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偶像失格》[1] 作為 2021 年第 164 屆芥 川獎的獲獎作品,至今仍被熱烈討論,其作品 核心話題——偶像與粉絲,更是于新媒體視頻 平臺中大量流傳并不時成為關注的焦點。在中 國,除三篇針對該作品的翻譯實踐報告外,王 晶與閆煥娥以共生社會理論為基礎,對作品中 的特殊群體進行了社會學上的分析;李笑與肖 霞則專注主人公明里的行動和話語,在自我認 同理論與準社會關系理論之上聚焦主人公內心 的沖突,為網(wǎng)絡時代青少年的自我認同研究提 供了文學層面的范本。在日本,除了小川洋 子、平野啟一郎等芥川獎評委對《偶像失格》 創(chuàng)新性的評賞外,森岡桃子選取了作者宇佐見 鈴獲得三島由紀夫獎的處女作《媽媽》,結合 《偶像失格》對兩部作品中少女主人公的自我 探尋進行了情節(jié)上的分析,指出了主人公在這 一過程中的自我喪失。
綜上,可發(fā)現(xiàn)已有研究成果更偏向從主人 "公的自我入手,對當今社會及文學創(chuàng)作中存在 "的“偶像崇拜”問題有針對性地從主人公個體 "出發(fā)進行微觀層面地考察,卻少有將“他者” 這一概念引入觀察范圍,從社會文化的角度探 "尋偶像與粉絲間“互為他者”這一社會現(xiàn)象。
社會文化理論認為社會文化在人類獨特的認知 功能發(fā)展中起到了極為核心的作用 [2] ,人類的 認知并非進化式出現(xiàn),而是人類在與社會環(huán)境 交互的過程 中,通過文化的構建調節(jié)發(fā)展而 來,是從歷史與發(fā)展的雙重角度研究人類繁衍 生息過程的綜合的、歷史的研究方法。目前, 社會文化理論多應用于二語習得等語言教學研 究,但其概念中基于個體認知發(fā)展的研究不僅 可以基于語言學進行剖析,還可以通過強調社 會文化與人類個體身份的認同和人格本質的形 成之間的交互關系對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進行解 析。在《偶像失格》中,主人公明里近乎瘋狂 地追星行為與其所患的人格障礙疾病,都是她 與圍繞在她周圍的社會環(huán)境進行互動后的產(chǎn) 物,她因為偶像“爆出了負面新聞”時感受到 的“身體沉重”這一人生體驗的本質,也是她 試圖通過偶像這個“他者”與社會進行互動后 對自我人格的本質所產(chǎn)生的掙扎。基于上述思考,本文將以社會文化理論為基礎,結合日本 當下社會背景,剖析主人公的心理對其人格的 形成過程的影響與“追星”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現(xiàn) 實性意義。
一、偶像與粉絲:社會環(huán)境中的自我與“他 者”
《偶像失格》共有七章,按照主人公明里 追逐偶像的故事發(fā)展為順序,以第一人稱視角 進行敘述。開篇就以“我的偶像爆出了負面新 聞。聽說他毆打了粉絲”對明里來說無疑是晴 天霹靂的事件為起點,其后使用了插敘、倒敘 等手法逐步對明里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她狂熱 追逐偶像以獲得救贖,并最終失去這份救贖的 “失格”人生進行了描述。
社會文化理論認為,人的意識由周圍人、 環(huán)境的存在關系決定 [1] ,人通過對外在環(huán)境的 感知以確立自我認知的發(fā)展方向。在《偶像失 格》中,明里作為一名高中生,促進她個人意 識成型的外在環(huán)境由家庭、學校等常規(guī)環(huán)境, 以及打工的居酒屋、她自幼便給予極高關注的 偶像真幸等特殊環(huán)境組成。個人的發(fā)展源泉便 是對這些外在環(huán)境的感知與認識,家庭作為人 接觸的第一環(huán)境,對人格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jīng)Q 定性作用。由易怒的母親、冷漠的姐姐、強勢 的父親所組成的家庭是明里人格形成的基石, 是她在自我認同與社會交往中出現(xiàn)種種問題的 開端。明里的父親因為工作原因出國,母親被 外婆強行留在家里,日?!皵?shù)落”“審判”明 里以排解自己焦慮的情緒;姐姐被寄予了極高 的期待,卻把自己面對高考的壓力通過斥責明 里進行轉移,用“明里就是什么都不會”掩蓋 自身行為的問題;父親會在網(wǎng)絡中“賣萌”以 接近自己喜愛的聲優(yōu),卻于現(xiàn)實生活中對明里 的愛好與人格進行極力打壓,他不但缺席了明 里大部分的生活,還對明里的病癥持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更是在明里因心理原因退學后將她一 人留在了老家,斷掉了她的生活費。
壓抑的家庭氛圍讓明里對真正的自我感 到困惑,成為不善言辭的人。與母親和姐姐爭 論時,明里不會回應她們的冷嘲熱諷,只會奪 過指甲刀笨拙地剔除自己身上多余的組織;與 父親交談時,沒有言語的沖突,只有明里對這 段談話感到“反胃”的獨白;在學校里只會躲 進保健室;甚至面對偶像真幸時,明里也不會 向他表述自己的情感。社會文化理論將語言看 作功能性的符號系統(tǒng),將語言分為“社會互動 的單位”與“思維的單位”兩種符號,語言的 和諧表現(xiàn)在思維與社會的統(tǒng)一平衡中。明里的 家庭環(huán)境是極為負向的,她的個人思維與所處 的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了激烈沖突,她不善交際的根 本緣由是她沒有在成長中形成健全的自我。因 此,明里開始從外部,也就是“他者”——偶 像真幸身上找尋能補全自己的東西。維果茨基 認為“ 高級心理機能的一切內部東西必然曾 經(jīng)是外部的東西,我們是通過他人才變成自己 的”[2] , “他者”對于人類個性、行為、心理 的豐富在個體無法于環(huán)境中汲取本我時起到了 至關重要的作用。明 里喪失了自我的主體地 位,她將偶像看作生命,只有在面對與偶像相 關的行為,例如寫博客記錄追星日常、觀看偶 像的視頻、給偶像應援時才是個擁有熱烈青春 的高中生,才不會感到身體的沉重。她將偶像 這個“他者”當成了自我的一部分。反觀偶像 真幸,他在單親家庭中長大,從小便被迫登上 舞臺,對娛樂圈的評價是“留下了極為不好的 回憶”,參加綜藝時也說“在假笑,卻沒有人 發(fā)覺”,他與明里一樣,都擁有不健全的自我。因此,他雖然不喜歡做偶像,卻因為生計 等種種原因,被迫成了偶像,成為無數(shù)類似明 里一樣的粉絲的“他者”;他將粉絲看作補全 自己的“他者”,貪戀著屬于偶像的舞臺,直 到出現(xiàn)“炎上”事故后才退出成為普通人。
《偶像失格》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環(huán)境中,偶像 與粉絲在探究自身存在意義的人生旅途里互為 “他者”,他們依靠彼此才能成長,才能補全 自我,成為人格健全的大人。這種由外在認同 驅動的互動模式,使得偶像和粉絲之間的界限 變得模糊,他們在相互交織中形成了一個共同 的社會心理構造。在這個結構中,個體價值和 身份不再是由內而外地生發(fā),而是由外部的認 可和反饋來塑造。這場立足于他人目光之下的 外部能量的交換使得自我逐漸失去了個人本身 的標志,無論是偶像的“炎上”還是粉絲的疾 病,都是自我出現(xiàn)混亂的直接表現(xiàn)。
二、“炎上”與疾病:“他者”社會下的自我 混亂
《偶像失格》的日文標題(推し、燃ゆ ) "中,“燃ゆ”為“燃える”的文言形式,直譯 為中文有“燃燒”之意,在日本追星文化中則 用與燃燒相近的“炎上”來表示“偶像因為某 件負面新聞而被大眾熟知”。
文中,針對真幸究竟為何毆打粉絲以至 于被“炎上”,作者沒有給出明確的設定。明 里相信偶像是因為保護自己的女友所以才沖動 出手,因此在偶像被人唾棄時,明里選擇相 信自己人格所寄存的“他者”,做出了繼續(xù)應 援偶像的決定。生活在負向社會環(huán)境的明里 缺少本我,當她作為精神支柱的偶像選擇結束 自己的演藝生涯回歸普通人后,賴以豐富自我 人格的“他者”崩壞,造成了明里自我的模糊 與混亂。這些混亂體現(xiàn)在明里對自己身體的描 述上,于書中多次以對話和自我剖析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明里在與同樣追逐地下偶像的好友 對話時出現(xiàn)了“畢竟偶像就是命嘛”這樣蘊含 著將“偶像”也就是他人完全置于本我位置的 對話。除此之外, “肉體很重”“仿佛肉體溶 解在了水里”“支配自己需要力量”“敗給肉 體的感覺”等一系列自白同樣承載著她對肉體 的厭惡、對存在于肉體中的“我”的無力感與 倦怠感。明里在以“他者”為中心的環(huán)境中失 去了自我,即使偶像發(fā)表了退團說明,她也依 舊行尸走肉般地繼續(xù)應援著真幸,甚至因為精 神疾病退學、蜷縮在家失去了工作的機會等行 為,都是她將“他者”置于自我社會中心、屬 于“我”的自我不完整、“我”的邊界因為一 部分“他者”的消失而變得模糊所帶來的負面 后果。對于真幸來講,無論動機如何,他因為 打人而被“炎上”,也是他的自我出現(xiàn)波動對 現(xiàn)實精神的影響。自他成為偶像后,所做的社 會活動均是為了滿足粉絲這個“他者”,他對 明里展現(xiàn)出來的全部是為了迎合粉絲品味而創(chuàng) 造的“人設”,他對自我的定位也因為粉絲這 個“他者”的存在而存在。因此當他疑似戀愛 時,由粉絲而建立的偶像版自我出現(xiàn)了裂痕, 他開始懷疑“我”所存在的意義,于是他做出 了不符合偶像行為規(guī)范的舉動——通過打人這 一不道德的手段,從內部打破“他者”環(huán)境下 自我的殼。他的舉動被無法從他身上獲取自我 價值的粉絲所唾棄,連他存在的本身也被稱為 “可燃垃圾”,甚至住所也被人曝光,失去了 一切隱私。
“他者”社會下以“他者”為養(yǎng)分的自我 "被“他者”牽制著自身的一舉一動, “他者” 因為某些原因被從自我中分割時,自我便會在 "極力補全中逐漸模糊。這種對于“他者”的依 "賴和渴望,導致了以他人觀點為中心的自我認 "知模式,個體的自我邊界變得模糊不清,進而 "產(chǎn)生焦慮、迷茫甚至是人格分裂等精神癥狀。 "無論是粉絲明里的精神疾病還是偶像真幸的“炎上”事件,均為“他者”環(huán)境視域下自我 混亂造成的結果。
三、“他者”悲?。?自我成立與毀滅下的失格 社會
陶鐵柱認為“他者”可以概括為“沒有或 "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或環(huán)境的支配下、 "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觀人格的被異化 "了的人”;而社會文化理論將人的認知發(fā)展分 nbsp;為物體調控、他人調控以及自我調控三個階 "段,認為“他者”可以成為塑造人類人格的重 "要因素。明里缺失的本我造就了更為殘破的自 "我,但她沒有在個人認知的調控階段汲取偶像 "這個“他者”的能量補全自我,而是停留在該 "階段,把自己沉溺于對偶像的追逐,使得本來 "就行走于懸崖邊緣的自我進一步走向破滅,在 "偶像的失格中,自我也走向“失格”;真幸選 "擇退出娛樂圈,甚至說出“如果在某處偶遇, "希望大家把我當成一個普通人,不要上前打 "擾”的冷漠話語,卻是他在對自我認知的發(fā)展 "中進行自我調控,是他對模糊自我的進一步探 "索?!拔叶济靼住F駷橹?,謝謝你們了。追 "隨我這種人?!边@是真幸在宣布退出娛樂圈時 "對粉絲說的話。他知道自己毆打粉絲是一種失 "格行為,并且明白自己這一行為會對如明里一 "般的粉絲造成怎樣的沖擊,但他還是選擇了從 "“偶像”變成“人”,從“他者”的“他者” 回歸自我,盡管他已經(jīng)“失格”,但自我成 "立。
造成明里的自我失格與偶像的失格的本 源悲劇,無疑就是作者宇佐見鈴創(chuàng)造出來的, 以“他者”社會為基調的失格社會。馬克思、 恩格斯認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 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生存,不可能獨立于社會之 外。正是因為自我與“他者”之間過于模糊的 邊界造成了自我的不完整,社會才正式成為“失格體”的集合,也就造成了“他者”環(huán)境 下的種種悲劇。在《偶像失格》這個悲劇社會 里,偶像是媒介化社會中的商品,是大眾傳媒 和娛樂工業(yè)用來盈利的工具,是無法在負面社 會形成人格的粉絲們的精神食糧;粉絲是“藝 術至上,娛樂至死”宣傳標語下的羔羊,是無 良媒體與資本獲取金錢的牛馬,是被當作商品 的偶像們補全自我的參照物——當人不再是單 純的“人”,當人失去了最純粹的自我,社會 就會成為“他者”視角下的悲劇社會,進而走 向失格。
明里在最后獨 白:“ 自食其果。削去 肉 "體,變成骨頭,應援偶像應該是我的果吧?!?結尾處,明里因為失去了支撐自我的“他者” 而徹底絕望,但是她能發(fā)泄的方式只是狠狠地 "將一盒棉簽摔在地上再撿起它,因為就像選擇 "回歸了自我的偶像一樣,她也“還有很長很長 "的路要走”。
四、結語
宇佐見鈴通過狂熱追星粉絲的視角為切入 點,對當今“偶像與粉絲”這一社會現(xiàn)象進行 了一針見血地描繪,將找到了自我、回歸社會 的“偶像真幸”與仍舊處于迷茫時期的“粉絲 明里”的心理歷程進行了現(xiàn)實意義上的討論, 同時精準地揭示了偶像崇拜背后潛藏的種種心 理需求與沖突,展現(xiàn)了個體在群體心理驅使下 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極端行為。《偶像失格》對當 今熱點的敏銳把握與對自我、“他者”的深刻 描繪,深刻地揭示了當代社會中個體在群體心 理和個人身份認同沖突中的困境,或許能夠讓 我們對當代社會問題有所反思。
[ 作者簡介 ] 張?zhí)?,女,河北衡水人,北方工業(yè) 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文 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