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化身型虎故事以人類與老虎的互相幻化為核心情節(jié),打破了人與虎之間的物種隔閡。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創(chuàng)作了《苗生》《二班》《向杲》《夢狼》四則化身型虎故事。不同于前人,蒲松齡筆下的化身型虎故事,融合了當時官場現狀、科舉等因素,注重故事情節(jié)的內在邏輯性,最終呈現給讀者極富感染力又極具社會批判意味的化身型虎故事。
[關鍵詞]《聊齋志異》" "化身型虎" "幻化藝術
一、《聊齋志異》中化身型虎故事的分類
化身型虎即人與虎的互相幻化,可分為虎化人型與人化虎型?!读凝S志異》中,虎化人型有《苗生》《二班》,人化虎型有《向杲》《夢狼》。
1.虎化人型——《苗生》《二班》
《苗生》中,書生龔生偶遇苗生,兩人在簡單介紹彼此、對飲幾杯酒后,龔生“以其不文”[1],不再買酒,苗生察覺到龔生態(tài)度轉變,于是自行買酒。再次對飲幾杯酒后,兩人分別。此時,苗生尚未顯現出異于常人之處。兩人在分開不久之后,苗生再次遇到龔生,此時龔生的馬突然生病,無法趕路。苗生并未因之前龔生的傲慢態(tài)度無視他,而是“以肩承馬腹而荷之,趨二十余里”[1],可見,苗生具有異于尋常之人的體能。
伴隨故事發(fā)展,逐漸累積的矛盾沖突推動著苗生還原虎身。苗生忽然來到龔生參與的宴席上,眾書生意欲以聯句為樂,苗生與眾人爭辯,反對無效后,只得參與其中。然而眾人所聯之句“漸涉鄙俚”[1],苗生再次反對,仍然無效,于是他“遽效作龍吟,山谷響應;又起俛仰作獅子舞”[1],通過此種帶有鮮明動物特征的反抗方式,初步警示眾書生。眾人停止聯句后,在酒醉之時,開始“互誦闈中作”[1],苗生厲聲斥責,然而,眾書生并未停止誦讀,反而是“更惡其粗莽,遂益高吟”[1]。此時盛怒的苗生“伏地大吼,立化為虎,撲殺諸客,咆哮而去”[1]。
《二班》中,作者將二班塑造成一個謙和有禮的人,二班與名醫(yī)殷元禮交流時,不僅“拱敬”作答;而且使用“仰山斗久矣”“敢屈玉趾”[1]等敬語。隨后,殷元禮借宿二班家中,當到達二班的居所時,發(fā)現二班“容軀威猛”[1]。殷元禮“又聞榻上呻吟”[1],二班道明邀請他前往住所休息的原因,即為老母治病。殷元禮為其診治,二班拿出僅有的食物,招待殷元禮??梢姡喑錆M孝心、知恩圖報。但已有部分細節(jié)提示讀者,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如“室傍巖谷,爇柴代燭”“燒鹿餉客,并無酒飯,惟肉一品”[1]等細節(jié)。
之后,作者引入新的角色,推進了二班虎身暴露的情節(jié)。三年以后,殷元禮進山途中,偶遇狼群,危難之際,兩只老虎及時出現,救下殷元禮。隨后,一位老婦人及時出現,主動向殷元禮打招呼,并道明“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嫗也”[1],殷元禮認出并借宿。殷元禮詢問上次家中的兩個男子為何人以及在何處,老婦人道明是自己的兒子,且早已前去迎接先生。結合殷元禮此前的經歷,讀者不得不聯想到二班實為二虎的可能性。
故事結尾,殷元禮醉酒后醒來,周遭的一切恢復如初,“四顧竟無廬,孤坐巖上。聞巖下喘息如牛,近視,則老虎方睡未醒”[1]。
2.人化虎型——《夢狼》《向杲》
《夢狼》中,白翁在丁姓親戚的帶領下,借助夢境進入陰間。丁姓親戚邀請白翁前去看兒子白甲的官署,按照常理,在官署中的本應是人,而當白翁來到白甲的官署時,看到的卻是狼,“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1]。白翁在準備吃飯時,“忽一巨狼,啣死人入”[1],白翁詢問白甲原因,白甲曰:“聊充庖廚。”[1]白甲對狼食人的惡劣行徑毫無遮掩,可知白甲之心早已幻化。白翁意欲離開,然而“群狼阻道”[1],在白翁進退兩難時,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1]。至此,白翁被嚇醒,回到現實之中。
白翁之夢是對現實發(fā)生之事的變形。在夢境中,白甲被金甲猛士打落牙齒,在現實中,白翁次子“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則醉中墜馬所折”[1],白甲墜馬的時間恰與白翁做夢時間相同;在夢境中,白甲默許吏役食人,在現實中,白甲的府衙“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1]。弟弟試圖勸說白甲回歸正途,然而白甲告知他官場訣竅在于:“黜陟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1]
《向杲》中,向杲的兄長向晟與當地豪強莊公子都喜歡妓女波斯,然后兩人發(fā)生沖突,向晟被莊公子打死。向杲一心要為其兄討回公道,先前往官府申訴,然而因“莊廣行賄賂,使其理不得伸”[1],隨后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力量解決,“惟思要路刺殺莊。日懷利刃,伏于山徑之莽”[1],莊公子得知他的計謀后,出行戒備甚嚴,盡管如此,向杲并未放棄。一天,向杲埋伏在路邊時,“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戰(zhàn)頗苦。既而烈風四塞,冰雹繼至,身忽然痛癢不能復覺”[1],他勉強起身前往山神廟,而他幫助過的道士恰好在廟中,道士的出現使他的復仇計劃出現了轉機。道士借給他布袍,向杲穿上之后,“忍凍蹲若犬,自視,則毛革頓生,身化為虎”[1]。向杲由人形轉化為虎形。此時,他先是“心中驚恨”[1],隨后想到“得仇人而食其肉,計亦良得”[1],可知,向杲雖已是虎身,但依舊有人性。隨后,向杲借老虎之身體,成功實現復仇愿望。
二、《聊齋志異》中化身型虎故事的突破
化身型虎故事的虎形象源于半人半虎的虎神?!渡胶=洝分幸延袑⑸竦挠涊d,如西王母:“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盵2]泰逢:“吉神泰逢司之,其狀如人而虎尾,是好居于萯山之陽,出入有光?!盵2]此時,虎神形象尚未實現人身與虎身的完全互化,可看作是化身型虎故事中主人公的早期雛形。
在漢魏時期,志怪之風氣興盛,漢代《淮南子·俶真訓》中有“昔公牛哀轉病也,七日化為虎,其兄掩戶而入覘之,則虎搏而殺之”[3]的故事,此故事情節(jié)較為簡單,且沒有獨立成篇?;硇突⒌墓适抡嬲诠糯膶W作品中出現,是在晉朝張華的《博物志》卷二:“江陵有猛人,能化為虎,俗又曰虎化為人,好著紫葛人,足無踵?!盵4]此時期創(chuàng)作的化身型虎故事情節(jié)略為簡單,篇幅較為有限。
化身型虎故事的繁榮期出現在唐代,此時期作品數量更多,宗教色彩淡化,創(chuàng)作者在描寫技巧上更加成熟,情節(jié)模式上更加豐富。如《宣室志·李徵》中,李徵忽然患病而化身為虎,藏身于山林間,伺機食過路之人。一日,陳郡袁傪經過此地,李徵從草叢中跳出,發(fā)現是自己為人時的朋友,隨即跳回草叢,可知,他雖為虎身,仍保留了人性。之后李徵用人的聲音與袁傪交談,道明了自己化身為虎的原因,并將內心對親朋好友的思念之情一并吐露,同時他對無法擺脫虎身之命運感到頗為無奈。此時期塑造的化身型虎形象已更為復雜與細膩。
宋代官修類書如《太平廣記》與《太平御覽》中也出現了化身型虎故事,晚明重新掀起尚奇之風,出現了《虎薈》《虎苑》以及其他新創(chuàng)作的化身型虎故事,然而,宋代至清代,較之巔峰期的唐代,化身型虎故事多延續(xù)傳統(tǒng),改進更新較少。盡管如此,將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化身型虎故事與有相似情節(jié)模式的《張魚舟》《封邵》《張逢》等故事進行對比,仍可發(fā)現蒲松齡對化身型虎故事的突破。
《廣異記》的《張魚舟》中,張魚舟晚上睡覺時,以為有人進來,天明發(fā)現是老虎,此時“虎舉前左足示魚舟,魚舟視之,見掌有刺可長五六寸”[5],原來是虎請求他幫忙拔掉腳上的刺。張魚舟拔掉之后,“虎躍然出庵,若拜伏之狀,因以身劘魚舟。良久,回顧而去”[5],隨后老虎接連送東西給張魚舟,以示感謝。這則故事與《二班》的立意相同,都是人為虎治病,虎及時報恩?!稄堲~舟》中,老虎以本來面貌出現,且是為自己解決問題;《二班》中,老虎化身為人之后為自己患病的老母請名醫(yī)?!稄堲~舟》中,老虎接二連三地送食物給張魚舟;《二班》中,老虎在殷元禮生死一瞬及時出現,且兩只老虎的母親依舊以人形出現,迎接殷元禮,并帶其到家里,在故事的結尾,老虎才還原為人形?!抖唷份^《張魚舟》,主人公更富有人性,雖有虎的外形,卻是為母求醫(yī)問藥的孝子形象。
《述異記》的《封邵》中,郡守封邵“一日忽化為虎,食郡民”[5]。《夢狼》與《封邵》有相似的情節(jié),不同之處在于,封邵忽然化身為虎,帶有偶然性,而白甲是在金甲猛士來索命之時才化為虎;封邵并沒有受到懲罰,而白甲在復活之后,在世人的嘲諷中度過余生?!秹衾恰分?,“虎官”白甲的身邊還有一群“狼吏”,作為“虎官”的幫兇。明顯,蒲松齡將封建官吏“食人”的本質刻畫得更為突出。
《續(xù)玄怪錄》的《張逢》中,張逢化身為虎也屬偶然,“忽有一段細草,縱廣百余步,碧藹可愛……遂脫衣掛樹,以杖倚之,投身草上……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5]。當他感到饑餓時,“意中恍惚,自謂當得福州鄭錄事”[5]。張逢所食之人與他并無仇恨;《向杲》中的向杲則是其復仇欲望達到頂點時,在道士的幫助下,化身為虎,所食之人乃是與自己有仇之人?!断蜿健繁砻嫔蠈懭嘶没癁榛ⅲ瑢崉t非?,F實地寫出了普通人在黑暗現實面前的無力感。
《聊齋志異》的化身型虎故事中,主人公內在的精神變化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實際動力。二班為救治老母化身為人,伺機接近名醫(yī)殷元禮;白甲醉心于官場,其外表雖為人形,但人形之下跳動著的是一顆魚肉百姓的惡虎之心;向杲執(zhí)著于為遭受不公平對待的兄長報仇雪恨,終獲道士的幫助,化虎吃掉了惡人;苗生無法忍受沉溺于八股文之中的迂腐書生,反抗失敗之后,化虎吃掉了眾書生。
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四篇化身型虎故事接續(xù)了化身型虎故事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其化身型虎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實現了一定意義上的突破,注重描述變形前后的因果邏輯關系,即故事情節(jié)的內在邏輯性,如何化身、為何化身成為蒲松齡關注的重點。
三、《聊齋志異》中化身型虎故事的情感傾向
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化身型虎故事極具感染力,這不僅因為蒲松齡十分注重故事情節(jié)的內在邏輯性,還因為其將個人的情感體驗與人生體悟編織進故事之中。
1.黑暗官場的體察者
蒲松齡生于明末,成長于清初,生活在朝代過渡、戰(zhàn)亂頻發(fā)的動蕩時期。清軍入關后,統(tǒng)治版圖擴大,急需補充大量官吏鞏固統(tǒng)治,導致官員選拔制度不夠公正合理,監(jiān)察制度有待健全。他曾憤怒地批判貪官污吏的惡劣行徑,如在《與王司寇》中提及貪官康利貞:“敝邑有積蠹康利貞,舊年為漕糧經承,欺官害民,以肥私囊,遂使下邑貧民,皮骨皆空?!盵6]
他用童謠體創(chuàng)作的《廷尉門》中,同樣揭露了當時官府黑白不分,權勢橫行的狀況:“夕陽斜,鼓亂撾;廷尉門,報晚衙。清若何?無纖瑕。雀有角,鼠有牙。公庭下,鬼含沙。堂上怒,血如麻。誰理直?相公家?!盵6]
1670年秋,蒲松齡在好友孫蕙的邀請下,開始了南游作幕的政治生活,這段經歷極大地開闊了蒲松齡的視野,他代孫蕙起草的《又示》中,曾直言官場的黑暗內幕:“公門之中,魍魎魑魅,智者難除,每一票出,未與被告見面,先要原告盡情,不則呵罵責難,無所不至,其中苦狀,備難殫述,到得一口氣伸,而自己之人品家私,已蕭索殆盡矣?!盵6]
蒲松齡體驗過官場的人際交往和運作模式,這使他深刻認識到封建官吏與普通百姓之間嚴重尖銳且不可調和的階級對立與利益沖突,從而能旗幟鮮明地展現出階級對立下真實的社會生活。
《夢狼》將官府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向杲》將官府作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環(huán)。故事中官府的形象無一例外是負面的,這與當時的實際情況相吻合,映射出其生活的時代真實的官場生態(tài)與官吏作風。
2.科舉弊端的痛悟者
1660年,蒲松齡首次參加鄉(xiāng)試,在縣、府、道三場中均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順利成為秀才,隨后參加鄉(xiāng)試,以失敗告終。之后近五十年的時間里,蒲松齡次次應試,次次鎩羽而歸。蒲松齡的不少詩詞反映了他內心的煎熬與掙扎。他曾創(chuàng)作《寄紫庭》:“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盵6]該詩飽含愁苦郁悶之情;晚年回首往昔時,也曾悲痛地寫道:“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誰知一事無成就,共作白頭會上人!”[6]科舉失敗成為蒲松齡一生難以釋懷的事。
蒲松齡堅持不懈地應試,但次次名落孫山,他在《與韓刺史樾依書·寄定州》中曾盡吐滿腔不平之氣:“握手話別,忘卻幾易寒暑,而蒼蒼者已化而白矣!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輸璧,不能自達于圣明,真令人憤氣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6]多重因素的疊加,使蒲松齡年近七十時才僅有歲貢生的資格。蒲松齡的一生幾乎都在應試,卻無法實現報效國家的人生理想,因此《聊齋志異》中有許多故事與科舉相關。
《苗生》揭露和批判封建科舉制度的弊端。龔生面對直率、豪放的苗生時自視清高,宴飲時,眾秀才深受八股文的控制與腐蝕而不自知,因此蒲松齡創(chuàng)作出苗生化身為虎吃掉眾書生的情節(jié),表達自己對科舉弊端的深惡痛絕和極度憤怒,不僅取得了極佳的藝術效果,而且也將作者內心的憤慨形象化地表達出來。
四、結語
蒲松齡僅創(chuàng)作了四則化身型虎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卻極具感染力。苗生與二班具有健康、純粹與美好的本心。白甲的凄慘結局和向杲的圓滿復仇是作者替百姓在精神層面贏得了勝利,使普通人受傷的心靈得以慰藉,是求償心理的一種表現。蒲松齡以幻抒憤,其創(chuàng)作的化身型虎故事,表現了其深刻體察黑暗的官場生態(tài)、痛惡科舉制度的弊端。在他的筆下,幻化這一藝術手法成為故事思想文化內核發(fā)生“質變”的必備條件,他將化身型虎故事的審美意義提到新的高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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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蒲松齡.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郭文靜,上海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