來越緊，就因為李可事故引發(fā)的無人區(qū)穿越活動被視為違法。抵達哈拉湖好像是在越境偷渡，因為青海和甘肅兩省都加強了對無人區(qū)的護衛(wèi)和警戒。好在我不是轟轟烈烈的探險車隊，也不是外地來客，我用本地身份證和一輛素車作證被放行。

從德令哈的柏樹山進發(fā)抵達哈拉湖，理論里程并不算遙遠，直線距離也就兩百多公里。但，這是一條戶外探險者夢寐之路，可見其野性和蒼茫。鋪裝路和非鋪裝路斷續(xù)連接，有的地方被山洪沖斷，溝壑縱橫。有的地段被流沙覆蓋，根本就沒有路，全靠牧馬人自行拱出一條路來。路牌指示也含混不清，就連北斗導(dǎo)航也是斷斷續(xù)續(xù)。

不過令人愜意的是，當牧馬人駛上祁連高地，海拔在四千米之上的地方，綠草密植，河流彎曲，白云低掛，牛羊成群，完全是拋卻人間紅塵的另外一番盛景，難怪探險者為之心心念念。

獨駕祁連高原，心曠神怡，終于感受到李可一生刻意親近大美河山的自由和恣意。我在想，我是被世俗裹挾得久了，眼眸里全是霧靄。實話說，有些險值得一探，有些險也值得一冒，當你被天地溫柔以待，你將緩釋凡塵負重，丟下人間煩憂。想想人世間那幾件并不新鮮甚至早已發(fā)餿的人事，它在高天流云間抵不過一聲鳥鳴一朵白云。

遠遠地就看見疏勒南山的白雪和藍寶石鏡面的哈拉湖。它們擺出盛大的禮遇在遠方天際線處等著我。我情不自禁扭頭對副駕上的李可說：兄弟，你的哈拉湖，就在前方！

哈拉湖是青海湖之外第二大咸水湖。哈拉，蒙古語是黑色的意思，所以哈拉湖又被稱為黑海。祁連山最高山峰團結(jié)峰所在的疏勒南山白雪皚皚，群峰倒映碧藍的湖水，水天一色，天宇澄明。湖畔是廣闊的草原，因為高海拔的緣故，草原其實只是草甸，針狀的小草和低矮細碎的小花張結(jié)成一張張?zhí)烊坏膾焯骸＿@景象簡直令人迷幻。

湖水微咸，里面生長著青海湟魚。湖畔牦牛羊群星星點點。并不需要運氣，你隨時可以跟野狼野狐野驢野牦牛羚羊棕熊來個措手不及的照面。它們會呆萌稀奇地盯著你，努力地想分辨人類是什么物種。你不動，它們就不動，當你一動，它們就撒丫子飛奔而去。

一路并不好走，有的路段能保持二三十公里的時速已是不錯。一路車輪卷石，一路塵土飛揚，一路山重水復(fù)，抵達湖畔南岸哈拉湖立碑處已經(jīng)是從德令哈出發(fā)12個小時之后的下午6點。時間早晚無所謂，也沒有什么可忙的了，我開著牧馬人繞湖閑溜。打開車窗玻璃，清澈又近乎寒涼的空氣穿窗而來，純凈絲滑。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復(fù)雜的心情，我一遍又一遍責(zé)怨道：李可，你這該死的！

突然，我看見草甸上凝固著鋪天蓋地的狀如白云的羊群。我的心驀地慌亂，便輕輕將牧馬人靠近。兩只漆黑如汽油桶的牧羊犬警戒地盯著我，看我并無惡意便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關(guān)照著它們的羊群。我好半天才梳理清那鋪天蓋地的羊群，看清牧羊人迎著高原彤紅的夕照正呆萌地看著我。

我立即下車，迎上去。

牧羊人是位女性，臉部非常明快的線條以及深陷眼窩里紅褐色的瞳仁告訴我，她是位藏族同胞，且只有三十來歲。我慌亂的心平緩下來，不好意思地攤開雙手，向她傳遞出友好的微笑。

我明知故問道：你好，請問你叫云朵嗎？

她遲疑地搖搖頭，滿臉錯愕。

我以為她沒有聽清我的問話，又追問道：你叫云朵嗎？

這次她堅定地搖搖頭，被高原風(fēng)雪染紅的雙頰更加紅艷。

我連忙道：對不起，你知道云朵嗎！

她疑惑地看看天，再次搖搖頭，扭身沒入她那鋪天蓋地的羊群。

遠處，有一頂黑帳篷，正冒起裊裊炊煙。

我回到車上，遺憾道：兄弟，估計我找不到你的云朵了！

其實，我早有打算，這次我?guī)砝羁稍啻伟涤鞯蔫F隕石，我要將它等同李可安放在云朵長在的哈拉湖，讓它跟無人區(qū)的云朵長在，讓漫天的云朵與它相伴。這是我此行唯一的重負。

我繼續(xù)在湖畔溜達，直到天色暗黑下來，我才駐車扎營。

我在岸邊找到一處斜坡高地，撐開紅色帳篷，鋪上防潮墊，打開睡袋。將一盞野營燈掛在帳篷頂上，剎那，湖畔亮起一盞紅色的燈火，明亮，溫暖。我不想生火做飯，將隨帶的水果干糧全都拿出來，一一擺上。還有兩根白蠟，我專門為李可帶來的。我點燃它，插在草地上。

蠟燭灼焰的后邊是我供奉的那顆鐵隕石，李可音容宛在。

我破例帶了一瓶老酒，我覺得必須得有酒啊。我倒?jié)M了兩只不銹鋼杯，濃郁的酒香騰地而起。我端起兩只酒杯，相互一碰，酒花四溢。

我說：兄弟，干杯！

十

清晨，冷風(fēng)拂面，哈拉湖一片朦朧。

我知道，告別的時候到了。我不遠千里的抵達，就是為了這一刻。我打整好戶外裝備，裝在車頂行李架。我將那顆鐵隕的心臟依然用防曬紗巾包裹了，裝入那只精致的木匣，固放在牧馬人駕駛前臺。

我啟動了牧馬人，嗡的一聲。

呆疑片刻，猛地加足油門，發(fā)動機像怒吼的棕熊。我重重地摁下三聲喇叭，尖利的喇叭聲撕開了眼前荒寂的原野和靜默的哈拉湖。我恍惚看見遮天的湖水隨聲蕩漾，醒了過來，傾斜過來。

我掛上N擋，推開車門，跳下車。

牧馬人碾過草地，駛進湖水。

清澈的湖水泛起柔密水波。牧馬人像是一團紅色的火焰，映照著湖光；先是半個輪子，隨之是整個輪子被湖水吞沒。

我雙掌合十，看看遠山，白雪皚皚，澄明，宛若圣境。

突然，湖水深陷，加快了吞噬，轉(zhuǎn)眼間就吃進了半個車門，一串急促的水泡從湖里升騰而起，像牧馬人憋著的最后一口長氣。

我再次抬眼遠山，剎那間，一抹金色的晨光染上雪峰。雪山被驚醒，那紅色的光很快就將群山點亮。我的眼眸里紅光爛漫。

這時，湖水張開了猛獸的渦漩，生猛地吞沒了車身和車頂上的行李架。那行李架上的戶外裝備像在跟我作最后的告別，一頓，一晃。

最后，湖面猛然閉合——

遠處的雪山瞬間彤紅，雪在燃燒，焰火沖天。

我一個激靈，趕緊垂下目光，再看湖水，已經(jīng)靜謐若處，一絲微瀾都沒有。所有的凡塵愛恨，都在一瞬間消失，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誰也不會知道哈拉湖封印了一個故事，匿藏了一個秘密。

一匹自由馳騁的野馬曾狂囂北方的原野，突然折蹄，悄然安息，天地之間不留一絲痕跡。似有一聲噓嘆從遙遠的遠方冉冉而來，轉(zhuǎn)瞬間又消失在無盡的遙遠的遠方，原野還歸平靜。

一滴淚，從我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