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玉潔都覺得那件事情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空襲,只一瞬,便將她的日子炸得人仰馬翻、支離破碎。那曾是她小心翼翼呵護著的日子,呵護了大半年剛剛恢復(fù)元氣,現(xiàn)在已徹底變成一地殘骸,她都不知道該積攢多少氣血才能使它恢復(fù)如初。
玉潔將熬好的中藥端進臥室,母親張桂英已經(jīng)醒了,正瞪著兩眼盯著天花板。玉潔問:“媽,您好點沒有?”
張桂英點點頭,喘了一口氣,說:“明天,我還是去你姐姐家吧?!?/p>
“您都病了八九天了,這才剛好一點,明天走身體也吃不消啊?!?/p>
“該走了?!蓖A似?,她又說,“唉,是我連累了你?!?/p>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您就別再想了?!?/p>
光線被一點點抽走,夜晚乘虛而入,房間里的一切都陷入夜的包圍之中。玉潔按亮電燈,給張桂英喂了半碗大米粥。飯后,張桂英斜靠在床頭休息,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說你這個孩子也是犟,當(dāng)初,你兩個姐姐要三家輪著養(yǎng)我們,你不同意,非得一個人養(yǎng)我們,和青島那個離婚主要是因為我和你爸,現(xiàn)在,又是……”
“當(dāng)初為了給我家湊錢買房,您賣掉了自己的房子,我們?nèi)逸喼疹櫮?,就算姐姐愿意,姐夫心里未必沒有想法?!?/p>
“你姐夫也沒說什么呀?”
玉潔將中藥渣倒在外面,回來時見堂屋的臥室亮著燈,自那天之后,仲秋就搬到了他媽李玉芹那里,這些天,玉潔難得見到他。玉潔媽張桂英生病期間,仲秋來過一次,看了病人之后便在客廳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不停地抽煙。過了片刻,他站起身,說了一句,我走了。玉潔將他送到院子里,小心翼翼地問,孩子的腿怎么樣了?他說,還是沒有知覺。那眼井里有一些碎石頭,掉到井里后雙腿骨折了,再加上井水冰冷,泡得時間太長,醫(yī)生說不太好辦。玉潔說,我去照顧他吧。他說,不用,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很多次,玉潔有意無意地望向他倆的房子,只能在夜色里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這次,玉潔不確定仲秋是回家住還是單純地拿點東西,便佇立在原地盯著那束燈光。那是她和仲秋結(jié)婚時,仲秋專門安的一盞帶水晶球的吸頂燈,那天晚上,那盞燈向房間里撒下一層朦朧的輕紗,他倆頂著輕紗喝了合巹酒,而后,仲秋將那兩只盛過酒的葫蘆瓢合二為一,再用紅線綁在一起,還專門給它配了一個底座。不知那兩只葫蘆瓢現(xiàn)在是否還擺在臥室的桌子上。玉潔思忖的工夫,燈光熄滅了,他們的臥室迅速被黑夜融化。
作為一個第二次結(jié)婚的女人,在那個特殊的日子里,玉潔已沒有了第一次時的忐忑和期待,對于她來說,婚禮就是一艘船,她只管坐在船上順流而下。到了下午,走完該走的流程,親友們漸漸散去,婆婆李玉芹和仲秋在院子里整理東西。玉潔想幫忙洗杯子,李玉芹不讓,她便回到房間里去哄苗苗。這個兩歲的小男孩是仲秋死去的妻子生的,他倒是很乖,玉潔抱著他拍了一陣,他很快就睡著了。玉潔剛把他放到床上,仲秋走過來,說:“讓他到咱媽那兒睡吧?!庇駶嵳f:“這張床能睡咱們?nèi)齻€?!敝偾飶拇采媳鸷⒆?,說:“這小子尿床,小心把你給沖跑了?!庇駶嵲诖采献似蹋杏X身上有點涼,才發(fā)現(xiàn)窗子沒有關(guān),她起身走到窗前,透過玻璃上大紅囍字的空隙向外望去,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恰好在窗口的取景框里,此時大紅的石榴花已被暮色染成了赭紅色,啞巴大舅在石榴樹下收拾杯盤,滿地的鞭炮屑如同翻卷的紅色浪花將他包圍起來。玉潔關(guān)好窗戶,轉(zhuǎn)身的時候看到床頭掛著一串葫蘆,是那種亞腰葫蘆,用大紅繩子連綴著,上面編了一個精致的中國結(jié),底下垂著長長的流蘇。玉潔遂想起老家有撒帳的習(xí)俗,床頭的葫蘆和床上的紅棗、花生無非是異曲同工罷了。
玉潔正陷入沉思,仲秋走了過來,抬手將床頭上的葫蘆摘下扔進抽屜:“可能是村里哪個嫂子掛上去的?!?/p>
“我身體的事情……家里人還都不知道嗎?”
“咱們自己的事告訴他們干什么?不能生孩子咱就不要。大喜的日子不說這個了,咱們好好慶祝一下?!敝偾飶臋蛔永锬贸鲆黄考t酒和兩只小巧的葫蘆瓢。
玉潔不解地問:“你這是要干什么?”
“待會兒就知道了。”他將紅酒的木塞打開,往兩只小瓢里斟酒,而后鄭重地說,“在古代,新婚是要喝合巹酒的,酒器是匏瓜做成的小瓢,匏瓜味苦,瓢內(nèi)的酒卻是清甜的。為什么在新婚之夜用匏瓜喝酒,都是有講究的,古人活得就是有味道?!?/p>
兩人喝完合巹酒,仲秋打開櫥子,拿出了一支葫蘆絲,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沒有留在城市,而是選擇回家鄉(xiāng)種葫蘆。其實我還真不光是為了掙錢……嘿嘿,我給你吹一首曲子吧,是我最喜歡的《月夜》,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時才十六歲,那時我就喜歡上了它?!?/p>
第二天早晨,玉潔起來準(zhǔn)備幫婆婆做飯,見啞巴大舅扛著半袋東西從門外走進來,便小聲問婆婆:“大舅扛的什么呀?”“村里有幾個垃圾桶,他每天都要翻上幾遍,看有沒有能回收的東西,他還干著村里的清潔工,一個人掙著幾份錢,整天省吃儉用,還不是老鼠給貓存的!”李玉芹將手里的碗放在灶臺上,搖著頭,一臉的無可奈何。玉潔心里疑惑,想問問婆婆,又怕問多了扯出她的諸多家事,再惹得她不高興,便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大門半開著,兩個看孩子的中年女人正向院內(nèi)探頭張望,玉潔媽張桂英看到她們,立即打起了招呼:“過來家里坐坐?!庇幸粋€女人帶著孩子走進院內(nèi),和張桂英聊了起來。玉潔去房里拿了一件東西的工夫,婆婆已經(jīng)走了出來,手里拎著一把蔥正站在門口看著她們,臉上很平靜,手上剝蔥的動作卻停了下來。玉潔忙叫住自己母親:“媽,你去屋里看看苗苗醒了沒有?!贝T的女人聞聽此言,忙轉(zhuǎn)身告辭,張桂英還熟絡(luò)地挽留她:“在這里吃飯唄?!庇駶嵒仡^見婆婆李玉芹依然站在原處,忙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蔥:“媽,我來剝吧?!?/p>
待李玉芹和大舅去了田里之后,玉潔專門跑到張桂英房間里,囑咐了她幾句:“媽,您以后注意著點,別什么時候都是一副主人的樣子?!睆埞鹩⒄f:“鄰居過來串個門,到了飯點總得挽留一下吧?”“您也得考慮一下我婆婆的感受啊,畢竟這里不是咱們老家?!睆埞鹩⑽卣f:“你倆訂婚之前都已經(jīng)告訴他們了,我跟著你一起生活,他們也是同意的,現(xiàn)在,我說句話還要顧及這個顧及那個,難道我女兒的家不是我的家嗎?”見張桂英生氣了,玉潔只得好言好語地去哄她,好在張桂英就是這種性格,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即便是生氣,哄一哄迅速便能煙消云散。
夜里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得樹葉唰啦唰啦直響,不時地傳來細碎的樹枝斷裂聲。玉潔沒有睡著,旁邊的張桂英偶爾翻一個身,聲音很細微,她應(yīng)該在控制著自己?!澳闳ツ阕约悍坷锼?,不用在這里陪我。”張桂英說。“從結(jié)婚后就沒和您一起睡過,您還趕我。”“你送我回去,總得和仲秋說一聲吧?!薄懊魈旌退f也不遲?!薄拔沂俏?,你是你,一碼歸一碼,仲秋總會明白這個理兒。”“您好好養(yǎng)身體吧,整天瞎想什么呀?”“唉,你大舅媽去濟南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如果她在這里就好了,你大舅倒是個好人,可惜什么也說不出來。”“還嘮叨,都幾點了?”
仲秋的大舅雖然是個啞巴,但心靈手巧,會編筐編草帽打草鞋,可惜吃了不會說話的虧,一直打光棍到五十歲。仲秋承包了村里的田地之后,就將大舅接了過來,讓他幫忙管理葫蘆,按月給他開工資。大舅閑不住,一早一晚還兼著村里的清潔工,因為這個原因認識了村里的一個寡婦,寡婦也是清潔工,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農(nóng)村,二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濟南。大舅看她一個人養(yǎng)著兩個孩子挺不容易,掃地時常把她的區(qū)域一塊給掃了。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好上了。仲秋媽李玉芹不同意,嫌寡婦家負擔(dān)重,怕她兄弟以后吃苦。她反對,大舅嘴上不說卻總是悶悶不樂,吃飯也吃得少了,李玉芹到底心疼她兄弟,只好勉強同意了。寡婦成為大舅媽之后,大舅確實沒少為她花錢,她家大兒子結(jié)婚,二兒子這幾年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買房子,大舅都拿了錢,加起來也有十來萬了,都是他省吃儉用攢了一輩子的錢。大舅媽倒是個知冷知熱的人,逢農(nóng)活繁重時,飯桌上的內(nèi)容與往日相比,便顯山露水了,要么多幾個煮雞蛋,要么多一盤燉雞腿,都是為大舅準(zhǔn)備的;平時一家人在地里干農(nóng)活,玉潔經(jīng)??吹酱缶藡尳o大舅擦汗,玉潔便笑著打趣他們:“這老兩口,這是在唱《天仙配》呢,七仙女和董永都趕不上你倆恩愛?!备傻降仡^大家坐下來休息,大舅將一旁的軍用水壺遞給大舅媽,大舅媽卻擺擺手讓他喝,兩人正在相互推讓時,李玉芹回轉(zhuǎn)身,瞥了他倆一眼,說:“一點水,不用推來讓去的,這里還有。”說完,李玉芹將另一只水壺放到大舅媽跟前,大舅媽尷尬地笑笑。仲秋看了他媽一眼,說:“中午了,你回家做飯去吧?!贝牌抛吆?,玉潔對大舅媽說:“舅媽,我媽說話不好聽,您可別生氣啊?!薄八湍莻€脾氣,我不生氣。”大舅媽看了仲秋一眼,說,“唉,你媽強勢了大半輩子,了解她的人也都習(xí)慣了?!?/p>
早飯后,玉潔想著和仲秋打個招呼,打了一下他的手機,那邊提示無法接通。她想著堂屋臥室還有自己的一些衣服,便提著一只空行李箱走了過去。房內(nèi)有些凌亂,家具上已經(jīng)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幾把椅子橫七豎八地放著,椅背上搭著仲秋的幾件衣服。玉潔走進臥室,見那兩只喝過合巹酒的葫蘆瓢依舊擺在桌子上,葫蘆的后面,是一張全家福,是在她婆婆六十大壽那天拍的,照片上的每個人都咧著嘴,當(dāng)時他們都在高聲喊著“茄子”,她看了片刻后,才轉(zhuǎn)身走到櫥子跟前。她從青島過來這里時,將四季的衣服全都分門別類掛進衣櫥,原想著這些衣服能在此扎下根,沒想到還得將它們轉(zhuǎn)移到別處。三只大行李箱并排放在屋內(nèi),張桂英看著,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你……不用帶這么多衣服的?!?/p>
“我也要住一段時間?!?/p>
“你大姐那里哪有……你住的地方?。俊?/p>
“總會有的。”
“仲秋沒在家嗎?”
“沒有 ?!?/p>
“你給他打電話呀?!?/p>
“剛才打了。”
“現(xiàn)在再打呀?!?/p>
玉潔撥了一下仲秋的號碼,還是提示無法接通。
“你昨天約好的車,幾點過來?”
“十點?!?/p>
“去你大姐家也就三四個小時,下午走也可以?!?/p>
“我出去看看吧,車也快來了?!?/p>
鄰居家門口站著一群女人,原本還在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看到玉潔出來,全都住了口。見玉潔將頭轉(zhuǎn)向她們,其中一個女人立即高聲地和她打起招呼來。一輛三輪車嘟嘟地開過去,過了一會兒,又一輛三輪車開了過去,那個女人沒話找話似的說:“玉潔,看你家門口這一段路修得多好啊,下雨天再也不用踩泥坑了,方便了不少哎。”玉潔只好應(yīng)付了她兩句。門口的這條路是黃土路,一到雨天路面就泥濘不堪,一些車轍和坑坑洼洼容易積水,人和車輛走過總是泥水四濺。逢這時,大舅便頭戴斗笠身披塑料布,從旁邊溝沿上鏟來新土,一鍬鍬地倒在路面上,待鋪了一層厚實的新土后,再一點點地用腳踩結(jié)實。到底是黃泥路,盡管經(jīng)常修,一到雨天仍舊爛得像開膛破肚一般。后來,仲秋買了一車紅磚,玉潔夫妻和大舅一起將這段路鋪成了磚地,這段路才算脫胎換骨。
玉潔再次打仲秋的手機,還是打不通,她決定去后院看看。進了院子,聽到婆婆李玉芹在和人打電話,玉潔站在院里喊了一聲“媽”,屋里的通話聲立即停止了,玉潔以為她沒聽到,走到門口,提高嗓門又叫了一聲,還是沒人答應(yīng)。玉潔站立片刻,推開了房門??蛷d里沒人,臥室的門半開著,李玉芹臉朝里在床上躺著,玉潔忍著胸中的起伏,又叫了一聲,李玉芹沒有半點反應(yīng),玉潔沒有再停留,轉(zhuǎn)身走出了門。
張桂英已經(jīng)收拾好自己的包裹,玉潔進屋時,她正望著幾個行李包發(fā)呆。玉潔提起了她的包裹,不料張桂英扯住了包裹帶子:“下午……再走吧?”“和司機說好的上午走?!庇駶嵰皇痔嶂鴥蓚€包裹,才走了幾步,只聽刺啦一聲,其中一個舊棉布包被墜開一道口子,里面的衣服從破口處擠了出來。玉潔將行李包放到院子的石凳上,轉(zhuǎn)身去堂屋找針線。打開放針線的那個舊木箱,她又看到了那只相框,是仲秋和那個女人的,兩個人依然是很羞澀、拘謹?shù)臉幼?。玉潔將相框從散發(fā)著陳舊氣息的箱底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縫好行李包之后,租的面包車也到了,玉潔和張桂英一起往車上搬行李。正在這時,大舅從外面走了過來,見此情景,拉著玉潔的胳膊,咿咿呀呀地比劃著不讓她們走,兩人拉扯了一陣子,大舅還急出了一頭汗。見她們執(zhí)意要走,大舅迅速跑回后院,出來時硬是將一個包裹塞到了車上。
車子加快了速度,車后面大舅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成了一個黑點,最后消失不見。
大姐家住在城郊,那里的田野被白茫茫的一片蔬菜大棚覆蓋著,棚里種著韭菜、芹菜、黃瓜、豆角等。早晨和下午,玉潔在棚里幫大姐一家管理蔬菜,中午棚里太熱,玉潔就在網(wǎng)上找工作、找房子。有幾次,在大棚里干活時,恍恍惚惚的,她看到黃瓜架上的黃瓜全都變成了小葫蘆,它們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起,在綠葉間跳躍著,搖頭晃腦的;驀地,小葫蘆又變成了綴著中國結(jié)的葫蘆飾品,葫蘆壁上刻著字,福、祿、壽、喜,字是大紅色的,又鮮艷又醒目;一陣風(fēng)吹來,葫蘆飾品蹤影全無,粗實的藤蔓上旋即結(jié)滿大大小小的酒器,那是喝合巹酒的小瓢,每個瓢里都坐著一個戴紅肚兜的胖娃娃,他們一邊呱呱地笑著,一邊伸著胖乎乎的小胳膊要玉潔抱。玉潔向他們張開雙臂,小娃娃們倏忽消失不見。晚上,玉潔和母親張桂英在一個床上睡覺,熄燈后,兩人就開始聊天,聊著聊著老太太就繞到那個話題上。
“他給你打電話了嗎?”
“您就別管這事了。”
“他不給你打,你就給他打嘛。”
“……”
“實在不行你就先回去一趟?!?/p>
“……”
“你倆之間又沒有什么矛盾?!?/p>
“……”
“你在聽嗎?”
“睡覺了?!?/p>
到了大姐家后,仲秋曾給玉潔發(fā)過信息,他說她們走的那天,他帶著孩子去針灸了,在醫(yī)院里洗手時一不小心將手機掉在了洗手池里,搞得手機徹底報廢了。他還一直問玉潔去了哪里,玉潔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大家都很難過,不如先靜一段時間。他沒有再說什么,兩人簡單聊了兩句便結(jié)束了。
玉潔快要睡著時,張桂英嘟囔了一句:“玉潔,仲秋和他媽不一樣,他總會想通的?!?/p>
自從和仲秋結(jié)婚后,玉潔就感覺到了仲秋和他媽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李玉芹強勢,但她的強勢是分對象的,她只對大舅和大舅媽,在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時,李玉芹一貫的強勢成了潑在墻壁上的水,每每總是鎩羽而歸。
玉潔記得那是過了大暑后的一天,天氣沉悶得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婆婆李玉芹的臉也像天氣一樣沉悶,大舅和大舅媽只顧埋頭干活,連手里的動作都比平日輕了不少。待他們?nèi)烁傻搅饲邦^,玉潔小聲問仲秋:“今天不太對勁啊?!敝偾镱┝怂麄?nèi)艘谎郏瑴惖接駶嵍呎f:“大舅媽的二兒子要結(jié)婚了,那邊打電話讓她和大舅這幾天去濟南,說是過去,能空著手嗎?到時候,新媳婦叫爸叫媽,能是白叫的嗎?”果然,到了休息時,大舅悄悄將仲秋拉到了河邊,玉潔和婆婆李玉芹都遠遠地看著他倆,只見大舅搓著兩只大手,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仲秋跟他說了幾句話后,他立時眉開眼笑了。仲秋說:“今天鎮(zhèn)上是大集,您和舅媽早點下班吧,去集上置辦點東西。”待大舅夫妻走后,玉潔問仲秋:“你倆剛才嘀咕的什么?”仲秋小聲說:“還能是什么?去濟南的事唄。我給他倆提前開了兩個月的工錢,一共一萬四?!崩钣袂圩吡诉^來,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你是不是給他倆錢了?”仲秋說:“那是他倆的工錢,不該給人家嗎?”“這個家早晚得讓他那個媳婦禍禍干凈!”仲秋火了:“人家禍禍啥啦?人家是兩口子,那不都是該花的錢嗎?這些事用你管嗎?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玉潔不明白仲秋為什么發(fā)火,扭頭對他說:“你好好說話不行嗎?”好在李玉芹的聲音弱了下去,只是咕噥了一句:“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如今可好了,你們都是好人,就我里外不是人?!?/p>
玉潔去集市上買了一些新鮮的蔬菜和瘦肉,給大舅和大舅媽各買了兩身新衣服?;氐郊液笏热チ撕笤?,后院有四間房子,婆婆李玉芹住堂屋,大舅夫妻住配房。大舅的房門沒有鎖,玉潔走進去將新衣服放在床頭,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椅背上搭著的幾件舊衣服,隨手翻了一下便裝進了方便袋?;氐角霸簳r,母親張桂英正在廚房做飯,看到玉潔手里的舊衣服,便問:“誰的?”玉潔說:“大舅的,褲腳開線了,大舅媽有點花眼,我?guī)退p縫算了。”張桂英不滿地說:“你婆婆整天就知道財迷,對自己親兄弟一點都不上心,也不怕外人說她。”玉潔說:“地里活多,她也是忙啊?!薄暗乩锘疃?,就不能多雇幾個人?你嫁到這里后,就沒休息過一天?!庇駶嵳f:“也就夏、秋兩季最忙,到了冬天就好了?!薄澳憔蜕蛋桑约阂膊缓煤每床?,連個孩子都沒有,老了指望誰呀?苗苗說到底也不是親生的。”“媽,待會兒我婆婆回來你什么話也別說啊,大舅就要拿出去一萬多,她正心疼呢?!薄安徽f,什么都不說,我就當(dāng)自己是個啞巴!”張桂英拉著臉,將一盤剩菜全都倒進了雞食盆里。
玉潔在屋內(nèi)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針線,正欲出去買時,猛地想起次臥的墻角處放著一個舊箱子,里面似乎有一些針頭線腦之類。她找出箱子打開,果然看到一盒縫衣針,她又翻了幾下,驀地停了下來,箱底埋著一只相框。相框里是仲秋和一個年輕女人的合影,女人稍顯單薄,嘴唇緊抿著,看起來挺倔強的樣子。照片上的仲秋比現(xiàn)在年輕,嘴唇上微微有一些茸毛似的胡須。兩個人臉上都帶著點不自然,帶著點羞澀,玉潔瞬間就猜到了女人是誰,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仲秋是故意將相框放在這里的,還是無意中的遺漏,應(yīng)該把它藏起來,省得仲秋再一次次地看著它溫習(xí)舊事。她轉(zhuǎn)了一圈兒,看到了衣櫥的頂部,覺得這個地方再合適不過了,便用方便袋將相框包好放了上去。剛把相框藏好,門外傳來仲秋和大舅媽的聲音,她忙將打開的箱子合好放回了原處。
大舅媽走進客廳,一臉的笑容:“你看看玉潔這孩子,給你大舅買了新衣服不說,還給我買了兩身,這得多破費?!庇駶嵳f:“您和大舅要去濟南了,又是喜事,總得換身新衣服,再說也花不了幾個錢,也不知道您穿著合身不?”“合身得很?!睅讉€人正在說話,廚房里卻傳來一陣爭吵聲,眾人面面相覷,一起向廚房跑去。
“這么熱的天也不怕把人吃壞了,是那點剩菜金貴還是人身體金貴?!”
“你們都金貴,就我是下賤命,我就不能看見糟蹋東西,有多少東西經(jīng)得起糟蹋?!”
張桂英將手中的筷子扔到了桌上,拔腿就往外面跑:“聽聽,這是說我們糟蹋東西,那我們走,免得讓人嫌棄!”聽婆婆說這話,玉潔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發(fā)火,便跟在張桂英身后走了出去。仲秋見此情景,將矛頭對準(zhǔn)自己母親李玉芹:“你說你這是干啥,一點剩菜至于嗎?”“你們都不用走,我走,在這個家里就我多余!”“你說你跟誰能合得來?”見仲秋拉下臉來,李玉芹也就不再說話了,抽抽答答地抹起了眼淚。這會子,張桂英跑回了自己房間,三把兩把將自己的衣服抓進行李箱,提著就要出門,大舅和仲秋忙過來攔她,只剩仲秋媽李玉芹一個人在廚房哭泣。
事情鬧到半下午才算偃旗息鼓。玉潔夫妻定了一個方案:玉潔夫妻、張桂英和苗苗在前院吃飯,仲秋媽李玉芹在后院吃飯,大舅夫妻則單獨開伙。晚上休息時,玉潔怕仲秋心里有想法,就安慰他說:“我媽年紀(jì)大了,有些事情你得多擔(dān)待一些。結(jié)婚之前我就跟你說過,當(dāng)初我在青島時,得知我要買房子,爸媽偷偷將老家的院子賣了,全用到我家的房子上了。那時,我就給兩個姐姐承諾,我一人給父母養(yǎng)老,姐姐們多次提出要輪流贍養(yǎng)我媽,是我沒答應(yīng)。我希望這事你能理解?!敝偾飻堊∮駶嵳f:“你看你,夫妻之間你還說這話?!庇駶嵧砩弦蕾肆艘幌?,說:“之前的事我可都沒瞞你啊,不知道有人是不是也像我這樣坦誠?”仲秋沉默了片刻,說:“……之前的事情,你大部分也都知道?!?/p>
“那,她的事情呢?”
玉潔感到仲秋的身體明顯地顫了一下。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
第二天早飯后,大舅媽過來看玉潔媽,臨走時,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婆婆脾氣不好,老了老了也不知道收收性子,傷別人又傷自己,有什么好處呢?好在她也有怕的人,怕仲秋?!贝缶藡屨f到此處,忙住了嘴,玉潔聽她話里有話,聯(lián)想起平日里仲秋對他媽李玉芹的態(tài)度,忙問:“舅媽,話都說到這里了,就接著說下去唄。”大舅媽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小聲說:“按說我不該跟你講這些的,看你這個孩子做事一向沉穩(wěn),我也不瞞著你了?!?/p>
那一年,仲秋去外地學(xué)習(xí)葫蘆雕刻,家里地里的事情就交給了苗苗媽。苗苗媽忙不過來時,便讓收葫蘆的開車來村里拉貨。收葫蘆的男青年見苗苗媽是個女人,身板又單薄,裝車時,一些搬搬運運的活他就幫忙干了,苗苗媽過意不去,逢飯點時留他吃了幾頓飯。一來二去的,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多了起來。婆婆李玉芹聽說后,經(jīng)常拿話敲打兒媳婦,偏偏苗苗媽性格倔強,婆媳兩個一言不合就吵起來。李玉芹吃不得虧,當(dāng)即將這些事情在電話里原封不動地傳給了仲秋,并要求兒子火速回來。得知婆婆給丈夫打了電話,小媳婦一時想不開喝了農(nóng)藥,還沒等仲秋回到家人就不行了。
“苗苗媽和那個收葫蘆的到底有沒有做出格的事,誰也不知道。你婆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個蓋子揭開。別說是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就算是兒媳婦真做了錯事,為了讓這個家不散,也得千方百計地給捂住?!贝缶藡屨f,“不聾不瞎不能當(dāng)家,過日子有時候就得裝糊涂?!?/p>
“舅媽說得對?!?/p>
“你婆婆平日里說我,我就裝聽不見,反正我不和她過日子,你大舅真心實意地對我好,我就知足了。仲秋也幸虧遇到你,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熱熱乎乎的家?!?/p>
送走大舅媽,玉潔站在院子里思忖了一陣子才走進屋內(nèi)。她將昨日藏起來的相框從衣櫥頂端拿了下來,把上面的灰塵細細擦掉,重又放回了原來的木箱內(nèi)。
玉潔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私立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學(xué)校里有宿舍,周一至周五,玉潔在學(xué)校宿舍住,逢周六便坐公交車去大姐家看母親。白天忙完大棚里的農(nóng)活,到晚上,母女兩個就躺在床上聊天。
張桂英說:“你大舅媽走了好幾個月了,該回來了吧?”
“興許人家兒子讓她在濟南多住些日子呢。”
“家里發(fā)生這么多事,她一點都不知道呢?!?/p>
“她知道又能怎么樣呢?”
“她知道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啊,唉,你大舅如果會說話多好……是我害了你,我當(dāng)時就想著一邊看孩子,一邊收拾地里的葫蘆架,那樣兩不耽誤,哪知道葫蘆地里有一眼井?。 ?/p>
玉潔將目光投向桌子,桌子上是大舅送給她的包裹,里面有一只大號的葫蘆,葫蘆上是他親手刻繪的全家福圖案。大舅媽去了濟南之后,大舅常過來前院陪苗苗玩,他喜歡讓孩子騎在他的脖子上,抓著他的兩只小腳一顛一顛地跑,爺倆的笑聲呱呱地落了一地。逢玉潔媽張桂英不忙的時候,他讓張桂英照看苗苗,他在樹蔭下刻葫蘆。那是一只大號的葫蘆,大得像一艘小船,他在上面一刀一刀地刻。日子久了,葫蘆上的風(fēng)景、人物漸漸脫穎而出:是一家人在葫蘆架下乘涼的畫面,爺爺樂呵呵地摟著小孫子,奶奶給他們打扇,父母坐在一旁看著他們,腳邊,幾只雞鴨在低頭覓食。玉潔問他準(zhǔn)備給這個圖案取個什么名字,他比畫著說“全家福”,張桂英在一旁打趣道:“還‘全家?!兀憷掀帕粼跐狭税?,以后恐怕就不回來了,你花的那些錢都打水漂了吧?”他先是笑著搖搖頭,接著指指自己的心?!盎ǖ哪切╁X你不心疼嗎?”他又是比畫了一通。張桂英說:“好人,老實人??!”仲秋拿著葫蘆絲從屋里走出來,說:“我來吹首曲子吧?!敝偾锎盗艘磺螅瑥埞鹩枺骸斑@首曲子叫什么,聽著讓人心里那么喜歡?”仲秋說:“《月光下的鳳尾竹》?!敝偾镉执盗艘磺?,半晌,張桂英問:“這首曲子叫什么?”“《月夜》。”
那是盛夏時的事情,真切得猶如發(fā)生在昨天,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了。
玉潔說:“媽,明天帶你去城里買幾件衣服吧,天氣涼了。”
“我有衣服,明天讓你大姐帶你去看病,她打聽到了一個老中醫(yī),住在另一個鎮(zhèn)子里,都說這個老中醫(yī)看婦科看得很好,很多不懷孕的人,吃了他開的中藥后,很快就懷上孩子了?!?/p>
“……”
“唉,哪知道那塊地里有一眼井啊……”
周日傍晚,玉潔帶著一兜新鮮蔬菜坐公交車返回學(xué)校。剛到房間,她正想給母親張桂英打電話報平安,見有人要加她微信,便點了通過,沒想到那人卻發(fā)起了視頻,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受了。視頻那端是啞巴大舅,他在那邊比畫著說,為了能和玉潔視頻聊天,專門買了一部智能手機;他說經(jīng)過這一陣子的治療,苗苗的雙腿終于有了知覺;他還說大舅媽從濟南回來了,以后就在家里照顧他,兩人一起安度晚年。正說著,他的手機被大舅媽奪了過去,大舅媽一直問玉潔什么時候回來,一邊說一邊抹著眼淚,搞得玉潔心里也是一陣酸楚。
掛了電話后,玉潔走出宿舍,沿著學(xué)校門口的大路向前走,走不多遠,就到了小河邊。河邊柳絲低垂,摩挲著路邊的長椅。玉潔在長椅上坐了片刻,小河對面的竹林里響起薩克斯的聲音。每天傍晚都有人在河對岸吹薩克斯,玉潔自知道這個事情后,放學(xué)后便會在這里坐上一陣子。此刻,樂曲輕輕撫著玉潔,她全身的肌肉從緊繃漸漸變得放松,她所有的細胞慢慢舒展開來。樂曲洗滌著她的每一寸筋骨,她看到一些灰色的、沉重的、渾濁的東西從骨骼縫隙里流淌出來,那些污泥濁水匯成一條細流,流進小河,又隨著河水向東流去。
給孩子們講課文時,玉潔不太喜歡用多媒體,感覺不夠直觀,她更喜歡做道具,比如,用粉色紙剪成荷花,用綠色紙剪成青蛙,用灰色紙剪成蝌蚪。這次上課她拿了真實的道具——一只小葫蘆。下課后,孩子們圍攏過來,滿臉歡喜地看著那只葫蘆,不時地伸出手撫摸一下。一個孩子說:“老師,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小葫蘆?”玉潔稍稍沉思一下,說:“一只小葫蘆就像一個家,里面住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孩子……”
夕陽將最后一抹余暉收走,河水也由先前的橙色變成碧色,再變成灰色,又一個夜晚來到人間。月亮升起來了,河邊的樹木涂了一層月光,變得朦朧而又臃腫。河對岸的竹林里,薩克斯樂曲仿佛是如約而至,現(xiàn)在吹的是那首名曲《回家》,聽得玉潔心中一陣波濤洶涌。一曲終了,對岸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玉潔正在疑惑,響起的卻是那首經(jīng)典葫蘆絲名曲——《月夜》,玉潔心里驀地一驚,本能地想起身離開,腿腳卻怎么也不聽使喚。她的心縮緊了,身體禁不住一陣戰(zhàn)栗,忙用手抓住身邊的小樹。那首樂曲如此熟悉,又如此獨一無二,就連吹奏者將在哪里換氣她都能提前預(yù)知,樂曲中流淌著綿綿的思念,伴隨著深深的惆悵和憂傷,如絲綢般輕輕飄蕩。
月亮如鏡,映得天地一片澄澈。透過朦朧的淚光,玉潔看到河面上出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葫蘆,葫蘆上坐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們一起向著此岸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