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感覺呢?
不是害羞不是緊張不是不知道說什么不是懼怕別人的眼神更不是像有些人標榜的那樣“對人類現(xiàn)有的語言溝通形式感到厭倦”,就是一種純理性的不自在,大約相當于穿了一件濕毛衣站在烈日下,或者左腳的濕船襪松垮滑落到鞋子里。
如果強行對抗這種不自在,身體提出的抗議就是迅速犯困,眼皮睜不開,站立不穩(wěn),搖搖欲墜。
好在社恐已然是一個流行到被濫用的詞,所以,當我說我是社恐時,大部分人不僅不會為難我,反而會露出“呵,現(xiàn)在誰還不是個社恐呢”的表情。
那這次我怎么就把果粒橙吐到老板的臉上呢?
這是我畢業(yè)第二年的第三份工作,小自媒體公司,總共七個人,老板大廠辭職自己創(chuàng)業(yè),據說一直后悔。我的工作是文案,主要負責公司幾個數(shù)碼評測賬號的腳本撰寫。公司扁平化管理,不打卡,不搞無聊的團建,再加上我在面試時就刻意表露出的社恐性格,所以,公司沒有在社交上給我額外壓力。工作了半年,跟老板講的話不超過二十句。
上個月,老板拿到一個二十萬的商單,是一個電子產品和知名動漫的聯(lián)名,我結合動漫用戶群和該電子產品的用戶畫像,策劃了一個二次元跨界國風的視頻,上線后效果很好,上了熱搜,有聲量,有銷量。甲方狂喜,大手一揮跟公司簽了個合作年框,總價值近百萬,讓老板即將熄滅的創(chuàng)業(yè)熱情死灰復燃。于是安排慶功宴,我不想去,但組長說,這次你得去,主要是慶你的功,但你放心,我們一不勸酒,二不拍馬屁,三不做無聊的游戲,吃完飯各回各家,打車費公司報銷。
飯桌上,我埋頭吃飯,無錫糖排真好吃,我吃了三根還沒夠,夾第四根時,老板和組長一起端著酒來到我身邊,我也端起果粒橙禮貌站起。老板親切問我,你的創(chuàng)意是怎么想出來的?平時玩COSPLAY嗎?是B站的重度用戶嗎?對做游戲賬號有沒有興趣?我支支吾吾,組長幫我接話,拐彎抹角夸我,回顧總結外加展望未來,打得一手好太極。終于,老板要敬我了,我舉起果粒橙,心想快點吧,僅剩的一根糖排就要被人夾走了。就在領導跟我碰杯的那一瞬間,我的喉嚨突然翻涌,哪吒鬧海,大鬧天宮,剛剛啃下的排骨喝下的羊肉湯混合著嘴里的果粒橙,一起噴射到領導酒色微紅的臉上,還有少部分飛濺到組長的白色優(yōu)衣庫襯衫上。
這嘔吐毫無征兆,嚇傻了全場,嚇壞了我自己,組長慌忙扶著老板去了衛(wèi)生間,我在死靜中逃離現(xiàn)場,直接回了家。
組長苦勸我不要辭職,說老板都不尷尬了你還尷尬啥?老板親自給我打電話,說以后公司少聚餐,你發(fā)揮特長好好工作就行。我內心隱痛又愧疚,最終還是辭去了這份我得心應手非常喜歡的工作。
辭職后回了趟老家,去母親墳前坐了坐,曬著太陽,吃了個蘋果,瞇眼小憩,聽鳥鳴嚶嚶蟬語嗡嗡。我從來不在清明和春節(jié)給我媽上墳,不想遇到那些親戚,我猜他們肯定認為我不忠不孝,負義忘祖,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每年我會選幾個這樣好天氣的平常日子來看我媽,不燒紙不放炮不擺供品,也沒什么話要說,就是坐一會兒,復刻我們生前的相處模式。母親不喜歡熱鬧,尤其不喜歡過節(jié),我爸走之后的那些個春節(jié),她為了遠離親戚,都是拉著我在旅游中度過的。我們一起去了西湖、大理和黃山,我們其實都不是熱愛旅游的人,只是以節(jié)日為借口,手牽手一起逃避某種相同的東西。
母親給我留了186400塊,這是她61年人生的全部遺產,我物欲很低,愛好很少,幾乎沒有朋友,也不打算結婚,恨不得把“不求上進”四個字刻在腦門上,開銷主要就是房租和吃飯。所以,感受不到同齡人身上普遍存在的生存壓力,也因此可以果斷辭職任性放空。
我點進市六院精神科名醫(yī)目錄,手指劃到最下面,選中辛醫(yī)生,45歲,初級醫(yī)師,當天的號還剩30多個,而其他醫(yī)生三天后的號都沒了。
我進門時,微微禿頂?shù)男玲t(yī)生正在抖音上看電影解說,見我進來,按了暫停,扶著眼鏡聽我描述病情:突然嘔吐、濕毛衣感、不想見人、半夜興奮。醫(yī)生扔給我一套測試題,40多道,要求憑直覺做完,不要揣摩。我隨意勾選,他翻看完結果,喊我站起來,指揮我做一些奇怪的平衡動作,又湊近扒開我的眼皮,拿醫(yī)用手電筒照看,最終得出結論:輕度雙相情感障礙+社交恐怖癥。
嚯,都是好時髦的病啊。
辛醫(yī)生說,目前還不嚴重,影響生活不?沒影響可以先試著自己調整。
我說,有點影響,吐人一臉了。
醫(yī)生說,那先給你開點藥吧。
我拿了藥出了門到樓下了,還是忍不住折返回去問辛醫(yī)生,醫(yī)生,您剛剛說的究竟是社交恐怖癥還是社交恐懼癥?
45歲微微禿頂眼神渾濁的辛醫(yī)生再度暫停電影解說,扶了扶眼鏡抬頭對我說,是恐怖癥,不過看你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好像也沒那么恐怖。
藥吃了犯困是意料之中的,但困的方式和尺度是意料之外的,時間被打亂我可以理解,但空間的失序實在讓我難以適應,我常常判斷失誤和物體之間的距離,桌子、沙發(fā)和床。晚上起來上廁所,明明走了很久,卻還沒走到衛(wèi)生間。伸手拿茶幾上的水杯,但手和杯子卻一再錯過,或遠了或近了,或輕了或重了。
此外,我的身體還經常陷入一種潮濕微熱的狀態(tài),就好比獨自身處暴雨來臨前的深山中,一種強迫的焦躁和強忍的平靜。食欲也是稀稀拉拉,會突然餓,但又吃不了多少,需要一直大量喝水,并且頻繁尿尿。還有情欲的變化,活到25歲,我只談過一段沒正式開始就草草結束的戀愛,沒有過納入式的性行為,對性沒有過任何清晰的需求。但那幾天,我重復做一個潮濕的春夢,在緊鄰山林的海邊,我衣衫單薄地坐在夕陽晚照的潮水中,一位男性埋頭吮吸我的胸部,我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他是誰,只閉著眼感受潮水在我身下涌動涌動涌動。
如此日子過了兩周,我某天起床突然神清氣爽,洗澡化妝,找出只穿過一次的白裙子,哼歌出門,先去公園散步,看大爺甩鞭大媽跳舞,又去商場里大逛特逛,哪個店人多就進哪個店,面帶微笑,朝氣蓬勃,對每個招呼我試吃或試穿的店員來者不拒,還主動跟一個美女妹妹打招呼說你真好看。中午在人最多的店里吃飯,吃什么不重要,感受那熱氣騰騰的燥熱最重要。
吃飽喝足,心情愉快,買了兩件衣服一盒巧克力蛋糕并打算選一場電影看看,那毫無預兆的嘔吐感又突然來襲,我老練地把頭埋到垃圾桶里,感受潮汐般的翻涌。
跟當時吐到前老板身上的流程一模一樣。
我沮喪至極,拎著東西遁逃回家,妝也不卸衣服也不換吞服一顆藥丸倒頭就睡。
被什么聲音吵醒,是下雨聲。外面月朗星稀,但雨聲卻清晰立體,我在渾濁中尋找聲音,來自靠墻的陳舊沙發(fā),我晃晃悠悠坐進沙發(fā)里,仿佛坐進了雨中,雨聲澆灌我的頭腦,滴濾我的周身,敲打我的磁場,偶爾還夾雜著一絲遙遠的雷聲,但并沒有一絲實質的濕潤。我豎起耳朵加倍仔細聽,這雨聲像是從墻壁里流淌出來的。
我大渴,灌入半瓶水,脫掉裙子換上睡衣,把耳朵用勁貼到沙發(fā)后面的墻壁上,貼得越近,那風聲雨聲就越具體,仿佛墻對面是另外一個維度的世界,原始森林,陳舊木屋,暴風驟雨,荒無人煙,伊人枯坐。
我租住這間屋不到一年,隔壁住的是一位漂亮姐姐,30來歲也可能40,白領人士,也是獨居,職業(yè)裝颯爽漂亮,都是我買不起的樣子。她每天上班比我早,我刷牙時總能聽到她高跟鞋哐哐砸在走廊上的聲音,千軍萬馬,遇神殺神。她下班也比我晚,有一次晚上九點多我下樓扔垃圾碰到她剛下班,她走出電梯,走得緩慢,表情低垂,殺氣殆盡,癱軟在套裝里,一副松垮狀,高跟鞋哐得有氣無力,跟早上判若兩人。
是我熟悉又親切的倦意。
還有一次深夜,我躁狂發(fā)作,異常興奮,在房間里暴走,戴上耳機聽電子音樂,跟著節(jié)奏胡亂抖動身體。發(fā)現(xiàn)門外走廊里有光有亮,我貼到貓眼上查看,姐姐頹坐在我屋門斜對面的走廊地上,表情渾濁暈眩,大口呼吸,呼吸聲大到會時不時喚醒走廊的感應燈,看來是喝了不少酒。我想出去把她扶回家,但終究是不敢,只能在貓眼里偷偷守護她,我把耳機里的電子音樂換成抒情歌,如此守護了半個多小時,我的身心徹底平靜下來,姐姐也奮力撐起身體,搖搖擺擺地走回了她家。
可問題是,此刻時間是00點18分,為什么她的房間里會有森林和雨聲?
我悄悄開門,走廊漆黑,盡頭是灰色天光,我躡手躡腳,確保感應燈不被驚醒,來到她門口,趴到地上,貼耳傾聽,屋內沒有燈光,聽不到雨聲、人聲或其他任何聲音,我撅得腰酸背痛,除了黑暗一無所獲。
回屋后,森林雨聲又在沙發(fā)墻那頭響起。
我決定跟蹤隔壁的美女姐姐。
每天跟她一起起床,在貓眼里目送她上班,在窗臺上看她走出小區(qū),掌握她的下班時間之后,我會提前在小區(qū)樓下的健身區(qū)等她,目送她上樓。再后來,我知曉了她很愛光顧小區(qū)門口一家牛肉面館,每個周三或周四的晚上7點半,我準時在他家吃面,等待和她的偶遇。據我觀察,姐姐周一、周二和周五都會加班或應酬,周三周四會有一天來這里吃面。我點她一模一樣的餐,小碗牛雜面加一個虎皮雞蛋。她通常坐靠窗的位置,而我坐最里面的角落??吹剿崎T進來,我就撇過頭不看她,低頭吃面,或者刷手機做掩護,并且先于她離開,到小區(qū)的廣場舞區(qū)等候,目送她踩著高跟鞋哐哐哐上樓。
我不想更進一步了,姐姐那么硬朗那么颯爽那么閃閃發(fā)光,大約是我崇拜但永遠無法成為的那種女性,在僅有的幾次共同空間里,比如電梯、面館或者樓道大廳,還有一次星期天的上午我們同時在陽臺上晾衣服,我們有過幾次眼神交錯,她遞給我一些友好的微笑。但我本能地低頭,刻意地錯過,不想更進一步了,不是害羞不是緊張也不是擔心會吐到她身上,而是因為這就是我覺得恰當?shù)木嚯x,我不想進入她具體的生活,也不想她進入我的。我無法想象和她成為朋友,一起吃飯逛街或者窩在沙發(fā)上看劇,不不不,總感覺哪里不對了,我只是覺得這種遠觀的狀態(tài)剛剛好,就好比一個高度近視的人,終于找到了合適度數(shù)的眼鏡,調好了和一切物體的焦距,世界因此變得清晰和恰當起來。
但我此刻,被她的秘密誘惑到了,被她房間里的森林和雨聲誘惑到了。
我通常會在晚上第一次醒來的時間段里聽到她的雨聲,23點到1點之間,藥勁正猛,聽覺能力擴張,空間失序感迷人,我破破碎碎、晃晃悠悠、昏昏沉沉,陷進沙發(fā)里,聽墻壁那頭的雨聲滴滴答答,打在地上,打在木板上,打在窗沿上,虛空打在我身處的空間里。我在這亦真亦幻的雨中等待被睡眠重新追趕上,然后回到床上,一覺睡到天亮。
某個白天,她不在家,我站在陽臺上用晾衣架綁好手機,調成錄像模式,伸到她的陽臺上,來回伸縮,左右翻轉,力爭拍到盡可能多的畫面。我反復研究拍下的視頻,她的屋內稀松平常,舊沙發(fā)、木桌椅、小書架、素色桌布,桌上有花,白色床品,沒疊被子,沒有貓和男人的痕跡。
她敲我的門。
周六上午大約11點,我正在睡回籠覺。第一聲敲門聲響起,我就知道是姐姐。除了她還會有誰呢?我從床上躍起,隨便套上一件衛(wèi)衣框上一頂毛線帽,給她開門。
我露出半個身位,等姐姐先說話。
她說,你,中午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我說,呃,我還沒起床。
她說,沒事,我本來請朋友來家里吃飯,做了好多菜,但他們突然來不了了,我菜都準備得七七八八了,一個人吃不完,就想著我們做鄰居很久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起來吃唄,沒外人。
我說,啊,不好意思,我和朋友約好了出去吃……
姐姐溫柔一笑,倚住我門,眼睛往屋內瞄,說,是嗎?那太不巧了。
關上門,我靠墻靜候內心習慣性的不適感退去,走到鏡子面前對望自己,深呼吸一口,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洗了澡,化了淡妝,吞下一粒預防嘔吐的藥,抱上昨晚買的柚子。去姐姐家敲門。
我說,姐姐,我也被朋友放鴿子了,現(xiàn)在來你家蹭飯,還來得及嗎?
姐姐說,來嘛,你看這一桌子菜。
真是豐盛,排骨牛肉紅燒魚、清湯蔬菜水果沙拉。
姐姐倒紅酒,問我要不要喝點?
我說,我在吃藥,不能喝酒,姐姐你喝,姐姐做的飯好好吃。
姐姐開朗活潑,不似工作日早上出門時的殺氣騰騰,也不是晚歸時的丟盔卸甲。她拿紅酒碰杯我的柚子汁,主動聊她公司的八卦聊最近和她斡旋的兩個男人,倒也不需要我發(fā)表什么意見,感覺只是需要一個活的聆聽者。直到聽我說我因為吐了老板一身羞愧辭職以及被確診為社交恐怖癥的事情,她有點興奮,拿出iPad搜索,驚呼,還真有這種病呢?你確定你沒聽錯?是社交恐懼癥還是社交恐怖癥?網上說有兩種治療方法,脫密療法和暴露療法,你目前用的是哪種方法?
我說,我在吃藥。
姐姐又問,社交恐怖癥,會影響談戀愛嗎?我公司有個小男生不錯,話也少,但人很溫柔,也很可愛,感覺適合你,下次介紹你認識認識。
我有點累了,那種熟悉的疲憊感復現(xiàn)。我被當成一種活的標本在觀察,類似可愛的倉鼠或者路邊的流浪貓,愛心滿滿的路人蹲下來欣賞拍照,嗚嗚嗚好可愛,但沒人真的要把我?guī)Щ丶?。我知道姐姐沒有惡意,只是我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把他們的凝視當成是我自己的問題,更不會把眼神里的憐憫愛意當真。我甚至允許自己誤會、浪費和曲解他們的好心,真的浪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吃飽了,站起來說,姐姐,你的床好大好漂亮,我能躺一會兒嗎?
我趴到床上,和我的沙發(fā)一墻之隔的床上。墻上掛著一個相框,內嵌一張海報,印著茂盛森林、幽靜閣樓和兩個渺小的人,意境深幽,海報上寫著四個字“春江水暖”。床旁邊的茶幾上有一個花瓶一束白花,旁邊站著一個木制的俄羅斯套娃,對著我的微笑。巨大的困意襲來,我趕在睡著之前,從口袋拿出優(yōu)盤大小的錄音筆,塞到了厚厚的彈簧床墊下面。
此后,我對姐姐有了一種夾雜著異物感的親近,她依然在每天早上頂著高跟鞋英勇出門,衣服昂貴得體且不重樣,晚歸時又總如戰(zhàn)敗的士兵頹然虛無。我不用再去牛肉面店或者樓下健身區(qū)觀察她了,神奇藥物讓我的聽覺變得靈敏而詭異,我在屋內,電梯鈴聲一響,高跟鞋聲音一出,我就知道她出去或者回來了。
某天下班,她給我?guī)Я撕谏值案?,自己只吃一口,說她減肥剩下的讓我替她吃。還有一次,給我打包了幾乎一整只澳龍,說被客戶放鴿子一桌子海鮮都沒怎么動。我邀請她進屋,她剛坐下準備大聊特聊就極速跑了回去,后來她說,那是因為她喝多了怕忍不住吐在我家里。
嘿,有意思,我怕吐到她身上,她怕吐到我家里。好在我們都漂亮地克制住了。
但我依然不否認和她相處過程中的不適感,或者說,我在那天中午鼓起勇氣返回去敲開姐姐的門之前,就清楚會有這種代價,要不收獲到夏天濕毛衣般的熱情,要不收獲到冬天濕襪子般的冷漠,無論哪種,都會讓我不適,不可能有恰到好處的中間狀態(tài),其實我自己都不相信某個真實人類能給我提供恰到好處的中間狀態(tài)。
就當脫敏療法吧,我不再試圖消滅那種不適感,而是給它搬個椅子,允許它坐到我對面,不要靠我太近企圖吞噬我就好。
我們的交集依舊不多,依舊沒有到朋友的程度,一起吃飯逛街或者窩在沙發(fā)上看???不不不,想一想還是不行。好在姐姐也沒有此意。
這已經是我目前能想象到的和其他人類擁有的最恰當?shù)年P系了。能做到這一步,捫心自問我已經很勇敢了。
隔周周末,姐姐安排同事來家里聚會,大張旗鼓,山呼海嘯。我說你不會真的要給我介紹男生吧,我不需要的。姐姐大笑,雖然那個男生也在,但我辦聚會不是為了撮合你們啦,是我馬上要搬家了。我問這么突然嗎?換工作了嗎?姐姐說,對,換工作了,要離開這個公司這個城市,可能還會換一種生活。
我問,是要去結婚嗎?這話一問出,我就有點后悔。我之前最煩那些愛窺探別人男女關系的人,你單身嗎,你喜歡什么樣的,你結了嗎,你離了嗎,你怎么還不生孩子,我還苦惱過姐姐怎么跟那些大俗人一樣一開口就要給我介紹對象。但此刻我發(fā)現(xiàn),我也完全就是這種俗人。
但不管怎么樣,這聚會我肯定是要參加的,我得拿回錄音筆。
星期六下午,他們很早就到了,打牌聊天玩桌游,我不想那么早過去,就在隔壁的家里洗衣服洗床單洗球鞋,擦桌子擦地板擦玻璃,把廚房壞了半年的燈泡換掉,把陽臺枯死的植物扔掉。邊聽邊做,邊做邊聽,一下午把他們幾個人的性格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然后洗完澡吹干頭發(fā)畫上淡妝吃下防嘔吐藥丸,步入戰(zhàn)場。
晚餐很輕松,大家沒有對我的到來展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或好奇,而是繼續(xù)聊他們的八卦,行他們的酒令,玩他們的游戲。我猜是姐姐跟他們打過招呼。我能感覺到他們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同事不是同學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熟人,那種流動的、放松的、慵懶的狀態(tài)太讓人羨慕了,既沒有情人之間的干柴烈火(當然我也沒體會過那種干柴烈火),也沒有權力關系里必然有的表演性和壓迫性,尤其沒有男人酒局上喝大了之后的咄咄感,大家的放松張牙舞爪又柔軟無骨,像溫柔的章魚爬滿全身。我心想他們磨合了多久才找到這種節(jié)奏一致的松弛狀態(tài)呢,我從未體會過這樣的狀態(tài),甚至從未擁有過哪怕一位這樣的朋友。
我作為觀眾看他們玩幼稚的猜數(shù)游戲哈哈大笑,不小心打翻了姐姐做的藍莓布丁,藍色感染米色桌布。姐姐說不用管。他們邀請我一起玩,我拒絕后沒有勉強。我吃飽了,到陽臺上吹風,又把書桌上連著藍牙音響的iPad切換到我喜歡的歌,我在歌聲中走進姐姐敞開的臥室里,花瓶和花束依舊,墻上的海報依舊,木制套娃以同樣的角度對我詭笑,我在彈簧床墊下摸到錄音筆,拿出來放到口袋里。
燈光突然暗下來,舒緩音樂如水流淌,桌子里外的人自覺站起來漫舞,有一起跳的,大部分是獨自舞動,大家仿佛瞬間變成了魚,開始愉快而默契地游起來。穿著漂亮裙子的姐姐端著酒杯在慢悠悠扭擺,把我也拉到這水中,然后放開我,示意我自己游。我閉上眼睛,跟著音樂舒展起來,隨著我的燥熱,空間開始扭曲,我的動作變慢了,和他人和墻壁和燈光和音樂的距離都變得不可捉摸,是一種全新的距離,我在他們之中,但我又是獨立的,他們在我周圍,但他們又是流動的。再一會兒,我邁入了一片森林,天空炙烤,但下起雨來,淅淅瀝瀝,那雨打在樹葉上打在木頭上打在腥甜的草地上,啊,這聲音好熟悉,這不就是我那些夜里聽到的聲音嗎?一股熱浪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這次不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眼睛,我在既如水又如森林秘境的幻境中,流淚了。
當晚回去后,我結結實實睡了一個好覺,沒有再在惆悵的失序中醒來,也沒有坐到沙發(fā)里聽雨。
錄音筆里是長達12個小時的漫長錄音。從下午開始,有音樂聲,有開門關門的聲音,有掃地機器人的嗡嗡聲,有窗簾被風吹起的嗚嗚聲,有姐姐的哼歌聲,有做瑜伽的沉重呼吸聲,有姐姐打電話的聲音,是夾雜著臟話的吳儂軟語,有冷水壺往玻璃杯里倒水的聲音,有花瓶被拿起又放下的聲音,有拖鞋趿拉地面的聲音。到了晚上,有身體壓到床上發(fā)出的彈簧聲,有斷斷續(xù)續(xù)、薄如蟬翼的翻書聲,有敷面膜后拍打面部的嘩嘩聲,有大片的走動、靜止、輾轉反側的聲音。
終于等到了我期待的聲音,一聲遙遠的輕微的雷聲,然后雨落下,有力又溫柔,姐姐的房間好像被平移到了森林里,墻壁拆除,換上木頭和玻璃。雨滴莽撞而來,撞擊、分解、融合,變成柔軟的水,在姐姐的四周吸納和綻放,當然還有微妙的風聲,用力聽才能聽出來,把雨聲吹出立體感,吹出生動性,以提醒聽眾,那雨不是死雨。我戴著耳機一直聽一直聽,從雨小聽到雨大,從小心翼翼聽到理直氣壯,從初生牛犢聽到垂垂老矣,從氣勢如虹聽到依依不舍。終于,雨聲小了,風停止了,依稀傳出鳥鳴聲。閉上眼睛,簡直能聞到暴雨過后森林里悶熱的甜味,如此似有若無的聲音又持續(xù)許久許久,直到徹底安靜下來,魔術師拆走木屋、森林和小鳥,把空間歸還給了姐姐。
大約10秒鐘后,遙遠的雷聲又響起,雨又落下,一切再次重來。周而復始。
這一場接一場的雨中,姐姐在哪里?我倒回去,越過風聲雨聲,仔細尋找。我聽到了,第一場雨中,彈簧床墊的壓迫聲中,有姐姐翻來覆去的呼吸聲,呼吸聲不大,但時而急促時而溫和。第二場雨中,她的呼吸聲已經輕柔得很難尋到,被深深埋在了雨聲中。到了第三場雨,呼吸聲和雨聲融為一體,辨聽不出。直至雨聲乍停,姐姐睡著的呼吸聲才重新清晰起來。
姐姐來敲門,說她家很多東西帶不走,讓我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送給我。
三天前,這屋內的氣息是跳躍的明亮的,讓我向往又懼怕,但是今天,屋內干凈整潔,離別氣氛濃郁,肅殺又冷靜,讓我想起母親的墓碑。
倒是讓我心安。
姐姐問我要不要餐具,一整套拿去,都是昂貴貨。我說我不會做飯。姐姐說,這些書你看有沒有喜歡的,隨便拿。還有這幾件裙子,我都沒穿幾次。我選來選去,只選了一本名為《冷親密》的書,沒看過,但喜歡這個名字。姐姐說,這本書好,你認真讀。我繼續(xù)轉悠。這里一切如昨,卻行將腐朽,我有點傷感了。
我說姐姐,你床頭這個俄羅斯套娃可以給我嗎?姐姐說,這個不值錢,但我不能給你,這是我治療失眠用的。她可不是俄羅斯套娃,她是我的森林和雨聲。
你聽聽看。
姐姐把木娃娃拿到桌上,我坐一邊,她坐我側邊,陰天下午,窗簾半拉,嘆息般的寂靜,某種壓抑的灰度。
姐姐擰開按鈕。
先是一聲一聲遙遠的輕微的雷聲,然后雨落下,有力又溫柔,整個房間即刻變成一間置于森林暴雨中的木屋,雨滴成群結隊,向我們沖來。
我和姐姐靜靜聽完一整場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浸。
除了那本名為《冷親密》的書,我還拿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桌布,藍莓布丁的痕跡永久地刻在它米色素雅的身上,像一道鮮艷的傷痕。還有一樣是她臥室墻上那張名為《春江水暖》的海報。姐姐說,這是一部電影,在她老家拍的。
我沒問出口的是,她這次離開,是離家更近了,還是更遠了。
姐姐走的時候是凌晨,大約是紅眼航班,她終于沒穿高跟鞋,但我聽到了她拖動行李箱的聲音,事實上我一直在默默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她推著箱子經過我門口,停下但沒有敲門,把一張粉色的便箋塞進我的門縫里。
便箋上寫著: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周清雅,這是我的手機號:1504879xxx。很高興認識你。
她不知道,那一刻我正在貓眼里護送她。
我來到黑漆漆的陽臺上,目送拖著行李箱背著巨大雙肩包的姐姐,走出樓棟,在昏黃的路邊等車。
我戴上耳機,里面是我從錄音筆里剪輯下來的森林雨聲。網約車來了,我把聲音開到最大,在淅瀝淅瀝的雨聲和遙遠的驚雷聲中,和姐姐告別。
我是01號,推門進去的時候,辛醫(yī)生開著手機外放在看電影解說,他推推眼鏡仔細打量我,說,呦吼,氣色不錯,來,再做一套題。
辛醫(yī)生邊看答案邊看我,說,效果不錯,我不管你用的什么方法,繼續(xù)保持,注意別反彈。
我問,藥可以停了嗎?
他說,停了吧,上次沒真給你開藥,那是維生素片,想先試試安慰療法。
他又說,但是失眠問題要格外注意,你睡眠怎么樣?
我說,睡眠還好,對付失眠我有獨門秘籍。
一個月后,隔壁搬來一家三口,孩子四五歲,妻子是全職媽媽,丈夫在附近承包了一個快遞驛站。他們熱情而喧囂,經常給我送吃的,從包子到餃子到各種老家的特產,媽媽還動不動就孩子的吵鬧給我道歉。我的超能聽力已經消失,但依然可以在深夜毫不費力地聽到媽媽輕聲呵斥孩子的聲音:“小聲點,你不睡覺隔壁姐姐還要睡覺呢?!庇袝r候我很羨慕他們,如此熱氣騰騰,仿佛春晚小品在我隔壁24小時直播。只有一次,我深夜上廁所,聽到了樂觀媽媽似有若無的啜泣聲從墻壁里滲透過來,我坐到沙發(fā)里,聽了一會兒,找來藍牙音響,擺在沙發(fā)沿上,連上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聽的森林下雨聲,把聲音調到適量,回床繼續(xù)睡。
又過一個月,我找到了新工作,還是一個小小的自媒體公司,還是做文案策劃的工作。公司地點在城市的對角線,每天來回通勤需要兩小時,于是,我也打算搬家了,搬到公司附近。
我一直沒有加姐姐微信,只搜索過她一次,僅三天可見的朋友圈里沒有任何新動態(tài)。但我計劃,下一個假期獨自一人去她《春江水暖》的故鄉(xiāng)走一走看一看,如果能找到海報上閣樓,那我或許會在那里再聽一遍她的森林下雨聲。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