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甜瓜的姑奶奶

俺老家出產(chǎn)的甜瓜，熟了后青中帶黃，吃起來又軟又面，人稱“老面瓜”，大人孩子都愛吃。那時鄉(xiāng)下的孩子能吃糖果都是奢侈的事，饞了，就從家中偷個雞蛋拿到貨郎擔換糖吃，少不了挨大人的罵。那時家家自留地長的瓜瓜果果，就成了孩子的“零嘴”。

我娘出工掙工分，家里的二分自留地沒空拾掇，只好種上油菜，來年收點菜籽換油。眼看別人家的自留地上菜是菜，瓜是瓜，想吃啥有啥，我就跟娘嘀咕：“甭種油菜了，俺家也種點瓜果行不？”娘想了想，就點頭答應了。可哪有人手弄菜園呢？思來想去，娘想到了俺的姑奶奶。

姑奶奶在外鄉(xiāng)獨居，時年六十多歲，身子骨還算健朗，就是腰有點彎背有點駝，田間的活她忙不動，種種菜倒行。娘去一說，姑奶奶一口應承說：“我來好是好，就是給你家添麻煩了?！蹦镄χf：“多一張嘴，稀飯加瓢水就是了?！惫媚棠虂砹瞬]有吃閑飯，家里二分自留地的興種，她全給包了。

村東頭二寡婦不會興種菜園，她有個小名叫疤孩的兒子嘴饞，家里沒種瓜果，晚上就去偷摸別人家的菜園。那天晚上我在自家菜地解手，月光下看見一個黑影貓在那兒，頭上頂著一塊光光的大疤，上前一把給我逮個正著。疤孩慫了，磕頭作揖地求我不要講出去：“人家曉得我有這事，日后就不好做人了?！蔽也滤€有個小心思，怕大伙兒都盯牢他，就甭再想偷吃一丁點兒，肚子里的饞蟲也就難喂飽了。疤孩和我要好，吃得苦，我也不忍心讓他丟人現(xiàn)眼，只偷偷地告訴了姑奶奶。

疤孩說他來摘我家的瓜吃，是他聽說姑奶奶種的瓜甜。姑奶奶有一手頂呱呱的種瓜技術(shù)，人又勤勞，天不亮就起身忙這忙那，手不拾閑。早春時節(jié)，乍暖猶寒，還未到播種的時候，姑奶奶就穿上圍裙，拿著小鐵鏟子，把上年秋天和著草木灰攪拌粘貼在土墻上的種粑粑，一塊塊鏟下來放在柳條匾里，用手捏碎，吹去土灰，把留下來的瓜菜種子分別裝進小布袋，像寶貝一樣放起來。我捏起一粒瓜子放進嘴邊想嗑，立馬被姑奶奶阻止：“餓死不吃種。一粒瓜子能長幾個瓜呢?！钡诙焯杽傉者^來，姑奶奶就上了菜地，拾掇地里枯草爛秧，翻地曬墑，上足灰肥，等待下種。

又揀一個晴朗天，姑奶奶開始播種。她逐個在瓜埯里丟下幾粒瓜子，再抓把摻和草木灰的細土撒上、踩實。姑奶奶說，要是上黃豆餅肥更好，種出的瓜更甜。種子下地出苗后，除了吃飯睡覺，姑奶奶一天到晚就沒了閑工夫，除了種老面瓜，還種青菜蘿卜、辣椒豆角、黃瓜葫蘆。而我往往等不得甜瓜長大，就背著姑奶奶摘生瓜蛋子吃，可總是逃不過姑奶奶那雙看似昏花實則敏銳的老眼：“又偷嘴了吧？”

那年頭肚子實在餓得慌，生瓜蛋子緊長不夠慢吃。姑奶奶寬厚地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別吃壞了肚子?！庇幸惶旃媚棠虖牟说鼗丶遥箯幕@子里拿出一個黃澄澄的老面瓜，驚得我張大了嘴巴。過后，姑奶奶隔三岔五帶給我意外的驚喜，滿滿的愛意。俺一家人吃甜瓜時，姑奶奶也不忘給疤孩留下一塊，還時常給疤孩講些“小洞不補，大洞吃苦”的做人道理，手把手教他學種甜瓜，疤孩也爭氣，再不偷瓜摸果了。

鬧饑荒那年，姑奶奶因吃野菜害浮腫拉肚子，病得不輕，菜地也種不動了。姑奶奶想見我一面，就托疤孩來學校找我回家。那時我住校吃商品糧，吃不飽也餓不壞。疤孩走后，我趕緊向班主任請了假。

回家的路有四十里，盡是山路，還隔著一條河。俗話說“隔河不謂近”，我走得又累又餓。深秋的山野，棠梨的樹葉開始凋零，棠梨像一串串黑珍珠一樣掛滿帶刺的枝條，我雖愛吃它，但采摘可不容易，一不小心手就會扎上尖刺，我哪里還顧上這些，一路上邊走邊摘，嘴吃得像墨汁染過一樣。

一進家門，看到姑奶奶靠在床頭，腳裹在破棉被里，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她強打精神對我說：“餓了吧？我給你燒碗馬齒莧菜糊吃。”說了就要下床，我忙說：“姑奶奶，快歇著。我一路吃了棠梨，不餓?？?，我還給您摘了好多。”

姑奶奶高興地夸我說：“你這孩子就是孝順。棠梨樹刺兒尖，扎著你沒有？”“沒扎上，只是劃破點皮。您快嘗嘗吧?！惫媚棠踢叧蕴睦孢呅奶鄣毓緡佌f：“水冷草枯的，也沒啥東西燒給你吃?！迸挛揖趩?，姑奶奶學曹操玩“望梅止渴”的把戲，調(diào)侃我說：“往年菜園里甜瓜還沒有長熟，還記得偷吃生瓜嗎？”“記得，記得。怕您打我，吃了不敢講?！薄艾F(xiàn)在告訴你吧，后來我把生瓜齊著把兒埋進土里，上面蓋著枯草養(yǎng)熟，你哪能找得到？”我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怪不得呢！當時以為都被疤孩偷吃了呢?！?/p>

說話間，疤孩溜了進來，進門就吼道：“說我偷吃啥了？甭冤枉好人?！惫媚棠腾s緊打圓場：“說笑呢，你耳朵真尖?！惫媚棠贪淹诙床毓系氖掠终f了一遍，疤孩打趣道：“講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不頂餓，姑奶奶行行好，變個瓜出來打打牙祭，生瓜也行。”

姑奶奶嘆口氣說：“天無絕人之路。等我好利索了，明年開春多栽幾埯甜瓜，管你們吃夠。講好了，不要偷摘生瓜蛋子吃，真可惜了呢?！蔽液桶毯⒁粋€勁地點頭，爭相發(fā)誓：“誰偷吃誰是小狗！”姑奶奶浮腫的臉頰，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

我問：“娘呢？”“去袁家灣借糧了。”姑奶奶告訴我。袁家灣是我的大姐家，鄉(xiāng)間說走親戚，有時甭說哪門親戚，只說到什么地方就得了。大姐離我家有十來里。我看看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娘今兒怕是回不來了。

還別說，這會兒肚子真的餓了，“咕咕”叫的聲音，被疤孩聽到了。他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我?guī)闳フ沂??！辈挥煞终f拽著我往門外走，順手抓上一個籃子。走出門聽到姑奶奶在屋里喊：“早點回家啊?！蔽覀z“噢！”了一聲，便一溜煙跑了。

沿著田間小路走過兩個莊子，到一處茅草叢生的岡坡，就聽見溪流汩汩流淌。疤孩說：“到了?！闭f完他脫掉鞋子下了水，彎下腰，雙手在泥水中摸了一會，就逮住一條巴掌大鯽魚扔給我，讓我放進籃子。他說：“你是念書人，就不要下水了。”疤孩來回摸了幾遍，捉了不下二三斤野魚?；氐郊乙咽钦茻魰r分，我和疤孩趕緊剖魚，洗魚，燒魚湯。忽地想起春上在屋后荒地種過幾棵高粱，它們早該結(jié)穗了。夜色朦朧中，繞過山墻，我好不容易在雜樹叢中找到一棵高粱，也不管熟不熟，就連根拔起，整棵兒扛著回家，進門就朝姑奶奶喊：“高粱，高粱！”姑奶奶趕緊挪下床坐到板凳上，幫我把高粱穗子剪下來，用手又搓又揉，搓下了半碗高粱米。又用搟面杖把高粱米連皮壓成糊，做成手掌大的兩塊餅，放魚鍋邊上烤熟，招呼我倆：“快來吃?！焙攘唆~湯，吃了高粱餅，疤孩臨走時，姑奶奶又給他娘捎回幾條魚。

第二天，娘從大姐家?guī)Щ匾话衩酌?，忙著給姑奶奶煮了粥。娘盛半碗粥給我，其余的都盛給姑奶奶。姑奶奶要分點粥給娘吃，娘說：“我在袁家灣吃過了?！惫媚棠屉p手捧著碗噘著嘴唇吸溜一會，碗就見了底兒。

打那以后，姑奶奶的病一天好過一天，不久就消腫了。娘說姑奶奶年紀大了，不再讓她下地種甜瓜，自留地又改種油菜。我那時在外求學，疤孩家的甜瓜成熟了，總記得送給姑奶奶嘗嘗。

姑奶奶在家喂雞養(yǎng)兔，活了七十九歲，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也算是高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