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的代表作《海邊》對難民的精神世界和生存問題都表現(xiàn)出深刻的人文關懷,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器物如沉香木、毛巾等被賦予某種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和象征意義,但又不僅于此。運用“物敘事”的相關理論話語闡釋各種物品在小說中的映射文化和見證創(chuàng)傷、促進人物身份轉化、造成陌生化敘事效果三種功能,有助于呈現(xiàn)物與人之間的多重互動關系,解構人類中心主義,重新審視物與人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古爾納" 《海邊》" 物敘事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是一位關注難民命運和非洲命運的作家,因“毫不妥協(xié)并充滿同理心地深入探索著殖民主義的影響,關切著那些夾雜在文化和地緣裂隙間難民的命運”而被授予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作為一名流散作家,古爾納一直致力于書寫移民的困境,具有鮮明的共同體意識,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讓我們對當今世界局勢和戰(zhàn)爭導致的難民問題有更深入的思考,也印證了世界文化共同體理念。
《海邊》(By the Sea,2001)是古爾納獲獎的代表作之一,以流散與身份認同為主題,講述20世紀末從非洲桑給巴爾來到英國尋求政治庇護的中年人薩利赫·奧馬爾(Saleh Omar)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難民的生存困境。古爾納在小說中關于“物”的大量描繪,讓我們從細微處打開一扇通往文本深處的窗口,對作者的創(chuàng)作有更深層次的發(fā)現(xiàn),值得探究。
無論西方還是中國,關于物的探討歷史悠久且影響深遠。道家提出“齊物論”,主張宇宙萬物平等,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是對物我關系的探討;而柏拉圖的“理念論”則揭示了理念世界和事物世界的關系。自21世紀以來,國內(nèi)外學界出現(xiàn)明顯的“物轉向”,涌現(xiàn)出一批有影響力的新物質主義學者。他們否認人類主導的思想,批判本質主義觀點,倡導尊重物的本體存在,以期達到人與物的和諧共生。在關于“物”的認知及其相關思想的熱烈討論中,人與物的主客體界限逐漸模糊,人類角色也發(fā)生轉變,從物的主宰者變?yōu)槭苤普?,人與物被共同置于關系網(wǎng)中進行審視。
從“物”的相關敘事理論出發(fā),探析小說中的“物”現(xiàn)象,能夠展現(xiàn)“物”的敘事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三點:第一,“物”參與小說中文化及精神世界的構建,見證主人公的創(chuàng)傷記憶;第二,“物”推動敘事進程,對人物的塑造有積極主動的作用;第三,“物”的實在性造成陌生化的閱讀效果,是敘事手段的創(chuàng)新。三種敘事功能共同作用,揭示了“物”在敘事方面產(chǎn)生的多種寫作效果。
一、映射文化、見證創(chuàng)傷
在敘事過程中,物可以作為一種象征性的符號,用于映射文化、歷史以及社會。比爾·布朗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物質無意識”的理念,認為物具有文化屬性,并且“能夠生動地闡釋日常生活中有意義的結構和物質變化,即挖掘出那些潛伏在被忽視的意象、習俗以及物品中的歷史”[1]。他還提出研究者在解讀作品時要抑制探尋象征意義的沖動,從物入手拓展至物物關聯(lián)、物人關聯(lián),挖掘作家編織在這些瑣碎物質細節(jié)中的意義網(wǎng)絡和文化結構[2]。物是文化的載體,物的網(wǎng)絡編織了一個世界,從中也折射出時代文化內(nèi)涵,同時,在個體越來越失去重量的時代,物恰恰是個體之外的“人”與“我”的重要性彌補與意義映射。
沉香木一方面象征著桑給巴爾地區(qū)的伊斯蘭教文化,它構建了一個民族文化的敘事空間,古爾納通過描寫奧馬爾家鄉(xiāng)的焚香宗教儀式勾勒出桑給巴爾群眾的宗教共同體精神。在被迫離開桑給巴爾奔向英國時,主人公奧馬爾所帶的行李中,除了必要的衣物外,舍不得拋下的就是這一小匣子沉香木。沉香木含有對祖國文化的回憶與想象,穆斯林認為焚香能凈化身心,使人的靈魂靠近真主安拉,隨著這熟悉的香氣,故土和家人逐漸浮現(xiàn)于奧馬爾的腦海。沉香木散播的香氣就仿佛親人的手臂,溫柔地摟住他的脖子,伴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呢喃。他回憶起爾德節(jié)——伊斯蘭文化中最重要的兩個節(jié)日之一,這時家人齊聚一堂,沉香的裊裊煙氣遍布每個角落。帕森斯(Parsons)說:“由于人們的態(tài)度具有共同的儀式表達形式,所以人們不但憑此形式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而且還轉而強化這些態(tài)度。儀式可以使態(tài)度上升到一種高度自覺的狀態(tài),還會進一步通過這些態(tài)度來強化這個精神共同體。”[3]宗教儀式將信教者融入一種規(guī)范的行為方式和統(tǒng)一的宗教生活中,通過反復地宣傳宗教的基本信仰和教義,無疑能夠加強宗教團體的凝聚力,從而從本質上加強信仰。由于共同的伊斯蘭信念而結合起來的桑給巴爾人,在共同的儀式活動如爾德節(jié)中意識到他們在道德上的一致性。在儀式化的慶祝中,個體納入社會系統(tǒng),沉香木也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伊斯蘭文明在桑給巴爾始終居于主導地位,古爾納通過沉香描繪的伊斯蘭文明寫實性地還原了20世紀60年代桑給巴爾宗教狀況,將往昔與當下聯(lián)系起來,塑造出一個難民言說自我、言說非洲的空間。
另一方面,沉香木被英國入境檢查官員所檢視和掠奪,見證了流散者融入異國時遭受的“凝視”和壓迫,成為與難民命運和心態(tài)緊密聯(lián)系的指向性物品。英國入境檢查官員在檢查奧馬爾行李前就很期待,尤其對沉香木有著獨特的興趣,最后,“我們得拿去檢測一下”①,伴隨著主人的傲慢,他理所當然地將其據(jù)為己有。面對殖民者饒有興味的凝視,奧馬爾卻始終垂頭不語,保持沉默。凝視并非簡單的觀看行為,而是“一種與眼睛和視覺有關的權力形式,其背后暗含著對凝視之物的控制”[4],英國人的凝視既構建了作為客體的非洲難民形象,同時又構建了作為主體的自我權威地位,奧馬爾只能以服從的姿態(tài)“傻傻地看,然后垂下眼睛”。當發(fā)現(xiàn)沉香木匣子的時候,他“眼睛里閃爍著愉快的光芒”,擁有著絕對權威、掌握著難民去留權利的他已經(jīng)盤算好如何將其據(jù)為己有。由沉香木展開的敘事實際是以古爾納為代表的非洲流散者對于非洲大陸的眷戀,它是人格化、擬人化和情感化的物,然而這份情感在白人的絕對權力注視下被吞沒。沉香木匣的經(jīng)歷隱晦地揭露了難民和他國文化所遭受的凝視和掠奪,展示了在人文外衣之下接受移民的歐洲國家的傲慢和偽善,讓我們重新審視殖民統(tǒng)治對難民造成的創(chuàng)傷。
二、促進人物身份轉化
在傳統(tǒng)觀念中,物常被視為受人控制、被動且消極的存在,然而拉圖爾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Actor-Network-Theory)將非人類納入行動者的范疇中。他主張賦予其更廣闊的主動性:“如果我們不先深入研究什么人和什么東西參與了行動這一問題,那么關于社會的科學都無法開展。即便這可能意味著納入一個我們因缺乏更好的術語只能稱之為非人類的因素?!盵5]傳統(tǒng)批評理論認為物通常只能作為一種隱喻的存在,然而在“物敘事”的批評觀點中,物成為文本解讀的出發(fā)點,甚至獲得了主體地位,思考物的主動性和施事性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去觀察和理解物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
《海邊》中,奧馬爾隨身攜帶的毛巾作為行動者存在,展現(xiàn)出物在人物性格塑造上的主動性。身處異國,面臨隨時可能的威脅、壓迫和侮辱,毛巾不僅是奧馬爾保持整潔、維護尊嚴的工具,更給予他重構身份的力量,促進了他在英國文化霸權下的身份轉化過程,讓他在融入異國之時保留著自己的尊嚴和文化基因。毛巾出現(xiàn)在奧馬爾身份轉化的關鍵時刻,一開始是作為保持干凈的工具;在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時,毛巾則成了唯一的凈土,給予他心靈上的慰藉。離開拘留所,奧馬爾的行李少了沉香木匣子,但多了一條同伴阿方索塞給他的毛巾?!安还芩麄儗δ阍趺礃?,你都得把自己弄干凈”,在安排落腳客棧房間的第一天晚上,奧馬爾不愿意躺在臟乎乎的床上,反而睡在桌子邊的地板上,頭下墊著阿方索塞給他的那條毛巾,這是唯一能使他感到干凈、安心的方式。第二天,奧馬爾不愿意下樓面對客棧老板西莉亞嫌棄的目光,只好坐在阿方索的“魔毯”上等待。此時毛巾不僅是他保持尊嚴的工具,還反映了作為“另類族群”的他者渴望逃離異國的情緒。西莉亞看似熱情地接納了他,卻處處體現(xiàn)出霸道與傲慢。德里達在解釋有條件的好客原則時提到,主人在提供庇護和給予訪問權利時,必定會有一個“選擇、篩選、過濾和確定受邀人、訪客或者客人”[6]的過程,雖然英國沒有關閉接受難民的大門,西莉亞也允許奧馬爾入住,但沒打掃的房子、霸道的語氣讓奧馬爾無地自容,毛巾成為他唯一的凈土,渴望乘著這個“魔毯”逃離危險的異域。
在迷惘時,毛巾幫助奧馬爾加強自我認同;完成身份轉化后,毛巾賦予奧馬爾對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感覺到神志不清的時候,奧馬爾跪在毛巾上面開始做禮拜,此時毛巾給予他直面恐懼的勇氣,推動了身份轉化進程。奧馬爾偷偷躲在房間里向真主祈禱,是在外國文化的沖擊面前堅守自己的信仰,是認識自我、加強身份認同的一種方式,伊斯蘭文明是他的精神家園和力量源泉,他迫切需要將伊斯蘭教作為重構自我身份的一個關鍵元素。在小說末尾,奧馬爾解開心結,即將開始在英國的新生活時,毛巾又一次出現(xiàn):“我還帶著阿方索的毛巾,所以無論如何都能湊合?!彪y民在接納國始終處于“他者”地位,始終面臨被邊緣化的危險,奧馬爾隨身攜帶的毛巾幫助他定位自己的身份,寄托了他對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
除了毛巾,大海對于書中的主人公也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它不僅意味著家鄉(xiāng)海島桑給巴爾,更表明主人公在異國他鄉(xiāng)渴望融入和被接納,這也觸及古爾納以《海邊》作為小說名字的主旨——一種開放的世界主義。奧馬爾和拉蒂夫在桑給巴爾的家宅都能看到大海。拉蒂夫每每回想起他的家還是會感覺到溫馨,那里不僅有他關于家庭最初的美好回憶,還有通往大海的小路以及能吹到海風的露臺。奧馬爾的房子有一個可以俯視院子的陽臺,窗外可以看到大海。逃難到英國后,奧馬爾始終對大海念念不忘,他喜歡難民組織的法律顧問瑞秋給他安排的靠近海邊的小鎮(zhèn)、面朝大海的小公寓,享受在海邊散步,因為這時他能獲得一種寧靜的享受。身處異國,作為漂泊的他者,二人都想獲得本土的尊重和接納,就如同一條條支流匯入大海。
當流散者進入新的國家時,自身的文化特征必然會受到影響和沖擊,然而一些特殊的“物”又促使他們在本土與外來文化的矛盾之中,重新定位自己。正如霍米巴巴所言:“過去的被殖民人民和當今多元文化社會中的移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居住于一個‘文化之間’的世界,于矛盾的和沖突的傳統(tǒng)中創(chuàng)造自己的身份認同?!盵7]
三、營造陌生化敘事效果
“人本”觀點認為人是歷史的主體和創(chuàng)造者,歷史因人的活動而存在。而如今的“物轉向”論者提出的一個問題是:是否存在獨立于人類意識的實在的世界。格拉漢姆·哈曼提出并深入研究了“面向物的本體論”,主要關注“物”本體。他認為,“物”的實在性隱退于(withdrawn)人類或其他物的認知,且“拒絕任何形式的因果或認知把握”[8]。這與陌生化理論有異曲同工之處,為了使人感受“物”的存在,就需要打破常規(guī)的語言模式。語言需要如同海德格爾的錘子一般“壞掉”,以引導讀者以全新的角度深切體悟到“物”的存在。作家可以通過突出“物”的靈性和主體性,使之反作用于人類和敘事進程,讓讀者感受/發(fā)現(xiàn)更陌生的“物性”[9],“物”擁有自身的靈性,能在意料之外顯示出神秘的力量,人類不僅不能影響或掌握“物”,反倒受其神秘力量驅使或支配,通過主客顛倒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敘事效果,從而實現(xiàn)多種敘事意圖。
在《海邊》中,“物”具有力量,反過來成為主體支配人類,給讀者帶來陌生化的體驗。小說中,地圖這一物體的工具屬性消失,成為權力和欲望的象征。地圖作為立體世界的書面閱讀載體,包含著廣闊、開放、無窮的意識,但地圖也給世界畫上了邊界,讓世界看起來像是有主的領土,并且讓位于邊緣的土地更好捉摸和掌控?!叭藗兝L制了新的地圖,很完整的地圖,每一寸土地都不放過,現(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是誰,或者說他們是誰的人。地圖改變了一切。”奧馬爾認識的第一幅地圖是圍繞哥倫布航行故事展開的地圖。哥倫布航行是出于西班牙擴張領土、爭奪殖民地的需求,是人類欲望的擴張。美洲大陸的發(fā)現(xiàn)給當?shù)赝林用裼〉诎踩藥砩钪氐臑碾y,古爾納將此與格拉納達的陷落聯(lián)系在一起,意在進一步說明人類為物所操控后導致的嚴重后果。桑給巴爾自16世紀淪為西方國家的殖民地,社會規(guī)范、等級秩序等都被歐洲所定義,英國人建立學校、制定上學規(guī)則,殖民地人民失去言說自我歷史的機會,歸從于歐洲知識和思想體系之下。為了版圖的擴大和鞏固所導致的血腥殘殺和文化失落體現(xiàn)出人為物所操控,人的主體性在不斷消解,為追求利潤而罔顧自然生態(tài)、漠視生命的做法是一種“生態(tài)殺戮”,與“物”相爭,必然導致主體的失落。
四、結語
在《海邊》中,物是小說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通過書寫沉香木、毛巾、地圖等“物”所實現(xiàn)的不同敘事功能,古爾納引領讀者參與到文本之中,讓作品的審美意義充分延伸,深化了讀者對時代命運、家園家族、生活生存的思考,也展現(xiàn)了物與人的多重互動關系。同時,作為桑給巴爾革命的親歷者,古爾納始終關注與反思難民的身份與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學的發(fā)展,他對物的書寫既是對難民身份的探討,也是對一個多民族、多元文化交融共存的新時代的期盼。他通過揭示物如何參與人及社會關系的建構,有力地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為人們在新時代下探索人與物的關系提供了一條有效的路徑。
注釋
① 本文《海邊》引文均出Abdulrazak Gurnah,By the Sea,Bloomsbury,2001.以下引用隨文標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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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穎,湖南理工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