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論
厭倦了生而為人,
我持續(xù)善行,
是為了托生成世界盡頭的海豹,
想吃彩虹顏色的魚群就閉著眼睛吞咽,
想到水面礁石上睡覺
就敞著嘴讓口水滋養(yǎng)青苔,
如果厭倦了無所作為的海豹,
我還能繼續(xù)升華成水汽,
拂曉的橙紅陽光拂過蒼綠的松濤,
傍晚的玫紅陽光傍著垂地的靛藍云層,
我是熱與景致的透明通道,
過濾了生命的意義。
黑溪流動碎光
說起來,我從未見過仙人,
卻愛以井蛙之身,揣測閑云野鶴,
她們必須忍耐的,想必與寂寞無關(guān),
卻是吉祥的底色,或邊界之外的黑,
她們像是蔓藤,偶爾青蔥,偶爾夾雜裂帛的灰,
她們微笑則有如樹生繁花,
但樹已枯死,而花紅有毒恰似幻影,
我從未見過仙人,卻知眾生有情,
入深淵者方得解脫,這可真無從說起。
黃金國
和尚去沙漠,當然是為苦修,更出于愛美,
沙丘起伏,本就如同洋流,日落時余溫尚在,
沙粒細膩與否,都能鎮(zhèn)定從后顱到腳跟的
寒意,
若躺進沙里,死前所見的,是金黃海洋之上
的血色夕陽,
和夕陽消逝的瞬間,墨藍天幕上的璀璨星群,
所謂的美,怎會拘于掌心的鏡面,
天黑后世界清澈如冰窖,為肉眼所不能驚擾。
閉上眼睛才能看到
閉上眼睛才能看到的紅,據(jù)說是
血的顏色,望著自己的血才能平靜下來,
他閉上眼睛,對著電話的那一頭喘氣,
對著早已離他遠去的人,說起
街角的櫻桃樹,塑料袋里顫巍巍的水和金魚,
來租房的女人肩上積著厚厚的雪,
他總是這樣糊涂,分辨不清或新或舊的
記憶或是某時某刻的幻覺,
他以為自己還活著,活在年輕人
對怪獸和生活的恐懼里,撥通的電話的
那一頭,聽他說話的少女臉頰白皙手指柔軟,
他們曾在太陽落山前,用薄薄的毛毯包裹
彼此緊挨的膝蓋,慢慢陷入印在毯子上
的那些漩渦,那些邊盛開邊枯萎的血紅花朵。
那些消失的都還在
你遇見過街燈逐一亮起的
瞬間嗎,我們還在假裝彼此傾聽
卻正各自喪失著,維系生活的勇氣,
魯莽的人最好回避成群結(jié)隊,
失望的加速度在琴鍵的高音區(qū)
顫動仿佛迷失在風中的信號,
街燈何時亮起,我從未曾注意,
它們還會在固定的時間熄滅為了
遵守人間的秩序,你又能懷揣著糧食和水
走到多遠的地方或是多少年后
甚至多少年前,我在沒有街燈的拐角
撿到摔碎的娃娃,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縫補她
身上的裂痕而此刻,我終于縫上了
自己的嘴封閉了叛逃者的來路和去處。
滑 梯
如果溫度就這樣降下去,要小心,
屏住呼吸別嘆氣,太冷了,
大理石會飛散成粉塵,像蒲公英那樣,
也不要坐在敞開的窗邊遠眺,
你知道的,空氣里的水分會凝結(jié),
夜幕下閃爍的除了遙遠的星星,
還有無數(shù)微小的冰晶,如果溫度就這樣
降下去,世界會變得美麗,
死者保持不朽,生靈趨向遲鈍
為了抵抗滑行于皮膚之上的憂傷,
跳著舞的是刀鋒啊,想要落腳,想要扎根,
我們盡管沉睡哪怕傷痕累累,
所以,溫度必須再降下去,
直到一切還在顫動的都回歸平靜,
你要站到變遷的對面,捂著心臟發(fā)誓,
這就是絕對,是最亮的光正填滿最深的黑洞。
罔兩問景
有些人一輩子都不說話,她們是不受污染的,她們聽不懂人與人爭吵,卻能追隨河流里卵石的遷徙,日落后風向的流轉(zhuǎn),她們點起蠟燭,讓火苗代替舌頭耐心地舔舐這世界,火苗被鏡子送往遠方,就像是鐵籠里穿藍裙的公主踮起腳想要逃逸,可是萬物都有關(guān)聯(lián),不受污染的人就不會遺忘,遠去的光與她們掌心的疼痛共鳴著,星有相,地有形,她們的身體里有王國之外的法則。
落實思樹
真正的圓是不存在的,在這個殘缺的世界里。柳樹被風吹拂,對面是開花的橡樹,鵝黃的新芽與嫩綠的流蘇就像是鏡子兩端的紋飾醒來,就像是被分割的左手與右手仍在遙相呼應。牽著手的人已經(jīng)走散了,如果下雨那是因為圓形的甕在鳴響,如果這圓是完美的,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就能循著遠去的路回來,她們真的想要回來嗎?牽掛就是撕開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揭開這個殘缺世界的面紗,那么遺忘呢?我試著在災難之地種樹,柳樹和橡樹每年都在沉睡后醒來,它們比人類更接近真理,它們的不完美能夠被原諒。
乘虛登晨
如果不能擁有很多重人生,就像花瓣簇擁著花瓣那樣,至少我可以嘗試另一種聲音,說什么并不重要,河上的流光無意傾訴什么,砂石漸漸覆蓋雨后倒塌的樹并不意味著有消息需要被傳遞,黑頂白腹的渡鴉從不搭理闖入它們世界里的人影,好吧,我們也該放棄無謂的交談,我只是想要聽見自己用不一樣的聲音撫慰自己,撫慰和訓斥又有什么分別呢,我想要看見自己拾級而上漸漸遠去的背影,如果靈魂可以出竅可以緩慢地移動,就像懸浮在霧中的燈那樣,我對自己說:非人看燈燈看人。
霧與艾琳娜
我吃掉海邊的村落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我什么都看不見,我是霧,
我想要與叫作艾琳娜的女孩觸碰額頭,
她盤腿坐在熄滅的火爐前編織毛線,
她從后門走出廚房去倒簸箕里的紙屑,
她撕下面包一角擦拭畫布上炭筆的痕跡,
她已經(jīng)試過身上的圍裙但灰上加灰得到
更深的沮喪,
她們都叫做艾琳娜,我想要有多少塊額頭
就能伸展出多少根觸角分發(fā)安靜,
我沒有形狀,我可以綻放出無數(shù)嘴唇
卻不用來親吻,我也不喜歡手指和撫摸的輕佻,
我捂著太陽讓它虛弱成你無法投遞的情書,
收件人都叫做艾琳娜,世上叮當作響的鈴鐺
艾琳娜。
獨眼巨人和沒有人
皮埃爾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沒有人叫他皮埃爾,
他穿的襪子破了洞,
他的大腳趾可以調(diào)皮,
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嚴肅,
他睡在河邊的帳篷里,
只有在睡著后才有勇氣走進霧中樹林,
河水好像喧囂又好像很遙遠,
他不喜歡被埋在墳里,
因為沒有人來看望皮埃爾,
樹林的心臟好像在跳動又好像很冷靜,
火爐燒光了木屋,
火車穿透了冬天的田野,
皮埃爾握著大腳趾在沙地上畫陌生的城市,
那里,流浪漢用陌生的方言呼喚流浪狗,
皮埃爾什么都聽不懂,
他早已喪失了學習的熱情,
他捂住耳朵和眼睛,說這里沒有人。
獨眼巨人沒有父親也沒有孩子
我一無是處,只擅長
在夜深時無緣無故地嘶聲嚎叫,
幸運的我從未挨過打,
因為別的人都睡死了,或者死透了,
就像雨天其實看不見孤零零的月亮,
而月亮看不見天外彼此隔著巨大黑暗的星辰。
大家都坐船離開了,哪怕那些
比紙薄的船漏著水沉到了世界的另一邊,
所有的水都想要逃離
而所有的火都壓在了我的喉嚨底下,
可是什么能被壓住,你來告訴我,
你不是妖怪,你是我愛過的每一個人。
榮耀的分配也許有尊卑貴賤,
但痛苦和此刻我扭曲的臉偷偷尾隨你們
每一個人,
來吧,來跳舞吧,來吃糖吧,
你的雙肩上坐著兩個尚未出生就已被撕碎
的孩子,
你的手腕上刻著父親被燒成灰的鐘點,
父親不是我們的來處。
歌謠I
他說:我要去巴黎,
和流浪狗一起吃睡,
直到忘記人類的語言,
但我會等你,等你教我再次說話,
說一些只屬于我們的謎語。
比如:爸爸被吊死的那一刻,
整座樹林都變得透明,
誰都能一眼望見過去和未來。
爸爸的骨架是黃金,
樹林是燃燒的藍色火焰,
是上漲的海面或者下沉的天空。
又比如:我們要用手臂摟住手臂,
用胸膛緊貼胸膛,
用腿糾結(jié)腿,然后,
耗盡力氣的我們就一同迎接審判,
一根睫毛是抵擋不了洪水的,
兩根睫毛也改變不了什么,
那么,擰成絞繩的兩根睫毛呢,爸爸?
歌謠II
雨還沒停,我已經(jīng)去過巴黎了,
在電話里隔著可能是印度洋也可能是大西洋
還可能是太平洋怒吼的皮埃爾好幾年前就
死了,
我不是流浪漢更不是流浪狗,
我不會飛所以一直在坐火車甚至還有公交車,
我坐在椅子上睡覺就這樣橫跨整片整片的
大陸
因為哪里都沒有床,我也沒有枕頭
除非夢里的皮埃爾變得柔軟,
他已經(jīng)躲在石頭里好幾年了,
我有時用指肚摸石頭有時用指節(jié)敲石頭,
我說,你回去了嗎,你回到哪里去了啊,
你不許我掛斷電話也不給我寄山茶花,
我就要下車了,我就要抱著懷里的石頭去爬山,
可能是阿爾卑斯山也可能是阿巴拉契亞山
還可能是愛人們的尸體堆成的山。
艾琳娜皮膚黝黑,頭發(fā)雪白
她坐在馬路中間,臨時搭建的涼棚下,彈一架油漆就快掉光的舊鋼琴,風很大,蜜蜂不能接近開得太早的山茱萸花,馬路另一頭的酒館里外都擠滿了跳舞的人,但是她在彈另一首歌,一首除了她自己誰都聽不見的歌,她的頭發(fā)在風里散開,如果頭發(fā)能夠離開她的頭,像蒲公英的花萼那樣,未來的很多個四月里,會有更多的她生根發(fā)芽占領(lǐng)這座小鎮(zhèn)嗎,不要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邊彈琴邊對誰說話,大家都在這條街上等待日落,誰都不會連累誰,接下來的漫漫長夜可能會下雨,也可能會有燃燒的銅從天而降。
冰雹停息之時
這里隨時會下冰雹,清晨、正午或深夜,無論陽光明媚或是星光璀璨,都抵擋不住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從高空向人間投擲的冰雹砸斷了樹枝,砸穿了屋頂,敲響了銅做的喪鐘。我們可以忍受無趣的人生,甚至開始編造滑入死亡的秘密甬道,卻不想頂著腦袋上明晃晃的血窟窿去死,我們躲進地下巖洞,點燃鯨魚腹部和自己大腿上的油脂,又吞咽下太多烈酒以至每個人無論清醒或是昏睡都痛得痙攣。我們揮臂,我們跺腳,我們像冰雹那樣憤怒,我們也可能只是在跳舞,我們舉起艾琳娜讓她光著腳踩我們的肩膀和手掌,讓巖壁上滴落的血在她血淋淋的頭發(fā)里消失。我們哭著膜拜她比空氣更稀薄的身影:艾琳娜,艾琳娜,外面的冰雹什么時候才會停?艾琳娜的聲音像是血窟窿里爬出的白蜥蜴: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冰雹終究是要停的,因為天上終究是要落下沸銅的。
不想扎根的三色堇
我想要往前走,去羅馬尼亞、
保加利亞或者阿爾及利亞。
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怎么知道,
我想要往前走,卻拖不動自己的身子,
插在土里的花懶得開放更不用說費力討好誰,
它們是否還活著,要等到化雪后的春天,
我在過期雜志上見過羅馬尼亞姑娘,
她們的藍眼睛比耳環(huán)更閃亮,
我跟保加利亞姑娘在湖邊一起喂過鹿,
她們把花手絹纏在銀鐲上,
如果能夠往前走,我要向阿爾及利亞姑娘乞討,
她們舉起薄荷葉遮擋過于奢侈的陽光,
帶我走吧……過路的姑娘們……
你們都是自己把自己當成孩子寵愛的小媽媽,
你們拆散了地圖上的線索和帝國的城墻,
來呀把我拔起來,我不會跳舞,
但你們揪著我的長發(fā)就像是拉弓啊射箭啊,
往前走啊,去眼睛望得見的星空和望不見的
虛空。
重 生
被辜負了,即便只是在夢里,也仍然真切。
她的孩子們有搖晃在風里的卷發(fā),
她給我的圓形東西也許是鏡子或扇面,
我腳下的臺階通向巨大的回廊。
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宮殿里,
是誰,趴在穹頂上偷窺這里的升降,
升起的,是懸空的葡萄藤,
降下去的,是我們血管里的水銀。
她答應過什么,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手里曾經(jīng)有過什么,觸覺并沒有留下記錄。
離手的禮物命令回贈,她在槲寄生
纏繞的窗欞下攔住我——為此,我只能摔碎
她給我的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愛不是循環(huán)往復的平穩(wěn),被困的孩子
拍打著墻壁,她們急于出生,急于陷入
更寬廣的困境,為了擺脫這里的溫暖和潮濕。
那個寒冷又干燥的地方
光不僅有溫度,還有濕度。這里的光總是很冷,藍里帶著絲絲縷縷的灰,像是一件穿舊的衣服,或者咳嗽著的嬰兒。風慢慢地變得強勁,陌生的女人從頭到腳裹著圍巾自言自語,她在說些什么?她在說這里的光很冷,以致火燒著燒著就熄滅了,好在天還亮著,可是天亮著亮著就黑了,即便沒有光,這里也是干燥的,溪流在樹叢的那邊,水里的光有時是破碎的但這真的無所謂,我打碎了玻璃卻并沒有受到懲罰,我的手指被割破了,血慢慢地盈滿裂口并且溢出來,陌生的女人移開她的眼睛,她什么都沒看見因為光正在破碎,樹叢在風中簌簌作響,正在破碎的風把自己包裹起來成為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