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端午節(jié)就要到了,太陽像個大火爐,悶熱無比。時而有一絲微風吹拂著路邊的樹木。我喜歡樹木,不僅僅是因為它枝繁葉茂,而是因為它里邊的年輪,承載著歷史的記憶……
“媽媽,我請的家庭醫(yī)生剛給您輸完液,還不舒服的話,我們還是上醫(yī)院吧?!薄疤m兒,不用了?!边@是母親的聲音,她繼續(xù)說道,“蘭兒,你把大衣柜上面那個棗紅色小木箱子拿下來?!蔽衣牶?,順從地踮起腳尖,把棗紅色小木箱子拿了下來。只見母親側(cè)身從枕頭里拿出來一把小鑰匙,讓我打開小鎖,從里邊拿出一個木色硬皮信封。我正要撕開信封,卻被母親伸手按住,說道:“蘭兒,別打開,我……我走后,就隨我一起火葬了吧。我要去找你的爸爸?!蔽衣牶?,目瞪口呆地望著母親,隨后立刻將母親送進了醫(yī)院。
那個木色硬皮信封里邊是什么,我摸出來了,那是1982年夏天,父親去世前留給母親的乳白色塑料皮小筆記本。
那年夏天,父親被查出了胰頭癌。記得父親在生命的最后幾天,全靠氧氣和液體來維持著生命。他的全身已經(jīng)開始浮腫,輸進去的液體從表皮滲了出來,停留在皮膚上形成了一個個小水珠。他的精神也開始時而恍惚,時而清楚。記得他去世的前兩天,主治醫(yī)生遞給我一張父親的病危通知書。主治醫(yī)生告訴我,趁我父親還有意識的情況下,該交代的就讓他交代一下。我當時聽了,如五雷轟頂,步伐沉重地來到父親的病房前。正當我要推開病房門時,從門縫中聽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對話:“阿芳(母親的乳名),我那件半新的中山裝你帶來了嗎?”母親含著淚,點頭答應(yīng)道:“我這就去箱子里拿。”母親說著,走到病床的左側(cè),彎腰打開了床底下的行李箱,拿出了那件中山裝,雙手托在父親面前,說道,“先生,您想做什么?”父親看著母親雙手托著那件中山裝,說道:“這件上衣,還有那條褲子,跟這個是一套,我走以后,就不要再花錢給我買裝殮服了,省些錢留給孩子們結(jié)……結(jié)婚用吧。”接著,我又聽到父親對母親說道,“阿芳啊,不要哭,人早晚都要……要走的。聽我說,中山裝右下邊的口袋里,有一個小本子,你替我拿出來吧?!蹦赣H聽后,順從地從父親中山裝右下邊的衣袋里拿出了那個小筆記本。我從門縫中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個乳白色塑料皮小本子。
父親接著說道:“這上面記著我以前的老首長、老戰(zhàn)友的電話,我走以后,你給他們打個電話吧。原本不想打擾他們,可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了,不能連個招呼都不打吧。我走以后,不要去找他們,你不許去,孩子們更不許去找他們辦事。孩子的路就讓他們自己走吧。從今天起,這個小本子,你就隨身帶著?!蹦赣H聽到這兒,一邊抹著淚,一邊看著那乳白色塑料皮小筆記本。我從門縫兒也好奇地想看看,可護士走了過來,我馬上定了定神,幫護士推開了門,但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好奇地朝母親手里瞄了一眼,母親卻敏銳地塞進了她的褲兜里,我連一個名字和號碼也沒有看清楚。又過了兩天,父親終究沒能被搶救過來,在端午節(jié)那天帶著遺憾離去了。
父親的追悼會定于五月初七上午,在北京市八寶山革命公墓。記得當時來了好多人,有父親生前的老領(lǐng)導(dǎo)、老戰(zhàn)友、老同事,以及他生前教過的學生??捎械木谷皇俏抑荒茉谑找魴C里才能聽到的讓我如雷貫耳的名字。我清楚地記得,一位老首長看著我父親的遺像,老淚縱橫。遺體告別后,他激動地告訴我:“真的,真的想不到,你……你父親,他……他還活著,搞兩彈一星時,中央首長還派我們?nèi)フ疫^他,他是密碼專家呀。”聽了老首長的話,我真的不知道他與我的父親有過怎樣的生死之交和血雨腥風的戰(zhàn)斗故事,但這一切都隨著父親的離去而被隱藏。追悼會以后,我再也沒能看到父親留給母親的那個乳白色塑料皮小筆記本。萬萬沒想到,二十年后,也就是2002年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母親帶著父親留給她的那個乳白色塑料皮小筆記本追隨父親去了。
母親去世后不久,縣長來到我家,讓我到縣政府上班,說這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安排。但我一口拒絕了,因為母親去世前告訴我,父親去世時曾再三叮囑母親,千萬不要給政府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