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站在陽臺上,眺望英雄山亭閣,看那層層疊疊的山峰在茂盛的樹林中若隱若現(xiàn),總能跟我兒時記憶中的家鄉(xiāng)重疊起來。登山也成了聊解鄉(xiāng)愁的最佳方式,站在山頂,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成長,也看到了家鄉(xiāng)的變化,每一處腳步都承載著歲月的痕跡,每一處風景都承載著家鄉(xiāng)的回憶。距上一次回老家已有多年,心中牽絆的家鄉(xiāng)早已遠離了自己的生活,當年厭倦的卻是心靈中永遠惦念的,而家鄉(xiāng)早已成為心里難以忘懷的存在。
回憶家鄉(xiāng),我率先想到的是一個又高又傻的人,他的小名叫貴,大名叫王友高,卻很少有人記得他的大名,并非是他不常露面,而是他在村子里面實在是平平無奇。他比我們大二十多歲,卻絲毫沒有大人的成熟穩(wěn)重,反而跟我們一群小孩混在一起,我們總是跟在他后面跑,吆吆喝喝的叫著他的小名——貴。他有一米九多的個頭,聽見我們的叫喊,不厭其煩地連連回應,有時候他彎著腰,趿拉著鞋,鼻涕邋遢的給我們從田里拔上幾根絨毛雜草玩,好像他永遠沒有新鞋,總是穿得又破又爛,冬天棉鞋露著棉絮,有時還穿著錯版鞋(不是一雙鞋,是不一樣的兩雙鞋子拼湊的),緬著大腰棉褲,找個布條隨意地系著,披著開襟大棉襖,歪戴著一頂軍綠色的大棉帽,帽檐忽閃忽閃的,嘻嘻哈哈走著,活脫脫的像一個小丑。但貴并不在意他的外在形象,他夏天赤著腳,穿一個大褲衩,在池塘里面同孩子們打滾嬉戲,在熱辣陽光的照射下,貴光著膀子,黑黝黝的皮膚油光發(fā)亮,他咧著嘴笑呵呵地站在水里,很是開心。
小時候問老人他為啥叫貴,老人說他姊妹兄弟排行起名,他姊弟三人,他姐叫富,他叫貴,他弟叫滿堂,合起來就是富貴滿堂,不過命運好像和他們開了個玩笑,貴的一生跟這四個字毫不沾邊。他姐八十年代超生,貧困潦倒,到處躲藏,全家浪跡天涯,無力照顧他;他弟因貧窮三十多歲了沒找到媳婦,光棍一個獨闖東北出了意外,永遠留在了黑土地;貴的父母已早逝,他孤苦伶仃如游魂一樣游蕩著,沒有親人陪伴在身邊,貴時常跟孩子廝混在一起,這或許能彌補他童年的缺失。他的名字在小時候一直困擾著我,名字和現(xiàn)實的人生的不對等一直讓我費解,到底怎樣才能“貴”!
冬日傍晚夕陽西下,走在炊煙裊裊的鄉(xiāng)村胡同,很少有人對貴關心,他穿梭在鄉(xiāng)村低矮的院墻邊,各家飄著紅薯地瓜菜的清香,乞盼著人們施舍一口給他,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像吸一口飯菜氣就很滿足一樣,現(xiàn)實的無奈和殘酷,讓他饑腸轆轆的肚子咕咕直叫,靜謐的夜空里顆顆星辰沸騰嬉鬧,狗兒在院落里、草垛中鉆來鉆去追逐奔跑,羊回圈咩咩地叫著,鵝伸長著脖子嘎嘎叫,低沉而有韻律。整個世界只剩下他還在外面游蕩,鄉(xiāng)親們早已遺忘了他的存在,在自家里吃上了糊口的飯菜,那個年代條件并不好,能夠吃上白饅頭就是一種奢侈,一把馓子,一根油條,一塊餅干,一塊桃酥,一口肥肉……都成了我兒時的夢想。貴漫無目的巡游了整個村落,還沒找到充饑的東西,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他裹緊身上的大衣,慢悠悠地走出村子,來到村北的開闊地,遠處有許多的玉米稈一垛一垛聚集著,這是鄉(xiāng)親過冬取暖的柴火。
平坦的大地上偶爾會有高出地面的一個個土包,土包的南面有一個約六十平方的地窖,玉米稈和兩個木棍做小門,小門的下面是農(nóng)民過冬的主要糧食——地瓜,窖深約兩米半、寬約一米多、長約三米,里面儲存了許多的地瓜,這許多的地瓜窖里的地瓜就是貴免費過冬的食物,鄉(xiāng)親們是在家里放上玉米面和菠菜煮了吃,充饑取暖,而貴只有打開小門下到地窖,生吃充饑,地窖里非常暖和,他吃飽后還可以躺在地瓜上睡一覺,貴想到這里,就跑到地窖里一通啃食。
鄉(xiāng)親們倒是不介意貴偷吃些糧食,畢竟村里面人人都知道他生活困難,鄉(xiāng)親們搭把手也算是做善事兒了,他們生氣的是貴第二天離開后沒把地窖的門關好,這樣有時會把靠外的地瓜凍爛了,糟蹋了糧食。更生氣的是他有時會在地窖里大小便,人們下地窖踩一腳大便,地瓜粘上了大便,鄉(xiāng)親們吃的糧食讓他糟蹋得太惡心,人們會咒罵著他快死?!斑@天殺的貴糟蹋了糧食,老天都不饒過他?!编l(xiāng)親們互相叉著腰喪氣地罵道。貴仍舊不以為然,他會游擊性地躲開鄉(xiāng)親們的驅(qū)逐,就好像身后咒罵的主角不是他一樣。今天在北邊鉆地窖吃地瓜;明天在東面扒地窖吃蘿卜、胡蘿卜、白菜心;后天去南面抓雞燒雞吃,如此循環(huán)往復,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陪伴著村落慢慢變老。
可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厭惡的人,卻也能生出來些許勇氣。那年村里收成不好,人人都是勒緊褲腰帶,這惹的村子周圍多了一個以偷竊販賣為生計的群體。他們只挑著人群混亂的時候,趁人不備偷人錢財,村里甚至一度傳出了販賣孩子的流言蜚語,弄得整個村子里那是人心惶惶,村民一到傍晚,也就紛紛不讓自家孩子出去玩鬧。
貴原本就孤零零的,到了夜晚更是喜歡一個人在村子里面瞎晃,人們對此已經(jīng)習以為常,甚至有幾個村民看見他,還會看熱鬧似的吹上幾聲口哨,但這似乎都不影響貴一個人的自娛自樂,仿佛只有到了晚上,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在這村子里面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黑漆漆的夜晚籠罩大地,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稀稀疏疏的孩子們不知在遠處玩些什么,安靜的環(huán)境中竟透出來了幾分詭異,草叢里的人似乎已經(jīng)埋伏很久了。
貴坐在河邊有些落寞地看著遠方,眼神里面有著難以表達的情感,白天跟夜晚的他總是截然不同的,別看他白日里面笑嘻嘻地面對眾人,一到了夜晚他就變得安靜異常,想來每當他看到村里人闔家團圓的場景,恐怕內(nèi)心里面還是對早已逝去的家人有所思念,異樣的情感或許在白天難以釋放,但是一到了晚上就如同泉水一樣涌出來,讓貴難以消化。
人販子見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說時遲,那時快,猛地扛起一個落單的孩子就跑,孩童被嚇得大聲呼喊,村里面的婦女聽見動靜,沖出來也不敢貿(mào)然上前,只是尖叫出聲,“快來人??!這里有人搶孩子了”!
村民三三兩兩拿著鋤頭從家里出來,可算是將人販子團團圍住,村民一窩蜂地靠近,想要給人販子施加一些震懾力,直到他們看到人販子手里亮出來的尖刀時,不由得都愣住了,猶豫地在原地徘徊著,人販子見村民面露膽怯,越發(fā)大膽起來,慢慢地向后退去,企圖擄走孩童從村里逃離。
只有貴從人群之中沖出來,直接撞向了人販子,速度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楚他邋遢的身影,孩子被抱摔在安全地帶,貴卻迅速地和人販子扭打在了一起,眼看他就要占上風時,尖刀卻刺入了他的臀部,讓他疼得直抽氣,手上的力氣這才松了些,人販子好不容易掙脫開,自然是拼命地逃跑,生怕自己背上一樁人命官司,貴被村民團團圍了起來,眼看著鮮血染紅了他的破爛衣衫,他捂著臀部不斷抽搐,嘴里痛得嗷嗷叫,嘟嚕著別人聽不懂的話語,后來村里人告訴我,那時他嘴里呢喃著的是他弟滿堂的名字……
自此之后,貴一舉成為了村里面的英雄,村民自發(fā)地給他送去雞蛋、煎餅滋補身體,同時為了嘉獎他的英勇作為,村里獎給他幾斤羊肉。但是跟隨貴留下來的還有身體落下來的病根子,他臀部那道一寸長的傷疤總是在雨天隱隱作痛。
自此貴成為了村落重要的一部分,每逢鄉(xiāng)親們家里有紅白喜事,他都會自告奮勇去幫忙挑水、燒火、拉風箱等,殺雞宰鵝是他的拿手絕活,常年抓雞鵝燒著吃練就了本領,他輕松地就能抓住雞鵝的翅膀,再把頭掰到一側(cè),脖子上揪起一撮毛,提刀在雞鵝脖子上輕輕一劃,將鮮血朝下控凈,往地上一扔,雞鵝掙扎著撲騰幾下,就停止了呼吸。然后集中放在一個大盆里,在里面放幾棵稻草,澆上熱水脫毛,一會就開膛破肚清洗干凈。紅事主家會讓他點鞭炮沾喜,賞他五分錢或一毛錢的紅包(七八十年代豬肉才一毛錢左右一斤),并送他一些剩菜、剩飯,讓他改善生活。白事主家會讓貴這幾天在這里幫忙,起墳、守棺穴在野外的事都是他的,他會一直等在那里,不到處亂走,主家會讓人給他送吃的,滿滿一碗菜,上面蓋著幾片肥肉,他狼吞虎咽就吃光了,并能美美地抽上一支煙,一個村里一年這種紅白事也沒有幾次,這幾天就是貴最幸福的時光。在老家的村莊,年輕人揣著自己的夢想已離開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身邊熟悉的老人,一個個都離開了世界,他們的歸宿,都駐留在村旁田間地頭的墳堆里,只有貴天天穿梭在他們的周圍,陪伴著他們。
在一個晨曦冬日的早晨,一地細碎的陽光灑在大地,烏鴉在枝頭咕咕叫著,枝頭上殘留著幾枚枯黃的葉子隨風搖擺著,鄉(xiāng)親們沒有發(fā)現(xiàn)貴在村里巡游,都相互探尋地問見貴了嗎?然后又相互搖頭。貴的一位鄰居想給他送點煎餅吃,在他破落的小院,低矮黑暗的小屋里,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貴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床紅色破舊的小花被,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的臉色慘白,但嘴角卻含著淡淡的笑意,貴就這樣離開了眷戀的鄉(xiāng)親們!在鄉(xiāng)親的操辦下貴與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融為了一體,這或許也是令他最滿足的結(jié)局了,愿他來生一定擁有自己的富貴人生吧!
遠望著家鄉(xiāng),我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想到了那個在這片土地上帶著我們奔跑的貴。而如今,身在都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再是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歲月的洗禮讓我變得成熟,但內(nèi)心深處的童真卻依然存在。家,是回不去了!但心中盛裝的鄉(xiāng)村,卻永遠停留在了我兒時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