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蘇舊局（中篇小說）

同福里36號院兒的李育民老爺子過喜壽的那天早晨，悶聲不響地就給子孫們出了一個大難題——他老人家要尋親。大兒子李文化和二兒子李科學(xué)正率領(lǐng)各自的家小忙著迎接賓客、操辦壽宴，聞言頓時就愣住了。尋親？尋什么親？

李育民披著嶄新的唐裝外套坐在正堂的圈椅里，象棋般大的團(tuán)福紋樣像段曲折迂回的舊歲月，在棗紅色的綢緞上幽暗地閃著眼睛。他仿佛看不見子孫們的驚愕神色，自顧自地陷入了回憶。

他記得自己有個大哥，某年某月某日，正頂著毒辣的日頭，在地里侍弄那像他一樣瘦削的半大莊稼，剛好趕上村莊過兵。爹媽跪下來苦苦哀求，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拉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能回家，心痛得油煎似的，大病一場。年輕的大嫂無兒無女，被親生爹娘接走，隨即又嫁了一家。不到半年，夜叉惡鬼似的日本鬼子闖進(jìn)來了，鄉(xiāng)親們跑得及的都鉆進(jìn)山林子、墳圈子里去了，跑不及的就藏在村后的城隍廟里。他的弟弟太小了，餓得跑不動，藏在廟后的破席筒里，不幸被發(fā)現(xiàn)了，日本鬼子幾刺刀下去就戳成了個血葫蘆。

他命硬，災(zāi)年兵亂里僥幸活下來，逃荒到外地，受盡了磨難，后來見到了我們的大部隊(duì)，就像見到了親人，那一身軍裝是他穿過的最好的衣裳。后來，上夜校學(xué)習(xí)文化課，他漸漸識文斷字，有一天正翻《唐詩三百首》，讀到“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時，一串熱淚就滾下來，灼得心里千瘡百孔、酸痛難忍。

這幾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過了，個人命運(yùn)和國家的命運(yùn)緊緊聯(lián)系著，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坎坷波折，更經(jīng)歷了想不到的滄海巨變，如今安享晚年，何其幸運(yùn)！他一直都這么寬慰自己。

但就在昨天后半夜，他做了一個怪夢，爹媽還穿著舊時候的土布衣裳，滿面戚容，一左一右緊緊拉著他的手不放，他瞪著眼睛使勁看著爹娘的口型，似乎念著兩個字——“大哥”。

他驚醒后再也睡不著，干脆披著衣服到院子里兜著圈子散步，雞犬不聞，風(fēng)煙俱靜，唯有一輪雪亮雪亮的大月亮懸在半空，照得世界纖毫畢現(xiàn)，照得靈臺澄澈清明，他心思一動，忽然就想到這是爹媽在責(zé)怪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忘了爹媽臨終的囑托，忘了找他的親兄弟，眼見著沒幾年也要下去團(tuán)聚了，再不找就來不及了，這才特意提醒來了。人到暮年，擱在心上的事越來越少，能擱在心上的事也越來越重，李育民心里存了事，就像壓上了磨盤，這磨盤一圈一圈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動，就把他磨得郁痛難當(dāng)。

李文化、李科學(xué)兄弟倆曾聽說過自己有個大伯，似乎當(dāng)年是被某一路軍拉了壯丁，最后去向不明，就為著這個素昧謀面的大伯，他們少年時期受夠了罪。倘若說他們成年后還曾暗暗希望有一個做富商、當(dāng)高官的親大伯寄來大件家電和匯款單，提拔全家脫離貧寒生活，到如今自己都四五十歲了，誰也不再天真地去做白日夢，早斷了念頭了。老爺子今年都整七十七，這個大伯說不得也八十往上了，這么多年沒有音訊，天知道還健在否。他們已經(jīng)成家，已經(jīng)叫不省心的孩子和生活壓力拖得分身乏術(shù)，誰也沒有把老父親的話放在心上，都想著怎么暫且敷衍過去。

李育民卻鐵了心，他把大茶缸往八仙桌上一放，板著臉說一聲尋親，尋不到他死不瞑目。這一句可大大的不吉利，簡直是往后人心上扎了狠刀子。

兒媳們?yōu)檫@一場壽宴可付出了太多心力，扎彩棚、訂大廚、備菜單、蒸壽桃、請賓客，樁樁件件都已經(jīng)辦得妥妥帖帖，就等著老壽星一亮相，叫街坊親朋們贊一聲這家門里子孫賢孝、家庭和睦。此時臨門一腳，再不肯讓別人看了父子相爭的笑話去。

老爺子到了隨心任性的年紀(jì)，一時犯了倔，除了哄著勸著誰還能拿他怎么辦？大兒媳林芳和丈夫?qū)σ暳艘谎?，心領(lǐng)神會地首先開口勸道：“爸，您說要尋，咱肯定尋，過了今天這正忙的當(dāng)兒，您給我們說說，咱心里有了譜，尋起來事半功倍。”二兒媳陳蘭也怕老爺子好日子里生氣，再有個好歹，跟著說：“爸，咱明日好好商量，看是怎么個尋法兒，一步一步來，事緩則圓，急不得?！?/p>

李育民能對兒子們橫眉立目，卻不會輕易拂了兒媳們的面子，就憑她們進(jìn)門后相夫教子，又勤勤懇懇照顧了自己和老伴兒這許多年。老伴兒走后，他就覺得自己也該走了，是老大家的讓孩子常來送飯，老二家的又派孩子帶著爺爺經(jīng)常走走轉(zhuǎn)轉(zhuǎn)，他就這么被牽掛住了，又多活了這么些年。等他一點(diǎn)頭應(yīng)允，眾人都松了口氣。唯有李育民的兩個孫子孫女眼睛里亮晶晶閃著八卦的光芒，被各自的爸瞪一眼，小心閉緊了躍躍欲“問”的嘴巴。

李育民身上穿的是兒媳們早就準(zhǔn)備好的新衣裳新鞋新襪，一身?xiàng)椉t在太陽下泛著柔光，看起來鮮亮喜慶極了。孫女圍著左看右看，覺得哪里不夠完美，狠狠心從她的神仙面霜罐子里摳出來一大坨，不顧他的抗拒強(qiáng)行給他抹上，給他打扮得滋滋潤潤、精精神神的。

當(dāng)天，次第進(jìn)門的賓客先給壽星拱手拜壽，連綿不斷地說些吉祥話，還要握握壽星的手沾沾福氣。孫子孫女花樣多，還定制了松鶴迎春紋樣的壽碗壽筷，都裝在精致的禮盒里，管這叫“爺爺壽宴的周邊”，來賀壽的人人有份，賓主都喜氣洋洋的。

數(shù)眼灶臺就扎在庭院里，從星級大飯店請來的主廚使喚著七八個幫廚流水一樣地傳菜。街上支了十五張桌子，大人小孩熱熱鬧鬧的，圍坐一團(tuán)。有幾條不知道誰家養(yǎng)的半大不小的黃毛狗聞訊趕來，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專門探著頭等著搶食丟下的肉骨頭。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了覺得有趣，把好好的肘子肉片扔到地上誘著狗來吃，就立即遭大人一筷子狠狠敲在手上。浪費(fèi)糧食、招貓逗狗，都是祖輩說的敗家損業(yè)的行徑，這下子是兩罪并罰。小孩子還牢記著出門時父母囑咐的話，今天千不能萬不能哭泣撒潑放賴，怕再招來一筷子，只得一面把眼淚憋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轉(zhuǎn)一面埋頭吃肉。

高齡老人做壽，不敢放鞭炮，怕驚動鬼神，提前被拘了回去。李文化提前托關(guān)系請了縣戲劇團(tuán)來唱大戲，到時候鼓點(diǎn)一打、掌聲一起，鄉(xiāng)親們都捧場來看，又實(shí)惠又熱鬧。戲臺是現(xiàn)成的，就在社區(qū)中心文化廣場上，每逢過年都是大戲不斷，人山人海的。賓客們酒足飯飽，有心急的戲迷就使喚著家里的小孩跑回家扛長椅占位置，陸陸續(xù)續(xù)地，戲臺前都坐滿了。

老人家做壽，唱的戲是有定數(shù)的，如《滿床笏》，汾陽王郭子儀六十大壽，七子八婿個個貴顯，皆來祝壽，家中堆笏滿床，取的是家門福祿昌盛、富貴壽考之愿；如《麻姑獻(xiàn)壽》，仙女麻姑在王母娘娘的壽辰日載歌載舞，獻(xiàn)上蟠桃和美酒，講的是尊老愛幼、孝順父母?？h戲劇團(tuán)的人來家里商量戲單，李育民卻一個都沒看中。

從下午唱到晚上唱的是整本的《斬張倉》，李育民提前半個月點(diǎn)的戲，講的是忠義孝悌、善惡有報(bào)的教誨故事。李文化本來覺得“斬”字殺氣重，做壽時唱這個不吉利，但因?yàn)榈降滓矝]斬成，是個骨肉終團(tuán)圓、好人得好報(bào)的大結(jié)局，也就忍住不言語。他哪里曉得，《斬張倉》還有個別名叫《卷席筒》。哥哥曹保山被繼母趕出門去，嫂嫂張氏也被繼母誣陷毒害公公，繼母的親生兒子張倉善良忠厚，先是贈銀助哥哥上京趕考，后到縣衙自首替罪，被押赴刑場。后來曹保山中狀元做官，回鄉(xiāng)為張倉昭雪。張倉佯躺在刑場，他嫂嫂悲悲切切地用草席為之收尸。張倉詐死，與她開玩笑，席筒剛卷上就展開，再卷上又展開，最后死而復(fù)活，帶著蒙在鼓里的嫂嫂去見哥哥，是極滑稽可笑的一折。從前看戲時，李育民總不由想到那個枉死的小弟弟，那時候兵荒馬亂的，流離轉(zhuǎn)徙，誰也顧不上誰，后來怎么給他收場的，埋到了哪里，記不真了。有時候真希望能像戲中一樣，席筒展開，小弟弟活生生地跳出來，一家人團(tuán)聚如初，而他只是恰好做了一場噩夢罷了。這份心思和誰也難說，李育民坐在戲臺下，隨著戲臺上的悲歡離合，正大光明地抹了一把辛酸淚。

戲臺上唱念做打，哎呀，那繼母怎么那么可惡，那鬧著尋母的金哥和玉妮兒怎么那么可憐，街坊們看到痛處眼淚汪汪，看到恨處咬牙切齒，看到樂處破涕為笑，如癡如醉。夜深戲罷，眾人紛紛散去，也帶回了李家要尋親的大新聞。

在此之前，李育民是個樂觀寬厚的老頭兒，逢人問高壽，他就笑瞇瞇比畫著手勢告訴人家：“差幾歲到八十，還小著呢?！彼彩莻€很好說話的老頭兒，也肯為孩子們著想。老健春寒秋后熱，總有個生病的時候。遇到落霜下雪天時不好，他怕給孩子們添麻煩，索性待在屋子里不出來。

幾個月前，今春的最后一場雪也化了，他才重出江湖，到街心口的文化廣場溜達(dá)了好幾天，總是碰不見耍慣的棋友老張，按捺不住打電話也沒人接，好容易抓著一個歲數(shù)小點(diǎn)的人問起來。這人說歲數(shù)小那是和李育民比，其實(shí)眉毛、頭發(fā)也早花白了，他問人家，人家袖著手，往西邊一努嘴：“臘月里回老家去了?！彼f：“哦，那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那人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復(fù)雜的神情，說：“老哥，回不來了，沒這人了，他‘老’了?！?/p>

孟城老年人去世不說“死”字，隱晦地稱為“老”了。這“老家”另一層意思說的是一個人最終的歸處。正所謂“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人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他一聽，像被人當(dāng)胸?fù)v了一拳，“哦”了一聲，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倒是那人輕輕地笑了，帶著勘破宿命終點(diǎn)的豁達(dá)，寬解他道：“老話里不是說了嗎？‘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加羞@么一天，早點(diǎn)去，晚點(diǎn)去，閻王一叫早晚去?！?/p>

一棵高大挺拔的雪松張開傘蓋，寶塔一樣佇立在廣場東北角，四季蒼翠不改，似乎能屹立千年的樣子。繞著雪松扎了一圈休閑椅，三三兩兩坐了幾堆人。方才聽聞噩耗，李育民神思不屬地轉(zhuǎn)了好幾圈，腿腳也累了，只好往樹底下去，幾個臉熟的老頭老太太和他打招呼，說些今天太陽真好、換季時候溫差大一類的話，他勉強(qiáng)地回應(yīng)著。但當(dāng)他打聽起老張的后事的時候，人們就像集體失憶一樣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他盡力提供出更多的細(xì)節(jié)要素幫助人們回想：“就是那個老張！從毛紡廠退休的張會計(jì)，個子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眼神不好，戴了個老花鏡，還老戴著一塊勞力士金手表，下棋的時候?qū)蹟]起袖子叫人看，說是女兒女婿從美國給他捎回來的?！?/p>

大家圍坐著一起回憶。老年人之間也有攀比，誰的退休金高，誰家的孩子當(dāng)局長、拿教鞭、做醫(yī)生，誰家的子女不上班不結(jié)婚沒孩子，人堆里翻起舌頭傳起來最快。老張有美國女兒女婿孝敬，在廣場上也屬于頭一等的人物，按道理不該不被記得。但這個老張是什么時候到文化廣場來的？他是具體哪一天因?yàn)槭裁淳壒蕸]的？喪儀在哪兒操辦的，有沒有老朋友們?nèi)ニ退詈笠怀?？最后又落腳在了哪塊寶地？說不清了，廣場上一天來往多少人，背著木劍的、甩著鋼鞭的、大音響放著勁歌扭胯的、拄著拖把一樣長的海綿毛筆寫大字的，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忙碌。李育民打聽不出什么，怔怔地坐著曬暖。大約是怕木凳子淋雨容易發(fā)黑損壞，李育民坐的這一圈休閑椅采用不銹鋼制成，在太陽下反射著閃閃銀光，坐的時間長了，也只暖和了屁股底下那一小片兒。像他和棋友老張這樣的閑散人士，哪一個幾天不來可能就成了永遠(yuǎn)不來，而除了曾當(dāng)面對弈的搭檔，幾乎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什么變化。仿佛這個“老張”在人間化成一縷青煙的時候，也抹去了自己在人間行走過的痕跡。真叫人打心底里冒寒氣。

臨近中午飯點(diǎn)兒，一個人的飯不好做，他也沒心思張羅，慢吞吞抬腳往老地方去。以前他和老張下完棋，常常一起走到老毛紡廠背后的小巷里，巷子口有一家門臉很小的“老婆婆醬肉面”，早晚灶上都滾著一鍋噴鼻香的醬肉，要酥爛的有大塊腩肉，要軟糯的有筋頭巴腦，他們側(cè)身擠進(jìn)店里，各自要上一碗面二兩肉，澆上濃白味足的大骨湯，撒上綠瑩瑩的香菜末。人歲數(shù)大了怕冷，腿腳也容易僵，這家店很舍得，湯里點(diǎn)了不少胡椒粉，就很對他們胃口。店里的“老婆婆”雖然也有了兒子、兒媳婦打下手，和他們比起來還年輕得很，這“老婆婆醬肉面”還是承襲自上一輩婆婆。老張?jiān)谶@片兒地方工作直到退休，還常掛念著舊地重游，愛講那些熱火朝天、甘于奉獻(xiàn)的過去，工人階級的感情就是這么淳樸。如今這位“老婆婆”性子熱情爽快，見他們常過來幫襯生意，總是要多聊幾句，老張這人性格風(fēng)趣詼諧，常常開玩笑，說一些俏皮話，引逗得她拍手跺腳，又愛又恨。這天見他一個人來，還熱心地問他老張呢，開玩笑說他倆焦不離孟的，現(xiàn)在年輕人管這叫“搭子”。

李育民心里的難受勁兒頓時又翻騰起來，涌到喉嚨口堆著堵著，就覺得筷子如墜重石，肉也不香了。

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白花花地照著，風(fēng)里還帶著一絲早春的清冽，世界如同琉璃般透脆。李育民該到臥室里午睡一會兒的，他卻強(qiáng)撐著不睡。坐在躺椅上朝條幾前看過去，老伴兒的遺像被擦得光亮，照片里的人還是老樣子，短發(fā)整齊地梳攏在耳后，眼睛彎彎，半抿著嘴，臉上皺紋自然舒展，很慈和很淡然地笑著，一點(diǎn)兒沒有照遺像的不安和恐懼。這樣的遺像照他也有一個，前幾年有志愿者來做公益活動，很多老伙計(jì)都照了，因?yàn)樾睦锩靼姿挠锰?，所以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點(diǎn)兒，等到那一天到了，靈堂前擺出來，莫嚇到乖孫孫，給后人留個好念想。人老精神短，思緒一飄散，他就打起了盹兒。

老伴兒王貽芪是杏林家的長女，自小聰明能干，跟著當(dāng)坐堂郎中的父親學(xué)了好幾年，能辨藥材，會開方子，大人小兒的常見病都能說出幾分門道，只是時代所限，只能在內(nèi)宅里施展。“男傳中醫(yī)女傳香”，隨著她出落得更加美麗聰慧，父親愛她品格，珍之重之，又提著四樣禮登門請他的師娘為她教授了藥香制藝。

他多年來南征北走，也不善言語，年紀(jì)老大還沒成家，后來多虧有熱心大姐牽線介紹，見到她的第一面，他就相中了她。巧上加巧，她對他的印象也真不壞。婚禮遵著時俗，辦得既簡單又熱鬧，兩個人羞答答臉紅成大蘋果，在親友的祝賀下就此成了一對新人。后來年成不好，糊口艱難，他在外奔波，她私下里靠著制香這門手藝掙點(diǎn)兒花銷，在家拉扯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兩個人結(jié)婚幾十年，再難的時候也沒有梗著脖子吵過架。后來生活好點(diǎn)兒了，李育民愛下棋，老伴兒尋摸了一段好桃木，又泡又煮的，晾了一兩年，給他磨了一副上好的棋子；老伴兒愛擺弄藥香，他存在心上，托人到處淘弄材料，“切、搗、磨、壓、洗”這些費(fèi)力氣活兒都一體包攬，聽說南方有個地方號稱中國香都，人人愛香也擅制香，大街小巷都香噴噴的，他還盤算著過些年閑下來了兩個人到那里逛逛。

以前老張來家里坐過幾回，和他們兩口子一起打牌、閑聊，逗弄一下孫女孫子，到飯點(diǎn)時再混一頓飯。老張?jiān)缒陠逝?，怕自己變了心讓女兒受委屈，就一直沒再娶，見了他們老夫妻和樂，心生羨慕，搖著頭念了一首詞：

紙閣蘆簾偕老，欣欣十載于茲。算百年荏苒，三分去矣；半生辛苦，兩個同之。弄杼秋宵，檢書寒夜，常伴窗前月半規(guī)。慚相對，把青云穩(wěn)步，望了多時。今宵喜溢雙眉，是三十平頭設(shè)悅期。記去年壽我，一杯新釀；我今壽爾，一曲清詞。爾本荊釵，我非紈绔，風(fēng)味儒家類若斯。還堪笑，笑梅花繞屋，又放枝枝。

這是清代一個非著名文人給妻子寫的祝壽詞，用字文縐縐的。雖然聽不懂，但聽著就是好聽，他讓老張默寫下來，又給他講解了講解，對著窗念了好幾次，咂摸出點(diǎn)兒意思。

孫子孫女在客廳里抱著西瓜啃得汁水四淌，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招來了不少螞蟻。這兩個小兄妹正值青春期，對人情半懂不懂的，拿叛逆當(dāng)個性，總愛和大人唱個反調(diào)。孫子嘲笑說：“說什么‘紙閣蘆簾偕老，欣欣十載于茲’。連個茅屋都沒有，好窮??！這苦日子怎么還能過十年啊？”

“他讀書，妻子紡織，一起相伴生活了半輩子，感情依舊和諧，去年你用一杯酒為我祝壽，今年我用一首詞為你祝壽，家里有房，房前有梅花，精神世界契合，生活平淡溫馨。不好嗎？”老張拍著蒲扇。

孫女反駁：“不好不好。十年都沒有起色不說，還‘半生辛苦’，考不上功名就去做點(diǎn)別的嘛！”

老張白眼都快翻過去，嚷著說他們這一輩年輕人光知道“羅曼蒂克”，不懂得相濡以沫的真感情。

老伴兒聽得熱鬧，跟著發(fā)表看法：“我覺得這句‘爾本荊釵，我非紈绔，風(fēng)味儒家類若斯’好，說明人家夫妻兩個門當(dāng)戶對，互相欣賞。過去都是盲婚啞嫁的，人家夫妻相得，也算挺不錯的了?！?/p>

李育民只管笑瞇瞇地聽著，問：“這首詞誰寫的？寫在哪本書里？”

老張把蒲扇拍得啪啪作響，說：“就我架子上那本《隨園詩話》。呵！以前讓你看你又嫌看不懂，說好了要學(xué)習(xí)，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后兒的。真是夜里想了千條路，早起依舊賣豆腐。這會兒你知道問了！”

李育民也不惱，摸出鈔票打發(fā)孫子去新華書店里現(xiàn)買一本來。原來作者叫何承燕，清代詞人，字以嘉，號春巢，是何廷模長子，娶妻何人尚不詳。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順天副貢，官東陽教諭。著有《春巢詩余》傳世。

他父親何廷模，字獻(xiàn)葵，號西舫，杭州人，乾隆十二年（1747年）順天舉人，二十一年（1756年）任江南如皋縣令，二十六年（1761年）離任。后官高郵知州、海州知州。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何西舫請通州府如東縣鹽商汪之珩，出資修繕位于如皋的原冒辟疆私家花園“水繪園”。雖然他官做得并不顯赫，但他有個好友，姓袁名枚，號隨園老人。

孫子捋清楚人物關(guān)系，“嗨”了一聲道：“原來寫詞的人是官二代，和文化界名人是世交，還是縣教育局局長。那這日子不窮啊，怪不得還和妻子有心思祝壽呢。這人太能謙虛了?！?/p>

孫女撇撇嘴說：“總比賀鑄好，他悼念起妻子來，想的是‘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自己跟沒長手似的。妻子死了，對他來說，發(fā)愁的是缺了個生活助理?！?/p>

“那倒也是。賀鑄一生貧寒，生活所迫。但凡家里生活條件好點(diǎn)的，關(guān)注的生活情景就不一樣了，像蘇軾悼念妻子，起頭就是‘小軒窗正梳妝’?！睂O子賣弄著這學(xué)期剛學(xué)的宋詞。

“讀詞要讀全，別不記得賀鑄前面寫的‘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啊。”老張狠狠地?fù)u頭，“你們這一輩年輕人不僅不懂感情，還嫌貧愛富?！?/p>

爺孫倆各說各的理，李育民無師自通“端水”手藝，提議道：“‘空床臥聽南窗雨，為誰挑燈夜補(bǔ)衣’。這樣改改就好多啦，會傳頌千年的?！?/p>

老伴兒拿支筷子學(xué)音樂指揮家，雙手做了個“收”的手勢，嗔道：“都停。人家作者雖然生平?jīng)]什么大事，但能憑借一首詞在書上留下名字，記下和妻子的深厚感情，比很多人都強(qiáng)。你們真是的，讀古書替古人擔(dān)憂?！?/p>

想想也是。夏日榴花上窗紗，無聊消遣閑磨牙。爭來爭去何時了，不如懶坐吃西瓜。他們一起笑了。落地扇搖頭晃腦的，像是在附和，也像是在吟哦。

那年僅僅過了幾個月，秋風(fēng)正高，菊花燦燦，老伴兒臨走前毫無預(yù)兆，中午還吃了一碗熱熱的西紅柿燴面片，又沖了半碗白糖水，喝完說犯了食困要睡一會兒，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孝子們挨家磕頭報(bào)了喪信，街坊們提著白布黃紙都來道惱，抑揚(yáng)頓挫地陪著哭一場，又體貼地勸他可不敢大哭大慟，老太太這是有福氣的人，人前子媳都孝順，身后孫男娣女俱全，再說走得也安詳。信口數(shù)起來，誰家的老人癱在床上三四年，也不能說子女們照顧得不盡心，到底屁股上還是生了褥瘡，怎么都收不住口，到最后爛成兩個血洞，受盡了活罪。

他木愣愣地應(yīng)著，想給人說說老伴兒的好處。怕別人做事毛糙，也怕別人嫌棄，更怕她害羞，他一個人給她擦身穿老衣，要讓她走得體面清爽，誰能想到給她換下來的褲子里干干凈凈，一點(diǎn)兒失禁的大小便都沒有。她一輩子活得利索、愛干凈，到臨終了也不給人添麻煩，他想到一回，就心痛得哭一回。這一輩子和她還沒過夠呢，她比他還小幾歲，要走也是他先走，怎么轉(zhuǎn)眼間就“頭白鴛鴦失伴飛”了呢！封墳的時候他沒去，實(shí)在是腿軟得站不起身，眼看著眾人把棺木抬出大門，他涕淚如雨，想到了那首山歌里唱的，“我倆結(jié)交定百年，誰要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一定一定要等著他，他沒到，可別先著急吶。

如今老伴兒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進(jìn)了墳包里，人世間苦啊樂的，都撒手不管了，她的責(zé)任盡完了，對人對事都不虧欠，就留他一個人在天地歲月中間住著。國家月月發(fā)補(bǔ)貼，孩子們也孝順，他手里不缺錢花。只是房子里真是冷清啊，偶然間咳嗽一聲，聲音大得嚇住自己，從電視里看到一個好笑的片段，笑兩聲總感覺怪突兀的。兒子們要接他去城里住，他也不肯，樓房那樣高，接不著地氣，住著懸心。再說三代人生活習(xí)慣不一樣，住一起各不方便。他就一個人住著，老院子里人氣一少，就顯得家里時刻都是黑洞洞的，孤獨(dú)如此稠密，長在了房梁間枯敗的蛛網(wǎng)上，落在了冬天的燕子巢里。

想起老伴兒的時候，他就打開匣子，珍重地取出藥香點(diǎn)燃，香煙或裊裊而上，或盤旋游逸。雪中春信、二蘇舊局……那些香氣各異的盤香、線香、丸香，都有著好聽的名字。這個驅(qū)邪扶正、防病在先，那個入心開竅、怡情養(yǎng)神，各有各的用處，他分辨不來，她卻再也不會給他一一分說。

老伴兒走后，新的舊的衣服都燒了，慣用的老花鏡、梳子等物件兒都隨葬了，幾樣金銀首飾也都分給了兒媳們，戶頭上的積蓄是給孫子孫女的教育金，李育民揣摩著她的意思，在葬禮后都一一分派清楚了，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匣子藥香密藏在大立柜子里。老伴兒攢下的香料還存有不少，檀香、沉香、琥珀等香料名貴價(jià)昂，所剩無幾，她常用愛用的還是那些香附子、丁香、佩蘭、側(cè)柏、白芷等，收拾得整整齊齊。他曾慣看她細(xì)致又耐心地備料、和料、成型、晾曬、窖藏，在孩子的嬉鬧啼哭之間保存一時的自得自在。

這幾年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他常常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安靜，風(fēng)不動，花不搖，點(diǎn)燃的藥香明明滅滅，像菩薩眉間一點(diǎn)朱砂胎記。菩薩隱身在白霧中，這世間的一切都不可言說。他時常有一種愿望，渡過苦海，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谷雨還沒到，哪里來的布谷鳥聲聲催人。

以前老張聽他這么扭扭捏捏地說心里話，長嘆一聲，陪著他就著幾樣小菜喝點(diǎn)兒老酒。半醒半醉時，月上中天，清輝一片，老張?zhí)崞饋硖K軾。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罪廢黃州，誤以當(dāng)?shù)氐某啾菫槌啾?，自是年七月十五夜游之后，在十月十五日夜，再次和客人同游赤壁，情隨興起，感慨道“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腿撕芘鯃?，就說他有魚做肴，但從哪里弄酒呢？蘇軾也無法，于是“歸而謀諸婦”——回到家向妻子問計(jì)。也許是了然地寬容一笑，也許是慧黠地眨一眨眼，妻子道：“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庇谑?，蘇軾高高興興地“攜酒與魚，復(fù)游于赤壁之下”。隨著“一詞二賦”傳揚(yáng)天下，此后赤壁分為文赤壁、武赤壁。這一點(diǎn)夫妻的趣事也被流傳了下來。想那蘇軾一代文豪，與妻子恩愛情深，到頭來也免不了生離死別、大雁失偶。

李育民不由聽進(jìn)去了，他愛好傳統(tǒng)文化，又心力有限，總學(xué)得不好，給對面人添了酒，催著他再往深里講講。

老張談興上來，就講蘇軾還有個弟弟叫蘇轍，字子由，兄弟兩個一起長大、進(jìn)學(xué)、得功名，一個文辭豪放曠達(dá)，一個偏好淳樸無華，雖性情迥異，也不妨礙手足情深。蘇軾曾與蘇轍約定，年老之后，兩人一定要“對床夜雨聽蕭瑟”，再敘兄弟之情，共度余生。只不過，兄弟二人幾經(jīng)貶謫，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到晚年之后，蘇軾被貶海南，蘇轍則被貶雷州，造化弄人，蘇軾自海南北返途中，病逝于常州，未能和弟弟子由見上最后一面。正是“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及一見而訣，此痛難堪”。蘇軾憂懷悲痛，抱憾而終。蘇軾蘇轍連上他們的父親蘇洵，正是鼎鼎有名的“三蘇”。

“那‘二蘇’說的是蘇軾蘇轍兄弟倆？”李育民驀然想起來那些茉莉香丸。

“不錯。當(dāng)時人稱蘇洵為老蘇、蘇軾為大蘇，那么蘇轍就是小蘇。宋代人推崇合香，蘇軾兄弟倆都曾自制香品。后人念及這段留下遺憾的兄弟情，精心研制，這才配出了香方‘二蘇舊局’?！崩蠌堻c(diǎn)頭。

“二蘇舊局”，原來如此。李育民想到了老伴兒，藥香越用越快，越來越少，他后知后覺地學(xué)起了合香，過程不說也罷，徒勞無功而已。但在這個過程中，他驚奇于自己幾十年間竟沒有完全認(rèn)識老伴兒，她不僅是他的妻、孩兒的娘，她還是她自己，她叫王貽芪，有自己用了一輩子的名字，有自己的愛好和專長，有自己獨(dú)一無二的經(jīng)歷和精神世界。那些年他不暇深入了解，也錯過了最好的時間。想著那過去的許多故人舊事，“二蘇”也只能在飄渺青煙中不斷地重逢又離散，往返流連。

院落一角，蟲鳴陣陣，高一聲低一聲的，提醒這夜晚本該由人類歸還給它們。老張喝得不多，醉得不輕，拉長了腔調(diào)，念白似的，唱道：“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p>

“念的什么？又是不常，又是難再，還怪傷感的?！崩钣裾f，順手把酒杯收起來，重新煮了一壺葛花茶。

老張聊發(fā)少年狂，噴吐著酒氣，哈哈大笑，忽然沉默，片刻才說：“光知道我叫老張，你不知道我大名吧？我叫張鳴槐。我妻子嫁給我時叫大妞，她嫌不好聽，有一天她說在槐樹上鳴叫的那不就是蟬嘛，她干脆改名叫秋蟬。我那時候也沒多想，只覺得秋蟬和鳴槐一聽就是一對兒，多般配啊，蟬還有高潔的意思，就由了她?！?/p>

老張嗚嗚咽咽地，似哭似笑：“我怎么就沒有想到秋天過了蟬就會死，這蟬就不是個長壽康寧的象征?！眲偵潞⒆?，一場產(chǎn)褥熱帶走了她。他抱著女兒哭干了眼淚，越想越覺得是這名字改得不好，都是他的錯。他給女兒琢磨著起了四個名字，柏年、松齡、椿壽、鶴同，在大妞靈前上香請示，不管抓鬮抓到哪個，都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好名字。

“真羨慕你和嫂子，來來來，滿斟此杯，敬這世間白頭到老?！睆堷Q槐酒意上來，往地上澆了一杯，又要攬著肩膀與他碰杯。

李育民頭一次聽見老張說這些交心話，有些不忍，都是苦命人呢。也沒法兒勸，這幾十年里，老張把什么道理沒琢磨明白？捫心自問，他自己又真的能放下嗎？于是他只好故作聲勢，一迭聲趕人：“快走快走，回家睡覺，貽芪她不讓我喝酒。”

看出他的外強(qiáng)中干，張鳴槐“哼”了一聲，格外傲嬌地道：“走就走。我們大妞說了，不讓我和你湊堆兒?！?/p>

“你們大妞咋說的，給你寫信打電話啦？”李育民扶著他，逗趣道。

“托夢?！崩蠌垨|倒西歪的，嘴里還不服輸。

誰料這才過沒幾年，老張也和他的大妞就團(tuán)聚去了。人這一輩子啊，好像就是在不斷地送人離開，又不斷地與人團(tuán)聚。正如古人所說：“聚散匆匆，云邊孤雁，水上浮萍。叫人怎不傷情？”字字泣血，叫人怎不傷情吶！

站在時光之中，一個人最后只能看見自己失去的越來越多，掌心留住的屈指可數(shù)。一首歌唱到了末尾，就算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可是終究也要“笙歌歸別院，燈火下樓臺”，茶杯一端，送客散場的時候到了！自從老張走后，他把那副桃木象棋擦了又擦，收了起來，和藥香匣子一起放著。

端午一過，天氣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責(zé)崞饋?，就有?xì)小的飛蟲出來進(jìn)去地?cái)_人清靜。李育民點(diǎn)燃一根艾柱插在窗前，青煙盤桓，流連不去，他坐在屋里假寐，朦朧中似乎聞到了童年里一個接一個的夏天，各有各的模樣和氣味。傍晚時媽在房前房后燒了艾草，井水曬了一天，正好溫?zé)釡責(zé)岬?，他和兄長在大木盆里一起洗澡，為著誰把水弄臟了打鬧嬉笑一番，弄得地上床上都是水。爹看不慣，揚(yáng)起手一人頭上拍了一巴掌，那巴掌撓癢癢似的，他和哥哥老實(shí)了一點(diǎn)，但也并不害怕。如今他日益衰老，發(fā)白齒脫，腦海里殘存的片段如雪泥鴻爪，他咂摸了一遍又一遍，像在臨摹名家畫帖，細(xì)心地描摹出過去的種種細(xì)節(jié)。他忽然想他的大哥了，想得心如被油煎火燒一樣，或許不僅僅是因?yàn)槟莻€臨時的驚夢。

于是，最終在這個闔家團(tuán)聚祝壽慶賀的日子里，李育民告訴孩子們他要尋親。

壽誕過了，送別了各位賓朋，結(jié)了各處款項(xiàng)，又把剩下的瑣事收拾了兩天，一家人才松散下來，有工夫重新提起議案。李育民頭一次鄭重其事地提起自己的大哥，眾人都十分驚異。

李文化問：“大伯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李育民仔細(xì)想了想，那時候爹娘叫“老大”，他就叫“大哥”，大哥到底叫什么名字來著？他一時想不起來了。他原來也就叫個“二子”，排行第二的意思，大家都這么叫。他自己現(xiàn)在的名字，是后來連隊(duì)里的班長幫他起的。

李科學(xué)又問：“大伯到現(xiàn)在多大壽數(shù)了？”

李育民：“比我大兩三四歲，至多大我四五六歲吧?！?/p>

林芳和陳蘭聽明白原委也暗自松了一口氣。她們不知道大伯的這段前情往事，這幾天妯娌兩個私下里也嘀咕，老爺子要干什么？婆婆剛走了幾年，公公就要“尋妻”，這可不算厚道。想起來婆媳相處幾十年雖然有些小疙瘩，但婆婆總歸能稱得上是個好人，從前她們干活去，婆婆幫忙帶孩子也盡心盡力，家務(wù)活兒也是能干就干，幫襯不少。真要有個后來人睡她的床、享她沒想享完的福，她們做兒媳的也多少有些不愿意。再說妯娌倆這個歲數(shù)，過幾年也要做奶奶當(dāng)外婆，各有各的一大攤子事，照顧公公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但她們實(shí)在不想再應(yīng)承一個后婆婆。如今聽明白，是“尋親”，謝天謝地，“尋親”比“尋妻”好。老李家的事，自有李文化他們親兄弟操心，和她們干系不大。

林芳認(rèn)得字但如今眼神不好，就推舉弟妹陳蘭記錄著，她補(bǔ)充問：“那大伯身上有什么記號沒有，比如哪里有個胎記、有個痣，或者有個疤什么的？”

李育民絞盡腦汁回憶著，記不清了，那年代又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他大哥的相貌都模糊不清了。對上一家子探究的眼神，他囁囁地說不出個一二，好像自己無理取鬧一樣，頓時在子孫面前矮了一截。

李文化和李科學(xué)互看一眼，仿佛在說“就知道是這樣，白費(fèi)力氣”。李育民一眼瞧見了，無名火就嗤地冒出來。他攤開信紙，拿鋼筆的手顫抖地畫不直橫線，生氣地把筆一丟，在眾人中點(diǎn)出大孫子來效力。李帥正打游戲，猛然間被父親拎起來按在桌前，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爺爺口述：

尋人啟事

茲有某省某市某縣某村李某，男，年七八十，于某年秋離家當(dāng)兵，至今未歸。時身高一米七左右，體型偏瘦，穿灰粗布衣裳，打赤腳，娶妻同村秦家第五女，另有弟兄二人，大弟左腳有畸趾，小弟乳牙剛長齊。桑田巨變，滄海茫茫，家人盼歸。有知情者請與同福里36號院聯(lián)系，定有重金酬謝。

聯(lián)系人：李育民

聯(lián)系電話：187XXXX4792

李育民眼花，又點(diǎn)了大孫女李靜對行文用字進(jìn)行仔細(xì)檢查。

李科學(xué)湊上來看，一邊嫌棄兒子那筆破字，一邊撇撇嘴說：“那您可不能抱太大希望，我大伯不一定在了?！?/p>

李育民聽到了兒子這涼薄的話，沉默不語。李文化比弟弟厚道些，坐在女兒身后沒有說話。

一月一月地巴望，一月一月地沒消息，李育民逐漸話少了，身上的頹唐暮氣令人心驚。

大家都商量著這不是個事，又沒有別的辦法。信息太少，登報(bào)不給登，電視臺節(jié)目也婉拒了他們。一家人愁得抓耳撓腮。李帥和李靜剛大學(xué)畢業(yè)，也不談戀愛結(jié)婚，也不找工作上班，說要當(dāng)什么自由職業(yè)者，天天忙得很，也不知道瞎忙些什么。李文化他們就看著格外不順眼，從老爺子那里接了尋親令，又將這令牌往下轉(zhuǎn)撥給這對親得似同胞出來的堂兄妹，不接就發(fā)動經(jīng)濟(jì)制裁。

李帥和李靜也不會大變活人的法術(shù)，幾乎要在制裁前面束手就擒。兩個人湊一塊唉聲嘆氣，又扛不過爺爺?shù)膽n愁?？稍捳f回來，要是拋開事實(shí)不談，他們就腦洞大開，足智多謀，餿主意如噴泉似的漫出來。

如今社會多么便捷，想要什么服務(wù)買不到？不會做飯?jiān)趺戳?，點(diǎn)個外賣，熱騰騰的飯菜就能送上門；不想打掃房子又怎么了，小時工保潔上門服務(wù)，只需幾十元就能把家里擦得亮晶晶。這對年輕兄妹無比樂觀豁達(dá)且想得開，自信能花錢解決的麻煩，那就不叫麻煩。

劉仁義混跡在直店影視城做群演有些年頭了，他巴望著能演一個威嚴(yán)勢重的宰相大官，或者一個談笑間揮金如土的富翁，但他演過倒斃沙場的士兵甲，演過破衣爛衫渾身臟污的乞丐乙，演過匆匆而過的路人丙，演過擔(dān)著貨擔(dān)過街的貨郎丁，風(fēng)頭最好的時候被導(dǎo)演安排了一個有臺詞的流氓角色，涎皮涎臉地沖女主角喊“小妞兒，給大爺笑一個”，然后被及時趕到的男主角揪住后脖領(lǐng)子摜到地上，瞪著眼“噗”地吐出一口血。但他從沒有停止過關(guān)于演員藝術(shù)的自我修煉。在群頭兒把李家人尋找特型演員的消息發(fā)出來后，他仗著和群頭兒的小舅子的表妹的那個賣盒飯的二姑媽說得上話，硬是攬下了活計(jì)。

隔著手機(jī)屏幕，李帥兄妹倆看見了劉仁義，不怎么滿意，問群頭兒：“還有更老些的演員嗎？”

群頭兒能攬一攤子活不是沒有緣由，他人品可靠，最是誠實(shí)懇切，擺擺手，實(shí)話實(shí)說：“更老些的在片場摔一跤，就問你敢扶嗎？不行上我家把我爺拉走？”

劉仁義主意打得好，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都說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要是在眼跟前把至親的人都騙過去了，才更說明他的演技高超。再說了，他聽說這一趟活兒的報(bào)酬足夠讓他豐衣足食大半年的。趁著雙方一陣無語，他爭取機(jī)會，積極向雇主展示自己的實(shí)力，抹了一把臉，匆匆?guī)坠P加深了眼袋和皺紋，垮著肩膀塌著腰，拄著樹枝一步一蹣跚地挪動著碎步，就很像樣子。

“點(diǎn)兵點(diǎn)將，就你吧?！毕胫ㄥX哄老爺子一樂兒，這錢花得值，李帥和李靜還像模像樣地?cái)M了個合同，約定了甲方和乙方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蓋了紅手印，一式兩份，明公正道，誰也別欺負(fù)誰。正所謂是東方不亮西方亮，三個裨將咚咚鏘。這倆小兔崽子為了不露餡兒，連爸媽們都瞞得嚴(yán)實(shí)。

人選定下來，人設(shè)又成了個難題。李靜就發(fā)愁：“那咱爺要問，你大爺爺這么多年怎么過活的？家里還有什么人，怎么沒有個人陪著來啊，你怎么說？”

李帥說：“怎么過活的？那這么著，當(dāng)年打仗打散了，流落當(dāng)?shù)?，招贅了唄。我大爺爺跟前有個大伯呢，這陣子出差啦，或者有個大姑姑呢，嫁到外地啦?！?/p>

“真能編，還招贅，靠譜嗎？”李靜懷疑堂兄腦洞開得太大了。

“怎么不靠譜呢？我可不是瞎編。前些時候我跟著攝制組去甘肅康縣拍紀(jì)錄片，當(dāng)?shù)鼐陀幸环N奇異的婚配習(xí)俗——女娶男嫁。結(jié)婚當(dāng)天，新郎胸戴大紅花，拜別父母，帶著嫁妝，坐上大花轎，一路敲鑼打鼓嫁到女方家?！崩顜浗o她看自己手機(jī)里拍攝的影片，“長見識了吧？這種婚俗還是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聽說啊，太平天國翼王石達(dá)開率領(lǐng)部隊(duì)在四川大渡河一帶被清軍擊潰，一部分太平軍輾轉(zhuǎn)流落到了秦巴山區(qū)康縣境內(nèi)，為了躲避清軍追擊，紛紛以女婚男嫁的方式改姓換名在當(dāng)?shù)仉[居下來。這不就和咱大爺爺?shù)那闆r能聯(lián)系上嗎！”

“好吧好吧，這一條勉強(qiáng)算說得通。那咱爺問，那眼珠子指望不上，眼眶子不還在呢嗎？孫子外孫的，都不出個人，說得過去嗎？打個電話讓他們都回老家看看吧。咱怎么辦，還得另外找?guī)讉€人扮演？”

“要不就說，大爺爺家就他自己，沒人啦?！崩顜浾f。

“那不行。要是咱爺說，大爺爺這么孤寒，可憐人，那以后讓你大爺爺落葉歸根，就住咱家吧。你怎么說？給咱憑空添一個爺？”李靜反對道。

李帥說：“這有后人也不行，沒后人也不行，你說怎么辦？”

李靜只管挑疏漏的地方，說到怎么彌補(bǔ)她就只好兩手一攤。她就不是女媧補(bǔ)天這塊材料兒。但為什么從小就是她闖禍李帥挨打呢，根子就在她深諳沉默是金、欲語還休的奧秘。譬如正晾曬著中藥材的簸籮被打翻了，奶奶舉著笤帚疙瘩問是誰干的，她抿緊了嘴背著手站好了，乖模乖樣地，只是不安地朝哥哥望去，又不敢多望，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這就很招人疼了。奶奶的視線被轉(zhuǎn)移過去，李帥就在笤帚疙瘩破風(fēng)聲里滿懷委屈地“嗷”了出來。所以李靜給的建議就是少說少錯，不行就裝老年癡呆吧，手里塞張報(bào)紙撕著玩兒？還是流著口水目光呆愣？

這建議一提出來就被李帥否決了，他說：“那爺爺多傷心啊。再說，都癡呆了，咱爺爺還不得請醫(yī)問藥的，立馬就穿幫，更不行?！?/p>

劉仁義也不愿意，他還真揣摩過老年癡呆，無意識走丟、控制不住言行等不難，但他是沖著磨煉演技去的，多少需要點(diǎn)兒自由發(fā)揮余地。他執(zhí)著地認(rèn)為，真正的演員，就是要讓角色長出真實(shí)的血肉來。

他趕緊打岔道：“先別忙著愁這個，老爺子要是和我敘敘舊，兩兄弟小時候那點(diǎn)兒事我對不上，這不就包子張嘴——露餡兒了嗎？”

三個人左思右想，人設(shè)還沒立起來，破綻也沒有縫補(bǔ)上，但等不及了。還是年輕經(jīng)得少，當(dāng)初大意了，該論事一口價(jià)的，如今這劉仁義按天收費(fèi)，不進(jìn)場也得照常開支，拖著也不是個事。兄妹倆一合計(jì)，別商量了，干脆趕鴨子硬上架吧，忽悠著嶄新出爐的“伯爺爺”：“嗨，您藝高人膽大，到時隨機(jī)應(yīng)變吧！”

“爺爺，爺爺，你看這是誰來了？好家伙，費(fèi)了老大的力氣了，滿世界翻山倒海地找了個遍，到底叫我們找到了?！崩顜浐吞妹美铎o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按說一年娶二年嫁的，再接著幾年就會為這個大家庭的人口建設(shè)添磚加瓦，帶來四世同堂的興旺氣象，但就像吃了返老還童藥一樣，這兄妹倆誰也沒往婚姻大道上邁一步，不經(jīng)事就長不大，就總帶著些跳脫習(xí)氣。

李育民正在家里歪著聽收音機(jī)，聽孫子孫女沸反盈天地一頓亂咋呼，頓時坐了起來，旱煙袋也被撇到哪里去了。他將信將疑，揭開竹簾往外走，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擺，旋著一樣走到門口，就見孫子孫女一左一右地?cái)v著一個白頭發(fā)老頭走進(jìn)來了。

他就愣住了，大哥老了之后是這樣的嗎？他想從這老者的臉上找出幾十年前的樣貌，仔仔細(xì)細(xì)從頭發(fā)絲看到了指甲蓋，研究眉毛的走向，眼皮的單雙，就怎么也看不夠。那老者不以為忤，很有氣度地任由打量，就在李育民游移不定時，他喊了一聲“小二子”。李育民當(dāng)時鼻子一酸，除了爹娘，只有大哥這么喊過自己。李帥李靜怕爺爺激動得暈厥過去，趕忙把他們安置在沙發(fā)上。

一股血直往腦仁里竄，亂糟糟的，李育民激動之下先入為主，絲毫沒懷疑到有人敢弄鬼。朝思暮念的大哥活生生在眼前，他早就想好要和兄長說些什么話，此時一句也記不起了。他哆嗦著說不成話，除了回握住大哥伸過來的手，幾乎再想不到別的。本來他想問問大哥后來在哪里落了腳，怎么沒有捎信回來，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嫂子還健在不健在，跟前有幾兒幾女，孫子輩里又有幾個孫男娣女，都好好的吧，都有出息吧，都孝敬著吧？他想問的多如牛毛，一起擁著擠著往嘴邊來，就一個也說不出來了。他想抽支煙緩緩神靜靜心，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早就戒了煙。

熱毛巾、熱茶捧上來，李育民扭頭揩了眼淚，定了定神，緊握著大哥的手，指著跟前的兒子兒媳們，囑咐道：“叫大佬?！?/p>

李文化、李科學(xué)他們倒是沒懷疑大伯的真假，心想著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拿這種大事開玩笑，只是單純地出于長期以來對于李帥李靜兄妹倆的認(rèn)知，心里隱隱約約覺得李靜兄妹倆的辦事效率有點(diǎn)出乎意料，不過總歸是高興的。林芳心細(xì)，想到了電視上認(rèn)親前都要做基因檢測，圖個放心，但看著家里老少都高高興興，她不好當(dāng)眾掃興，抿著嘴站在丈夫身后。陳蘭隨著人給坐在上首的“大佬”問過好，低頭輕輕搗了嫂子一下，“大佬”看起來就比公公面嫩些，這些年似乎生活不錯。

李育民又招來孫子孫女上前，他這會兒就很能體會到身后有繼、子孫可靠的好處，語氣溫煦：“好孩子，這回找到了你們大爺爺，爺爺記你們首功?？旖写鬆敔?，往后把大爺爺跟爺爺一樣看待?！?/p>

李帥李靜本來提著心，到此刻知道蒙混過了眼前這一關(guān)，俱都松了一口氣，朝著爺爺身邊的西貝貨干脆利落地拜下去。劉仁義有模有樣地一邊說著“聰明伶俐、萬事俱成”，一邊遞出了大紅包。

李育民心里高興，又不忍大哥破費(fèi)，慌忙攔道：“小人兒家不懂事，只有孝敬長輩的，哪有一伸手就要長輩禮的？”

劉仁義捏著一把汗，把“認(rèn)親”當(dāng)成一場重頭戲，敬業(yè)地飆著演技，還很注意人和場地之間的多角度互動。李育民和他一個不讓拿，一個非要給，又是一番拉扯，拉拉扯扯之間，在場的人都笑開了顏，心里俱都充實(shí)喜悅極了。劉仁義忙里偷閑，瞅著機(jī)會朝李帥擠了擠眼，意思是“快給我頒個影帝獎杯吧”。

嫡親的大伯幾十年來第一次登門，還摸不準(zhǔn)脾氣性格，口味愛好也是兩眼一抹黑，李文化兩兄弟就琢磨，茶飯?jiān)趺磾[置才好。李帥和他妹妹搶著說：“那我爺爺愛吃的，大爺爺也愛吃唄，親兄弟倆能差到哪兒去?！钡降资悄贻p人腦筋活絡(luò)，說得也有理。

往常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家里男人們在廚房里頂天立地好一頓忙活，做好大菜，女人們嗑著瓜子聊著家常順手就端上桌，大人喝點(diǎn)酒，孩子喝飲料，一家人都聚齊了坐在一張桌子前，就挺高興挺滿足。這天熱鬧得堪比過年，更別說今年還多了個失而復(fù)得的親人。

七碟八碗張羅起來，李育民勸著吃菜，夾了一筷子軟糯的紅燒肉送過去，又說：“大哥，這回在我這里住一兩個月，把家里孩子們也叫來，他們這一輩人互相認(rèn)識認(rèn)識，以后走動起來，也是一個家門出來的親兄熱弟?！?/p>

李帥聞言就有點(diǎn)兒心虛。李靜忙擠了她哥一眼，桌子底下擺手不讓吭聲，回頭扯了扯他爺?shù)母觳病＠钣窨吹搅藢O女的眼色，及時剎住了嘴，他不知道哪句話沒說對，但孫女從小是心里有數(shù)的人，他轉(zhuǎn)而岔開了話題，和大哥敘起了人事變遷，又不免幾番動情落淚。

這一晚李育民堅(jiān)持兄弟倆要像小時候一樣頭腳顛倒地?cái)D在一張床上，廂房里預(yù)備好的鋪蓋只好又挪過來。燒好了熱水，一起燙過腳，躺在曬得暄騰騰的被子里，老哥倆腳碰著頭、肉挨著肉地歇下。人老了精力不濟(jì)，大哥一路舟車勞頓也累壞了，蓋上被子就扯起了呼嚕。

大喜大悲極耗心血，李育民心緒不定，躺下了卻走了困。不知道大哥怎么想，李育民總有些不真實(shí)感，半醒半睡間，摸摸旁邊的腳，還在，他放心了。他睡不著，東想西想，雖然記憶里大哥還是年輕時的樣子，但這么多年過去，自己不也是青絲變白發(fā)，從一個孩子長成掉牙的老頭了嗎？他不敢想自己有一天能看見大哥年老后的模樣，似乎他就本該長成這個模樣。他和大哥這一輩的李家人長得都高高大大，手長腳長，頂天立地。聽媽說，這是隨了舅家的根兒，聽說舅舅的一條棉褲腿能裝下一個半大小子，有一回舅舅往西安城運(yùn)貨，走山路遇見野狼，一抬腳把狼踢出幾米遠(yuǎn)，東家高興得賞了一塊銀元。李育民就想，媽說得不錯，真是這么一回事，一個家門里的人都掛著相呢。又想到，他和大哥比蘇軾蘇轍兄弟倆幸運(yùn)。他望著頂棚嘿嘿笑起來。

李文化哥倆打算得好，為了老父親，大伯在的這段時間，怎么也要接待得周周到到，就暫時舍了城里的小家，兩家人都搬回同福里老院子，東廂房留給大伯住，他們就住在了西廂房和前面的街房，登時這老院子就喧嘩起來有了人氣。

有了人氣的家到底是不一樣的，窗欞里積了一春天的灰被抹得干凈，養(yǎng)在墻角的牡丹花樹有了人勤打理，窗簾和沙發(fā)套都取下來清理干凈，不知道什么時候攢下的塑料袋硬紙盒都被清理出去，這種種他早就想做但一直將就著的活計(jì)所有人一起動手做了，連庭院里的水泥地都用清水沖過了，整個家里透出清潔而好聞的氣味。處處鮮亮潔凈，李育民就覺得不像個獨(dú)居老頭的家了，有了點(diǎn)養(yǎng)子教孫、和睦興旺的趣味。

這天清早，李育民起來后，就想到大哥找到了，得到墳上去給爹娘交代一聲，黃泉底下好放心。吃罷飯，兒子們被他派出去買點(diǎn)心、鞭炮、香燭、五色紙，兒媳們坐在檐下裁開金箔銀箔疊元寶、金條，都放在一只大竹籃里收拾好。

李帥李靜兼職司機(jī)，分別開著兩輛車把兩個爺爺、爸媽他們拉到房子背后不遠(yuǎn)的山嶺邊上，山嶺早些年被開墾成一層一層的梯田，種滿了莊稼。只是地勢不好，往嶺上去只有一條窄窄的土路，以前走騾車還行，小汽車可上不去。

一大家子人下車爬坡，都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老墳選了個背風(fēng)向陽的好地方，正靠著低崖，坐西朝東，視野廣闊，是李育民后來攢了點(diǎn)錢的時候和村里人求情費(fèi)工夫換來的寶地，往后真躺在這兒了，往前看能看到一層一層的莊稼和嶺下的村落，一年四季都有好景，也不缺少人間熱鬧。爹娘的旁邊還給兄弟倆留有地方，夠他們連帶著后人在百年后都住得又寬敞又親熱?，F(xiàn)在老伴兒先他一步躺進(jìn)去了，他仿佛還能聞到翻開的泥土泛著濕潤醇厚的熱氣，又低矮地向四周散開，像久遠(yuǎn)的土靈伸展了胳膊，最后又擁抱回棺木上。澤漆、牛筋草、狗牙根、蒺藜……這片鄉(xiāng)土上常見的草根在地底下相互串聯(lián)糾纏，野酸棗樹東一叢西一叢地肆意生長，刮幾場風(fēng)淋幾場雨，幾個枯榮季節(jié)輪回過去，墳頭在地面上起伏的曲線更加溫柔，漸漸已經(jīng)看不出新墳舊墳的區(qū)別，也分不清誰是誰。

現(xiàn)在墳地空余的地方都種上了玉米，長得有半人高，正吐著紫紅色的長纓，墨綠的葉片一致對外，如同忠誠護(hù)衛(wèi)，在他們鉆進(jìn)來的時候用鋒利的玉米葉毫不客氣地在臉上手上劃拉了幾道細(xì)微的口子，雖不見血，卻又疼又癢。

李育民和大哥把供品擺好，香燭點(diǎn)上，走到樹底下折了一根樹枝，在墳前畫了個圈，冥洋、五色紙都一張一張捻開，這樣才能燒得又快又透，火正旺的時候把元寶一把一把添進(jìn)去，騰起來的火焰順著風(fēng)搖擺，紙灰像蝴蝶四處飛散，跪著的兩個老漢的臉都映照得發(fā)紅發(fā)亮。李育民邊用樹枝挑動著火堆使其充分燃燒，邊用一種似哭似唱的語調(diào)哼訴，他在爹娘跟前，也還是孩兒呢。故而這哼訴聽起來又親昵又委屈。這地下都是他最親的親人，他終有一天要在此和他們重逢相聚，他怎么會害怕那一天的來臨呢？他又不像那些帝王一樣有放不開的權(quán)柄、享不完的福氣和欲望，他已經(jīng)夙愿以償，能坦然面對死亡。

劉仁義，哦，這時候該叫他李仁義，趁李育民不注意，扯住李帥到背人處商量，上墳是合同上沒有約定的事，得加錢，回到家里，還得給個紅包除晦氣。李帥怕拉拉扯扯地叫人看出端倪，只好當(dāng)即答應(yīng)，讓他安心演戲，好不好的，最后見分曉，哄過了他爺爺，萬事好商量。

拜過了墳，李育民肩頭松快，覺得了結(jié)了一件大事，對爹媽也有了交代。唯一令李育民覺得不好的地方就是，大哥年老話少，相處的時間又太短，兄弟倆之間到底有些生分。“親不親，一家人”，有時候他望著大哥想說些什么，望的時間長了，卻是對坐無言。大哥舊貌不再，鄉(xiāng)音已改，對逝去的父母和自己的過去沒什么說的，對他這個弟弟的這些年似乎也不好奇，想象中的同室相親、抵足而眠并沒有讓人生出夙愿終成、死而無憾的感慨。這對少年失散、白頭重逢的兄弟倆好像兩根延展向了不同方向的道路，血脈親情從分叉的時候就逐漸淡化了。這種古怪的夾生感時不時冒出來，李育民嘴上不說，心里卻像長了草。

不管如何，老李家認(rèn)親這一場事辦得大大方方的，街坊們都知道老李家要找的人找到了，也替他們高興，東家送來點(diǎn)瓜果梨桃，西家端來一碗扣酥肉，就都想看看隔了幾十年才找到的李家老大的真面目，心里還揣度著，看啊，李家要發(fā)了。

改嫁幾十年的嫂子還活著，雖然早斷了干系，再也沒有來往過，聽了外人傳的閑話后也托人帶話想來看看。李育民心里不以為然，然而他不能獨(dú)斷地做大哥的主，于是轉(zhuǎn)頭問他哥的意見。

李仁義瞅見白撿的大侄孫子正擠眉弄眼，了然地?cái)[擺手：“還是別看了，那時候青春年少，這時候雞皮鶴發(fā)，各自一大家子人，相見不如不見?！?/p>

大嫂改嫁后養(yǎng)下的幾個子女，也覺得有利可圖，他們上門來看望，半真半假地抱怨，如果不是他沒了蹤影，他們的媽怎么會改嫁，他們本該是李家的長子長孫，跟著當(dāng)官經(jīng)商的爹，也必將是有權(quán)有錢、前呼后擁的人。說起來這就是他的錯，該他賠償。越說越順嘴，越說越離譜，算盤珠子蹦到人家臉上，還嫌人家沒眼色不接話。那幾個男女索性把臉抹了揣到褲兜里，嚷嚷著他們的媽是李仁義的原配，到死下葬不能葬在自己爹旁邊，自己爹地下有知該多么委屈，唱念做打一番，終于到了戲文的重點(diǎn)，提出要想死后讓他們的媽和李仁義合墓，那得先拿出多少多少精神補(bǔ)償費(fèi)。一群人歪著嘴說歪理，坐在家里歪纏著不走，親媽也不顧了，盡喊著要個說法。

李育民已經(jīng)聽孫女說了大哥招贅的事，去別人家里做媳婦不容易，到別人家里做上門女婿更是難事，都難免受氣受委屈。他心疼大哥，也不敢問這些年的境況，何苦招出大哥的心事呢。他手里有積蓄，月月還有補(bǔ)貼，自己也花不了多少，打定主意以后私底下給大哥添補(bǔ)點(diǎn)兒，讓大哥晚年吃喝不愁，手里有倆零花錢，也算盡了一份心。此刻聽到那些無賴的碎嘴子話，李育民猛地站起來，罕見地發(fā)了怒，一手一個把人從椅子上揪起來就推出門去，“哐當(dāng)”一聲鎖上了大門。劉仁義倒是無所謂，不是他自己的事，所有鬧劇都能當(dāng)作看戲，還招呼著大家來喝茶，這家雖然是平常人家，但子孫是真孝順，老爺子得的實(shí)惠都在里子里，單看這入口甘醇、千金不換的明前茶，就可見一斑。

人紅是非多，緊接著陸續(xù)還有些人來家里，游說李仁義捐錢，造福鄉(xiāng)親，捐條路還是捐所學(xué)校都行，多少都不嫌棄。只要錢一到位，推土機(jī)、挖掘機(jī)立刻進(jìn)場。這可是光宗耀祖、揚(yáng)名鄉(xiāng)里的大好事，不是看他是老家人，還沒有這機(jī)會。

劉仁義沒想到還有這陣仗，不由捏了一把汗。他曾經(jīng)巴望著演一個大官或者富豪，但他真有這機(jī)會的時候反而不敢造次。這幾天吃住在這兒，他能感受到這一家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和親近，他當(dāng)然能為了演戲?yàn)榱嗣孀硬回?fù)責(zé)任地許出些諾言，但他不能為這家人埋下麻煩和隱患。和外人云里霧里地打交道讓人厭惡，琢磨不透的人心讓人生畏，這場認(rèn)親的后續(xù)變了味兒，劉仁義漸漸覺得比演戲累多了。

他曾經(jīng)盤算得很好，影視道路之外，他也打算在廣告界全面發(fā)展，第一步計(jì)劃是在神秘部落傳奇草藥的廣告里出演一個集心臟肥大、痛風(fēng)、高血壓、腦梗、糖尿病等頑固疾病于一身，大醫(yī)院里看不好，在吃了專家介紹的傳奇草藥之后百病全消、精神矍鑠的普通老百姓，接著他打算梳個光滑的分頭，再穿上白大褂客串一回錦旗掛滿墻的名老專家，坐在亮堂堂的燈光下講解藥效如何神奇。如今想想都讓他覺得索然無味。

“演字三滴水，無淚不成演”，平心而論，在這場認(rèn)親大戲中，他發(fā)揮得不算出色，盡管他運(yùn)用了很多影視劇中表現(xiàn)感情的小技巧，比如眼含熱淚、雙眉緊皺等，竭力想演繹出兄弟之間細(xì)膩復(fù)雜的感情，卻因心里發(fā)虛，面對李家老爺子時有些“接不住戲”。那老爺子是戰(zhàn)場上下來的老英雄，意志堅(jiān)定，目光銳利，定定地看著他的時候，仿佛能看出來他心底的鬼魅。況且，再好的演技也比不上真情流露，在一個赤忱待你的人面前，你怎么演都不夠誠懇，怎么看自己都透著虛假。劉仁義暗自嘆息，打心底里發(fā)怯，人一怯場，便嗓子不亮堂，身影子還發(fā)虛，那戲便也不成戲，他不由想盡快完事結(jié)賬走人。

趁著午歇，劉仁義拉住李帥就出了門，沿著田間道路往外走，田園風(fēng)光無限好，可也無心欣賞。沿路郁郁蔥蔥的木槿渾身開滿了紫色的重瓣花朵，隨風(fēng)輕輕搖曳著，像張開密密麻麻的眼睛要窺破他們的秘密。劉仁義想到那數(shù)倍的違約金，犯了愁，他不想出了力還要賠償，就轉(zhuǎn)著圈地訴苦，絮叨著找上門的是非是多么難纏煩擾，自己這些天是多么的殫精竭慮，話里話外都透著“風(fēng)緊，扯呼”的意思。

李帥這些天提著心陪著爺爺，見識著家里人來人往，事態(tài)超出了他的心理預(yù)期，早后悔他們考慮的太簡單了，但是還能怎么著呢？騎虎難下，就算揪著老虎耳朵也要把戲演完，難道這時候跳出來說這個“大爺爺”是他們兄妹倆造假弄出來的？那爺爺估計(jì)得被氣得背過氣去，他們恐怕會被李科學(xué)李文化聯(lián)起手來揍個死去活來。想一想那畫面太美不敢看。

他心里已經(jīng)萌生退意，只是駱駝死了不倒架，臉上不顯，嘴上還要花花，道：“老劉叔，沒你這樣的，送佛送到西，修行修到家，你要堅(jiān)持職業(yè)精神，這時候半道撒手，壞了自己的口碑，往后怎么叫人家放心重用你當(dāng)主角？聽我的，再堅(jiān)持堅(jiān)持，后面的我來想辦法?！彪m然這辦法還未必能破土而出呢，管他呢，想顧頭就不能顧尾。

劉仁義心里叫苦，卻是說也不敢說，走也走不了，暫時被勸住了。兩個人各懷心事，滿腹愁腸，相扶著又慢慢散步回家，外人看起來還是一派祖孫情深。

回到家，李靜早已經(jīng)等不及，拉著堂哥鉆進(jìn)了儲物間，頭上直冒汗，紅著臉扔了個炸雷：“哥，我媽知道了。”

大伯母怎么知道的？李帥心里一激靈，感覺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完了完了，難逃一頓打，已經(jīng)二十多歲，還要嘗一嘗皮帶炒肉的滋味兒，這算是重溫童年趣事嗎？李帥心里發(fā)毛，他爸爸打他會給他留著褲衩子嗎？那哪里是褲衩子，那是他二十多歲的臉面吶。

李靜搶在堂哥前開口前說：“真不怪我，我什么也沒說，我媽火眼金睛，真是她自己看出來的?！?/p>

“那肯定是你撐不住露了餡兒，不然大伯母也不是如來佛，還能辨得出來真假美猴王？”李帥不相信。

李帥還真沒冤枉了堂妹，只是還漏下了自己。

有時候，小崽子們覺得自己長大了長本事能翻天了，豈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落在大人眼里，跟穿著皇帝的新衣似的。

林芳倒不是真佛，她一開始也沒敢往那處想，她只是看著孩子們長大，對這從小出奇淘氣的兄妹倆有較為理性客觀的認(rèn)知，于是凡事都多掂量掂量。從前人家夸這兄妹倆機(jī)靈，說“踏著尾巴頭會動”，可這回機(jī)靈過了頭，夸張的表演實(shí)在生澀，那份虛張聲勢，那份紅口白牙，跟小時候一唱一和哄騙她發(fā)零花錢是一模一樣，叫人沒眼看，真該去直店影視城里好好進(jìn)修。

林芳心里存了疑，看這兄妹倆越看越像賊眉鼠眼，背著人抓住機(jī)會，連審帶詐弄清楚這個“大伯”的前因后果，心里就有了數(shù)，兩個孩子的孝心值得肯定，可這回居然敢瞞天過海，弄出來個“六耳獼猴”，還是得狠狠敲打敲打。她伸手就給女兒頭上賞了一個栗子：“真是膽大包天！連老輩子都敢欺騙，真當(dāng)自己是算無遺策諸葛亮呢？有沒有想過后果！”

李帥兄妹倆叫苦不迭，事態(tài)逐漸不受控制，到了這一步，譬如濕面粉沾了手，拍不掉甩不脫。他們享受過了現(xiàn)代生活的發(fā)達(dá)與便捷，太習(xí)慣了什么東西都唾手可得，早已形成了思維慣性，總有避重就輕、刪繁就簡的心理，才輕易地有了這個找不著正主就找個西貝貨的餿主意。哪怕他們曾有一瞬考慮過事情不成反被拆穿后的結(jié)果，都不會事已至此。此刻既悔又怕，心里七上八下，兄妹倆苦著臉復(fù)盤，也琢磨不出味兒來，誰也不敢說話，暗暗反省自己。

林芳猛地知曉了秘密，心慌得要跳出來。待冷靜下來，林芳心里著急犯愁，這事情可如何收場呢？她想也不想就把李文化兄弟倆排除在外，弟妹陳蘭又是個撐不住事的，這回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思索再三，捏著鼻子咬著牙，不得不當(dāng)了那兩兄妹的同盟共犯。真真兒女都是債！孩子們下了一步臭棋，當(dāng)大人的能怎么辦？只好替小冤家們裱糊描補(bǔ)，學(xué)那楊貴妃，眼見著唐明皇與人對弈要輸了，急中生智放出白貓，恰到好處地?cái)_亂棋盤。

旁人的紛雜心事與煩難，李育民沒有注意到，這幾天他有些悶悶的，總感覺是自己給大哥帶來了麻煩，又不好對眾人解釋什么。大哥又被拉走吃酒席去了，他嘴里沒味兒，隨大溜喝了點(diǎn)兒稀飯就醬瓜。把話在心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思索再三，等到大哥回來，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李育民主動說：“大哥，你回吧，等我去看你。我能走動，就多去看看，走不動了，就罷了，爹娘跟前再相見吧?！?/p>

劉仁義微醺的酒意一下醒了，他本就背著思想包袱，一時沒有急智，說不出話來，再次為自己的演技感到捉襟見肘，朝李帥望去，那蠢小子臉上明晃晃地寫著迷茫無措。罷罷罷，走吧，不走就該“包子張嘴兒”了。這幾天李育民翻來覆去地說往事，問他記不記得，從小爹媽就偏著他，夏天里曬熱的洗澡水讓他先洗哥哥后洗；冬天里冷，爹把石頭燒熱了裹上爛布頭塞到被窩里，他的石頭也比大哥的熱……劉仁義唉唉地跟著嘆息，卻說不出多少細(xì)節(jié)回應(yīng)，更不敢隨口就編。面對那樣懇切熱忱的老爺子，怎么忍心哄騙他呢？望著那樣歷經(jīng)滄桑、世事洞明的老爺子，怎么哄騙得住他呢？這對親兄弟，久別重逢，如此生分，令人惋惜，他的這場戲，已經(jīng)演砸了。

劉仁義坐在床沿上收拾自己的東西，細(xì)細(xì)思索，鬢角冒汗，他狠狠啐了自己一口。都說藝術(shù)來源于人生，這人生才是最大的編劇。想來這些年折騰下來，他仍沒能成名成角兒，不是時勢累英雄，而是他本身并不是天才演員，更沒有摸到演員的門道。以假來亂真，到底不如真。很多人要親身入場，經(jīng)歷一番迂回曲折，才能領(lǐng)悟這個道理。他打開窗把李帥招進(jìn)來，在雪白的日光燈下啞然失笑：“人啊，實(shí)在是不能取巧，省了那一步，枉走許多路。托這一趟的福，我老頭子悟出來這一點(diǎn)道理，不白來這一趟?！?/p>

悄悄是離別的笙簫，夏蟲也為此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同福里36號院。院落中盛著滿天星斗，還藏著幾個人下定的決心，這場認(rèn)親大戲，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注定該落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的結(jié)局。

次日天微微亮，東方剛泛出魚肚白，一家人都齊齊整整地起來了。李科學(xué)李文化拿著大掃帚刷刷一陣，掃干凈了門前和院落，又指揮著李帥兄妹倆趕早去買些名優(yōu)特產(chǎn)。廚房里已經(jīng)冒起大團(tuán)乳白色的水蒸氣，陳蘭戴著圍裙忙活著，林芳就走到正房詢問老爺子早上想吃什么。

“包頓餃子，連湯帶餡兒都有了，落胃又頂餓?！崩钣裾f完想了想，“罷了。吃面條吧，都說下車餃子上車面，只盼著順順當(dāng)當(dāng)。”

鮮肉剁了，現(xiàn)炸了一鍋肉醬，咸香撲鼻；自家院子里揪了幾棵小青菜，隨面湯下進(jìn)去，清甜脆爽。吃罷長面還早，同福里正是最靜的時候。李育民做主不和街坊們告別了，回頭就說趕飛機(jī)呢，白天飛白天到，又安全又累不著。

臨別前，劉仁義握著老爺子的手，左右又有李文化兄弟倆細(xì)心攙扶，想說什么都覺得難盡其義，這回眼淚不用硬擠，反而真情實(shí)意地淌下來。他不由想起自己的親人，他原本有妻有女，為著他這個“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演藝夢想，大吵小吵了好幾回，都說他不切實(shí)際，又不是吃不飽飯，干這事也掙不了多少錢，何苦丟人現(xiàn)眼呢？兩處話說不到一起，他們也就不怎么來往，兩廂清凈。這幾天劉仁義也羨慕李老爺子，他反思自己也有欠妥當(dāng)?shù)牡胤剑Ｄ瓴恢?，不盡責(zé)任，也難怪親人不親近。人活一輩子，不能活成個光桿兒，那有什么意思，如今他看了樣板，有了反思。至于演戲，他也悟出來了一點(diǎn)心得。心定下來，真情實(shí)感自然流露，劉仁義握著老爺子的手，眼眶濕潤著說：“人能依靠血緣認(rèn)出親人，有時候也拋開血緣為自己選擇親人。你啊，比我有福氣，有大福氣?！彼柚鴵肀ы槃萁o老爺子口袋里掖了個紅包，因?yàn)樗脚R走前才猛然想起來，他還沒給老爺子祝壽吶。

望著送行的汽車消失在胡同口，李育民轉(zhuǎn)回臥房，摸著大哥蓋過的鋪蓋，心里空蕩蕩的，無所適從。從小爹娘喜的是頭生子、愛的是幺兒郎，他夾在中間從來沒有洗過頭道的洗澡水。后來破了家，死了親人，他就覺得父母兄弟一場，有今生沒來世，父母這點(diǎn)兒偏心也變得彌足珍貴，總是翻來覆去地回憶?？伤缃顸S土埋到脖子了，記憶力更是衰弱得快到過奈何橋都不用喝孟婆湯的地步。多少憾事都該塵歸塵土歸土！如果他大哥真的回來了，想必和現(xiàn)在也一樣吧。他難得做了一場骨肉相親、闔家團(tuán)圓的美夢，一時不舍得清醒，像咂著麻糖一樣，耐心等待著一絲甘甜和清涼緩緩流到心底。想想那兩個小猢猻，辦事不牢靠，到底被人騙了吧。他們年輕，沒有同胞手足，又沒有經(jīng)歷血淚坎坷，更不懂手足失散是怎樣的苦痛。可這些都不用再提了，年輕人不懂這些是好事。一場戲落幕，人人都有所獲，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家里熱鬧散盡，李育民獨(dú)自坐在窗前，出神片刻，窸窸窣窣地摸索出一丸香，擱在香爐里點(diǎn)燃，“二蘇舊局”以沉、檀為骨，乳香和琥珀為皮囊，茉莉花為引子，不一會兒，茉莉花的清香、沉香的蜜甜漸漸氤氳起來，絲絲繞繞的清冷香霧中，蘇軾和蘇轍兄弟同榻而眠，一瞬間縮小成了繞庭奔跑的總角兒童，接著老伴兒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出來，手足之情、夫妻之義，還有子孫之愛、友朋之誼，歲月將這一切凝結(jié)成動人的琥珀，又將那些經(jīng)年累月的肺腑之言化為飛煙，真真假假……

安靜，真安靜啊。再過一會兒，才會有鄰里街坊出門清掃，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上學(xué)校。這世間又開始從枝頭墜落，隨手拋撒下落英繽紛。李育民合目半暝，心里想有什么辦法呢，那些撿拾不起來的，也只能任它隨風(fēng)而去了。而所有人的最后，不過是一場隨風(fēng)之旅。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