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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 情

      2024-12-31 00:00:00劉慶邦
      山東文學 2024年7期
      關鍵詞:科長礦工部長

      下雪了!

      人人都喜歡下雪。

      下雪的時候總是少,

      不下雪的時候總是多。

      春天、夏天、秋天,

      都不會下雪。

      只有到了冬天,

      才有可能下雪。

      所以一到冬天,

      人們就開始盼望下雪。

      明向林是后半夜發(fā)現(xiàn)下雪的。人一覺睡到天明的情況不是很多,夜里總會醒來一次兩次。人的醒,不是一下子就醒得清清明明,它要分好多個層次,如同外面有多層包裝,須打開一層包裝,再打開一層包裝,才能醒得差不多。明向林后半夜醒來時,醒得迷迷糊糊,還閉著眼睛,好像第一層包裝還沒打開??墒牵恢睆堉谋强讌s聞到了一種氣息,氣息有些清涼,有些濕潤,還有些甜絲絲的。怎么,難道外面下雪了?冬雪雪冬小大寒,季節(jié)已過了小雪,下雪完全有可能。這樣想著,他身上激靈了一下,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摸了摸鼻子,并睜開了眼睛。他住的是煤礦招待所的房子,一間房子里有四張床,只住他一個人。房子里還黑著,黑得比井下的工作面略好一些。他抬起頭來,往窗戶那里看,要證實一下外面到底下雪沒有。他沒有開燈。在井下,才能顯出礦燈的亮。在夜里,才能顯出月亮的明。他不開電燈呢,才能看出窗戶那里是不是有些發(fā)白。他看見了,窗戶那里是微微有些發(fā)白,像是映上了雪光。在陰天,倘若外面不下雪,窗戶那里肯定會黑得鐵板一塊,只有下雪了,天也白,地也白,樹也白,房也白,窗戶那里才會出現(xiàn)灰白的微光。下雪讓人興奮,當明向林判定外面真的下雪了,便徹頭徹尾地清醒起來。如果剛聞到雪的氣息,使他打開了睡眠的第一層包裝,那么當他斷定真的下雪了呢,就把里里外外所有的睡眠包裝都卸去了,腦子豁然開朗,變得清明如洗。

      明向林醒來后,第一個想到的是宋亦芹。宋亦芹所住的房間在他的房間隔壁,兩個人只隔著一道墻。墻壁比較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有一天晚上,宋亦芹睡覺時,不知怎么碰到了墻,墻咚地一響。明向林聽見了宋亦芹在墻上發(fā)出的聲響,他相信,他在墻這邊不小心發(fā)出的聲響,宋亦芹也會聽得見。所謂隔墻有耳,我有耳,你也有耳,都是一樣的。那天,礦上宣傳科的劉科長在給宋亦芹安排住宿的房間時,明向林跟著劉科長到那個房間看過一眼,知道那個房間跟他所住的房間格局完全一樣,也是只擺有四張木板床,沒有床頭柜,沒有電話,也沒有電視機。劉科長知道了宋亦芹的工作單位是中央電視臺的電視劇制作中心,把宋亦芹叫宋老師,很抱歉地說:宋老師,礦上招待所的住宿條件很差,真是委屈您了。宋亦芹笑著說:不委屈,不委屈,我看挺好的,挺干凈的。明向林和宋亦芹已經(jīng)在這個招待所住了三天,自從那天和劉科長一起退出宋亦芹所住的房間后,他再也沒有踏進過宋亦芹所住的房間一步。男女有別,女士總是有女士的秘密,女士一旦在哪個房間住下,那個房間就成了女室,別的男士不經(jīng)允許,不能輕易走進去。明向林不知道,宋亦芹是不是醒了過來?是不是也知道了外面在下雪?房間里沒有暖氣供應,他不知道宋亦芹睡得冷不冷?要是冷的話,不知道宋亦芹知道不知道給自己加一條被子?還有,盡管天下了雪,白天他們也不會老呆在房間里,還要冒雪踏雪到外面活動。要是繼續(xù)在礦區(qū)開展工作的話,他不知道宋亦芹的衣服穿的夠不夠?保暖程度如何?有一點明向林是知道的,宋亦芹從北京來的時候,只穿了一雙單皮鞋,沒穿棉皮靴。這樣的單皮鞋,到雪地里踏雪肯定是不行的,積雪會把鞋埋住,散雪會灌進鞋口,在鞋里化成雪水,宋亦芹哪里受得了!明向林想好了,等天一亮,他就去找劉科長,讓劉科長為宋亦芹找一雙膠皮靴穿。膠皮靴是礦工下井必穿的勞保用品,礦上多的是,找一雙不成問題。明向林會向劉科長建議,最好給宋老師找一雙新的膠皮靴穿。

      來到礦上,明向林對宋亦芹必須有所照顧。不光因為他是個男的,他的歲數(shù)比宋亦芹大,還因為宋亦芹聯(lián)系了他,是他把宋亦芹帶到礦上來的。明向林寫了一部煤礦題材的長篇小說,獲得了首屆全國煤礦長篇小說“烏金獎”。小說被宋亦芹看到了,想把小說改成一部電影,或一部電視連續(xù)劇。宋亦芹通過煤炭工業(yè)部下屬的煤礦文化宣傳基金會,找到了在煤炭報當編輯的明向林,對明向林說了她的想法。小說倘若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等于插上了翅膀,會飛得更高一些,更遠一些,影響會更廣泛一些,對小說的作者明向林來說,當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伤我嗲壅f,她從來沒去過煤礦,對書本之外的礦工生活一點兒都不熟悉,很想到煤礦看一看。明向林滿口答應:那好吧,我來給您安排。于是,明向林給煤炭報駐河南最大一家礦務局記者站的記者朋友打電話,說中央電視劇制作中心的編劇宋亦芹老師想到煤礦體驗生活,請記者朋友給予接待和安排。宋亦芹作為一個女同志,到煤礦人生地不熟,明向林不能讓宋亦芹一個人去,他必須全程陪同。那時,全國各地的大型國有煤礦都歸煤炭部直接管理,明向林身為煤炭報副刊部的編輯,算是煤炭行業(yè)最高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之一,到煤礦說話辦事很是方便,他調(diào)動起自己的有利資源,相信能把宋亦芹照顧好,以達到宋亦芹的滿意。

      雪還在下著。下雪不像下雨,雪花兒是輕盈的,落地無聲。天剛亮,明向林剛起床,就聽見外面有人敲門。他開門一看,是劉科長。劉科長身穿膠面雨衣,一只手里抓著兩把帶彎把的雨傘,另一只手里提著兩雙高筒膠靴。膠靴是嶄新的,黑色的漆皮映著雪光,閃著光亮。明向林看到,劉科長腳上穿的也是高筒膠靴。只不過劉科長穿的膠靴是舊的,靴面已經(jīng)沒了光澤,有些烏涂。劉科長站在門口的積雪里,積雪差不多埋到了劉科長的腳面。劉科長的身后,是劉科長踏在新雪上留下的一串新的腳印。明向林向劉科長問了早上好,請劉科長趕快進屋。

      好家伙,雪下得真不?。⒖崎L在門外把膠靴上沾的雪跺了跺,才走進房間說:我知道您和宋老師都沒帶雪具,臨時給你們找了兩把傘,到勞保倉庫領了兩雙膠靴。也不知道膠靴的號碼合適不合適,你們穿上試試吧。

      謝謝劉科長,你想得太周到了!明向林指了一下床沿,讓劉科長坐下歇一會兒。

      劉科長身穿的雨衣上落的也有雪,他沒脫雨衣,也沒往床沿上坐,還是讓明向林把膠靴試一下,如果不合適,他馬上去換。

      明向林這才想起來,原來他這次來礦上,腳上穿的也是淺口單皮鞋,也不適合踏雪。剛才醒來時,他只想到宋亦芹穿的是單皮鞋,只想到照顧好宋亦芹,讓劉科長給宋亦芹找一雙可以在雪地里行走的膠皮靴,卻把自己給忘記了。也許他覺得,宋亦芹是外面來的客人,只要把宋亦芹重點照顧好就行了,他與煤礦常來常往,陰晴雨雪、冷暖干濕都無所謂。但他還是脫掉自己的單皮鞋,換上了劉科長拿來的比較大的那雙膠靴。穿上膠靴后,明向林在地上踩了踩,說不大不小,非常合適,穿上膠靴,他都想下井了。又說:我在膠靴上聞到了一股新橡膠的味道,好香?。?/p>

      劉科長說,膠靴是礦工下井的標配,當過礦工的人都對新膠靴的香味比較敏感。

      明向林說:估計宋老師也起床了,您把膠靴給宋老師拿過去吧,讓她也穿上試試。

      宋亦芹穿上膠靴后,從她所住的房間走了出來,來到明向林的房間。明向林問她怎么樣,膠靴穿上合適嗎?

      非常合適。我還是第一次穿這樣的高筒膠靴呢。

      這是我們煤礦給您的特殊待遇。下雪降溫,您覺得房間里冷嗎?

      下雪不冷化雪冷,我沒覺得冷。我喜歡下雪。我還沒來得及跟您說,我在內(nèi)蒙古插過隊,適應能力還可以。

      一說內(nèi)蒙古,明向林馬上聯(lián)想起廣袤的草原,想問宋亦芹插隊時騎過馬沒有。話到嘴邊,他沒有問,只說那可以。

      早上在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明向林和宋亦芹商量,上午他們到天輪下面的井口,去看看剛從井下上來的礦工。前幾天,他們看了材料,開了座談會,劉科長還帶他們到生產(chǎn)區(qū)、生活區(qū)、俱樂部、體育場、職工食堂、單身礦工宿舍、學校等各處走了走、看了看,使他們對全礦的基本情況已經(jīng)有所了解。宋亦芹曾提出想到井下看看,劉科長沒同意。劉科長說出的理由是,下井上來就得洗澡,礦上的干部洗澡堂只有男澡堂,沒有女澡堂,宋老師要是下了井,上來只能去女工澡堂去洗。而女工澡堂沒有淋浴,只有大池子,大池子里的水兩天才換一回,條件差得很。宋亦芹看了看明向林,意思要聽聽明向林的意見。明向林見劉科長拒絕得這樣堅決,好像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想到不讓宋亦芹下井,不僅是他個人的意見,很可能是礦領導的意見。他說:劉科長是為您著想,那就不下井了吧。他又對劉科長說:劉科長您工作很忙,以后不用天天陪著我們,宋老師想看什么,我?guī)タ淳托辛恕⒖崎L看了看明向林,又看了看宋老師,低眉想了一下,像是意識到一點什么,說那好吧,你們自由活動吧。需要我做什么事情,你們只管隨時找我就是了。

      宋亦芹在明向林所寫的書里,看到過明向林所描寫的在煤窩里勞作的礦工,那些礦工挖了一班煤之后,全身上下都是黑的,比戲臺上的包公都黑。包公只有涂了黑油彩的臉是黑的,別的地方并不黑。而礦工身上所沾的煤黑,是徹頭徹尾的黑,全方位的黑,深入的黑。僅拿礦工的臉來說,額頭是黑的,耳朵是黑的,眉毛是黑的,鼻子是黑的,下巴也是黑的,連耳孔、鼻孔都是黑的。那么,臉上一點兒白的都沒有嗎?有的有的,礦工的眼白和牙齒總算還是白的。眼白和牙白對黑臉能有所照亮嗎?不能,因黑白的對比,反而使臉上的黑顯得更黑。到煤礦幾天來,宋亦芹雖說也在不同場合看見過礦工,但她看見的都是洗過澡的礦工,都是已經(jīng)變成白臉的礦工,還沒看見過一個沒有卸妝的“包公”。趁下雪天去井口看看剛升井的礦工,是明向林對宋亦芹提的建議,他說雪天到處都是白的,而剛從井下冒出來的礦工渾身都是黑的,黑白的鮮明對比,使白的更白,黑的更黑,會給宋亦芹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聽了明向林的建議,宋亦芹的眼睛明了一下,說:我想起來了,你在小說里就寫過礦工剛出井時看到下雪的情景,說礦工老在漆黑的環(huán)境里工作,特別喜歡下雪,看見下雪比看見下白面、下白糖還高興,簡直是欣喜若狂。有的仰著臉,讓雪花落在嘴里。有的像詩人一樣喊叫,把雪叫成雪姑娘。還有的在雪地里打滾兒,把自己變成一頭剛干完活的驢子。宋亦芹說罷,看著明向林問:怎么樣?我記得不錯吧?

      不錯。您能說出小說中的細節(jié),說明您真的看了,而且看得還很仔細。

      上午九點多,明向林和宋亦芹打著傘,穿著膠靴,一起來到巨大鋼鐵井架下面的井口。井口南側(cè)有一條通道,通道上鋪著兩條行礦車用的鐵軌。他們兩個站在鐵軌一側(cè),朝井口望著。雪仍在下著,盈盈飄飛的雪花像時間一樣在流動,而流動的時間,似乎使所有的空間都有所波動。這種波動不但不會改變雪天雪地的靜謐,反而使天地間的一切變得更加沉靜,更加曠古。這個時間,正是上夜班的礦工下班的時間。他們半夜里上班,早上下班。他們像是一群趕夜路的人,夜里一直在趕路,到了早上下班,才終于從黑夜趕到了白天。他們看到了,從罐籠里走出來的礦工,的確像明向林書中所描繪的那樣,渾身上下都是黑的,黑得如同一塊塊人形的、會走動的煤。和礦工一起從井口升起的,是從溫熱的井下升騰出來的股股白汽,那些白汽簇擁和推舉著礦工,仿佛使礦工有些騰云駕霧的仙氣。

      然而,宋亦芹沒看見出井的礦工對下雪表現(xiàn)出過多的欣喜,他們出得井來,頂多朝天上看一眼,或伸手接幾朵雪花,就沉默著,到礦燈房交燈去了,去更衣室脫工作服去了,到澡堂洗澡去了。宋亦芹轉(zhuǎn)臉看了一眼明向林,仿佛在說:沒看到您小說里所描繪的情景呀,那些情景是不是你想象出來的呀!

      明向林明白宋亦芹看他的意思,他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他懂得,書中的任何描寫,都不能和現(xiàn)實相對照,一對照往往就會讓讀者懷疑,失望。

      讓人沒想到的是,從井下出來的礦工,大都注意到了站在離井口不遠處的宋亦芹。凡是看到宋亦芹的礦工,眼白的光點都不由得亮了一下,瞳孔的焦點都對準了宋亦芹。比起下雪,他們對宋亦芹似乎更感興趣一些。宋亦芹穿一件咖啡色的翻毛麂皮短大衣,頭上包一條用粗羊毛線織成的圍巾。圍巾是棗紅色,在白雪中顯得格外亮麗,像紅梅一樣。加上宋亦芹生得很是端莊,漂亮,自帶光彩,在黑沉沉的井下見不到一個女人的礦工,一出井就看到這么一個好看的女人,他們的目光不受吸引才怪,眼睛不猛地一亮才怪。

      有一位歲數(shù)稍大的礦工,手里握著從礦帽上摘下來的礦燈,走到明向林和宋亦芹身旁去了,問他們:你們在這里等誰?老礦工顯然是誤會了,他以為這兩個穿戴整齊的人是在等一個人。等人升井的情況是有的,常常是某位礦工的女人,長等短等,遲遲不見自己的男人歸家,心有擔心,就到井口去等。待終于把自家滿臉油黑的男人等到了,才眼淚汪汪,一把就把男人的手抓住了。

      明向林說:我們不等誰,只是在這里看看。師傅辛苦了,趕快洗澡去吧。

      在老礦工問他們兩個等誰時,有兩個年輕礦工也停下腳步,像是也想聽一下他們的回答,他們說出某個礦工的名字,老礦工不知道的,他們兩個也許知道。他們回答了不等誰后,老礦工走了,兩個年輕礦工也走了。但兩個年輕礦工邊走,其中一個礦工說:我看這兩個人像兩口子。說到像兩口子,他們似乎想再證實一下,就回過頭來,又把明向林和宋亦芹看了兩眼。

      年輕礦工說的話,明向林和宋亦芹都聽到了,這小伙子,這話是怎么說的!兩個人不由得互相看了一下。也是由不得自己,兩個人的臉都紅了一下。明向林的臉紅得不是很明顯,不過一紅而過。宋亦芹的臉紅得明顯一些,整個面龐如掠過一陣紅云,連眼瞼和耳朵似乎都紅了。礦工在井下的勞動生活單調(diào),寂寞,總是習慣拿男女之間的關系說事兒,他們?nèi)绻^續(xù)在井口待下去,別的礦工說不定會說出更出格的話來。明向林對宋亦芹說:宋老師,咱們走吧。自從第一次和宋亦芹在煤炭部門口見面,明向林就把宋亦芹叫宋老師。到礦上向別人介紹宋亦芹時,他還是把宋亦芹叫宋老師。宋亦芹曾糾正過他,說:您是著書立說的作家,我應該叫您老師。您把我叫老師,我怎么能當?shù)闷鹉?。您叫我小宋,或叫我亦芹,就可以了。明向林搖頭說:那可不行。他堅持把宋亦芹叫宋老師。

      宋亦芹領會到了明向林保護她的用心,說好吧,走吧。

      明向林和宋亦芹所看的煤礦叫鳳凰嶺礦,一個很好聽的礦名。整個礦務局下轄十二座煤礦,鳳凰嶺礦是其中之一。中午,雪停了。礦務局宣傳部一位管新聞宣傳的姓席的副部長,打電話通知礦上的劉科長,讓劉科長中午派車,把北京來的兩位老師送到礦務局煤礦工人療養(yǎng)院,他要在那里請兩位老師吃飯。明向林知道,席部長代表的是礦務局領導的意思,恭敬不如從命,他們不能不去。明向林還知道,席部長在大學里讀的是中文系,業(yè)余時間一直在寫詩。席部長已經(jīng)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了不少詩歌,并出過詩集。而他業(yè)余時間寫小說,宋亦芹的職業(yè)是編劇,都跟文學有關系。席部長請他們一聚,也算是文學作者的聚會吧。以前來這個礦務局采訪時,明向林曾去過煤礦工人療養(yǎng)院,那里一面依青山,一面傍水庫,是一個幽靜、美麗的好去處。能帶宋亦芹去那里吃頓飯,明向林覺得自己也很有面子。

      當劉科長陪同宋亦芹和明向林來到療養(yǎng)院賓館餐廳的“沁園春”雅間時,席部長等人已在那里等候。作為東道主,席部長當仁不讓地坐在主座,請宋亦芹和明向林女右男左地分坐在他兩側(cè)。落座后,席部長把參加聚會的陪同人員對宋亦芹和明向林一一作了介紹。除了劉科長,還有記者站站長、新聞科科長、礦工報總編、工會文體委主任等,共十個人。下酒的涼菜上夠六個,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滿,席部長端杯起身,說了三段祝酒辭。第一段,歡迎宋老師和明老師到鳳凰嶺礦體驗生活。第二段,預祝二位老師體驗生活取得圓滿成功。第三段,電影或電視劇投拍時,希望把鳳凰嶺礦作為拍攝外景地,使煤礦借機揚揚名。每說完一段祝酒辭,他就邀大家共同干一杯。干第三杯時他說:前面兩杯不強求一律,這第三杯酒,能干的就都干了吧。他可能注意到了,宋亦芹每次端杯,都是象征性的,酒杯連嘴唇都沒碰到,就把酒杯放下了。喝干第三杯,他拿著空杯,看著宋亦芹。

      宋亦芹說:實在抱歉,我對酒精過敏,一點兒酒都不能沾。

      席部長說:那真是很遺憾。

      按酒局上的規(guī)矩,接下來,席部長要給每位敬酒,排在第一位的是宋亦芹。這一次,席部長提到的是宋亦芹的父親,他說他知道,宋亦芹的父親是北京文壇的一位老詩人,在他讀初中的時候,就開始讀老詩人的詩集,對老詩人很是景仰。他問宋亦芹:宋老先生身體好嗎?

      還好,能吃能睡。

      他還寫詩嗎?

      早就不寫了,跟不上形勢了。

      請轉(zhuǎn)達我對您父親的敬意,把這杯酒捎給他,祝老先生健康長壽!

      宋亦芹怎么辦?席部長敬她酒,她可以不喝,席部長表達對她父親敬意的酒,她不喝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她的樣子有些為難,雖說沒有喝酒,已經(jīng)滿臉通紅。

      席部長似乎早有預謀,他說:您實在不能喝,可以讓別人替你喝嘛!

      讓誰替她喝呢?在座的人,她只跟從北京一起過來的明向林熟一些,于是,她的眼睛就看向了明向林。在座的所有人的目光不謀而合似的,也都看著明向林,像是在看明向林如何表現(xiàn)。

      明向林如同一下子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迎風的是他,踏浪的也是他,他不得不面對。在此之前,明向林不知道宋亦芹的父親是北京的一位老詩人,宋亦芹一句都沒對他說起過。聽席部長這么一說,明向林才知道了,原來宋亦芹來自書香門第。他不佩服席部長不行,席部長事前做了那么多功課,對宋亦芹的情況了解那么多。而他已經(jīng)和宋亦芹一起活動了好幾天,卻對宋亦芹的家庭背景知之甚少。好在明向林喝酒還可以,他站了起來,雙手接過宋亦芹遞給他的酒,說好,我來替宋老師喝,誰讓我是陪同宋老師一塊兒來的呢!對于不知道宋亦芹的父親是詩人,他也有點兒自罰的意思,把一杯酒干干凈凈地喝了下去。

      席部長夸贊道:這就對了嘛!別的人也是一起叫好。

      席部長對明向林說:好事成雙,再喝一個如何?

      這一次,明向林沒聽席部長的擺布,他說免了,免了。

      席部長給每個人都敬了酒,這種敬酒方式按當?shù)氐恼f法叫打通關。席部長打完了通關,大家開始自由結合,互相敬酒。到了這個階段,酒場上笑語喧嘩,氣勢逐漸熱烈起來。他們從十二點半開始喝,喝到吃到下午兩點才接近尾聲。最后,神采更加飛揚的詩人席部長還有話說,他的話主要是對宋亦芹和明向林而言,他說:兩位老師到我們這里體驗生活,差不多就得了,不要搞得那么緊張,該放松就放松一下。我已經(jīng)讓療養(yǎng)院安排了一只游艇,一會兒我們登上游艇,到水庫里游覽一番。水庫周邊的山上白雪皚皚,“莫道聲容遠,長歌白雪詞”,在水中觀景,一定別有一番景象。另外,我們這里離歷史文化名城南陽也不太遠,開車一兩個鐘頭就到了。哪天我陪二位去一趟南陽,看看諸葛亮躬耕之地臥龍崗和漢畫博物館。

      明向林早就想去南陽看看,可以說席部長的計劃正合他意。他說席部長想得太周到了,謝謝席部長!席部長以玩笑的口吻故意說套話,說不客氣,這是他應該做的。

      游艇也是畫舫,像一間漂浮在水面上精致的小房子,里面的座位是沙發(fā)座,兩面都是透明度極高的落地窗。他們一行在舫艙里坐下,稍一扭臉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一張沙發(fā)可以坐兩個人,明向林沒有和宋亦芹坐在一起,以免引起別人不必要的多想。水庫很闊大,稱得上煙波浩淼,一望無際。明向林隔窗看見,有一個漁民,站在一只小船上,在水里打魚。有幾只野鴨子,在水面上悠閑地游來游去。岸邊的雪山映進水里,仿佛岸上有雪山,水里也有雪山。只不過,岸上的雪山是山峰朝上,水中的雪山是山峰朝下。不管朝上還是朝下,都像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畫,他們的游覽就像是畫中游。

      中午沒少喝酒,明向林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熱,起身到艙外的船尾站著去了。船尾有一個小小的平臺,平臺三面都安裝有不銹鋼的安全護欄。明向林兩手扶著兩根護欄上兩個銀色圓球,走神似地向遠處眺望。他沒有皮衣服,也沒有羽絨服,外面穿的是一件駝色的粗條絨雙層茄克衫,里面套的是妻子精心給他縫制的中式絲絨小棉襖。船行帶風,吹揚起他的頭發(fā)。他不但一點兒都不覺得冷,還突然涌起一種幸福感。人說幸福感很難得,而且幸福感總是脆弱的,往往稍縱即逝。對他來說不是這樣的,他時常會有幸福的感覺,而且覺得自己的幸福感很有韌性,能維持好長時間。因此上,他對塵世人世充滿感恩之情,兩眼常常在不知不覺間就涌滿了淚水。

      宋亦芹也到船尾的平臺上來了,她問明向林:怎么樣,沒事兒吧?

      明向林說:中午喝得是有點兒多,不過沒事兒。

      我看您喝酒挺實在的。

      我其實不愛喝酒,沒辦法。

      他們都沉默下來,沒再說話。一只長腿鷺鷥從水庫里一座島上飛起,向遠方飛去。鷺鷥剛起飛時,兩條長腿向下垂著。飛了一會兒,飛到天空之后,兩腿就收了上去,向后伸展著,與整個身體呈平行狀態(tài)。

      席部長來到平臺上時,脖子里掛著一臺照相機,他對宋亦芹和明向林說:我給二位照一個合影如何?

      他們兩個都沒帶照相機,而席部長卻帶來了照相機,看樣子,照相機還不錯,像是進口貨。明向林看了一眼宋亦芹,男女合影必須征得女同志的同意才行。

      宋亦芹說:可以呀。問明向林:咱們兩個合影,你們家嫂子看見不會有意見吧?

      不會的,我們家那位開明得很。

      席部長拉開架勢,把相機對在眼上,做出很專業(yè)的樣子,說哎,很不錯,相當不錯。你們靠得近一點兒嘛,不要那么拘謹嘛!

      宋亦芹和明向林只好往中間靠了靠,胳膊挨到了胳膊。

      好,好,笑一笑。

      宋亦芹笑了一下,明向林沒能笑出來。

      席部長說:我看你們二位長得可是有點像啊!

      這時,游艇上的其他人也過來圍觀。席部長又對其他人說:你們看看二位老師長得是不是有點兒像?

      有人附和:臉型是有點兒像。

      明向林否認:那不可能。

      又有人說:宋老師很像一位電影明星。

      宋亦芹笑著擺手說:你們不要打趣我。

      他們?nèi)ツ详枀⒂^回來,這天晚上,記者站的吳站長和新聞科的科長請他們二位去市里的小吃大排檔吃羊肉燴面。羊肉燴面是河南有名的小吃,他們都很愛吃,吃得熱氣騰騰,頭上都出了汗。吃燴面之前,吳站長又要安排喝酒,被明向林拒絕了。明向林說出的理由是,酒的刺激性太強,太奪味,要是喝了酒,就吃不出燴面的好味道了。吃完了燴面,吳站長說活動一下,要帶他們到一家歌舞廳跳舞。

      宋亦芹說:我不會跳舞呀。

      吳站長以為宋亦芹是自謙,說:每人吃了一大碗燴面,權當去消消食。

      歌舞廳里,彩燈閃爍,音樂飛揚,人影幢幢,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他們在一個包廂里坐下,吳站長喊服務生送來了一些干果和飲料。舞曲響過了一支,又一支,他們沒有下到舞池里跳舞。跳舞如下水摸魚,別人都在水里摸魚,他們老坐在干岸上,總不是個事兒吧。吳站長把明向林叫向林兄,說向林兄,您請宋老師跳嘛。

      明向林這才起身,雙手對宋亦芹做出了請的姿態(tài)。

      宋亦芹說:我不是謙虛,我真的不會跳舞。

      不會沒關系,我來帶您,一帶您就會了。明向林不相信宋亦芹不會跳舞。國家改革開放好幾年了,跳舞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時髦的風氣,不說農(nóng)村人吧,城里人差不多都會跳幾步。拿他所在的報社來說,他們每天利用很短的工間操時間,男女編輯們放起音樂,在樓道里就跳將起來。他原來也是個舞盲,一步都不會跳。經(jīng)過加入跳舞大軍的學習和練習,他很快就跟上了時代的步伐,跳得運轉(zhuǎn)自如。除了不會跳技術要求比較高的探戈,像華爾茲、北京快四、倫巴,還有迪斯科,他跳得都踩住了節(jié)奏。而宋亦芹的工作單位是電視劇制作中心,來來往往的不是導演,就是演員,差不多都是渾身長滿文藝細胞的劇中人,宋亦芹和他們打交道,怎么可能不會跳舞呢!

      然而,明向林和宋亦芹一搭手就感覺到了,宋亦芹說的是實話,她真的不會跳舞。她的手有些發(fā)硬,手指還微微有些發(fā)抖。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身體重重的,每跳一步,都猛地向前一拱。但明向林鼓勵她說:不錯,不錯,您跳得挺好的。抬起頭來,放松心情,忘記自己的腳,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走就行了。因宋亦芹每次跨步都比較大,弄得明向林掌握不住分寸,二人難免碰腳,碰腿,身體有所接觸。宋亦芹的身材是豐腴型,二人每次相碰,明向林似乎都有些站不穩(wěn)。推磨怕推石頭磨,跳舞怕遇到生坯子。明向林帶宋亦芹跳了一會兒,覺得背上就出了汗。僅從宋亦芹不會跳舞這一點來判斷,宋亦芹之前的生活比較封閉,缺乏交際,還沒有很好的融入這個飛速發(fā)展的社會。他沒有和宋亦芹深入交談過,不了解宋亦芹的人生經(jīng)歷,不知她為什么會這樣。

      明向林和宋亦芹第一次見面,是在煤炭部大樓門口。煤礦文化宣傳基金會的秘書送宋亦芹下樓,對宋亦芹說,長篇小說的作者明向林也在這座樓里上班,問她愿意不愿意和作者見個面,互相認識一下?宋亦芹表示當然愿意,秘書就打電話把明向林叫了出來。見面后,他們互相交換了名片,沒說幾句話,就說了再見。當時宋亦芹懷里抱著一個孩子,是宋亦芹的女兒,女兒還不到一歲,還不會走路。明向林見宋亦芹的女兒在宋亦芹懷里扭來扭去,像是著急吃奶的樣子,就沒有和宋亦芹多交談??匆娝我嗲鄣呐畠海飨蛄窒肫鹱约旱呐畠?,他的女兒十多歲了,已經(jīng)在上小學五年級。宋亦芹和他是同時代人,宋亦芹的女兒還這么小,可見她是晚婚晚育。宋亦芹與他相約到煤礦,體驗生活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宋亦芹說,她正好趁機給女兒斷奶。明向林知道,當媽的給孩子斷奶不同于斷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孩子突然吃不到奶了,會大哭不止。當媽的想到這一點,心里也會很失落,很難過。還有,宋亦芹雖說不給孩子喂奶了,但乳汁不會說斷就斷,還會繼續(xù)分泌。對于分泌出的奶水,明向林不知道宋亦芹是怎么處理的。那天他帶宋亦芹跳舞,似乎就聞到了陣陣奶香。

      二人在礦上待了一周,完成了時間上的一個循環(huán),登上一列過路的綠皮客車向北京返。他們所訂到的兩張臥鋪票,一張是下鋪,一張是上鋪。明向林把下鋪讓給宋亦芹,自己爬到了上鋪。火車格格登登,逢站必停。他們頭天晚上登車,到了第二天早上,東天的陽光都照進了車窗,車才到石家莊。此時,包廂里的其他乘客都陸續(xù)下車了,只有他們二人還需繼續(xù)前行。

      明向林從上鋪下來了,去盥洗室洗漱一番,坐在宋亦芹對面的下鋪,跟宋亦芹說話。他說:快到了。

      宋亦芹也說:快到了。又說:感謝這幾天您對我的照顧。

      明向林笑了一下,說不客氣。

      他們沒有談改編劇本的事,仿佛改編劇本并不是他們此時要談的主題。宋亦芹低了一下眉,若有所思的樣子。待她抬起眼來,發(fā)生了一件讓明向林意想不到的事,也是終生難忘的事。她從枕邊拿過自己的背包,從背包里取出自己的筆記本,打開筆記本,從中取出折疊在一起的稿紙,遞向明向林,說:我寫了一點東西給您看看。

      明向林接過稿紙,欲打開看。

      您現(xiàn)在先不要看,等沒人的時候再看。

      聽宋亦芹這么一說,又見宋亦芹滿面羞澀的樣子,明向林已大致猜出宋亦芹寫的是什么,他的心潮也有些起伏。他把稿紙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似乎掂出了寫在稿紙上的東西應有的分量。他沒有把稿紙往自己的背包里放,對宋亦芹說:我想現(xiàn)在就看一下。

      您實在想看,那就看吧。

      帶有淺綠色方格的稿紙是兩張,明向林一把稿紙打開就看到了,宋亦芹寫給他的是一首現(xiàn)代詩。詩作寫滿了兩張稿紙,大約有二十多行。詩的題目是《無題》,題目下面空格里沒有署名。詩里滿篇寫的是對他的印象,是對他的欣賞,是對他的贊美,字里行間洋溢著對他的愛慕之情。明向林把詩稿看了一遍,又品了一遍,心潮激蕩,滿面潮紅。明向林沒想到宋亦芹會給他寫這樣的詩,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初戀時光。他抬起眼來,第一次把宋亦芹叫成了亦芹,說寫得真好,謝謝亦芹!我不敢當??!

      當明向林在看詩稿時,宋亦芹扭過臉,雙眼一直望著窗外。季節(jié)到了冬天,大地呈現(xiàn)的是裸露的狀態(tài)。地里還有一塊塊殘雪沒有化盡,在窗外一閃而過,一閃而過。疾馳的列車仿佛把大地和殘雪帶走了,又仿佛把大地和殘雪留下了。宋亦芹聽見明向林跟他說話,才回過眼來。四目相對之時,宋亦芹臉色彤彤,目光閃閃,牙光點點,羞怯得比少女還要少女。她說:寫得不好,讓您見笑了。您看了就撕掉吧。

      哪能呢,我要珍藏下來,直到永遠。

      明向林回到家,把宋亦芹寫給他的詩稿收藏起來。他不必東掖西藏,因為妻子一直對他很放心,從來不看他的私信。明向林是把宋亦芹的詩稿放下了,但他放不下的是宋亦芹,腦子里時不時地出現(xiàn)的是宋亦芹的身影,回旋的是宋亦芹寫給他的詩句。他沒有想到,宋亦芹對他的印象那么好,以致對他動了心。實在說來,他對宋亦芹的印象也很好,也覺得宋亦芹很可愛,只是他壓抑著自己,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而已?;叵肫饋恚瑥南块L、劉科長、吳站長等人對他們兩個的言談話語中,或許已經(jīng)把他倆看成情投意合的一對。時代已經(jīng)到了新的時代,人們的思想已經(jīng)得到了解放。在席部長他們看來,兩個成熟的、正當盛年的男女結伴從京城出來,說是體驗煤礦生活,說不定也會體驗一下別的屬于男女方面的浪漫生活。大膽設想一下,在只有兩個人住煤礦招待所的情況下,在一個人住一間屋的情況下,在大雪飄飄的冬夜,在寂寞的時刻,他要是敲開宋亦芹的門,宋亦芹一定不會拒絕他。哎呀,那將是多么幸福!而他呢,卻對宋亦芹什么表示都沒有,什么行動都沒有。他辜負了宋亦芹對他的一片心,讓宋亦芹失望了。他是不是顯得太膽小了,太老實了,或者說簡直就是一個傻得不透氣的大傻瓜?。?/p>

      激情燃燒起來,明向林想補救一下,挽回一下。于是,他打通了宋亦芹留給他的電話,提出要去看望一下宋亦芹。

      宋亦芹笑著,連說了兩個謝謝!但她又說,她媽媽和孩子都在家里,家里有些亂。

      那么,明向林又說:我請您到外面吃頓飯吧?

      我這次外出,體重猛增了三公斤?;貋砗?,我已開啟減肥模式,吃飯就免了吧。

      明向林還能說什么呢,他只能說:那好吧,尊重您的意思,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機會一旦錯過,可能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宋亦芹后來沒再提改編電視劇的事。自從那次通過電話之后,明向林也沒有再和宋亦芹聯(lián)系。二人雖然都在北京居住,但人海兩茫茫,誰又能碰見誰呢!

      宋亦芹當年給明向林的詩作,明向林還一直珍藏著。若干年后,當明向林的子女整理父親的遺物時,也許還會看到那首詩。

      雪化了。

      下雪都是為化雪準備的。

      不能因為雪一定會化,

      雪就不下。

      雪該下還是下。

      雪并沒有完全消失,

      它化成水,

      滲入到了地下。

      水汽升騰到空中,

      說不定哪一天,

      又會變成會飛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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