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在她的日記本上寫道:“這輩子我不曾有過一個家人,卻擁有十八所‘房子’?!?/p>
第一所房子是一家山區(qū)兒童福利院。爬山虎和常春藤撐滿紅色尖頂小樓,使得一整排躺滿孤兒的房間充滿了觸手可及的、迷失的綠色陰郁。塔塔像一株植物浸泡其中,孤獨就是她賴以生存的營養(yǎng)液。每年孤兒們都會“大換水”——找到收留他們的人。所以塔塔永遠沒有伙伴,陪伴她的只是兩棵枝杈交纏的合歡樹。七月份,福利院被一種原始的粉色腥甜溢滿,十歲,塔塔剛明白“歡愛”這個詞,她一度認為自己是兩棵樹尋歡作樂的產(chǎn)物。覺得有一天,她會被種進土里,慢慢生長出厚厚的木質(zhì)繭,最后也茁壯成一棵不茍言笑、定期歡愛,以便給福利院貢獻兒女的合歡樹。要不誰能解釋兒童福利院里哪來那么多身殘志堅、可憐巴巴的孩子?
塔塔16歲那年,有一天,一輛貨車停在福利院兩棵冠頂撐開的合歡樹中間,遮住了塔塔背后的陽光,而她面北墻罰站??ㄜ嚭箝T打開時,嗖嗖的冷氣像貓一樣爬上塔塔的背。她挺直的背仿佛開了眼,見司機把一筐筐白花花的凍肉卸下。保育員跟司機搬著沒肉味的筐走向食堂。合歡樹的粉色迷霧如一把把孩童無辜的睫毛撲閃,她抬頭看了看窗戶,見小米伸出頭來。他智力正常,但不幸在雙腿殘疾。此刻,他拼命扶著窗臺想站起來,但只冒出腦袋。塔塔看準(zhǔn)車門,四下寂靜無聲,她鉆到車里。又鉆出來。對著小米,豎起食指做“噓”的手勢;緊接著食指換中指,做“操”的手勢;然后手掌合攏,做“割脖”手勢;最后她扯拽舌頭,做“剪舌”手勢。
塔塔不知道她爬的那輛車是冷藏車。她也不知道幸而司機回程沒有繼續(xù)撥低溫度。不然塔塔也就成了一堆逃離福利院的凍肉,而不是在天景佳苑鉆入窗戶,睡在未裝修的水泥地上自由呼吸的宿客。未裝修的房子散發(fā)著一股石灰厚墩墩的味兒。塔塔蓋著一張紙隔板睡了個酣透。白天她蟄伏,夜里貓兒一樣出來尋食。入住率不高的雀夜別墅亮起盈盈燈火,對孤兒來說富麗堂皇得像天宮。塔塔翻找垃圾堆里的剩飯,過了有饑無飽的幾天。然后就遇到了偷潛進來、戴著假發(fā)套,正往身上噴女主人香水的淮安。
后來,淮安在他的小說《隧中人》里寫道:“雀夜別墅是淮安和塔塔的起點。一個人要認識另一個人很容易——他們只是認識自己難——她們倆‘不打不相識’?!逼鋵嵏緵]有人動手。塔塔驚愕地看著餐廳里的燈光,手里捧著一只尚有溫度的盒飯,褐色的湯水從她的指縫里淌出來,滴滴答答落于赭紅地板上。淮安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從桌子邊擺好的堅果面包旁跳開,撞到了一只繁復(fù)雕花的椅子。在他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呻吟時,塔塔已經(jīng)熟練地操持起掃把。
“別報警。”淮安又喊,他看上去不像個壞人,頂多像理發(fā)店里孱弱而審美缺憾的洗發(fā)小伙。塔塔憑借多年練就的察言觀色水準(zhǔn),一眼就看出他是個男人。盡管他聲音尖細得像被一只粗手捏緊。但塔塔識別出他下巴底輕巧的喉結(jié)在抖。所以事后,當(dāng)他們兩個人立立整整在餐桌前坐好,淮安吞吞吐吐地問她怎么知道他是一個男人時,塔塔說:“你多個雞巴——我猜,所以你走路像夾著個東西。女人才不這樣,女人就像是左右腿互相使絆?!?/p>
當(dāng)淮安一臉錯愕地望著塔塔,不知是為她張狂的言論還是她精準(zhǔn)的領(lǐng)悟時,塔塔大笑起來,噴出了滿嘴的面包渣,而她緊接著把噴射的面包渣悉數(shù)捻在食指肚,伸嘴里舔掉。淮安在他小說的第二頁打頭寫了這樣一段話:“塔塔還太年輕,她拿故作放蕩來掩飾自己。當(dāng)淮安知道她爬出了孤兒院來尋找自由時,淮安想的是。世界才是最大的孤兒院。每分鐘都有無數(shù)的孩子被扔到這個星球上,以為會得到自由,實際上,自由是真正束縛他們的一種執(zhí)念?!?/p>
塔塔不僅第一眼就透過淮安厚厚的香水、粉脂和假發(fā)識別出里面的男人氣味,同時還心知淮安做什么行當(dāng)。她說:“你怎么進來的?”淮安說:“彼此彼此?!碑?dāng)時塔塔從冷藏車跳下,躲進這個別墅群,第一個目標(biāo)就是尋找一個落腳地。在這屋子,女主人似乎走得匆忙,窗戶沒來得及關(guān),或者有錢人自詡空曠的屋里沒有什么能夠搬走的,除了他們紙醉金迷的生活。
“你是鉆窗戶?”塔塔繼續(xù)問??伤浀糜靡桓鲃e住了窗戶。而淮安不好意思地從兜里掏出一大堆鑰匙,啪一聲拍在桌上,燈光底下,晃悠悠,像一堆銀條。塔塔說:“搭伙,我們搭伙,怎樣?”
喜歡有條不紊連吃飯都會在下巴底下夾著一張餐巾紙的講究的淮安斜乜她一眼:“你有什么本事呀?”
塔塔說:“我很有力氣,而且,我很會用小刀?!被窗残从挚戳艘谎鬯止趋赖氖株P(guān)節(jié),在關(guān)節(jié)中間瞧見那只隱而不見的裹著一層紗布的小刀?;窗舱f:“我又不是不會自我保護。”說著,他蹺著二郎腿,上身微微左右晃動,手指還晃著蘭花。塔塔又一次大笑:“那我教你畫眉毛?”淮安臉變了顏色,站起來,一句話沒說,臉紅透,推門而出。
有了淮安,塔塔的生活就現(xiàn)代化了。起碼,她不用去街上撿拾吃食?;窗菜坪跤刑斓紫滤械蔫€匙——或者所有的鑰匙都是公的,讓淮安千嬌百媚地往里一瞧,就服軟了退讓了,但淮安誓死與“千嬌百媚”這個詞不共戴天。當(dāng)然,他跟所有母性詞藻都不共戴天,盡管母屬性句子都那么配他。他用女主人的衣服打扮塔塔。但黑夜來臨后,塔塔起夜時見過一道手電筒的光從鏡子里折射回來,魂魄樣兒單薄的淮安對鏡侍弄一條條裙子。那些裙子仿若他賢惠的后宮佳麗,人皮面具一樣爬上他的男身,而他若滿意,會啟動女主人的口紅,把畫面平添一層詭異。
塔塔是寬容的。她在日記里這樣寫:“有些女孩討厭男人,有些男人喜歡女人,不對,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女人,有些是喜歡跟女人‘做’,而有些是喜歡做女人……”要是讓福利院的保育員或者那個愛看希區(qū)柯克的嚴厲老師看到塔塔這樣的苗頭,她們肯定大發(fā)雷霆。但塔塔從沒真正給逮住過,再說她要是真早熟的話,也要算在他們身上:福利院杜絕了一切不適宜孩子聽到的內(nèi)容卻圖方便開放了圖書館,世界上還有哪里比圖書館更內(nèi)容豐富、良莠不齊的呢?十歲就通讀了《茶花女》《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塔塔問過保育員:“郭靖跟黃蓉說,孩子是從胳肢窩里出來的,但是裘千仞要用處女膜來練功……”
那位保育員是院長姑爺家的遠親,早年丈夫就在同村另起一窩過日子。她不跟他離婚,死耗他,直到把自己耗到人老珠黃,膝下無子,只好來做保育員,對一切小孩子和誕生小孩子的行為都視若仇敵。在聽到塔塔的問題后,向老師們做了勇敢匯報。塔塔受到一貫的責(zé)罰,并被禁止進入圖書館??墒切灾R總像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彈窗,從大孩子們的睡前聊天或電視新聞里屢禁不絕。塔塔日記里寫:“這世界本來就不適合小孩子。但大人們還以為對孩子的童真保護得很好。大人們真的是太天真了……”
淮安的作案手法相當(dāng)高明。他“硬活”“軟活”都精通,硬活比如撬車、偷電瓶;軟活比如掏包、夾手機。他對塔塔炫耀,自己在手機遠沒成為主要支付載體的時候,生意興隆,晃蕩在各類站口,一天能斬獲幾百元。塔塔說:“別的不說,你找吃的本事是厲害?!彼诎橇撕脦滋斓睦浜?,吃到了淮安靠“軟活”換來的面包和罐頭。相對于塔塔對食物的虔誠,淮安對食物顯示出的則是優(yōu)雅與節(jié)制。首先鋪上一席碎花桌布,再用主人家的高級盤子精致裝點。如果能翻找到蠟燭,他會關(guān)閉燈光、拉上窗簾,用玻璃酒盅盛燭光……所以當(dāng)那家女主人拖著拉桿箱回來時,她見到的第一眼便是透過客廳的窗戶掩映出的屋子深處的燭火。小區(qū)的保衛(wèi)隨后就到了。他們輕抬腿悄邁步,開鎖、進屋、拉門,結(jié)果——淮安只用了一秒鐘快速吹滅了蠟燭。屋里四下漆黑蔓延。躲在保安后的女主人尖叫一聲,旋即摁開關(guān)——也被淮安拉了總閘。
淮安跟塔塔,掀開厚厚窗簾的一角,鉆了出去。也許,在福利院里的生存技能,塔塔懂得多,但對于外面更大的“孤兒院”,還是得求教淮安。永遠都穿著花襯衣和小腳褲的淮安顯出了“早出道”的優(yōu)勢。他們先在候車廳找了兩張紙隔板湊合了一晚。因為淮安不喜歡入夜白晝般的燈光,于是他們又去了醫(yī)院的門廊,也睡過24小時的肯德基(塔塔還吃掉了隔壁桌吃剩的薯條),最舒服的還要算百姓洗浴,在里面,塔塔蛇樣兒搓下整整一層皮屑,臉被氤氳的水汽泡發(fā)得又白又光亮,像是一條蛻皮的美女蛇??苫窗菜阑畈豢显偃?。塔塔在日記里寫:“他比我更害怕那些張狂垂吊的男性器官吧。我猜他連褲子也沒脫就下水了。因為他出來后外褲都濕了。比做一個孤兒更可怕的是做一個性錯亂的人!”而淮安否認自己性錯亂。他聲稱只是做不到向眾人袒露身體。
罷黜百姓洗浴沒有好處。塔塔發(fā)現(xiàn)淮安并不是每次總能順利到手。此外,她還發(fā)現(xiàn)他每載“貨”而歸,會從兜里掏出一只桃木像,已經(jīng)給盤得烏黑油亮,隱約能看出是個古代人物。只見淮安虔誠地頭伏地,后腚撅起,雙手合十而拜。先手背貼地,再手掌貼地,嘴里不住地念叨。塔塔問:“你這是干嗎呢?”淮安一動不動,做完了他的程式,才從地上爬起來。當(dāng)時他們還睡在銀行取款大廳?;窗驳倪@一套手續(xù)正對著防盜知識貼紙。他理了理睡覺時反穿的西服外套,說:“知道這誰嗎?這是江南七怪朱聰。”好在塔塔也是懂行的,她也跪下來,磕了幾個。秉承朱聰遺志的淮安睡前就在一個巴掌大小的本子上寫東西:他是既要做“妙手”又要做“書生”。而他寫東西時,塔塔就找塊石頭磨她的半截小刀。
孤兒是不害怕流浪的。塔塔以為自己會跟著淮安流浪,最后也會拜了朱聰為師祖,把“偷拿討要”搞得爐火純青。但他們沒過幾天浪蕩的日子,有一天淮安興沖沖地拉著正在公園里看交誼舞的塔塔,說尋到一個好地方。
可淮安說的好地方在塔塔看來,不過就是另一個“孤兒院”罷了。位置在路邊的綠化帶里,淮安罔顧周圍的人,掀起一只長滿青苔的井蓋,朝井里扔進包。“跳!”他說。塔塔眼見著他跳了下去。以為會聽到“撲通”那種入水聲,還以為淮安終于想不開要去西天了,但很快井里升起的一股略微變形的聲音:“下來呀,塔塔!”
地下道并不深,似乎腳一跳就接到了潮乎乎的地面。進入地面后,面前是長方形的管道,四壁都是水泥和破墻而出的長滿銹斑的管道,能聽到水聲溫吞吞地流動,聞到腥臭的鐵銹混合著下水道的氣味。空氣潮濕而暖和。在里面可直立行走,寬處能平行錯過三個人。地上并排鋪著兩張舊床墊,舊床墊后面掛著大大小小的麻袋。塔塔說:“這是啥?”她的聲音渾厚粗獷得像被擴聲器推大了?;窗灿谑歉吲d地喊:“這是我們的新房子!”
淮安高興得太早了。這所房子既不“新”,是否屬于他們也值得商榷。比如塔塔已發(fā)現(xiàn)還有兩只裝著舊衣物的紅塑料袋放在角落。但淮安卻走到井口處,揚手向外一扔,“去他的?!甭曇粲忠淮螕碛辛艘环N厚重、致密的形狀。那天晚上,就在淮安鋪好了紙隔板,準(zhǔn)備拜他的師祖時,塔塔聽見了井里又跳進來了人。這段經(jīng)歷后來被淮安用了大篇幅寫在小說《隧中人》中:“淮安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聲音,那么細瘦優(yōu)美,她捧著這個新的聲音像清宮里的人捧著皇帝的新衣,生怕它是假的,生怕只有自己以為是真的。她尋找著塔塔臉上的表情。但手電筒的燈光太暗,她看不清塔塔的表情卻聽見了塔塔更粗壯的聲音,似乎撞在水泥管道上。塔塔喊的是‘你們是誰’?淮安轉(zhuǎn)過身,于是那兩個黑黝黝的身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也落在他眼里。塔塔又喊‘這也是你們的家嗎’?淮安舉起了手電筒,燈照在兩人臉上,胳膊一黑一白遮著臉。一個老頭說‘你們是誰!’而旁邊的女孩懵懂地笑。這回,他們中間又來了一次‘不打不相識’。淮安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聲音,但遇到的這兩位可一個是沒有聲音的人,另一個卻是聽不到自己聲音的人……”塔塔后來看到淮安這本小說,對此作了如下臧否:“淮安是個撒謊精!不過他說的‘不打不相識’。這次算是對了!對于聲音的闡釋,也絕對精辟?!?/p>
他們真的打起來了。那看上去底盤低、身量厚墩的老頭背扛一只麻皮袋,一動身便嘩啦作響,他掄起來往前一送,淮安忙鉆塔塔后面。塔塔一彎腰肢,麻皮袋下一躲,閃到瘦高姑娘那一邊,接著出腿勾住女孩的腿。兩個人啪地都倒在地上。可是塔塔力氣大,她往前一滾,一翻身,像條泥鰍趴在姑娘的腰上。老頭上前幫忙,塔塔從褲袋摸出那半截刀子,劃拉一下把麻皮袋像劃撥一條魚肚兒一樣割開。塑料空瓶如巨型魚卵哐哐當(dāng)當(dāng)飛墜。啪啪打在塔塔臉上。當(dāng)塑料瓶雨結(jié)束,淮安摟住了老頭的胳膊,而塔塔還坐在姑娘腰上。她翻過身。摸索著用刀尖對準(zhǔn)她的腕子,“再動它就動了?!?/p>
“放了我,”老頭喊,“女兒隨你們處理好了。我可沒錢!我也沒見過你們!”
“我們不打劫,我們也不是通緝犯?!彼f。
“我們打劫,”淮安說,“打劫這個‘房子’。”
“房子,”老頭笑了,“那讓給你們好了。這樣的地方,這附近,還有十幾處。你要的話,只要勻我一處就行?!?/p>
后來,塔塔換了好幾處“房間”才固定下來,在那里,淮安開始寫作《隧中人》,而塔塔有樣學(xué)樣在日記上寫:“我們打劫了一個房間。我們或許是小偷,但遇見的也絕非‘善類’——騙子。姑娘明明就不是老頭的女兒,她是個沒用的聾人。”這聾女孩后來被他們叫“龍女”,那老頭年輕時為夜大老師,總把“三天不學(xué)習(xí)、趕不上劉主席”含嘴里隨時見人發(fā)射,把嘴皮磨薄了。他在言語中透露出曾中年風(fēng)流,風(fēng)流的具體內(nèi)容卻諱莫如深——最先住進廢置地下管道的正是靠塑料瓶為生的他。有一天,井里掉下來個人。一翻骨碌,哎喲一聲就到了老頭腳邊,姑娘起身來又要撞水泥墻,被老頭扯住了。女孩還要掙脫要去撞墻,老頭幾個巴掌呼上去,把女孩扇醒了,一個連一個寒噤,跪在地上,于是老頭就收留了龍女,卻發(fā)現(xiàn)她不會寫也不會說。一個不識字又不會啞語的女孩怎么在這巨大的“孤兒院”混跡呢?淮安的《隧中人》中寫道:“一個天生聾人該怎么自處并跟世界相處呢?在她學(xué)會識字之前,淮安甚至不知道龍女是被父母因殘疾而拋棄的,他們把她送人,好再生養(yǎng)一個。又是一個孤兒。”最讓人操心的倒不是龍女而是老頭。龍女不會惹事,而且她似乎找了個不用跟人交流的工作,而老頭不僅好為人師,還有一個奇怪的愛好,但凡撿瓶子掙點錢,他總要掛上唯一一套褐色舊西服消失幾天。
“我猜他禁不住要去教育別人了。我們都如此孺子不可教了?!被窗舱f。
“第一,少管閑事!第二,少用我的眉粉!”塔塔答。
就這樣,這個奇怪的組合在這段十米長的地下管道中形成了。老頭拾來裝水果的藍塑料筐堆起來做桌子,放上兩張?zhí)槭袌鎏詠淼呐f床墊,龍女跟塔塔睡,淮安跟老頭睡。老頭在忙于插空教育淮安:“得學(xué)個手藝啊,當(dāng)年我找工作啊……”
教育塔塔說:“女人得有個女人樣兒。我年輕那會……”
對龍女說:“嗯,唉!”
但在他的磨嘴皮功夫下,淮安倒是越來越有個女人樣兒,而塔塔卻想找個工作了。有一天,淮安從外面帶回來一些宣傳單,都是介紹工作的。塔塔抽出了其中的一張,是找女孩學(xué)跳舞后做跳舞教練的。塔塔回憶起福利院的一個午后,街舞團來義演,那群男孩穿著寬大的衣服,單手撐地,身體像陀螺般打轉(zhuǎn),腿交叉、分開,扇起一陣黑色的氣流;陡然向前蠕動,陡然筆直貼近,舉手,似乎無數(shù)的手臂一道道白光般抽打著她。她經(jīng)受了某種震顫,覺得舞蹈好像是單獨跳給她的,而不是跳給那些多數(shù)時間躺在床上死氣沉沉或者更多時間在百無聊賴、消極懈怠地祈禱有人能帶走自己的其他孤兒。于是當(dāng)時六歲的塔塔記住了這些讓人激動的舞蹈,認為舞蹈是世界上最治愈的一種手段。很久以后,塔塔會說那些舞蹈其實并不適合孤兒看,但她又想,還有什么比這樣自由的舞蹈更適合孤兒看的呢?“我要去面試這個,”她對淮安說,“在管道里待著太無聊了?!?/p>
老頭把一包塑料瓶掛起來,“去吧,你們多掙點,我好借錢出門。”
“出門干什么?”兩個人都問道。盯著宣傳單的龍女一臉張皇地抬起頭來。老頭沒說話又挨在他的床墊上躺下。這時龍女拉住他們?!班??”塔塔問。她攥緊了她的手,另一手拿宣傳單幾乎糊在塔塔臉上。
“就剩三個名額了,欲學(xué)從速”塔塔不在乎地說,“我知道,很酷對吧?你是個聾子,又不是啞巴,能不能張嘴和我說話?”
那間舞蹈館在一家夜總會樓上。經(jīng)過一樓時可以看見姑娘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換上清涼的演出服,穿著從大腿根裂開的緊身裙,圍著舞臺中央一根金屬細柱子跳舞。她經(jīng)過她們時沒有想過這是她的命運,她在跟她的命運錯落有致地相逢。而很久以后,塔塔在日記里這樣描述她的面試:“我們一排,先是個挨個地站著,轉(zhuǎn)身來回身去,像是一排被精心挑選的商品。接著按號被叫到房間后,有個女人摸走了我身上的手機,以及小刀。他們讓我脫了衣服。沒有小刀的我脆弱得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但嬰兒不怕裸露,我害怕。我更怕他們的耳光。第一個耳光下來時,我的大腦震蕩得像一只搖勻了的鹽罐。我聽見自己衣物掉下來的聲音,沙沙地。目光活剝我的聲音,沙沙地。旋轉(zhuǎn),然后再轉(zhuǎn),不好意思,你只要把它當(dāng)成那不是你的身體,你就能承受了。然后你就以為那不是你在丟人,只要捂上臉,那不過是一套平庸的身體。而你也只能這么忍受,這是你身上的柔軟活下來的唯一方式?!?/p>
淮安是很久之后才讀到塔塔的日記,但他當(dāng)時就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在塔塔進去后就去大街上“碰運氣”了。他既不張皇顧盼,又不慌慌張張,他輕而易舉地鉆進人群,三根指頭就掐出來手機。對于世界怎么就變成了一個紙幣逐漸消失的地方,他也不得要領(lǐng)。運氣好的話,他能猜到手機密碼,運氣不好(絕大多數(shù)),他則賣掉。這一天,他沒干成生意,沮喪地回到小區(qū)深處的綠化帶,搬開窨井蓋,輕輕鉆入管道。管道里只有手電筒的光照。他撩著塑料簾邊緣,見老頭褲子半褪,跪在地上,磨搓自己不可言說的器官。器官已經(jīng)拼盡全力紅脹,但依舊那么丑陋。像一只淋濕了的鵪鶉。老頭對著的屏幕上,正是另一種不可言說的電影。兩個不可言說碰在一起,是一個老頭的獨自歡愉。
“??!”淮安掀起簾子大叫。
“??!”塔塔大叫,她可以容忍那些耳光凌厲地劈過身體也不能容忍它們突然慢下來,把耳光變成了摸索。她用頭撞了其中一個,又扳住另一個男人的胳膊,牙齒扎了進去,她感到牙齒抖著狠狠閉合,咬人給了她一種隱隱發(fā)痛的快感。然后她后腿踢,直到她明白了兩件事情:第一,以少勝多之所以會被歷史書記錄下來是因為它不常規(guī);第二,力量這畜生,從男女孩的出生就從不均衡。
“?。 崩项^大叫,他那皺巴巴的東西迅速倒伏??迒手鴿M手抓著那些早褪的黏液(抹在床墊下),褲子一套,瘦白的腿空蕩蕩地擺在褲子里?!澳阍趺椿貋砹耍≡趺匆稽c兒聲音也沒有!做賊呢!”
“?。 饼埮话讶拥粜麄鲉?,大叫。她堵在宣傳單派發(fā)公司門口,卻被謝絕入內(nèi)。那些宣傳單從她腳底下被風(fēng)卷成各種形狀,在地面上奔跑。在目不識丁、耳不可聞的世界里,龍女像站在一種白色的恐怖中。她蹲下來,抱住雙膝,等了很久。直等到塔塔從里面出來。走出來的塔塔頭發(fā)凌亂,臉上淤青,渾身打顫,衣服一半塞在褲子里一半露在外面,扣子錯落著。龍女看到她就站了起來,撲到腳邊撿起了傳單。她“啊啊啊”嘶啞地喊,緊緊摟著塔塔的胳膊,好把她的發(fā)抖也摟緊在那個無聲的世界。但是塔塔推開了她。塔塔的身子還顫顫歪歪,她的球鞋一只系了,一只蕩著長長的鞋帶。任憑龍女怎樣攥住她的胳膊,她揮舞著手,像是去掉身上的水蛭那樣甩掉龍女的糾纏?!澳闶侵赖膶Π??你知道,你這個沒用的聾子啞巴!你替他們做事!他們怎么不弄了你呢!哦,我知道了,”她惡狠狠抬起她下巴,“你這個不中用的賤貨!”
塔塔在管道簡陋的床上躺了一周?;窗脖悴碌桨l(fā)生了什么?;窗苍凇端碇腥恕分袑懀骸笆澜缃o了淮安太多的惡意。她不僅要跟女人競爭(每時每刻),還要跟男人競爭(這已經(jīng)成了宿命)。他們奪走了淮安的貞潔。好比貞潔是一種可以取走的物體。它存在于女人的隱私器官中,而男人卻沒有任何一種可被取走的物體。于是女人天然地脆弱,她們是防御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個世界真的是一個危險的大叢林。女人是天然的優(yōu)質(zhì)獵物?!痹诨窗驳男≌f中,自己是一個女性,他嫁接了塔塔跟龍女的故事給自己。似乎是為了體驗女人的感觸??烧l也不能代替另一個人體驗另一種痛楚。塔塔不肯搭理淮安,也不肯搭理龍女。不搭理淮安是因為淮安是男人,男人就是女人被害的共犯。不搭理龍女是因為她的無知助紂為虐??伤矝]有給老頭好臉色看。沒給老頭好看是因為老頭永遠都想做男人,卻做不成男人。在塔塔躺在床上單調(diào)度過的時間里,老頭卻跑出去相了兩回親。
在公園的常角,他這個年齡的老人聚集,別的老人舉著寫滿兒女各項資質(zhì)的牌子,老頭的眼睛在搜尋的卻是那些明顯孤寡而憂傷的婦人。他跟她們聊天,附和她們關(guān)于孩子的各類褒獎,然后他趁虛而入,把自我介紹融入到聊天的結(jié)構(gòu)里。等到女人意識到他并不是代孩子來相親而是親自披掛上陣時,她們會罵他“老流氓”。在知道他連一套獨立住房都沒有,更沒有可觀的退休金時,她們直罵他“神經(jīng)病”。
他總以失敗告終,有再婚念頭的老太太總要提出每個月支付兩千塊的要求。老頭說:“兩千塊?我長這么老都還沒一個月掙過兩千塊!”淮安補刀道:“所以你才一直娶不上媳婦?!崩项^說:“東富西貴南貧北賤,我在西南邊,還住地下,算占全了?!倍鴽]有兩千塊要求的老太太,多數(shù)已經(jīng)失去了性別,她們得知老頭在追求時,首先哈哈大笑,誰也不愿意做他的免費保姆。
在淮安死后風(fēng)靡一時的那本小說中,他寫道:“我們迎來了一個精神錯亂的世界。有的女人想成為男人;有的男人想成為女人;有的人正在丟掉性別……奇怪的是人一旦上了年紀(jì),就失去了性別。就像淮安一樣。所以淮安告訴自己不要害怕自己性錯亂,多早晚,你就會失去性別,回歸到性發(fā)育之前的時候?!?/p>
有一天,塔塔還賴在床墊不起。淮安用賣掉手機的錢買的大束奢侈玫瑰并沒有把床頭裝點得多么不同,龍女坐在老頭撿來的蒲團上,在塔塔的床邊抽噎。塔塔擰過身子不肯理她。這時候地下的光又開啟了,是老頭連滾帶爬摸進來?!翱禳c快點,躲起來?!彼七^簾子鉆到了簡易衣架后。一個女人就在洞口破口大罵,塔塔聽了一會兒,試圖把自己繼續(xù)扯進凈身的睡眠中。最后忍無可忍,她爬起來,披頭散發(fā),扎煞著手,與之對罵。她罵得那么喧囂,所有惡劣的詞藻(不管是從福利院學(xué)來的還是從街上聽來的)一擁而出,罵完之后,塔塔突然覺得自己潔凈多了,好像一條挖空了骯臟內(nèi)臟的魚,現(xiàn)在該清爽而干凈地出爐上桌了。
最后,洞口那女人罵道:“蕩婦!”而塔塔迅速回擊:“寡婦!”
這時候龍女跟著叫:“嘎婦!”
塔塔蹦到簾子后面,微笑從她全身的皮膚漾動起來,很快變成了瘙癢的大笑。她一腳踹在老頭躲藏的塑料衣柜上。搖搖晃晃的老頭踉蹌出來。
“那是你招惹來的婆娘嗎?”塔塔問。
老頭驚恐地搖頭說:“我只是想相個媳婦……”
“請你分清好壞。不要給我們?nèi)莵砺闊!彼f。
老頭喊:“難道你就很干凈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塔塔迅速回擊道:“把你的老嘴放干凈點!”老頭不吱聲了。
塔塔揚起頭,捏著龍女的下巴,管道里懸掛著的微弱的手電筒光斜打在她臉上,她滿臉金屬質(zhì)感的冰冷和哀容。塔塔說:“是寡婦!寡婦!不是嘎婦!”然后她凄楚地笑笑,“龍女,你快去學(xué)認字,先學(xué)會罵人,學(xué)會了罵人,你多少就能操他媽這個世界!”那一刻,龍女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對她說話的方式肅然起敬??删驮谒龑λC然起敬的同時,塔塔一巴掌就扇了過去,“這一巴掌,”她眼睛緊逼著龍女瘦弱的眼神,“是為我自己打的。要是你早點學(xué)會說話,你就可以攔住我了。你攔住我,我就不用受這些罪。你知道是什么罪嗎?”她操起一把舊尺子,一下就抵在龍女的下身,她扔掉尺子,又反手扇過去,而龍女眼睛比臉頰更紅,盯著她,沒躲閃,“這一巴掌,”她繼續(xù)詮釋,“是為了你。難道爹娘要包管你一輩子嗎?他們不管,你就不過活了?你又不是沒有嘴!你只是聽不到那些惡心話,多肅靜——求求你了,趕緊做個有用的人吧!”
龍女,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并且聽懂了來自這個世界的聲音。在這個聲音對她說要學(xué)會罵人時,她以為那個聲音說的是:我原諒你了。
不過,塔塔距離她的愿望也沒有多遠。不久后,她就被一家酒吧收留。一開始端盤子,她邊遞送茶酒,邊暗暗學(xué)著臺上的舞蹈。她奇怪她們可以對著一根鋼管擺弄千姿百態(tài)的舞步?;氐降叵拢蜁手叵碌墓艿琅啪毼璧?,就像龍女暗自記背老頭留給她的圖畫和字。她在手機上(順便一說,也是淮安偷來的新款)看《中國手語》視頻。有時候,老頭畫煎蛋樣兒的太陽,下面寫:太陽。龍女便記:煎蛋。而淮安也會到書店偷一點聾啞教材給龍女。
塔塔跳舞跳得勤奮,很快就像個在地下道里攀爬自如的美女蛇,四處盤桓。淮安說,“美得很呀,”他的小拇指依舊翹起來,塔塔說:“我也教你幾招?”淮安推搡了塔塔,笑起來嫵媚得很。塔塔說:“別笑?!彼蝗慌d沖沖地從床底下的紙板里掏出來一套化妝盒子。“酒吧配發(fā)的。牛掰吧?來,我來給你畫?!被窗材樇t了,扭捏著。塔塔摁住了他,確切地說,她拿手卡住了淮安的下巴,每日的苦練讓她的手生了厚繭,她粗糙地劃過淮安的臉。然后,拿出眉筆、粉撲、腮紅、眼線。她端著他的臉,像端著一尊易碎的雕塑。
“淮安,你愿意做個女人,你就做個女人。真的?!?/p>
淮安猛烈搖晃了頭,掙脫出來,說:“我是家里獨子呢,我爸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媽是當(dāng)?shù)亟艹雠源怼阒烙卸啻螽a(chǎn)業(yè)要我繼承,還要傳宗接代地繼承嗎?后來,我爸給我辦了休學(xué),好把我囚禁起來,因為怕我出去給他丟臉。你聽說過一種電擊治療嗎?我告訴你,跟我里面的疼比起來,那可不算什么?!?/p>
“你干嗎要搞這個?”她做了一個捻東西的手勢。
淮安說:“那我跑出來了,我還能靠什么糊口呀。他們在到處找我,但我說我只是去闖蕩闖蕩,你知道一個被家里都認定孺子不可教的孩子出去闖蕩不過就是讓父母長舒一口氣了。唉——我要寫下這句話。我寫作文可好了。有朝一日,我要寫一本偉大的書?!蹲锱c罰》那樣的?!?/p>
“呸,”塔塔說,“偷白面的假書生,還假裝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边@天晚上,塔塔在日記里寫:“有些人雖然有家也有家人,但那都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并不是所有的家人都名副其實。”
一周后,塔塔就能上臺了。她舞跳得英氣而不撩蕩。配合快節(jié)奏的DJ,炫白的身姿紛揚,一只手拉著金屬柱子,另一只手做翅膀飛翔狀,她變換身形,換兩手抓住柱子,白生生的大腿輕巧地勾住柱子,隨后整個身體倒立起來,腿向上,像雨后的竹子似的盤繞著,裙子款款地往下滑落,像是從天而降的仙子,她贏得了所有的聲音:唾沫從口腔里積攢然后吞咽的聲音、酒水咣咣咣流淌到胃里的聲音、飲料吸管滋滋觸底的聲音、啤酒罐被捏碎的聲音。但塔塔不在意,如果她在空中翻滾,如果他們夠不到她,那么她就是安全的。有些看客握著88元最低消費的啤酒就為了給她喝彩。塔塔像一條來自深海的魚,渾身散發(fā)一種濕漉漉的美,跟鐵管輕盈地間離與貼近。
那段時間,她工作到很晚。有時候淮安會來接她,順便“順”幾個手機。酒吧里,距離這件事情是不存在的,人與人薄如蟬翼地相交,又清湯寡水地告別。作為一個孤兒,塔塔比別人都熟悉這樣的環(huán)境。塔塔是安全的,但淮安不是。她后來才知道。
他們逮住他是在一個開始蕭條的冬日。在那天之前,老頭醞釀了一場盛大的越省際的赴會?;窗埠退腻X都給了他,這也許是淮安下手更頻繁的原因。簡而言之,老頭在手機上相了一個女人,他激動地說,那是唯一不要求他給彩禮才見面的女人。只不過兩個人之間需要跨越山川和江河,但是為愛沖動的人,山川和江河不過是為他們愛情樹立的豐碑考驗。老頭走的時候,龍女哭得傷心,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說“告博”(告別),也會用手語虔誠地比畫出“等你”!
塔塔其實聽到了一陣喧鬧,但是她還安然立在她的鋼管上。她表演完該表演的部分,以為自己得到了幾年前福利院里得到的神祇。她降落地面時,依舊沒有抬頭,她只是平心靜氣地鞠過躬,面無表情地走進她的換衣間。等她穿好了便服出來時,外面盈滿了色情的大笑、猥瑣的宣泄和汪洋肆意的尖叫。她終于扭過頭去看舞臺上發(fā)生了什么。按道理,那時候應(yīng)該是酒保收拾好殘羹剩宴,服務(wù)員清掃的時候,但那里一群男女圍著。當(dāng)塔塔跑過去時,她才看到,淮安被剝得一絲不掛,像是從一只大而無當(dāng)?shù)陌隼飫傘@出來似的濕漉漉又亮晶晶。他眼睛里有一種深深的恐懼。
而世界上有些人,他們拿恐懼下飯。
有人大聲高喊,有人吹著口哨。他們把新鮮的冰涼啤酒倒在他雪白的皮膚上,啤酒泡沫攢在他的腹股溝中,流下去的姿態(tài)像一只男人的手。塔塔聽到他在哭,起初是凄厲的,漸漸地,變得無比嫵媚,帶著些許自以為是的挑逗,但似乎充滿著“不能反抗就享受”的悲涼。他靠近鋼管的身體孱弱而新生,顫抖著,有女人站出來,掏出化妝袋子,就像塔塔在地下給他上妝那樣,涂抹他的臉。他往后退,就退到了鋼管邊。他們再逼他,他就得順著鋼管往上爬??苫窗彩顷懙厣?,他不會爬呀。頓時,他臉上白得慘白,紅得艷紅。他們還給他涂抹了顫顫的睫毛,淮安滾落眼淚的時候,帶著一條黑色的溪流。塔塔在日記里寫道:“我最難過的是——他們給他上的妝,跟我曾給他上的妝一樣的。今后,可要怎樣辯解我不是取笑他呢?太難了。有些人天生擁有性別意識,有些人沒有別人天生能擁有某些事物的運氣?!?/p>
他們,很多很多的手,和數(shù)不勝數(shù)的目光,像一根根釘子把他穿透,釘在塔塔剛剛舞蹈過的恥辱柱上。他們,很多很多的手和數(shù)不勝數(shù)的目光不但剝落了他,還把他從內(nèi)到外翻過來了,他的五臟六腑這下都袒露無遺?!耙粋€娘們……”塔塔聽到他們笑,“你咋沒長奶子吶?!薄扒七@啊?!彼麄儚乃o縮的兩腿間拎出那個難過的下體。他們用豐富的泡沫洗滌了它、嘲笑了它,也否定了它。
淮安的腳邊,凌亂著幾只無人認領(lǐng)的手機,也不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的,有人舉起來了,于是沒有人為此負責(zé)——他們記錄下這個片段,就像記錄羊羔被剃毛剝皮的瞬間。淮安捂著臉。就有人上前把他的手扇掉??伤冀K捂緊了臉。他們便潑灑了所有的液體到那雙執(zhí)拗的手上。有人一根一根掰開他細長的雙手,于是更多的笑聲哄鬧上來。
他們敲掉了一只啤酒底,把他的那“東西”塞了進去,它低眉順目堵塞在啤酒瓶里像是浸泡在福爾馬林的脆弱的動物尸首。有人按亮了打火機,火苗尖銳而痛苦地搖曳,照亮了眾人罪孽深重的欲望。
塔塔有一把刀子,在她將要遺忘這件事情的時候,好在她摸到了它。她利落地走上去,幾乎用的是舞步——她想象他們就是她要對抗的世界上巨大的孤兒院。對了,孤兒院無處不在。當(dāng)人們簇擁的時候,你就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孤兒。她走上去,她慶幸自己帶了武器,當(dāng)你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孤兒時,你就得披堅執(zhí)銳,你不可以——手無寸鐵地給這個世界欺負。伴隨著塔塔尖利的叫聲,她的小刀也劃開了那些手,甚至,那些目光。鮮血從人們的手里冒出時,那個瞬間,你會以為這個酒吧在為淮安捧出一朵朵嫵媚的玫瑰花。
塔塔脫下外套,盡管她里面只穿了背心,她還是把她的風(fēng)衣裹在了淮安身上。她要裹著淮安穿過洶涌的惡意,回落到屬于他們的人間。
這次換淮安躲進床墊,除了便溺,他不離開那張床單,塔塔失去了工作,不得不陪著他。對于這段往事,淮安在《隧中人》里寫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俘虜,有些人就得是兇手。總得有人扮傻子和變態(tài),來滿足另一些自以為健全的人的傻逼和變態(tài)的心理,一部分人忍耐,讓另一部分人發(fā)泄,如此世界才不會崩壞……”塔塔則寫道:“行兇的人——他們也許有家人,他們裝扮得像些人物,但他們心里沒有希望和善意,只有蠢蠢欲動的欲望——他們才是真正的孤兒?!?/p>
只有龍女外出做事了。他們吃她帶回來的饅頭和燒餅——他們很久以后才知道龍女舉著一個牌子去車站賣飾品了(標(biāo)明:我是一個聾人)。那種售賣同情心的把戲也傷害了她。塔塔在日記里寫道:“有些人沒有同情心,而另一些人在獲得必要的生存技能之前,只能靠同情心的施舍來過活。也許他們也知道這施舍讓他們變得矮小,提醒自己的殘缺——夜里,我能聽到龍女哭!可是明明是那些沒有同情心的人才矮小和殘缺!”
老頭還沒從千里相親路上回來,龍女在陪伴了他們一周后,突然摟住塔塔的肩膀哭?!霸趺戳??”塔塔擰著身子,把龍女的臉扳正。龍女抓了一把沙子,在地上畫開沙粒:“父母,要我,”然后她張開嘴,“回恰?!甭曇舸蟮盟孀《洹?/p>
“得,你竟然不是孤兒?!彼畔码p手,面露遺憾。
“弟弟?!饼埮嫇苌沉?,又重新組合,“病。脊配?!?/p>
即便她字寫得不對,但她仍舊表達了一個殘忍的事實。他們不需要她時,丟掉了她,而他們需要她,只是需要她的身體細胞。從小在幼兒園長大的塔塔明白,不要對家人苛求太多,同時她還知道,不可以隨便評價別人的選擇。她有很多個同樣聾啞的孤兒同屋,他們最后不也做出了他們的選擇:找任何一個肯收留他們的殘缺家庭??墒腔窗惨呀?jīng)成了“老鼠”,塔塔不能讓龍女也走。她夸張地說:“他們是要你的細胞還是要你的命呀!你是他們的克隆羊多莉嗎?”
龍女無辜地眨著眼,她不明白克隆也不懂多莉。塔塔嘆口氣:“別去!”龍女指揮沙子重新聚合,“不?!彼疵P畫,塔塔看不懂,但塔塔看到她把雙手交叉在心臟那里,又見她眼里星星點點。她知道她要說什么,可她還喊:“他們遺棄了你!你就要遺棄我們!”龍女看不懂這個唇形。塔塔就在沙子上寫了一遍。龍女不太懂“遺棄”這個詞。她畫了幾條波浪線。塔塔就做了一個手勢,她指著肚子,比畫了一個搖籃里的小寶寶,然后狠狠地把搖籃里的寶寶扔出去。
龍女眼角的淚珠冒出來,往下滾去,像給自己的生死未卜的前途鋪了一層光滑的地毯。這就是一種告別了。塔塔跳起來,一拳捶在龍女身上。龍女也把兩手揣成兩個小拳頭,錘在塔塔身上。她還跑到床邊,掀起淮安不肯落下帷幕的被單。她捧住淮安素顏的臉,狠狠親了一口。起身就跑,塔塔只好眼睜睜看著她攀著那段生銹的階梯。梯子第一次看上去那么搖搖欲墜。而吻也讓淮安終于鉆出了他的“鼠洞”,站在塔塔身邊,身上還裹著塔塔皺巴巴的風(fēng)衣。“你滾出去就不要回來了!你聽著,滾出去就別回來了!”塔塔惡狠狠地喊。而龍女不會聽到一絲半點。她目送著她的羸弱的背影消失在道口?!八蓡崛ィ俊被窗矄枴K穆曇粼陲L(fēng)口,回到了尖細銳利的軌道?!八プ龃朗拢C明自己可以當(dāng)一個合格的孤兒!”塔塔怒氣沖沖,“而你,可算鉆出來了。她要去犯錯,而你根本沒有錯?!彼粗窗驳哪?。淮安笑笑,面容慘白,委屈地說:“對啊。我又沒有錯?!?/p>
“誰說你沒有錯,你手腳不干凈!”塔塔喊道。
淮安溫柔地笑笑,他臉上的粉還沒完全被蹭掉,身上發(fā)出一種漚麻的酸臭味,他說:“對于一個混吃等死的人來說,手腳能干凈嗎?”
“至少,”塔塔用鞋打跑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你可以寫你一直想寫的破爛小說。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人。”
“我可以嗎?”
“你一定可以,”塔塔說,“龍女都能學(xué)會說那么操蛋的話,她還要去他媽的接濟別人!你比她難嗎?你比我難嗎?你的父母雖然混蛋,但我父母更操蛋!”
淮安嘆氣,氣聲悠然:“你是投錯了胎,我是投錯了身。”
“不,你可以做男兒郎,更可以做女嬌娥?!?/p>
老頭回來的那天,恰好兩個人都不在——他們?nèi)シ恕S盟脑捳f,淮安那雙嫩手用來翻垃圾再好不過,食物的美味仿佛得以疊加。不過他們也翻不到什么完整的食物,好在這地下管道坐落于市中心的老舊小區(qū),附近數(shù)以百計的外賣垃圾。淮安在《隧中人》寫道:“淮安住在地下,但地上的人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城市繁華、科技新異,把人的位置擠沒了,白色垃圾覆蓋了藍色的星球……”
老頭滾進地下道時,臉著地。塔塔和淮安把他搬到床墊上檢查時才看見他雙腿的瘡疤。老頭的確去了東北,見到了網(wǎng)名叫“安娜”的女人。五十七歲的“安娜”帶著風(fēng)塵仆仆、坐著綠皮車抵達、為了省公交車錢一路走到她門口的老頭去豪華商超購物?!板X都花沒了,”老頭說,“可她還要我買禮物給她的親戚,說是見面禮……”
塔塔問:“你腿怎么回事?”
老頭說:“給一個外賣車手撞了,擦破血了,沒管,想著他們也不容易,結(jié)果硬挺著挺回來,發(fā)炎了?!?/p>
塔塔說:“他們不容易,就你容易。”
家里又多了一張嘴,淮安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可眼見著老頭的傷口越拱越高,膿水淌了一床。天卻連綿下起雨來,白天,就塔塔跟老頭在家。雨鞭著地下管道,啪啪嗒嗒。老頭擰著身子看著漫進來的雨水,看著看著,就開始掉淚。塔塔在管道上用破舊的床單架起吊床,老頭讓塔塔去綠化帶澆水管道取水。
“多少水?”
“能裝多少就多少?!?/p>
塔塔用老頭攢的塑料袋,來來回回拎來十幾袋水。她柔韌地上下攀爬,把透明的水掛滿了管道??瓷先?,他們像活在一座蔚為壯觀的龍宮。而滿墻的水就是溶洞里的水晶。塔塔給老頭的頭上拴上了一只紅色的水袋,這樣老頭無助地向上望時,以為自己看到了結(jié)婚的紅燈籠。她抓管道時尖銳的表面擦了手,一下掉下來,掉在老頭潮濕的床邊,半晌沒起身。外面的雨水正涓涓流淌進來,下水道里充滿了鐵銹和臭烘烘的味兒。塔塔閉上眼睛,突然感覺到一陣熱切的柔軟。睜開眼,老頭在用他的舌頭舔她胳膊上的傷口。她想笑,又覺得悲傷。
翻過身來,手托著臉說:“你沒娶過媳婦?”
“沒錢,沒本事。沒媳婦。”老頭說,眼睛像兩塊剛鑿出的煤炭。
“干嗎非要娶媳婦?”
“嗨,還不是為了那個?!?/p>
“那個,那個就那么好?”
“當(dāng)然是好。”老頭胡子拉碴地笑,“你就覺得呀,活著的滋味。”
“活著的滋味,”塔塔苦笑,“活著的滋味可不怎么受用。”
“人呀,吃飯、屙屎、做愛、繁殖,就這些事,跟動物一樣。我就是過時了,被排出局了。到了死的時候了,就等死。我這腿不行了,誰還能跟我?我要光棍到死,再也嘗不著那滋味了……”
塔塔苦著臉一笑:“還沒滋味——你都嘗老啦。那我還不如死了好了,我都不知道是貓是狗生的我!”
“塔塔,你要往前看,就算他們有人養(yǎng)不也就養(yǎng)到十八?前面的路還很長,得做個有用的?!惶觳粚W(xué)習(xí),趕不上劉主席’。有用才好。塔塔你還年輕……”說著,他伸手摟住了塔塔。塔塔聞到了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混合了風(fēng)油精味兒的氣體被子似的蓋上來。塔塔埋在氣味里,“我從來沒喊過爸爸媽媽,我從來沒撒過嬌,我從來沒給人抱過摟過,即便給人糟蹋,也是蒙上臉遭殃。我在想,他們摟摟我,或許我會好受一點,親親我,我就會覺得不那么糟糕。但,”她沒說下去。老頭的手在顫,用軟綿綿的下巴抵住她的頭,“好孩子,”他的聲音果凍似的哆哆嗦嗦,“塔塔是個好孩子。”
就這么一會兒,塔塔身體里面的孤獨暫時休眠了,一股熱漾漾地淌進了整個地下道。黑暗不再是黑暗,凄冷也不再是凄冷,它們都被一種雄渾壯闊的橙色的溫暖化掉了。塔塔覺得自己也化掉了。
她抹開老頭額上打柳的白發(fā),“閉上眼?!彼f。這會兒,是她在命令他。天還早,地下已經(jīng)灰黑了。手電筒的光弱弱地籠著,穿透了紅色的“燈籠”,浸著一股一股的暖。塔塔貼近了老頭,她溫柔地褪下他的褲衩,見到那同樣衰老腥氣的東西。
“閉上眼?!彼f,然后她的手在他的東西上翻滾摩挲,細膩又體貼地溫柔著蒼老皮膚的褶皺。
“塔塔,你不用,哦——”老頭的聲音倉促又惶恐,“你不用——嗚嗚嗚,你太好了,好閨女。”
“我只是一個舞女。這只是一次‘按摩’,”她從枕頭底下的日記本里撕了一張紙,擦干凈了手上的腥臭。老頭兩只眼睛流出了等量而可觀的淚。她依舊靠著他,像是靠著一場苦役下勞累的戰(zhàn)友,“不過,就這一次,下不為例?!?/p>
“就這一次,下不為例。”老頭說。很快,他的聲音咕咕噥噥變成了嚕嚕啦啦濃稠的呼吸。塔塔相信他做了個好夢,在夢里,他擁有年輕的身體和誘人的精力。他不會在他老后,還給人挑揀、經(jīng)受上當(dāng)和欺騙。對于塔塔用手給老頭予以安慰的事情,淮安這樣寫道:“不要以為所有的‘按摩’都是猥瑣的,有些‘按摩’深入肌理,出自偉大的同情?;窗膊琶靼祝退牟煌?,塔塔是個真正的女人。真的女人帶來真的美好,給予和奉獻。男人永遠做不到。不夠強大的女人做不到?!彼€在《隧中人》寫道:“我們都會老,老的意思是,尊嚴像一層皮緩慢蛻掉的過程??墒俏覀兝系煤寐?,比長大慢多了,所以閹割的過程有些沉悶沮喪。淮安想,她在變成老頭那樣卑微的老去前,最好啪一下死掉。省的吃飯掉飯渣、撒尿流余尿,抖抖索索,四處道歉。”淮安如愿了,十年后,淮安死于自殘。他用塔塔的舊絲襪蒙著腦袋,顫著手,啪一下,他剪掉了他身上多余的、作祟的部分。他剪掉了它,想起碼成為一個太監(jiān),可是山上的路途遙遠。盡管龍女一直在喊“救命”,盡管她喊得很標(biāo)準(zhǔn),但救護車還是來遲了,他死于出血過多。他死得迅速而悲傷,省略掉了衰老的過程,而且躺在棺材里的淮安是一個失去了錯亂器官的人——他再也不用質(zhì)疑自己?;窗菜篮?,他哀傷過度的父母把錢捐給了福利院。他們不肯原諒活著的兒子,卻永遠緬懷死去的淮安。這,算不算死得有尊嚴,死得其所呢?淮安的一生活在一種迷惑中,這迷惑害了他,卻使《隧中人》得以發(fā)表,也塑造了書的長盛不衰。龍女續(xù)寫在塔塔日記里有這樣一段文字:“文學(xué)不如八卦流行?,F(xiàn)在,死的人比活的讓人感趣(感興趣),尤其‘變態(tài)’地死,人們都想看,他的死法是否命中注定?!?/p>
淮安隨著大水漫灌鉆進來。他看到的場面是塔塔盡其所能地把所有的筐立起來,把蜷縮著的老頭擱上面?;窗驳陌胙荚谒铩K麄儼牙项^抬到吊床上。三只破敗吊床像三個巨大的毋庸置疑的蠶繭。他們都不想破繭而出,他們只想蜷縮做人。在地下的“天上”,他們只想含倦而睡,苦挨過去。手電筒微弱的光變得細瘦,地下流淌著整個城市的暗涌。管道口咣當(dāng)咣當(dāng)往里漫灌,像女媧驚天動地的嗚咽。
塔塔睜開眼,輕輕翻動自制的吊床,拉扯淮安的手指:“我們會死在這兒嗎?”
淮安說:“不知道?!彼麄?cè)過身來盯著塔塔,“塔塔,你愿意給我化妝嗎?我想死得美一點?!?/p>
塔塔攀過管道,把身子魚一樣地貫入他寒磣的被窩里,摸到了硌人的化妝盒。燈光不足了。老頭在哎喲哎喲地呻吟。她偷得微光,細膩地妝畫起來,眉要淡、唇要艷、眼要疏、頰要媚、鼻要翹。塔塔看著他,如同入殮師精心對待一具新鮮的尸首,如同這就是訣別。
“我美嗎?”淮安輕輕問。
塔塔抬起頭來:“美得很,芙蓉如面柳如眉?!?/p>
“要是重來過,”淮安住了嘴,又說,“人能重來過嗎?喂——你別翻身,再動咱們就掉下去了。”他低頭看著潺潺的水咕咚咕咚吞著地面的每一寸,然后漫上來,啪啪擊打著管道。
淮安說:“死是什么滋味?”
“我哪兒知道?死過就知道了,也沒法告訴別人了。人為什么那么怕死呢?”
“可能不是恐懼死,而是,恐懼遺憾?!被窗膊[著眼睛,“想做的事兒沒做,人死了,愛的人留下,沒去過的世界留下,聲名留下,帶走的都是遺憾?!?/p>
“想沒想過,死就是吹燈拔蠟,蠟燭可不再疼了——我是說,死在那一刻降臨時,遺憾就不存在了。人死的時候,就只有一種欲望。媽呀,快讓我解脫不要再痛了。這樣想,會不會甘心一點?”
“也許吧。早晚,都是個死,實現(xiàn)沒實現(xiàn)都那樣?!?/p>
“早晚,都是個死?;钪鴽]活著都那個樣?!?/p>
“還是不一樣,”淮安的頭發(fā)長了,他把臉藏在頭發(fā)里,一只眼睛露出來,他有著童真的微光,“倘若沒活過,就不知道,活著的滋味這么好?!?/p>
“什么好?”
“認識你。”這句話,是淮安跟醒來的老頭一塊說的。塔塔愣住了。塔塔從來不哭,即便這一刻,她也不愿意用矯情化解哀傷或者為一種醍醐灌頂?shù)陌麨椋焊袆印5痤^,地下垂墜著巨大的水袋,星星點點,失焦了視線。她揚著頭,胡亂擦了一把臉,大聲道:“淮安你妝白化了。我們肯定是給水泡發(fā),腫得除了灰白沒有別的顏色。”
“跟相愛的人死在一起,也算死得其所?!被窗餐蝗恍α恕?/p>
“說什么呀!我怎么會愛一個假女人嘛,還有一個糟老頭!”頓了一頓,塔塔又小里小氣地喊,“三個人算什么相愛?變態(tài)!”
“不要小看愛。愛不是荷爾蒙。要是以后我寫本書,就要告訴天下人這件事:愛情被他們都稀釋了,用男女之情替代了,但愛沒那么簡單,愛是讓渡,是寬恕,是和解,是你有錢,接濟我點好生存?!?/p>
“是你個大變態(tài)!”塔塔夠著一個水球,砸在淮安頭上。
老頭心疼地喊:“水啊——”
淮安苦澀地笑笑,讓塔塔足以意識到她無意戳到了淮安的痛處。她突然明白了,不是世人不原諒淮安,是淮安不肯放過自己。在淮安死后出版的那本書《隧中人》里,他寫道:“愛讓我們困在地下,死也不怕。但愛又不是占據(jù)、擁有和陪伴。而是一片大的霧,輕柔如光地籠下來,世界變小了,我們心里靜得像塵土,無論是生,還是死。”雨水那么急。已經(jīng)在腳下迅速聚起漩渦。塔塔把腳垂下去,就能觸到冰涼的水。管道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像是饑不擇食的吞咽,而他們就是吞咽中微不足道的一些小蝦小蟹。在倒灌的雨水中,他們的生命體征沒有任何價值,跟死魚爛蝦是一樣的存在。那時候,他們以為必死無疑。手電筒終于上繳了那些不足掛齒的溫暖。他們被浸透在流水騷動的黑暗中。只聽見塔塔說:“我有點想念永遠長不大的小米,想念沒收我書的保育員,還有罰我站的老師。我們的樓外面下大雨時里面會不停地滴答滴答。門衛(wèi)老頭不知道死了沒有,他貪打牌,大風(fēng)大雨,用磚頭蓋住打出的牌,披著雨蓑繼續(xù)。你說怎么會有人那么貪戀一樣事物呢?不過謝謝他不恪盡職守,我才能逃出來?!?/p>
“你才能逃出來,在這淪落致死?!被窗惨会樢娧?。
水已經(jīng)洇濕了吊床。老頭說:“我到黃泉不會忘記你的,塔塔,你是個好孩子。我也不會忘記你,淮安,你是個,嗯!”
“我是個找到性別的人?!被窗舱f。
“我是個不需要性別的人?!崩项^笑了,“去他媽的!”
“喂!”
“嗯?”淮安看著塔塔。
“喂!”
“???”塔塔看老頭。
“不是我!”老頭說。
“真有人在地下!”有人喊。
渾身濕透的三個人給救援隊撈上來時,老頭嗆了兩口水。塔塔開玩笑說,在地下時,他們只是屁股給洇透了,到了地上,倒全淋濕了。一個救援隊的男人喊:“這里有十幾個洞!十幾個廢棄的地下管道?!崩项^兜上了一層雨披,粗聲粗氣地冒雨回道:“那不是洞!那是我的家!”
他們在醫(yī)院的長廊里躺了一晚。塔塔和淮安睡了很久,久到當(dāng)太陽把他們叫醒時,兩個人都以為自己還在地下。塔塔看見龍女坐在床邊看書,她用手揮舞,讓她抬頭看著自己,“你回來了?你怎么知道的?”塔塔自問自答,“對了,這是醫(yī)院,是你的陣地呀。你的脊柱還好嗎?”
龍女淡淡笑了,然后搖頭。她拿住塔塔的手,一筆一畫地寫道:“取了,很疼。弟弟正在康復(fù)?!?/p>
“哼,他豈不是走得好,你好留下去陪你父母?!彼f,龍女不說話了,靜靜矗立在那里,像最開始初遇時的不知所措。后來,淮安在《隧中人》寫道:“龍女是值得的。早晚她會知道這一點。她可能會仇恨他們,就像淮安仇恨她的家人,但是他們都跟塔塔不同,她們的家人是有所指的,他們的恨來自希冀落空后的失望。而塔塔,她沒有期待,所以她恨得純粹,恨得不肯得饒人處且饒人?!倍谌沼浝飳懀骸坝行┤朔置鞑皇怯腥毕荻穷^腦有問題,以為世界一是一,二是二。可世界分明是一個巨大的混合物。她怎么就這么好騙呢?難道就是因為不必‘裝聾作啞’?”
“你不用為幸災(zāi)樂禍或者沒有意外發(fā)生而內(nèi)疚?!彼呗曊f,“我們都這樣。我們并不是一開始就對血肉至親有情感,我們都這樣,孤兒都自私?!?/p>
龍女張嘴了,她又在塔塔手里寫:“我不是孤兒了?!?/p>
塔塔盯著她:“你瞧著吧,他們可以拋棄你一次,就會拋棄你兩次。”龍女搖頭,帶動了小小的身體的搖曳,她臉上垂著淚,寫道:“只要有地方需要我,老頭不是說嗎?要做有用的人!”
塔塔喊:“那也要區(qū)分是有用還是被利用。你難道沒有自尊嗎?”
淮安聽不下去,翻過身來:“塔塔,你別多管閑事了好不好?龍女的自尊是自己的,不是你的?!?/p>
“我是讓她清醒一點?!?/p>
“你先清醒清醒吧!”塔塔下床踢了一腳淮安,努嘴對著老頭空蕩的床鋪,“老頭呢?”
“昨天夜里偏要我背他回去拿包,包里有他攢了一輩子的錢。我開鎖搞了個輪椅推他去了。管道工把水抽走了。東西都沖出來了。啥也沒找到?!?/p>
“那老頭呢?”
“他說要看最后一次夕陽從‘房頂’升起來。我給了他手電,還順了兩條被子?!?/p>
“你可真心大?!彼?,“你知道這幾天會土建嗎?”
塔塔知道,老頭去看守他們即將填滿的房子。一個房子即將填滿,似乎是好事,但填滿的地下管道不就是,無法遁入的大地嗎?淮安在《隧中人》寫道:“房子在現(xiàn)代的意義已經(jīng)越俎代庖成為生之軀殼,尤其是更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有的揚言‘非房不嫁’;另一些為保獨立自行購房。當(dāng)然,男人被逼著非得有房才可婚娶。人們害怕流離失所,流離失所意味著你被這個世界拒之門外。可笑的是,我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首先就是房子。地震了,發(fā)洪水了,第一個失去的,也是房子。一個本來就只擁有使用權(quán)的巢穴,反客為主,可恥地框定了人的一輩子。”
他們?nèi)齻€人到了藏身半年之久的綠化帶,現(xiàn)場已經(jīng)在動工了,紛紛揚揚的塵土和泥屑沾染了綠地,蒙上一層薄灰。他們沒見到老頭,有一些洞已經(jīng)被水泥澆鑄。他們像兔子一樣,在剩下的洞里鉆進鉆出,但沒找到老頭,一種恐懼像是末日的種子一點點從塔塔的身體里破土而出,她跑到大型吊車那里,用力拍打它,“停下停下。”而吊車沒有耳朵,把她搡倒在地。塔塔掉進了和水泥的大坑,兩個工人罵罵咧咧拉她起來,塔塔還在跺腳發(fā)瘋?;窗驳故敲靼走^來了,穿著白色病服的淮安抓住吊車的側(cè)門,攀上去,敲窗戶,“我們有個人還在里面!”
已經(jīng)壓得瓷實的地面沒有一絲縫隙,他們花了幾個小時的工夫把密封住的廢棄地下管道重又打開。
“你們傻嗎?施工前不看看管道里面嗎?”
“下了幾天大雨,該沖出來的早沖出來了。”一個工人無辜地說。
“是啊,我們這樣的人,死了又當(dāng)什么呢!”塔塔喊。
龍女哭起來。塔塔反手過去一個巴掌,摑在龍女臉上,“別哭,我們不能哭給這些劊子手?!彼鷣y擦了臉,抹得渾身是水泥灰,用小刀掏掏挖挖。夕陽換下濃烈的日頭時,塔塔也哭起來,“媽的,媽的!誰能證明他活過呢?”而淮安掏出了他的朱聰桃人,插在一塊水泥上,“我們,”淮安說,“我們活著就能。”
當(dāng)這一天的徒勞無功變成他們切實的痛苦時,塔塔還不知道,她心里的一個閥門打開了。她是一個孤兒,她只憐憫自己?,F(xiàn)在,她學(xué)會憐憫別人了。他們?nèi)齻€人的胳膊緊緊貼在一塊,在近其可能的筋疲力盡后,像三袋建筑廢棄垃圾袋堆在綠化帶旁繁盛的梧桐樹下,而遠處,澆灌車像一只巨大的野獸在地上啄食。是龍女先發(fā)現(xiàn)了生機。
龍女站起來。塔塔喊:“唉,你這個啞巴,擋住我啦!”
她搖晃著塔塔,淮安的蘭花指已經(jīng)翹上去了?!跋﹃??!被窗仓钢懊?,但龍女說的不是這個——不是新鮮的夕陽像一個光灼的球沖過來,而是一個踽踽的人影,在夕陽底下、緩慢的地平線上,緩慢地起身、落下。
“老頭!”淮安喊。
他們發(fā)現(xiàn)他躺在水泥地里,渾身沾滿了綠色的草屑,活像褪毛不利索的活雞。塔塔上前踢了他的屁股,眼里含著淚,蹲下來摟住了老頭那顆臟兮兮的胖頭。龍女在夕陽里頭微笑著,只有淮安才算冷靜和正常。他張羅來施工人員,叫救護車,并從綠化帶里推出他“順”走的輪椅。
有一位多事的施工隊員靠近龍女問,“這是你們老爹嗎?”
龍女搖搖頭,又點點頭。
施工隊員又問:“說話的那個,是爺們還是娘們???”
龍女則溫柔地伸出中指,往上一豎,展現(xiàn)了手語者才有的傲慢。
“很久以后,”淮安在《隧中人》寫道:“老頭治療結(jié)束了,龍女又回去供給她的兄弟了,淮安卻因為偷盜給關(guān)進去了,塔塔不肯去城市收容所,老頭也是。淮安懷疑自己的被捕,是因為在新鮮夕陽中打撈到老頭身影的那天,她丟掉了她的祖師爺。沒有了‘妙手’的‘書生’,就像廢掉了一只手。而塔塔沒有地方可去,還拖家?guī)Э谕浦粋€累贅,只好拋掉眼前的‘自由’。塔塔來看他時說,‘我終于知道自由是什么了,就是有飯吃,有家回,有事做。我找到一個好地方,在那里,我們永遠不會被拋棄。等你出來,我來接你回家?!肽旰?,淮安走出塔樓,塔塔果然在等她。她們摟著彼此,秋后的陽光明亮得像鏡光反射,她們的過往一覽無遺似的,淮安卻對此很安心——一個小偷不再懼怕袒露,說明半年的牢獄有了療效。下車的地點坐落于城郊偏僻的小山區(qū),淮安見到紅色的尖頂已經(jīng)得知自己所去何處——她沒少偷看塔塔的日記,且以畢加索拼貼畫的形式黏在自傳體小說《天下寒》中。在淮安的《天下寒》中,塔塔的日記里寫的是,我們怎么會想不到呢?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們找到居住很久的房子!只要它推不倒;我們怎么會想不到呢?有一個工作能讓我們一直干下去!只要人們一直誕下小孩子并對此不負責(zé)任,這個工作就能長長久久、纏纏綿綿地干下去!于是,他們到了那里……”
“于是,他們到了那里,”塔塔在日記里寫道:“老頭取代了那個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打牌和順便看家的門衛(wèi);淮安做了語文老師——就像這群孩子們真的只是缺少語文教育似的;我做了舞蹈老師——就像這群孩子們真的只是需要跳舞似的。有一天,院里的合歡樹開花了,那些撲扇的粉色發(fā)出異樣的清香。我跟穿著清爽漢服描眉畫眼的淮安走在院子里,指看當(dāng)初我罰站的地方。指看小米向我揮手也是后來他墜落的地方,淮安說,‘希望我們來了,他們再也不想死了?;蛘?,’他看了我一眼,‘再也不想逃跑了?!谀抢?,失去了性別的老頭再也不會亂擼,淮安不會偷盜,我不會再去尋找。在那里,一切生長良好。再好不過的是收到了龍女的信。我想,大團圓了,該到結(jié)局了。如果是個小說,這就是結(jié)局了。”
淮安在死后成名的《隧中人》里寫道:“這就是結(jié)局了。龍女在信里說,‘我很好,一個人被拋棄一次,不一定會被拋棄第二次。我沒有拋棄自己,不是嗎?聽說你們?nèi)チ怂募?,那里的小可愛們需不需要一個聾啞老師呢?’而塔塔看后說,‘放他娘的屁!這還不是被拋棄嗎?龍女她才需要一個家,還要假用這么高尚的理由!呸!’但淮安還是寫了回信,因為在這個社會,寫信的人不多了,她在信中寫道,山中信號不好,看來你已經(jīng)提前適應(yīng)了這里。順便一說,老頭跟這里那個難產(chǎn)的保育員展開了一場持久的柏拉圖之戀。如果你來,請你幫助翻譯一下老年人的一些手勢是什么意思。塔塔對此很好奇!”
龍女后來說,老頭跟不愛看言情書的保育員老阿姨比畫的是他們那個年代樣板戲《紅燈記》里的片段。歲月貯藏在那些音樂和手勢里。他們不想變老了,他們只想回憶,沉浸于此,樂此不疲。所以《隧中人》的意義也在于此:它記錄了他們,并且讓淮安永世長存。她的這段說辭(當(dāng)然經(jīng)過塔塔的領(lǐng)悟和加工)讓塔塔信了,只有龍女悲哀地知道,保育員說的是關(guān)于塔塔的故事——塔塔將死于十八歲,她的先天性心臟病使她無法被領(lǐng)養(yǎng)。而她最終也真的沒有活過十八歲。龍女寧愿相信塔塔是福利院那兩棵合歡樹的女兒。她會永永遠遠埋葬在地下,永永遠遠不離開這里。龍女續(xù)寫在塔塔的日記里有這樣一段文字:“塔塔,你先去,淮安又去。然后,我們一個個,終歸地下!我們在地下融化、相交、混合?;癁閴m土,永不分開!”
在塔塔還活著的時候,有一天,她涂抹了日記的第一行,寫道:“這輩子,我沒有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卻有一群抵足而眠的家人?!彼粗巴饩薮蟮暮蠚g樹紛紛揚揚的粉色煙霧,看著龍女在對面教室一絲不茍地比畫,看著老頭在門口摩挲著膝蓋,而遠未離世的淮安坐在樹下寫書(孩子們崇拜他,比起他們來,他的缺陷又算什么呢),塔塔繼續(xù)寫道:“世界不再是一個巨大的孤兒院,而是福利院——我們的生活充滿福利——只要我們知道自己是誰,我們彼此知道誰是誰?!?/p>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