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公園里有一座寺廟,香煙裊裊,頗有禪韻。虔心向佛的人,來往不絕。但生性喜靜的我,卻少有主動打擾的習慣。寺廟的一側,有一間老屋。雖在鎮(zhèn)上居住了十幾年,但老屋的存在,我卻渾然不知。只是無意間聽一少年提起,老屋里有井,少年隔三岔五要去老屋取水,然后再載回家,管一家人的飲用水。少年還曾發(fā)過幾張老屋的照片,附上一句詩:“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照片上,綠藤青蔓,郁郁蔥蔥,依附和纏繞著緘口不言的老屋。老屋古樸、蒼勁,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余韻。
我越發(fā)好奇,想要走進老屋一探究竟。終于得一機會,陪同事過去取水。天色已晚,老屋內僅有一大姐在。踏進老屋,我的內心是震撼的。綠,一如照片上的蔥郁,直逼人眼。但破敗,是真的破??;荒涼,也是真的荒涼。
我的內心突然涌上了一種隱隱的壓抑和害怕。這老屋,跟童年時我居住的外婆的老屋是何等相似。只是,外婆家的老屋要大很多很多。
偌大的老屋,原來居住著幾十戶人家。在他們都陸陸續(xù)續(xù)搬離后,便只住著我和外婆兩人。白天,外婆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我總是在老屋的大門口等,等外婆回來吃午飯,等外婆回來吃晚飯,然后等外婆領著我,去給老屋的每一扇大門上門閂。一重又一重,我已不記得究竟要給幾重門上好門栓,才能回到自己的屋里睡覺。
年幼時不懂事,不覺害怕??蛇@些年,這些黑暗、幽深和孤寂,常常不請自來,闖進我的夢里。在夢里,總有我穿不完的巷子,烏漆麻黑,無比蒼涼。我總是在驚醒時叫一聲“外婆”,然后內心的那種無助,會久久籠罩著我,揮之不去。大概是這些年,外婆年邁,中風不能說話,不能走路,而我卻無能為力,不能分擔她一絲一毫的痛苦,還要擔心隨時會失去她的緣故。
井
我以為老屋的井,是那種放小吊桶下去,打水上來的古井,但事實上是一口搖水井。我有些失落,因為與想象中的不一樣,這不是我童年里那口老井。但,旋即又覺得欣慰。因為,這口搖水井,不會像我記憶里的老井一樣,讓年幼的我永遠都不夠力氣打一吊桶水,只能小半桶小半桶地搖搖晃晃地把水拉上來。每次,我總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自己手一滑,吊桶和繩子一起掉進深不見底的井里;總誠惶誠恐,怕腳一滑,自己便掉下去,被井里的水怪抓去。雖然這事情從未發(fā)生,卻硬生生徒增了我童年的許多焦慮。
眼前的這口水井,便很好地避開了這個風險。來這里取水的,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都很安全,都很方便。搖水井打水也要有趣得多。一下一下,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若是心急,搖太快便會出現(xiàn)“疏風”,水出不來了,非要灌水才行。搖水的人便能很好地理解并踐行一個通俗而重要的道理——“欲速則不達”。這對人的性格,倒不失是一種簡單的修煉。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是對農(nóng)耕時代儉樸生活最美好的詠頌?!熬清^,井是根”,有了井,祖先們才結束了游離和漂泊的生活,過上了安定的小日子。有井之處,便有人家;有井之處,便有煙火。曾經(jīng),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幾口老井。老井厚澤,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人。而如今,城市化在不斷擴大和發(fā)展,井越來越少了,只留給人們模糊不清的背影。
而我們當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像作家王開嶺一樣飲水思源,警醒地追著井說聲謝謝呢?
我注視著眼前的這口井,在內心向它深深地鞠了一躬。
少" 年
我伸出手,慢慢感受井里的水,清涼甘洌,一如少年的性子。
少年說,他從七八歲起,就開始到老屋里取水了,剛開始力氣小,便只拿幾個可樂瓶子裝水,帶回家。于是,有趣的一幕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一個七八歲的小屁孩,渾身掛著可樂瓶,乒乓聲劃破了小鎮(zhèn)的寧靜,仿佛小孩咧著嘴在喊:載水了哩,載水了哩。
少年說,老屋其實不荒涼,因為每天都有很多大爺大娘來這里取水。有時放學過來,來早了,還得排老長老長的隊。少年便順勢四周瞧瞧,看看公園附近的風景,拍拍路邊的花花草草。抑或只是站一旁,聽大爺大娘講日常生活的瑣碎。各自的油鹽醬醋,還有有趣的客家土味情話,別有一番情趣。我知道,少年說這些時,內心是溫潤的,嘴角是上揚的,眉宇之間藏著熱騰騰的喜悅。
多么有趣好玩的場景。有井的地方,便有煙火,一種最真實而美好的人間煙火。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的汪曾祺曾經(jīng)寫過一本書《生活,是很好玩的》。于他,好玩是一種生活的體驗,是一種發(fā)現(xiàn)和欣喜,源于對生活無比的愛。凡人瑣事、市井人生、花鳥蟲魚、旅行見聞,在他的筆下,都散發(fā)著溫暖的快樂和不凡的趣味。而我想,這些景象,落入少年的眼里,又何嘗不是生活里最生動活潑的美好?
有一回,少年五點去載水,人太多,他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姐姐,我去捕捉一個美景給你?!比缓蟀l(fā)來幾張小草身披露珠、迎著初升的朝陽的照片。
我曾問少年,一個人去載水,不怕嗎?他說,不怕的。他對老屋的熟悉程度,不亞于對自己的家。在大夏天,他曾好幾次遇到菜花蛇,嚇得只搖了半桶水,便落荒而逃。還有幾次,在下雨時被老屋掉下的瓦片砸過,痛痛的……少年說這些時,風輕云淡。
我突然想起少年曾跟我說過,爺爺年邁,身體不好,但心里老想著耕田種地,分擔家里的負擔。于是他勸爺爺說不要種田了,等放了假,他就去打暑期工,可以掙到買米的錢。少年,真的這么做了。一個暑假,勤勤懇懇,掙下來的錢,除了留小小一部分供自己零用,其余全部上交,夠買一整年的米了。少年的學習成績很一般,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那種深得老師喜歡的好學生,但身為他的老師,我只想為他點贊。
好樣的,少年!
我叮囑少年,以后載水時要注意安全,但片刻之后我又嫌棄自己的俗氣。一個少年,要多么熱愛生活,才會在清晨五點去荒涼的老屋載水,還不忘捕捉身邊的美景。和井一樣,老屋是寬仁的,是厚澤的,它會庇佑少年和所有熱愛生活的人們。
站在學校的教學樓上,能遠遠望見老屋。每回遙望老屋,我似乎能看到這樣的一幕:晨曦微露或夕陽西下時,一個熱氣騰騰、元氣滿滿的少年,邁著輕盈而穩(wěn)健的步伐,提著滿滿一桶水走出老屋。他經(jīng)過處,老屋的上方便自動形成一層光環(huán),那是老屋因注入元氣和活力而形成的光輝,那是真正意義上的“蓬蓽生輝”!
(作者單位:廣東省梅州市梅縣區(qū)憲梓中學)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