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六十八了,須發(fā)都白了,像秋天水邊的蒹葭,亂糟糟的一蓬。
老范吃罷飯出門后,總能看到一個人。一個干干凈凈的小伙子,瘦高個兒,如同莊稼地里的高粱,頗有鶴立雞群的意思。老范走,小伙子也走。老范停,小伙子也停。小伙子如同老范的影子,亦步亦趨,形影不離。
這引起了老范的注意。老范“哎”了一聲。小伙子也跟著“哎”了一聲。老范仔細端詳小伙子,感覺眉目嘴臉,像幾十年前的自己,只是自己沒有這般高而已。老范說:“小伙子,你咋老跟著我呀?”
小伙子說:“我沒有跟著你?!?/p>
老范問:“那你是去哪里呀?”
小伙子囁嚅著嘴唇說:“四礦!”
“我也是去四礦!”老范像是想起什么,萎靡的身子頓時一震,“我就是四礦的工人呢!”
老范和小伙子所說的四礦,是一座破產(chǎn)關(guān)停已久的煤礦。煤礦地處冀南太行余脈一處盆地,往西看是山,往北看是山,往東看是山,往南看是條季節(jié)河。煤礦依山傍水,就建在山坳之間。若干年前,這里工廠、市場、俱樂部、工人村、宿舍樓、大食堂等一應(yīng)俱全,是附近農(nóng)村購置時興物品售賣農(nóng)業(yè)產(chǎn)品的集散地,更是比擬城市的繁華之地。甚至很多人自詡:“北京、上海、哈爾濱、四臺?!币馑际撬呐_能與北京、上海、哈爾濱的繁華比肩。四臺就是四礦。
老范在四礦當過裱糊工、瓦斯員、放炮員、檢測工、修理工,每天上班下井,下井勞動,一雙腳量盡了井下的巷道,走遍了井下的邊邊角角。哪有通風設(shè)施、哪兒回風巷失修、哪有監(jiān)測設(shè)備、哪兒風量不足,老范心知肚明,溝溝壑壑的腦回路像是一張礦井通風系統(tǒng)監(jiān)測圖。礦井的通風副總工程師姓張,老范喊他張總。張總個子矮,人胖,笑起來像彌勒佛,給人一種親近感。張總畫圖給他們講安全監(jiān)控系統(tǒng)傳感器安裝位置,老范看了看他畫的圖,說:“圖紙不對,后邊還有一道聯(lián)絡(luò)巷呢?!?/p>
張總說:“哪有回風聯(lián)絡(luò)巷?”
老范工作認真,與張總較真兒:“要有咋辦?”
老范和張總打賭,賭注是一瓶“趙國春”、一個豬拱嘴兒。喝酒要喝“趙國春”,吃肉要吃豬拱嘴兒?!摆w國春”好喝不貴,豬拱嘴兒彈牙筋道不膩。那是很多煤礦工人的最愛,也是最樸素的奢侈品。結(jié)局是張總輸了。張總忽視了采區(qū)后路那道簡易的密閉墻。密閉墻密閉的就是聯(lián)絡(luò)巷。愿賭服輸。張總買了“趙國春”和豬拱嘴兒,還額外加了一條狗腿。志滿意得的老范,感覺從沒吃過這么香的狗肉,從沒吃過這么彈牙筋道的豬拱嘴兒,于是就有點喝多了。老范問:“張總,我們四礦還能撐多長時間?”張總伸出五個手指頭,說:“最多七年。”
老范再有四年就退休了。他老了,沒想到煤礦也老了。可不,煤礦和他一般大呢。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能不老?老范這么一想,又于心不忍,心里說:“要是煤礦永遠不會老該多好??!”老范寧愿自己老去,也不愿煤礦老去。煤礦老了,那孩子們的工作該怎么辦?煤礦沒了,又該拿什么養(yǎng)活這方水土的人?
老范娶妻成家,孩子上學(xué),全靠的是煤礦。沒有煤礦的恩賜,就沒有他的今天。老范感覺虧欠煤礦很多,就退而不休,每天往煤礦轉(zhuǎn)一圈。從家到煤礦,要走五里路。煤礦的路壞了,他就義務(wù)鋪墊。煤礦的草荒了,他就無償割草。煤礦的樹被伐了,他就自掏腰包栽樹。很多人勸他:“煤礦已經(jīng)閉井了,人都走了,這么做還有啥意義?”
老范直腰抬頭,笑出滿臉皺紋:“我想保持煤礦原貌,要不那些離開的人,再回來的時候,就看不到煤礦原來的樣子了?!?/p>
老范甚至還走入廢棄的辦公大樓。那時候這棟辦公大樓是何等氣派啊!外墻都是寸許見方的瓷磚,藍白相間,均勻排列,看上去有些朦朧抽象,又有些花草寫意。老范上了二樓,來到一所房間。這是張總的辦公室,就是那個打賭輸了的人。那個人后來和他成了兒女親家。那個人的女兒,成了他的兒媳婦。煤礦的點點滴滴,都融入了他的血肉,成了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時候,小伙子和守門人跟了過來。守門人的眉毛胡子也都白了。他說:“范礦生,你咋又來了?”
老范看看守門人,說:“我在這兒上班工作,我憑啥不能來?”
守門人苦笑,“這里啥都沒了,再來還有啥意思?”他見老范不理他,又說:“你看看我,還認識不?”
老范仔細端詳守門人,搖搖頭說:“不認識。”
守門人尬笑,大聲說:“我是杜大海!”
杜大海是通風區(qū)的大班長,老范和他意見不合,甚至還大打出手一次。老范說:“杜大海年輕,沒有胡子,渾身是肉!你這么干巴的人,咋能是杜大海呢?”
守門人指指小伙子,說:“你看看他,認識不認識?”
老范又搖搖頭,遲疑地說:“不認識?!?/p>
“爺爺,我是您孫子,范家博??!您咋連我也不認識了?”小伙子哭了起來,說,“杜爺爺,您看我爺爺?shù)牟∮謪柡α耍谷贿B我也不認識了!”
老范得了一種叫阿爾茨海默癥的病,遺忘了家人,遺忘了朋友,卻沒遺忘工作過的煤礦。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人和事都老了,唯獨他的煤礦依舊繁榮興盛、蓬勃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