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相較于《明天》《阿Q正傳》等有絕對主角的篇目,小說《風波》是更偏向群像塑造的文本,得到充分展現(xiàn)的角色在文本中不止一位,也因此為讀者解讀人物,并由人物進入文本留下更為充裕的空間。關注這些人物的行為和其在文本中的角色變化,我們能夠從中發(fā)現(xiàn)一種社會過渡期特有的新變正悄悄在小說所描寫的浙東鄉(xiāng)村里蔓延,這種“變”一方面可能因為舊的觀念與習慣陳陳相因而似乎很快平復,但另一方面新的社會變動也確實賦予人物以新的角色、地位或是行為,這種人物身上的變化并非曇花一現(xiàn)式的。以往,結尾處的重歸風平浪靜常常使人認為《風波》又是一個揭示鄉(xiāng)民蒙昧、傳統(tǒng)難變的文本,這當然不無道理,但若從人物而非情節(jié)的角度進入,細心體味小說中幾位主要人物身上發(fā)生的變化,我們卻能感受到“風波”的發(fā)生原因亦在人而非僅在事,故而此次平息的“風波”并非完全偶然而不可再現(xiàn),而原本堅固的舊秩序在一次次可能的“風波”中將逐漸松動,此地看似靜止的狀態(tài)中已然孕育新變化乃至新秩序。
[關鍵詞]新舊秩序" "個體變化" "趙七爺" "七斤" "七斤嫂
《風波》是魯迅創(chuàng)作于1920年8月5日的一篇小說,初發(fā)表于《新青年》第8卷第1期,后收入《吶喊》。學界公認此文本中“皇帝坐龍庭”對應的現(xiàn)實事件是1917年的張勛復辟事件,中間的三年時差或被解釋為魯鎮(zhèn)地處偏遠、消息閉塞的結果,或干脆被認為是作者創(chuàng)作與實際間常有的滯后。這當然不能說是毫無道理,但筆者注意到學者仲濟強曾提到另一次復辟風波[1]:1920年7月直皖軍閥針鋒相對時,段祺瑞發(fā)出官方檄文暗示張作霖入關是為“私勾張勛出京,重謀復辟”[2],這雖然只是其制造戰(zhàn)爭借口的手段,但同樣引起了北京城百姓的惶恐,魯迅甚至“夜送母親以下婦孺至東城同仁醫(yī)院暫避”。直到幾日后張勛在天津發(fā)表通電聲明未謀復辟,謠言才逐漸平息。相比1917年的那次復辟事件,筆者認為這一次鬧劇同樣是《風波》創(chuàng)作的直接現(xiàn)實背景,后續(xù)的觀點闡述也均建立在此基礎上,因此特地在此進行厘清。
在此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的《風波》講述的是一位鄉(xiāng)村船夫七斤的辮子在“復辟”傳言之中惹出的一次小小風波,出場人物眾多,七斤一家、 趙七爺、八一嫂子等人都得到了一定的表現(xiàn),從“看客”的群體中凸顯出來;趙七爺、七斤和七斤嫂這三個人物更是得到了精彩的刻畫,其各自的言行、彼此間的明爭暗斗不僅反映出“復辟”風波對不同人群的意義,也體現(xiàn)出在社會劇變期舊秩序與新秩序間的碰撞,文本的最后村莊看似又恢復了最初的平靜祥和,“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3],但其實新變產生便不可逆轉,鄉(xiāng)村舊秩序的頹敗已經在這個過程中悄悄發(fā)生。
一、趙七爺:舊權威的建立與消解
在魯迅的不少小說作品中,都有一個鄉(xiāng)賢式的人物存在,這類角色的共同點是有一定見識、有一定財力、在鄉(xiāng)間有威望,換言之便是有文化、經濟和話語權上的優(yōu)勢,趙七爺這個人物在《風波》中就是這樣的存在,這樣的身份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釋其為何會作為“辮子”的“維護者”出場。然而,不同于《離婚》中的七大人、《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趙七爺實際在文化、經濟和話語上的優(yōu)勢都并沒有那么堅不可摧,也并沒有真正的身份立場。其人與其說是舊秩序的維護者,不如說是現(xiàn)有利益的維護者,他并不真的在意舊有秩序到底是維系還是崩潰,辮子放下或是盤起也都只是為了最大程度讓自己的利益不受損。盡管如此,趙七爺在文本中還是起著重要的作用,他確實一定程度上代表著舊有的秩序,因此關注趙七爺在文本中的種種言行,我們能夠看到他所擁有的權威如何建立又如何消解,也能看到一部分的舊秩序如何崩塌。
趙七爺在小說中的第一次出場,便伴隨著這樣的描述:“趙七爺是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3]這句話點出了其是一個有一定文化的有產者,且受到三十里方圓內村民的尊敬與認可,文化、經濟和話語權的優(yōu)勢一下子便都顯現(xiàn)了,但正如前文所說,其優(yōu)勢并不堅固。
首先從他獨具且相對最有優(yōu)勢的文化維度來說,小說在提到他的學問時用以佐證的描述是“他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不但能說出五虎將的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3],這樣的描述顯然不是介紹真正有學問的文人儒士,更像是在介紹一位偏愛“三國”又能說會道的說書先生,雖然能對細節(jié)如數家珍,但也就僅僅如此了,并不真是什么通古博今的學問家。
其次從經濟維度和話語權維度來說,他相對于七斤的優(yōu)勢有幾何更是存疑。文本中說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肯定了他有產者的身份,而七斤是一位撐航船的船夫,家中的營生應主要是靠其撐船的收入,相較之下的確遜色些許。然而,七斤能夠用“六尺多長的象牙嘴湘妃竹煙管”[3]吸煙消遣,家中常備有當零嘴吃的炒豆子,能輕易拿出四十八文小錢去補碗,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家里的境況也是不差的,畢竟與紹興臨近的蕭山鄉(xiāng)下至少到1922年還是“吃也精光,穿也精光,哪有東西還點王(地主)”[4]的光景。七斤不需要向趙七爺借錢過活,二人也并無雇傭關系,即使趙七爺實際上確實更富裕一些,應該也無法在經濟層面制裁七斤,他的經濟優(yōu)勢對七斤其實是無效的。
至于話語維度,不管將其衡量標準理解為消息的靈通程度還是話語令人信服的程度,二人都是旗鼓相當甚至七斤還要略勝一籌的。作為酒店主人,趙七爺確實身處消息交換的中心,這讓他擁有比一般人靈通的消息,但茂源酒店開在村里,其客流量應該不如咸亨酒店,消息的交換和更新速度應該不會比開在鎮(zhèn)上的咸亨酒店更有優(yōu)勢,七斤的消息直接來源于魯鎮(zhèn)上的咸亨酒店乃至紹興城中。阿Q只不過“進了幾回城”[5]便開始自負,自認為見識超過未莊人許多,那么“每日一回,早上從魯鎮(zhèn)進城”[5]的七斤在村民看來想必也是很有見識的,在這方面未必會落下風。趙七爺賴以自立的另一套話語則來自書本:他是方圓三十里唯一的學問家,不管學問多少,確實有對書本的闡釋權,能夠隨時抬出書上寫著的東西來壓制目不識丁的村民,這曾經是相當有效的,但這套古老而權威的話語實際也在失效。在趙七爺與七斤一家的對峙中,旁觀的八一嫂一句“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3]便讓趙七爺惱羞成怒,這一方面是其心虛的反應,另一方面也說明已經開始有人質疑他所仰仗的那套書本權威,雖然也只不過是另擇一種權威,但他所代表的舊權威在民眾間的公信力確實在下降。同為鄉(xiāng)賢角色,《離婚》中的七大人就不曾面對這種危機,面對愛姑的申訴和辯駁,他回復說:“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你要不信,他就是剛從北京洋學堂回來的,自己問他去。”[6]城市的、西洋的“大山”一下子就壓倒了愛姑這位小小的村婦,使她失去了抗辯的勇氣。至于并未掌握七大人這套秩序話語的趙七爺,其所仰賴的東西已經不再如過去那般有效,他缺乏七大人這種威懾力的背后,其實正是傳統(tǒng)秩序在現(xiàn)代文明沖擊之下的失效。
除此之外,趙七爺欠缺的還有一個真正的身份立場。穿竹布長衫、讀古典名著,我們一般認為趙七爺的出身是與士族有所關聯(lián)的,現(xiàn)在的身份又是酒店主人,從士到商的轉變本身就是一種變動的體現(xiàn),但不同于革命者在變動中追求改變現(xiàn)有秩序、確立新的秩序,趙七爺在變動中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是否會受到影響,這種態(tài)度較少出現(xiàn)在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身上,而更接近游民群體在社會沖突中的態(tài)度[7],他鐘愛三國小說可能也有受到其中游民意識影響??偟膩碚f,整個《風波》中都不存在一個真正維護舊秩序的人,趙七爺的辮子可以在放下和盤起間隨時切換,?;屎透锩瑯右部梢允请S時切換的不同選擇。
二、七斤:一種新經濟與新文化沖擊的體現(xiàn)
作為《風波》的主角,七斤以其辮子的存在與否牽動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但如果將視線由辮子擴展到他這個人,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其身份的變動是更值得關注的,因為其間蘊含著一種新的經濟與文化形式沖擊的結果。
七斤不是農夫,這在前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本身就不那么尋常。學者國家瑋曾在自己的一項研究中指出,在農民占總人口70%的20世紀初,七斤的家庭并不是江浙一帶典型的農村家庭[8]?!皬乃淖娓傅剿?,三代不捏鋤頭柄”的七斤是“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3]的,他的生計來源是每日幫人撐航船進城,這個差事能夠長久干下去的前提是魯鎮(zhèn)及周邊人有著穩(wěn)定且數量可觀的進城需求,這種需求的存在至少能夠說明當時的鄉(xiāng)村居民與城市的聯(lián)系正在變得緊密,而這正是七斤身份中新因素的體現(xiàn),更加自足且封閉的前現(xiàn)代農業(yè)社會是不會對負責送人進城的船夫產生穩(wěn)定需求的。而且,七斤之所以會成為村莊中少有的幾個沒辮子的人之一,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正是因為他的這份職業(yè),以及他在遇上變革潮的時候還是堅持每日進城的操守——這何嘗不是一種頗具現(xiàn)代職業(yè)精神的行為。此外,七斤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他能夠帶回新的消息,這些消息或許只是一些荒誕不經的流言傳說,里面并無什么真正進步的新見,但他憑借著自己帶回的這些消息成為村里的另一個“出場人物”[3],說明村民們是信服他的,那么他就確實對趙七爺所代表的舊話語體系造成了沖擊。
七斤在文本中的存在感其實并不是最高的,但他確實代表著一種新的趨勢,是這個空間中新生力量的代表,他身上發(fā)生的由農到工/商的轉變使其與趙七爺成了對立的雙方,爭奪著在村民中的威信。兩年前七斤醉酒后罵的那句“賤胎”并不是無端的,恰恰反映出他抓住趙七爺的身份并不高人一等這一點,對其及其所代表的舊秩序進行有意識的擊破。
不過,需要注意的一點是舊秩序的崩塌并不一定指向新秩序的建立,新變與新秩序也并不能畫等號,換句話說也就是七斤并不具備建立新秩序的能力,在這一點上他與趙七爺并無本質區(qū)別,同樣是一位在社會的變動中只在意自己的現(xiàn)有生活能否維持的被動參與者。
三、七斤嫂:新舊并存的話語策略解析
相對于七斤和趙七爺,七斤嫂本來是沒有資格加入這種話語權力爭奪的,但事實上她卻比七斤表現(xiàn)出更強烈的自我意識。這種隱約的自覺在其與九斤老太和趙七爺的話語交鋒中露出了端倪,雖然暫且還不能憑此認為其是覺醒的、進步的,但她那種有些野蠻的樸素智慧卻使她也成了在這種秩序變動中有可能打破死氣沉沉“古風”的一分子。
不同于祥林嫂、單四嫂子等生活在相似空間內的女性角色,七斤嫂的生活表面上順遂得多,她的表現(xiàn)也因此更有底氣。以家庭內部的相處為例,面對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抱怨,她能夠不假思索地反擊:“你老人家又這么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3]這段話不同于小說開頭處“這老不死的”那種發(fā)泄情緒式的咒罵,而是嘗試有理有據地去反駁,顯示出七斤嫂口齒伶俐、思維清晰的一面。再考慮到兩人的身份分別是孫媳婦和奶奶,其中的“變”便昭然若揭:家庭內部的最高權威不再是老者,晚輩的地位開始有所上升,這種上升只能與經濟因素相關——七斤是家中的頂梁柱,一家老小的生計都靠他的收入,已經衰老的九斤老太因為已經無法帶來經濟收入而很難保持權威,這種由經濟能力決定家庭地位的模式并非傳統(tǒng)經驗社會的產物。
在與趙七爺的交鋒中,七斤嫂更是將自己的智慧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面對趙七爺不懷好意的寒暄與詢問,七斤嫂先賠笑說:“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3]這句話其實在七斤回家宣布消息時便已說過,此時她原封不動地再次說出,很可能是一種策略,是在有意拖延時間或者干脆岔開話題;在趙七爺搬出“長毛時候”的恐怖記憶和俗話“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時,七斤嫂僅在短暫失語后便站起身自言自語地說“這怎么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yǎng)活的……”[3],則可以視為另一種策略,是在通過強調家庭對七斤的需要而嘗試喚起趙七爺的惻隱之心;這招再次失敗后,趙七爺使出了殺手锏,說書上一條條寫著沒有辮子該當何罪,對于目不識丁的七斤嫂來說,“書上寫著”無疑是具有威懾力的,但她仍未徹底失語,將矛頭對準七斤時所說的話并非毫無章法的泄憤,實際仍是她的一種策略,“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3],一下將七斤從可能的“造反”罪名中解脫出來,成了一個全然被動的受害者,而七斤所做的只不過是履行職責撐船進城。另外,她也清楚趙七爺今日的咄咄逼人主要是為泄私憤而非伸公理,于是便趕在趙七爺之前將七斤先斥責一頓,試圖讓趙七爺就此消氣離去。最后,過了十多日后,也是七斤嫂首先從趙七爺的表現(xiàn)中推斷出危機的消散,“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3],這個判斷下得非常準確,而她作出如此推斷是因為知道趙七爺是最關心辮子的人,其中又有“風波”實際無關辮子、無關皇帝到底坐不坐龍庭,只關系到趙七爺(和自己家)的利益的內在邏輯。在這些環(huán)節(jié)的進行中,七斤始終是沉默失語的,七斤嫂卻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積極姿態(tài),其在維護自己的家庭和利益時表現(xiàn)出雖然野蠻卻也可喜的智慧與勇氣。
當然,七斤嫂并不能算一位真正新式的人物,她對八一嫂的那通恨棒打人顯然還是在熟練運用禮教的枷鎖去壓迫其他女性,對自家利益進行維護時同樣也不脫自私蠻橫,但其反抗的意識在鄉(xiāng)村環(huán)境中便已經是一種可喜的新變,這一點上與《離婚》中前半段的愛姑是相通的,這樣的意識自然是有比沒有好。
四、人物還是情節(jié):“風波”產生的“非偶然性”
行文至此,我們難免會產生一種《風波》這篇小說是靠人物而非情節(jié)撐起整個主體部分的感覺,而事實也確實如此。王富仁曾經指出《風波》作為小說的展開“主要用人物語言的激動力。一個人物的語言觸動了另一個人物的心弦,使另一個人物做出語言的反應,這個人物的語言又觸動了其他人物的心弦,使其他人物做出語言的反應”[9],抽去人物對話后,小說便立不住了。這樣的特質會帶來一個常常被忽視的結果,即“風波”的產生不是偶然的、一次性的。
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處,村莊的狀態(tài)分別是: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3]
現(xiàn)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3]
表面看來,“風波”平息后的鄉(xiāng)村與開始時并無不同,“張大帥復辟”作為引發(fā)“風波”的引子也只是一個偶然發(fā)生的意外。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七斤和趙七爺的根本沖突并不在于剪辮子,七斤嫂的性格和種種表現(xiàn)也不是這次危機臨時催生的,只要這些人物還存在于這個環(huán)境中,類似的沖突就還有再發(fā)生的可能。如果抽象到結構層面,可以用王富仁老師的一個精彩論述來概括,“魯迅小說結尾的美感主要來源于形式上的封閉性和內容上的開放性的有機結合,小說形式的整體性、完整性與開頭形成相互對照的對稱體,從而完善了整個小說整飭而又和諧的形式構架……這里封閉形式的封套和開放內容的喇叭口是凝為一體的:一切恢復了舊觀。舊觀恢復了,這次的‘風波’過去了;但這個舊觀卻曾是‘風波’發(fā)生的固有基礎,基礎保存的完整性,孕育著‘風波’隨時發(fā)生的可能性。”[9]
從魯迅主觀意志的角度而言,無論是趙七爺代表的舊權威還是七斤代表的新勢力,當然都不是他想要的新秩序,他們都只是在無望的舊秩序中打轉。七斤不是一個覺醒的勞動者,趙七爺也只是一個能模糊感到“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的鄉(xiāng)村沒落士紳。然而,正是這樣的兩個人的碰撞,卻隱約預示著一種真正的新趨勢、新價值、新秩序到來的可能性,因為一個小小的空間中能夠有兩股力量在抗衡,這說明平衡已經開始被打破,有新的元素開始在這潭死水中萌生。
五、結語
回到本文的開頭,再次審視1920年這次“復辟”的謠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的源頭制造者段祺瑞其實也只是將這件看似事關重大的事當作一種政治手段在任意使用:直系軍閥曹錕聯(lián)合張作霖通電全國將段祺瑞斥為全國公敵,段因為三年前趕走張勛而被媒體塑造為唯一反對復辟的政要,享有“再造共和”的美名,在直皖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的關頭,段祺瑞試圖利用復辟謠言將直系軍閥與張勛捆綁在一起,為戰(zhàn)爭制造合法性。“復辟”事件曾經在三年前牽動了舉國進步人士的心弦,也始終為所有愛國的人警惕,但在真正握有實權的軍閥眼中只是可以隨時抬出來為自己牟利的砝碼,這與遙遠的鄉(xiāng)下試圖用一根辮子為自己牟利的趙七爺并無區(qū)別。魯迅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時間已經來到20世紀20年代,這個年代當然是救國運動如火如荼的年代,但上至政壇要人,下至鄉(xiāng)村士紳,對待“風波”的態(tài)度好像都還是那么看似熱衷實則漠然,那么投機而利己,這不能不說是令人失望的。
魯迅創(chuàng)作《風波》,當然是有揭露和批判的意味在其中的,所以他劍指趙七爺、七斤和一眾村民,揭發(fā)他們在動蕩中的種種反應和背后延續(xù)千百年為奴為婢的被動心理,但這一次他沒有寫一個單四嫂子、祥林嫂式的受害者,沒有用情節(jié)去構造一個極具戲劇性的故事,而是用人物和人物的語言來填充故事,將20世紀20年代水鄉(xiāng)民眾觀念陳舊、權力結構卻已經開始動搖的局面呈現(xiàn)出來,為讀者留下一絲微弱的希望:“變”已經開始,“序”尚未建立,“風波”不是偶然的,只要這些人物還生活在這個小村莊,就還有發(fā)生下一次“風波”的可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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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李夢穎,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