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給面加過辣椒油和陳醋,棕灰色的木筷在雞湯里攪動著。前臺長長的隊列里響起爭吵聲,就因為取面的先后,雙方互不相讓,有人勸了幾句,反而愈演愈烈。何文假裝沒聽見一聲高過一聲的粗鄙與尖刺,繼續(xù)對付那碗雞湯面和白煮雞架。
今天是去取清樣的日子。清樣拿回來,按標(biāo)紅修改、核對、打印,再送回去。在別處,來回取送都是編務(wù)的活,不該他這個美編干,可在牛編輯這兒,規(guī)矩都變了。按牛編輯的說法,社里效益不好,減員增效,一個蘿卜好幾個坑,希望他能理解。牛編輯又半開玩笑似地說,他還沒成家,連女朋友都沒有,不像自己這樣倆孩子,負(fù)擔(dān)重,能者多勞吧。他嘴上答應(yīng)著,說無非就是跑跑腿,反正坐地鐵也方便,沒問題。當(dāng)然沒問題。對于他而言,期刊這樣旱澇保收的客戶不好找,每月收入高高低低,保底全靠他們。像他這樣沒有五險一金單干的,能不能干得長遠(yuǎn),靠的不是排版修圖改紅樣設(shè)計封面這類技術(shù)活做得好不好,而是和客戶的溝通。這方面他還行,因為有這份耐心,也愿意妥協(xié)。雖說時常因為客戶得寸進(jìn)尺而不痛快,但都是求財,犯不上較真,他總是對自己這么說。
原本該直接回工位開工的,可他卻鬼使神差,走到這家面館。面吃了許多次,未見得有多美味,倒像是在懷舊。
一個身影在眼前晃過,是穿白T恤衫的女人,重重把托盤撂在桌面上,面碗中的香菜末幾欲漾出。女人罵罵咧咧,還沉浸于剛才在前臺的唇槍舌劍中,余勢未消,除了憤怒,還有面對強敵未及發(fā)揮的切齒。
他忙提醒了一句,座上有油。女人轉(zhuǎn)身看了眼空座,上面有幾滴紅油,展示著從桌面到席間淋漓的動勢。于是女人的目光順著油滴追蹤到他面前裝著辣椒油的不銹鋼盆。
他或許該解釋幾句:他來的時候就這樣了,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他也想順手擦干凈,可面館并不提供餐巾紙,他也沒有隨身帶紙的習(xí)慣。
可他卻定在那里,動彈不得,只能選擇低頭吃面。
他感覺到了女人灼熱的目光掃過,他聽見女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
女人拖動托盤,摔到鄰桌,然后坐下,激起一陣塑料椅面和鋼架之間吱吱嘎嘎的摩擦聲。
什么素質(zhì)!女人說。
他的額角滲出汗來,感覺原本嘈雜的面館忽然寂靜下來,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一隅。
他見一個托盤擺在面前,他剛要提醒,卻見一個紙巾盒放在桌上,纖瘦的手指捻出兩張紙巾,然后是紙面與椅面摩擦的輕響。
她雙手捋過長裙坐下,笑著說,真巧啊。
那聲音在記憶深處激起一個接一個的場景,像是黑暗中一串接連亮起的彩燈,讓他有些應(yīng)接不暇。
他看著紙巾盒上的玉豬龍,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一,他們從前來吃面的日子,省博閉館的日子,她公休的日子。
他說,小玫,最近怎么樣?
2
最近怎么樣?
大家還不是一樣。
生活被切成碎片,嵌在其間,上一段剛熬過,下一段又接踵而至。他像是做了一場持續(xù)的大夢,偶爾醒來,望見周遭一片寂靜,來不及清醒,確認(rèn)自己還活著,便又沉入夢鄉(xiāng)。
想來她也是一樣吧。
雖然只有兩三年,可回想舊事,恍如隔世。
《蜀山》讀完了嗎?她攪著面條,輕輕地問。
《蜀山》?他聽到這個陌生的詞,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著,卻感覺像是追逐一團白霧,看似就在眼前,卻倏地消隱,凝神再看,它又在不遠(yuǎn)處漸漸展現(xiàn)。再接近,卻又遠(yuǎn)去。
她見他皺眉思索的樣子,輕輕搖了搖頭,說,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別在意。仿佛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伤置鞲杏X到了話語中的些許慨然,像是在說,就這樣吧,世間事不過如此。
他更加努力地回想著,可事與愿違,連那可有可無的白霧也消失不見了。他感覺額角水氣聚集,凝結(jié)為汗水,后背和腋下也潮熱起來。他感覺食客們的吵嚷、服務(wù)員收拾碗筷的碰撞聲、起開啤酒蓋的輕響,甚至是她攪動面條時激起的湯水聲,都化為一根根尖刺,一下下地刺向自己。他覺得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為難他,而他卻因為《蜀山》而讓她為難。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針刺在持續(xù),他想起身離去,卻又動彈不得。
她遞來一張紙巾說,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你緊張成這樣。
他接了紙巾,在額頭上抹了兩下,紙巾已經(jīng)浸透了。
她又遞過來兩張,說,當(dāng)初你買我的kindle時,說要讀完《蜀山》的,怎么忘了?
他忽然想起,當(dāng)初他們就是因為這個才認(rèn)識的。
彼時,他常去瀏覽一個網(wǎng)站,在那里給書籍打分,也依靠別人的打分選購,還在網(wǎng)站下的各種小組里閑逛。除了紙質(zhì)書,也有人在討論電紙書??吹镁昧耍唤行﹦有?。牛編輯也有一個,某次數(shù)字閱讀大會的贈品,印著品牌方的Logo。牛編輯時不時打開,操弄一番,口中叨念著從前雜志社的風(fēng)光。于是,他聯(lián)系了小組中的一位賣家,選定了她的kindle,銀灰色,邊框?qū)挻螅瑱C身厚實,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和賣家描述的一樣,因為一直戴著保護套使用,所以機身并未見什么磕碰,一切功能都正常。盡管如此,kindle上卻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時光流逝的痕跡。在光下看,邊框滿是與皮質(zhì)保護套摩擦而留下的細(xì)小劃痕,塑料按鍵與外殼的空隙間,隱約可見積塵。黑色的保護套皮面上也有淺淺條痕,邊角磨出了白茬,那是在包中摩擦出的印記。賣家說在發(fā)走之前,kindle用酒精球仔細(xì)擦過,但握在手中時,他還是嗅到了一絲陌生的氣息,那是青檸味的洗衣液從布料上蒸騰而起,又混合了一點點香水的味道。那香水是某種花香,具體是什么,他卻無從而知。他閉上眼睛,嗅著若有若無的氣息,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背影,那是一個姑娘,坐在樹陰下的一塊青石上,周圍綠草茵茵,有一只黑頭灰身的喜鵲在蹦跳著。姑娘穿著白底藍(lán)花的長裙,戴著米色的草帽,托著kindle細(xì)細(xì)地讀著,遠(yuǎn)處傳來孩子牙牙學(xué)語的聲音,她抬起頭,把目光投向那個梳了羊角辮奓著雙手跌跌撞撞走著的小小身影,輕輕笑了笑,然后繼續(xù)低頭讀書。
小道上布滿了水坑,路兩旁是蘸飽了水的高高的草,還有新近開了花的野胡蘿卜,這些全都是躲不開的??墒强諝鈮蚺停运共挥X得冷。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大概是因為有她自己的汗,或是從臉上流下來的淚水,還有正下著的毛毛雨。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淚倒是不流了??墒撬龥]有什么可以用來擦鼻子的,—紙巾全濕透了——她只好彎下身子往水坑里使勁地擤了擤鼻子。
他隨手打開一個電子書,剛好是這一段,這是賣家的閱讀進(jìn)度。他特意囑咐了,kindle中的文件不必清空。如此,方便他到手后測試功能,也可一窺賣家的閱讀癖好。
他讀了一段,未讀出什么興味,于是退出到主頁,選了本《蜀山劍俠傳》點了進(jìn)去,是豎排繁體的版本。他沒想到賣家和他一樣,也是還珠樓主的擁躉。
不知不覺,夕陽西照,眼前的kindle被鍍上了一層金色。他合上保護套,收拾起桌上的塑料泡泡紙和包裝盒,遺留在紙箱里的一張購物小票引起他的注意,上面羅列著她某次網(wǎng)購的貨品,有《一位作家的一生》《普通讀者》,以及一瓶杰克丹尼。原來她也喜歡卡佛,還鐘愛來自新大陸的波本威士忌,那挑選最上等的玉米、黑麥及麥芽,配合高山泉水釀制,又用糖楓木炭過濾,于碳化過的白橡木桶內(nèi)存放和陳化后,散發(fā)著馥郁芬芳的琥珀色澤的烈酒。
他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兩指,不加冰,純飲。
他給賣家“博物館奇妙夜”發(fā)了條站內(nèi)信,說謝謝她的《蜀山劍俠傳》,正在就著黑標(biāo)老七讀。
過了一會兒,她的回信到了:最近改喝白占邊了,《蜀山》是特意給你找的,希望你能喜歡。
他回復(fù)說,一定會讀完。
他在網(wǎng)上下單,買了瓶白占邊威士忌,心也從田納西飄蕩到肯塔基。
3
后來,他們見面了,在這家面館,她帶給他一個手賬本,上面蓋滿了各種各樣的章子。什么何處尋琉璃、簫韶九成之類,毛筆字配了文物上的紋樣。她說,除了省博固定的幾個展,臨時布展的紀(jì)念章也都給他蓋上了,希望他能喜歡。
他原本提議要去個好點的餐廳,她卻一口回絕,說成天聞著油煙味,夠夠的,還是這家店好,雞湯面配雞架,清清爽爽。他一度以為她是體貼,想替他省錢,可她卻說不是,只因為她家就在附近,她爸愛吃,也總帶她來,從小吃慣了。
她隨身帶著紙巾,看來她是熟悉這家店的,知道這里從不免費提供餐巾紙。紙巾盒上印著省博的標(biāo)識,聞名全國的玉豬龍。她說起自己的工作,在博物館快餐店,賣兩葷和一葷一素的盒飯,還有關(guān)東煮和烤腸之類。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好確定他們當(dāng)初的關(guān)系到底算是親密的朋友,或者是略顯生疏的情侶。飯吃過幾回,吃完去看場電影,或者去地下一層的書店逛逛。說了不少話,要么是她在省博的工作,要么是他在小說和電影里消磨的生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始終在邊緣徘徊。他并不是木訥之人,能感受到她的回應(yīng)與情愫中有特別的意味,可他卻不敢確定自己的感受做不做真。他一向自信于自己的敏感,可她身上的光,卻刺得他不敢多望。
她,趙玫,“博物館奇妙夜”,一個漂亮姑娘,不需要長久凝視,只短短一瞥,便可烙印在記憶中,有關(guān)心她的母親和寵愛她的父親,不必在成年后不斷修習(xí)心理學(xué)以抵抗原生家庭的影響,雖然只是以勞務(wù)派遣的身份在省博工作,卻家底殷實,不必以奮斗抵消不確定的未來,也不必用盡力氣填補因為安全感缺失而造成的心靈空洞,她是童話故事中的公主,無憂無慮長大成人,期盼著能有一位英俊的王子騎著白馬迎娶她去豐饒的封邑,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而他呢?既非王子,也不英俊,更無封邑,以及白馬。
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也不相信她付出的,會趨向于愛情,他甚至懷疑,這一切是否真實。
在狐疑中,在猶豫不決間,陡生變故。好像在圓舞曲中翩躚,逐漸抵近,卻不小心亂了舞步,在之后的節(jié)奏中一錯再錯,再難維持優(yōu)雅與從容,只得訕訕退出燈火輝煌的舞池,消失在黑暗中。直至某一天,暗處忽然亮了一下,照出舞池中的那雙紅舞鞋。
斯人又至,他卻不知舞池中是否還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盤里的雞架,摸索著關(guān)節(jié),細(xì)細(xì)掰開,把尾端的那兩塊三叉骨放在了她的盤子里。那是整個雞架上肉最充實的一塊,也是最好啃的一塊,她愛吃。雖然時隔三年,他依然記得。
他說了句吃吧,低著頭拾起一塊雞肋靜靜地啃食,既沒在雞架里拌清醋,也沒加入辣椒油。他早已改變了口味,只是并未細(xì)想,為何會變得和她一樣。
他生怕她提起那樁往事。
可在他心里,記憶的深海中,已經(jīng)暗潮涌動,越是克制,越是澎湃。
4
她輕輕地撕咬,然后細(xì)細(xì)地咀嚼,如同從前一樣,享受著帶點咸的肉味。雞架這種東西,最適合耐心的食客,例如她。她在一瞥間,目光被吸引,定在桌角他的那串鑰匙上。
鑰匙環(huán)上掛著一朵玫瑰花,花瓣是不規(guī)則的幾何體,帶著棱角,層層疊疊,向內(nèi)包裹著。這由硬紙片折疊貼合而成的花朵,只有玫瑰花的輪廓,卻不見玫瑰花的嬌美,像是被固化在時間中的化石。玫瑰花原本被涂成大紅色,可隨著氧化與摩擦,逐漸褪成橘色。有一次牛編輯還開玩笑說,紅玫瑰代表熱烈的愛,橘色玫瑰代表欲望,看來愛情無論多么美好,底色不過就是這點事。牛編輯又說,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其實答案未必在風(fēng)里,一直在人間,也簡單,無非就幾樣:戀愛、裝修、結(jié)婚、生孩子。牛編輯掰著手指頭說,看著他,像是看著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此后再見牛編輯前,先把鑰匙塞進(jìn)兜里。他想,可能別人的想法和牛編輯差不多,只是不如牛編輯坦率罷了——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圍繞著他聚集起的各種物品、器具,乃至安放它們,又被它們裝點的大大小小的房屋,因為這些,人被分了高低。
還在做紙模型?她問。
他搖搖頭說,這是從前做的。
是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做紙模型了,直尺、刻刀、顏料、畫筆、鉛筆、白卡紙,通通被他打包、裝箱、塞進(jìn)陽臺的角落。一同被打包的,還有一束做好的紅玫瑰,其中一朵被他摘下,掛在了鑰匙環(huán)上。
而這束紅玫瑰,原本是要送給她,作為一種補償,用以彌補金步搖毀掉后的缺憾。
可這份禮物畢竟沒有送出去,他們從此擦肩而過,失去聯(lián)系,形同陌路。
挺可惜的,那個金步搖。她隨口說道。
他想,她還是從前的性子,從不為周遭的環(huán)境或者什么人緊張,這種松弛感讓他羨慕,讓他嫉妒,讓他感覺自慚形穢。
甚至和她在一起,都讓他感到緊張。他想呈現(xiàn)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越是這樣越是糟糕,手忙腳亂,弄巧成拙,繼而是自責(zé)和道歉,她先是笑,再是安慰:放心吧,沒什么,朋友之間怎么還計較這個?
他當(dāng)然知道她不會計較,但他卻無法不跟自己計較。他覺得自己辜負(fù)了她的寬和,這種自責(zé)時時刻刻灼燒著他,越是和她靠近,越是難以忍受。她很信任他,加上她對人并無提防之意,所以和他聊了許多,例如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博物館,她都有不少朋友,男的女的,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更看重她的溫和,個別心動者,和她說過,她只是覺得對方不合適,至于怎么不合適,她并不深究,表明過態(tài)度后,也不覺得有什么尷尬,安慰幾句,過了幾天,又把人家當(dāng)朋友相處,于是大家就還玩在一起。天長日久,有沒有男朋友,倒不十分必要了。
他和她并肩走著,聽著她說這些私密話,不由得左顧右盼,觀察著路過行人的神色,生怕有人因為飄在空氣中的只言片語,而投來嚴(yán)厲的目光。
分別了許多年,他們還是肩并肩走著,不過她沉默了許多,只是偶爾提醒他注意擦身而過的電動車。他依舊保持著當(dāng)年的習(xí)慣,走在外側(cè),把她讓到人行路上。他這么做,只是無心之舉??杉?xì)細(xì)想來,未嘗不是在潛意識里覺得她寶貴,必須珍而重之。
吃完飯一起走走,是她的建議,也是他的愿望。未曾說出口的話,當(dāng)年如鯁在喉,如今依然梗在那,不過先是適應(yīng),繼而習(xí)慣,之后甚至有點享受,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細(xì)想,明里是難忘,是自責(zé),實則是追憶,是沉溺,是自憐自艾。再后來則是遺忘,先彌散的是細(xì)節(jié),再模糊的是輪廓,最后只剩只言片語……“之后不會再這樣了”,這話要不要說呢?當(dāng)年并不確定,如今可能并不需要了。
天陰著,卻并不讓人氣悶。云層在天空中浮動,偶爾漏下陽光,不似在呼風(fēng)喚雨,倒像是有意無意間為他們遮蔽午后的酷熱。春夏之交的時節(jié),在這個城市最為寶貴。
我們?nèi)ス珗@走走吧,你下午有事嗎?她說。像是不舍這難得的天氣。
他自然是同意的。
去公園,距離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他提議打車,她卻在街邊掃了輛共享電動車。他想起從前他們一起騎行的情景,欣喜浮上心頭,繼而又是愧疚,暖與冷交替,以至于她喊他的時候,才回過神來。她坐在后邊,把座椅的前半部分讓了出來,他愣了一下,共乘一車,代表著某種親昵,這在之前從未有過。他有些忐忑地坐了上去,雙手抓緊車把,剛想囑咐她坐好,一雙手卻繞著他的腰際握住,他感到她的臉貼在背脊上,于是不再說話,擰了油門,風(fēng)掠過了他,也掠過了她。
那雙手緊了緊,拉住了他,而他的心,則被拉回到三年前的初秋。
5
省博里人不少,正好周六,也趕上有新展,不遠(yuǎn)萬里從墨西哥運來石像、陶塑和豹皮外套。他原來對阿茲特克文明很有興趣,還專門研究過位于古城特奧蒂瓦坎“黃泉大道”北端的月亮金字塔。
不過他并未在一樓的阿茲特克文明展入口駐留,而是直接上了三樓。當(dāng)她透過關(guān)東煮的熱氣望見他時,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來。她沒想到周末他會不請自來。這正是他想要的。主動出現(xiàn)在她面前,給她一個驚喜,這是她帶給他的諸多改變之一。而最大的那個,則裝在提袋中的紙盒里。
你怎么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她問。
有個好消息想告訴你。他說。
等在一旁的胖女人皺了皺眉,不太滿意她和她的關(guān)東煮被人晾在一邊。
他的心跳加快,是因為見到她的興奮,也是因為還在適應(yīng)忽略旁人的看法。
紙模大賽,我的作品得獎了。他說。
她從操作臺后轉(zhuǎn)了過來,走過胖女人,徑直走向他:當(dāng)初我就說,你手那么巧,還細(xì)心,參賽肯定能得獎的。
要不是你的鼓勵,我可不敢報名,不少大神都參加了,他們才是真的厲害,我不過是運氣好……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搶著說,別這么說,你是最棒的。你不比他們差,得自信點。
美女,我的關(guān)東煮還得多長時間?胖女人終于忍不住了。
還得幾分鐘呢,不是魚丸就是蝦丸的,不煮熟了吃壞肚子算誰的?她頭也不回地應(yīng)付了幾句。
誰說只有丸子,這不還有藕嗎?胖女人說。
對,還有藕,吃藕丑。她的聲音幾不可聞,吹氣如蘭,眼中閃過狡黠。
他也跟著笑了。他問她什么時候午休,他說獎金雖然不多,但主辦方買下了他的設(shè)計稿,轉(zhuǎn)讓費不少,他要請她去吃頓飯,是為了慶祝,也是為了感謝她。畢竟當(dāng)初是她提議,以館藏的花樹狀金步搖作為參照,設(shè)計出參賽作品。
他原本是想以月亮金字塔參賽的。用3Dsmax建模后,導(dǎo)入紙藝大師,調(diào)整拆模比例,又為拆好的圖紙加了貼邊,用A4紙打印了白稿。裁剪、折疊、粘貼,試做后,桌面上矗立起一座白色的巨丘,分四層,200多級的階梯直通頂端。石壁上沒了色彩斑斕的壁畫、帶羽毛項圈的蛇頭和用玉米芯組成的雨神,只剩下白,幾近透明,內(nèi)里的虛空一望到底。資料有限,空有建筑的外形,壁畫卻無法復(fù)原。于是他放棄了。設(shè)計稿拖進(jìn)回收站,紙模揉成一團。她事后聽說,大呼可惜。
他解釋說,建筑是紙模的一大門類,做的人很多,更是不乏頂尖高手。此次大賽的大熱選手,就是歷史悠久的樣式雷的傳人。雷氏七代執(zhí)掌清朝樣式房,出任掌案,專司設(shè)計皇家建筑。他又說,此人大學(xué)時專攻建筑專業(yè),又十分熱愛紙模型,并把樣式雷的圖紙和燙樣用在了紙模型的設(shè)計上。他即便不放棄,也很難競爭得過。說到此處,他多解釋了幾句,說燙樣也就是用紙張、秫秸和木頭制作的建筑模型,專為給皇帝御覽而制造。樣式雷不但是建筑世家,也是燙樣世家。他說這些時,見她皺起了眉頭,不由得心想,當(dāng)著一位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這些,多少有賣弄之嫌??稍偌?xì)一觀察,從神情上看,她并非不滿,只是擔(dān)憂,不由得心頭一熱。
她問除了建筑,還能做什么。他說,日常用品、艦船、車輛、動物、植物——他除了建筑也做過不少植物,例如百合花和荷花……她打斷他說,那么花樹呢?
花樹?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開滿花的樹嗎?櫻花或者桃花?
她掏出手機,手指不斷劃過屏幕,終于找到了,遞了過來。那是一張照片,拍的是一件金色的飾物,方形鏤空的金牌上,分出許多金枝,蜿蜒向上,扭結(jié)鋪陳,扭曲之處,綴滿了桃形金葉。枝上的金葉雖有散軼,可余輝尚在,反射出一片燦爛。
他一時看得呆了,只待她喚了兩聲,才回過神來。
他看到展臺下的說明上寫著:花樹狀金步搖。
她說,這是慕容鮮卑特有的冠飾,和中原綴滿珠寶花式的步搖不同,更加張揚、熱烈,這是她特別喜歡的一件藏品。
他說,那就做這個金步搖吧。
他當(dāng)然知道用卡紙一點點折疊粘合,模擬金步搖那曲延散漫的金枝很難,可他卻抵擋不了金步搖的魅力,更何況,她說她喜歡。
之后的許多夜晚他都在伏案工作。書桌對面的墻上貼滿了照片,全都是金步搖的,各個角度,展示著金枝以及葉片的細(xì)節(jié)。他放棄了借助電腦繪制電子稿的方式,拿起鉛筆,對照著照片一點點繪制、修改,直至整個金步搖都爛熟于心,然后扔掉鉛筆,閉起眼睛,讓那金步搖在腦中蜿蜒、生長,再一點點拆解,從三維到二維,渾圓的金枝變?yōu)橐粡埍∑?,帶有表示山折的連續(xù)虛線,邊緣還附上了貼邊。之后沿虛線用美工刀輕輕劃過,再一折、兩折、三折,貼邊薄薄涂過乳白膠,再稍加用力捏合,直至膠水發(fā)揮作用,一節(jié)金枝便做好了——不行,三折顯得線條僵硬,無法展現(xiàn)金枝的搖曳之勢,那么就再加兩折吧,如此又要考慮紙張的質(zhì)地,克重太大的,實在難以承受六面折疊……當(dāng)一切都已在腦中運籌妥當(dāng),他便又拾起鉛筆,重新繪制底稿,帶著貼邊和折線的薄片繪制完成。隨著薄片不斷生長,設(shè)計圖終于完成,接下來就是打印白稿、試做、修改、再打印、再試做、再修改,直至晨光化淡了夜的黑,以及橘黃色的燈光。失去了燈光的渲染,花樹褪去鉛華,只剩白,單純的白。這白他在冬日見過,雪后初霽,路邊的樹枝上,雪覆冰掛,這算是北國特有的風(fēng)光,不過在他看來,那是剝離了生機的白,只留下枯枝殘葉,一片肅殺。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在制作正式的參賽作品時,他選了120克的白卡紙,制成后手工上色,顏料用的是丙烯——不含水或者油,上色更均勻。顏色并不和照片上完全相同,他多調(diào)入了一點黑色,于是金光熠熠的步搖暗淡了下來,這是千年流逝過的痕跡。紙模型不是一比一復(fù)原實物,而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他身處其中,看到了,體驗了,理解了,施之于看似沉默的紙模型,每一個細(xì)節(jié)的取舍,每一條折線的位置,每一處色塊的涂抹,都是他對這個世界感受過后的表達(dá)。亦如千年前制作這金步搖的無名工匠,要把那一樹花葉移到頭冠上。
不知這位工匠在制作金步搖時,是否會想象戴著那個人的樣子,他是想過的。他想象著她看到他親手制作的紙模型后驚喜的神情,然后他親手將金步搖戴在她頭上,再說些什么。要說的,他反復(fù)斟酌過、一字一句在心里默念著,既要表達(dá)明白,也得帶點含混,好給彼此留有余地,他并不確定她是否如自己一般。進(jìn)一步,或許心想事成,也可能前功盡棄,連朋友都做不成。如果真的成功了呢,他能給她想要的一切嗎,他能配得上她的信任和托付嗎?他不知道,于是斟酌過的,確定要說的話,又變得不那么確定。
電話鈴聲將他拉回到了熱氣蒸騰的關(guān)東煮攤位。那是iPhone特有的木琴鈴聲,他掏出那部使用不到24小時的手機,看了眼來電號碼,手忙腳亂地接了。他轉(zhuǎn)過去,小聲應(yīng)答著,沒在家,外面有點事,明天吧……就非得今天,行,我一會兒到。
他掛斷電話,伸手抹了把額頭,她遞來紙巾,問,沒事吧?他說,沒啥大事,就是得回家一趟。
她瞥見他握在手里的手機,不由得興奮起來,哎呀,iPhone11,剛上市你就買了,還是稀有的綠色,太好看了吧。
還沒煮好嗎?胖女人的聲音飛了過來。
這就好了。她轉(zhuǎn)身去應(yīng)付顧客了,胖女人顯然是因為被怠慢不太高興,指著紙碗里的魚丸說煮得時間太長了,漲得這么大,影響口感。
她不斷道歉,又退了幾塊錢,終于安撫住胖女人,可再回頭,卻見他提著提袋,匆匆下樓了。
她給他發(fā)了消息,先是恭喜,再是跟他約后天休息時吃飯,她請客,算是為他慶祝。
可他卻一直沒有回復(fù)。
6
在地鐵站,他猶豫了。要不要先回自己家一趟,把新買的手機換了。
電話里,他媽讓他回家一趟,說是沒啥大事,就是吃個飯。他想推了,可他媽說他爸旅游回來興奮,特意下了圣旨。
自從搬出去另住后,他就不怎么回爸媽家了,趕上逢年過節(jié),拎點東西回去看看,吃個午飯,下午兩三點鐘就走,也不長待。天長日久,幾乎成為定式,他也越來越像是客人。
他家境一般,小時候父母卡得嚴(yán),玩具、零食都是限量供應(yīng),看漫畫書得靠節(jié)省下來的飯費,看電視每日限制時間,游戲機更是想都別想。這種生活在走出校園后戛然而止。他有了收入,雖然不多,但終究可以自由支配。他開始頻繁光顧二手市場,收購各種游戲機,F(xiàn)C、MD、PS、Wii、XBOX、GBA、NDSL……后來換成了別的。倒不是因為他爸說他房間里的破爛越來越多——是因為他膩了。當(dāng)初可望而不可即的,恨不得在同學(xué)家玩上一個通宵的,如今剛上手便覺得索然無味。另外,游戲機對成年人而言,已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奢侈品,這讓他有些意興闌珊。
后來他張羅著買房,要搬出去另住,說是想自由自由。他爸媽很支持,托關(guān)系在老廠區(qū)買了個二手房,還幫他掏了首付,可他們以為的自由和他所謂的自由,并不一致。他爸媽總是跟他打聽什么時候帶女朋友回來,而他只是想落得一個人清靜。后來許是他爸媽終于明白了真相,于是不再催問,開始沉迷于旅游,每年天南海北地走。他也樂得逍遙自在,只在逢年過節(jié)回去看看,做飯的與吃飯的,好像都在履行義務(wù)。
不再對游戲主機和古早游戲感興趣的他,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一些朋友,進(jìn)了微信群,于是又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他們每天在群組里討論的,是手機。從前難以擁有的天價旗艦,如今在二手市場里都已變得唾手可得。他還記得剛?cè)挝粓蟮綍r,不得不借用同事手機回復(fù)BBcall的尷尬,還有跟他媽伸手借錢買一部手機的忐忑。他那時已經(jīng)在私下接活了,借由當(dāng)年紙媒的繁榮,他手頭寬裕了許多,于是他更換手機的頻率越來越高,從最早功能單一的翻蓋機,到后來形狀各異的手機,橫持的、葉片型的、帶有QWERTY鍵盤的,甚至沒有一個按鍵狀如口紅的。這些奇形怪狀的手機讓他變得與眾不同起來,時不時迎來路人驚異的目光,甚或探詢。不過無論手機如何更換,有兩條他始終堅持著,其一,無論價值幾何,他用的永遠(yuǎn)是二手機;其二,每次回父母家,他都要找出那部既不很新也不很舊的手機,換上SIM卡。那部手機和他一樣,看起來中規(guī)中矩,不顯眼,也不寒酸。
關(guān)于用二手手機這事,牛編輯偶有提起,七分不解,三分揶揄,將他和自己一雙嚷著要新玩具的女兒相提并論。他只是笑笑,說是愛好。有些話不足為外人道,尤其是牛編輯。例如,他自認(rèn)無法和牛編輯解釋,不買新手機,并非財力有限,而是他始終無法克服那一重心理障礙——他無法忍受一部全新的手機,在他手上變舊,原本完美無瑕的屏幕上有了細(xì)小的劃痕,機身因為磕碰,漆面不再光潤,電池隨著一次次充電與放電,效率從100%開始逐漸衰減,充電口也因為灰塵和氧化的緣故,不再光滑簇新,而是蒙上了一層灰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緣故,是他打破了完美,讓它一點點在這塵世中沉淪,直至傷痕累累,被人徹底遺棄。是他開啟了它的毀滅之路。擁有完美之物的興奮和將它變得不完美的恐懼交替出現(xiàn),讓他左右為難,以至于大汗淋漓,汗水濕透了衣衫。于是他鐘愛二手物品,它們不完美,這不完美源于上一任主人的粗疏和冷漠。而他,則是將它拯救出這種局面的人。他用清潔布蘸了酒精輕輕地擦去污漬,又用牙簽挑出沉積在USB口、機身縫隙以及喇叭孔的泥垢,雖然擦痕無法消除,但總體而言,它又煥然一新了,這讓他感到高興。
當(dāng)然,這些想法也不必和他的父母說,畢竟他們并不知道他們還算懂事聽話的兒子,是個每個月要換幾次手機的人。因為他們深信,從小對他嚴(yán)厲的管教和對他的愿望刻意地忽視,都成就了現(xiàn)在的他。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想得沒錯。他的確被塑造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她是知道他的愛好的,最開始他還遮遮掩掩,見她時換回那部中規(guī)中矩的手機,后來熟了,也是嫌麻煩,索性就不換了。她知道以后,未作評價,亦不干涉,只是好奇。他猶豫再三,還是說了自己對于二手產(chǎn)品的想法,不惟手機,還有kindle。她聽完了,握住他的手,許久才說,其實你配得上。他忽然清醒過來,先是感激,繼而驚懼——他們還沒親密到可以看透彼此的地步。手從溫?zé)岬陌谐槌?,尷尬在他們之間蔓延,一點點冷硬成沉默的高墻。
不過他還是受了她的鼓勵。買一部全新上市的手機,換作從前,是他無法想象的,就像如果尚未認(rèn)識她,他便會迎難而退,不再報名參加紙模大賽,也不會在得獎之后主動請她出去吃飯。
改變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是從她出現(xiàn)時開始的。
他早已發(fā)現(xiàn)自己和從前不同,卻有意推波助瀾。他覺得如果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就要做出一些改變。
于是他決定不再換手機了,就帶著這部全新的iPhone11回去。如果父母問起,他剛好說出得獎的消息,甚至和他們聊聊趙玫。
7
一切如故,他媽在廚房忙活,他爸捧著茶杯看電視。他爸沉默不語,他問了幾句最近如何身體咋樣之類,他爸答以還行湊合就那回事吧。這一問一答幾乎形成了父子倆的肌肉記憶,挪到任何一次他回家時的情境中,好像都沒什么問題。他爸破例多說了句,喝的綠茶是煙臺買的,特產(chǎn),味正,問他是不是來點。他擺手說不了,這個點喝完晚上睡不著。他爸不再說話,只點出了開頭,卻沒繼續(xù)。他恍然想起,這次不同以往,他爸和他都有話要說。不過大事留待飯桌上說,這是他家的傳統(tǒng),也是規(guī)矩。
領(lǐng)導(dǎo)一般都是沉默的,自會有人代言,在他家也是如此。他爸不言語,抿著酒,他媽則侃侃而談,說起午夜登船的曲折、月光下海面的廣闊與浪涌、港口上的燈火與璀璨、豪華游輪的電梯、船上客房帶有淋浴的衛(wèi)生間、劉公島上鄧世昌的塑像,說到此處,他媽開始逐漸偏離主題,講起了電影《甲午風(fēng)云》與主演,還有這位老藝術(shù)家辭世時的風(fēng)光,她的老同事宋姨因為跟老藝術(shù)家沾親帶故,所以也去了,見了不少名人,這些名人現(xiàn)在沒多少人提了,可在當(dāng)年,個個都當(dāng)紅……
他爸用筷子敲了敲盤邊說,別光顧著說話,吃菜。他媽停止了思想上的信馬由韁,轉(zhuǎn)回話頭,用筷子指著那盤油炸花生米讓他嘗嘗,說這是他爸特意給他買的,還信誓旦旦地說,煙臺的花生都大,味也好。他爸接話說,還有五斤生的,待會走的時候讓他媽給他裝了帶走。接下來終于到了這頓午餐的高潮部分,他爸先是指出他媽剛才敘述中的若干錯誤,繼而指出了一些問題,例如旅行社沒負(fù)責(zé)回程時從大連到沈陽的車票,只是用大巴車把整個團拉到火車站了事;例如團餐吃得不好,早晨起來只有饅頭雞蛋和咸菜疙瘩,而且就那幾個破饅頭還派人守著,生怕你多拿;例如購物環(huán)節(jié)太多,不待夠時候不讓走——弄點灰不灰綠不綠的玉雕,賣得死貴,那破玩意拿指甲蓋一劃就出印子,什么玉,就是當(dāng)初他姥爺做活時候給布料畫樣的滑石。他們就是說出龍叫喚來也沒用。我跟你媽晚上吃完飯沒事出去溜達(dá),看當(dāng)?shù)乩限r(nóng)賣的花生就挺好,不比那個玉雕強?你媽說煙臺的紅富士好,要買,我沒讓。還沒到季呢,都是去年存在冷庫的果,干巴拉瞎的。
他爸侃侃而談,不似剛才的沉默寡言,訴說中時不時夾雜著“不信問你媽”的話,他媽則為他爸做了保證。
電話在他的褲兜里響了,他掏出來看看,是個陌生號碼,95開頭,應(yīng)該是推銷保險或者理財產(chǎn)品的。但他還是接了,聽著對面巧舌如簧,滔滔不絕。許久,他才說了句不需要,掛斷了,然后把手機放在桌上。
他爸說,換手機了?他說,對,前兩天剛換的。他爸說,這玩意不便宜吧?他說,還行,5499。他媽咳嗽了一聲,他沒理會,繼續(xù)說,最近參加了個紙模大賽,拿了獎……他媽插話說,啥模,你還去當(dāng)模特了?故意打岔,這是又一重信號,他依然沒理會,只笑著說不是紙模,就是紙質(zhì)模型,用紙拼成的模型,得自己設(shè)計,自己上色……他還想跟他媽說說樣式雷和金步搖,他爸卻說,也不小了,別老成天顧著玩,也合計合計以后的事。兜里有錢了攢著點,房貸月月得還,以后裝修結(jié)婚過日子都得用錢,當(dāng)初我跟你媽剛結(jié)婚的時候,帶飯盒天天吃高粱米水飯,掙點工資都還賬了,哪像你們現(xiàn)在。再說你好點啥不好,非得好這玩意。有那閑工夫都不如出去搞個對象,老大不小的,還單身,不怕讓人笑話。你宋姨家的小孫子都上小學(xué)了。你可好,你知道你這玩意叫啥嗎?擱過去叫扎紙活,辦白事用的。
熱烈的氣氛戛然而止,后來他媽說了點宋姨家的事,他爸不置一詞,他則悶頭吃飯,盤子里的油炸花生米一粒沒碰。
吃完飯他爸說是累了,進(jìn)屋關(guān)了門。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雙手抱在胸前,看著桌上暗綠色的手機。廚房里洗洗涮涮的聲音格外刺耳。
他臨走的時候,他媽和往常一樣,大包小裹給他準(zhǔn)備了好幾袋。在小區(qū)門口,他媽說,何文,下回再來,把手機換了吧,不行媽給你拿錢。他沒說話,他媽又說,你平時該用啥用啥,回來的時候注意點就行。你爸就這樣,誰拿他都沒招,你也別往心里去,他也是為你好。
各種各樣的詰問在他心頭翻來覆去,有些是問他媽的,有些是問老何的,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像在質(zhì)問自己。這樣的質(zhì)問延續(xù)了很久,從他走出他爸媽家的小區(qū),登上地鐵,走進(jìn)自己家的小區(qū),坐在夕陽斜照的書房,直至身邊的一切都被黑暗浸透。窗外一片寂靜,只有遠(yuǎn)處沈飛機場飛機發(fā)動機試車的轟鳴偶爾響起。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這聲響。他從小聽?wèi)T了,就像廠區(qū)里每周四休息,每周二停水一樣,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直至今日,他才發(fā)覺,這聲響如此刺耳。
他瞥見桌上的提袋,一種莫名的沖動驅(qū)動著他站起,從提袋中拿出紙盒,打開,拂去填充其中的紙絲,拿出金步搖。清冷的月光下,涂料反射出暗黃色的光。
剛開始時有點費勁,因為在當(dāng)初制作的時候,他希望金步搖能夠一直陪伴著她,所以粘得格外牢靠,可后來就熟練多了,畢竟他是熟悉結(jié)構(gòu)的。
終于,一樹燦爛還原為一地紙屑,所謂紙醉金迷,到頭來不過空空如也,一切都是虛妄。他在暗夜中如是想,心里忽然坦然了許多。
8
周一下午,公園里人不多,加之他們沒走正門,從一片樹林中穿行,更顯得清靜。天雖然有些陰沉,但還不至于降下雨來,有風(fēng)拂過,吹得新葉沙沙作響。雖然只有一墻之隔,但像是進(jìn)了另一重天地,墻外的喧囂都幾不可聞。
他們并行著,肩與肩之間,既不很遠(yuǎn),亦不很近。他問起她的近況,話問得含糊,既像是問工作,也像是問生活。她是否過得如意他不確定,但心事一定是有的,她從前不是個沉默的人。她說調(diào)崗了,不在餐飲部,改去一樓紀(jì)念品商店上班了。有特展的時候,也去幫忙。例如最近有維多利亞藝術(shù)展,她就幫著賣了不少印著《芍藥》《貝殼》《沉船浮標(biāo)》的環(huán)保袋。她說著,打開背包翻找了一陣,找到一個木頭印章,遞給他說,我在那幫忙的時候,他們給了我不少,都是贈品。這個藏書章我特意留下,放在背包里,想著萬一哪天遇上你呢,沒想到還真遇上了。他接過印章,見橡皮印面上是一只貓頭鷹站在一本精裝書上,貓頭鷹的背后還用虛虛實實的線勾勒出夜色,貓頭鷹的頭上還有一行花體字:EX—LIBRIS。這是拉丁文字,意為“屬于私人藏書”,一般歐美的藏書票上都有這個標(biāo)志。他看著手中的印章,無論是木柄還是橡皮章面,都帶著細(xì)小的擦痕,想來在背包里已經(jīng)放了許久。他想她背著印章走過了許多地方,那些地方后來他也去過,應(yīng)該還留有他們共同的回憶,而日日夜夜過去,他們卻就這樣一次次錯過。有個念頭在他心底蠢蠢欲動,可他卻在猶豫著。他不知道三年前尚未說出口的話,現(xiàn)在再說是不是合適。
草叢中忽然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她快走了幾步去看,那是幾只灰色的小鳥,并不怕人,在草叢中啄食著。身上大部分是灰色,頸部有鈷藍(lán)色的圓環(huán),翅膀上棕色與黑色相間,像是松塔。她說是鴿子,他卻覺得不像,于是掏出手機拍了照,上傳到APP上辨識了一下,得出的結(jié)果是山斑鳩。他展開內(nèi)屏,遞給她看。她看過,又打量著手機,說,折疊手機,挺貴的吧?他說,是,9999,首發(fā)時候買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那么貴了。她聽了,嘖嘖稱奇,忙將手機遞還回來說,你自己合上吧,我可不敢瞎弄,這么貴。他笑了笑,啪的一聲合上內(nèi)屏說,你當(dāng)初說得對,我配得上新手機,沒必要再用二手貨了。這話說得輕巧,可心跳卻愈發(fā)強烈。她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不知不覺間,他的額頭又滿是汗水,像是在證明他所言的虛妄和內(nèi)心的虛弱。
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走過一座拱橋,穿過人工湖,湖畔出現(xiàn)一大片五顏六色的小船。擴音喇叭喊著特價優(yōu)惠不限時,循環(huán)往復(fù)。他說,咱們?nèi)プ鈼l船吧,她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畢竟自從他們認(rèn)識以來,他都是迎合,很少主動提議什么。他想證明,他和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在他看來,二人共乘一舟,畢竟意義不同,就像剛才他們共乘一車一樣。他帶著玩笑的口吻說,我小時候都沒坐過,這回算是得償所愿了。
雖然從沒坐過,但剛上手不久他就學(xué)會了。動力來自兩個踏板,向前蹬是前進(jìn),反之是后退,舵桿在他手邊,操縱向左或是向右。
一切齊備,他手心向外,對她敬禮說,可以出航了,Captain。她舉手扶了扶并不存在的帽檐說,Yes,first mate。
他們就這樣出發(fā)了,先是從湖的南岸到北岸,又從東岸到西岸,后來兩個人都蹬得累了,索性任由小舟在湖面漂蕩。
天依舊陰沉著,大片的云勾連起來,雖然說不上陰云密布,但也足以遮天蔽日。還有大塊的云堆疊在一起,沒有雨絲,但雨的意境已經(jīng)渲染到位。
他們都不說話,就是靜靜地聽著水聲,看天上的行云,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偶有別的船駛過,傳來嬉笑聲,他不禁猜測起,周一下午來此蕩舟的男男女女是什么身份,又是何關(guān)系。又一艘船駛近,就要撞在一起,他忙轉(zhuǎn)舵蹬了幾下,船舷堪堪錯開。對面一對中年男女緊蹬了幾下,像是在逃離,有歌聲隨風(fēng)飄散而來: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這情歌老得不成樣,他不禁啞然失笑,卻見她用拳頭托著下巴,把視線投向遠(yuǎn)方,風(fēng)掠過,吹散了她的發(fā)絲,也吹來了歌聲。
許久,她抹了抹眼角,說,我最近遇上點事,不知道該跟誰說說,你說今天我們遇上了,算不算緣分?
之后她說了許多,關(guān)于她和省圖某位圖書管理員的戀情。他們是如何從圖書管理員來省博吃一葷一素結(jié)識的;如何約著一起上班下班的;如何在午休的時候帶著飯盒在空曠的廣場一起午餐的;如何一起在閉館休假時出去約會的;如何發(fā)現(xiàn)圖書管理員漸漸陷入瘋狂,不斷發(fā)消息打電話逼問她在哪和誰在一起;如何發(fā)展到她需要拉黑圖書管理員的微信微博qq豆瓣電話短信甚至網(wǎng)易云音樂好友,連上下班都需要找男同事同行;如何明白了圖書管理員從小缺乏安全感,無論她對他好或者壞都無濟于事,他已經(jīng)陷入瘋狂的妄想,無法自拔。
戀愛過了,才知道這滋味不好受,她說。
他聽著,不置一詞,心底的欲望隨著浪涌在聚集。
擴音喇叭忽然喊起,小紅船,別往前去了,回來,前面深水區(qū)。喊了幾次,他才意識到是在說他們。他操舵蹬船,一路向碼頭駛?cè)?。她察覺到他的異樣,不再說話了。
上岸后,脫去救生衣,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后背先是繃緊,繼而漸漸放松,最后也抱住了他。
他終于配得上她了,他想。
他感受著她帶來的潮熱,甚至享受其中,他打消了最后一絲疑慮。這種快感似曾相識,像是當(dāng)年他在燈光下摩挲著那個二手的kindle。
9
事后多年,他回想起那情景,依舊懊惱不已,可能是蹬得猛了,褲兜里的鑰匙不知何時滑落湖中,讓他和她回家時遇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鑰匙串上橘色的紙玫瑰先是載浮載沉,后來吸飽了水,褪色為黃色,又受了鑰匙的牽扯,漸漸沉入水中,終于變成白色,湖面上留下一絲絲褪下的顏料,隨著波浪逐漸擴散,終究不見了。
如果牛編輯在場,一定會說,橘色代表欲望,黃色代表嫉妒,白色代表純潔。而他,則會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代表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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