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寧縣大安鄉(xiāng)榅坪村,妻子舊家所在。大安鄉(xiāng)與浙江省接壤,榅坪村靜謐地藏在浙閩丘陵的最深處。驅(qū)車從壽寧縣城出發(fā),不一會就進入無人家的山里,經(jīng)幾道分叉,行至難以會車的村道上,榅坪村就近了。
榅坪是一小片平地,二三十戶人家在北坡上安居,南面的田野接入山泉水種植單季水稻?,F(xiàn)在是冬天,田里只剩下枯灰色的稻梗,鴨子和鵝漫不經(jīng)心地在田中央行走,在池塘里游泳。村子的后山上夾種著茶、棕、竹、松柏,偶爾有一兩棵果樹,品種大多是柴梨和柿子。柿子沒人摘,像小小的紅燈籠一樣掛在沒有枝葉的樹上。
榅坪村水多,山泉從家家戶戶房前院后流過,冬季的流水聲給人清冷的避世感。舊家的院子里,父輩用磚頭砌了一個水槽,山泉水終年不停歇地灌入,時常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天井里架著幾根椴木,它們身上有時會長出個頭不一的香菇,妻子的堂兄會從縣城來舊家采收。
這棟由泥土和木材建起的三合院,看起來老舊,但依舊承載著家的功能。妻子常和我說起老宅的故事,這里能輕易捕捉到她童年的影子。在過去的很多年里,我未曾想象,將和我走過一生的人在彼此不認識前會相隔這么遠。認識她以后,我常把她想成是大山里的精靈,具有十足的草木氣質(zhì),像她的姓氏、她母親的姓氏、她外祖母的姓氏,都和草木有關(guān)。我像一個突如其來的訪客,這里的土地、這里的山林、這里的人都熱情地接納我、款待我,于是我感懷她,并愛上她,我對于這片土地的情感不亞于對于我的家鄉(xiāng)。
妻子一家搬離舊家二十余年了,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回來看看,前兩年我們結(jié)婚后,我會陪著她回到這里。去年,妻子的伯父放下所有工作,回到舊家養(yǎng)老。他養(yǎng)了上百只禽畜,將拋荒的園地撿起,搭了幾個簡易的蔬菜棚子,開始了小農(nóng)生活。有了人居住,這棟老宅就更有家的樣子了。
年初,壽寧下了一場雪,偏北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積雪近半米深??h政府辦公樓前的夢龍廣場上,一群群玩雪的人笑著鬧著。今年的春節(jié)晚,二月還沒到,福建進入了雨季,整個省份都浸潤在初春的水汽里。壽寧的櫻花開得滿城都是,即便下雨,街上依舊人來人往,年味在這小縣城里如同初春的水汽散漫開來。
回壽寧那會兒,我和妻子舉著一把雨傘在縣城街頭散步,路過一家冒著熱氣的米制品店,小小的店里聚著不少人,制作著過年的米食。
壽寧過年是要做溡的?!皽摇保诟=ㄒ鉃槊字频氖澄?,可以是米漿油炸或煎制的餅,也可以是稻米舂搗的糍粑,壽寧的溡屬于后者。壽寧縣海拔高,榅坪村高近千米,稻子成熟得晚,當年采收的稻谷到過年時也才幾個月。當年的稻谷泡發(fā),加上草木灰浸染,用杉木飯桶蒸熟,放到石臼中舂成團子,搓成寶瓶狀,成品叫黃粿。
過年回到榅坪的事由常常是舂溡,這是一家人都搞不定的活,常常要叫上周圍鄰居一塊幫忙捶打。作為外地新女婿,我常受到親戚們的邀請去舂糍粑。他們并不是希望我多出力,我常常是接上木槌舂了二十來下就會被喊停,他們更享受于我這個新人在歡聲笑語中以一起勞動的方式融入這個家。
小錘換大錘,嘿咻嘿咻聲中,一臼臼糍粑被舂得綿密緊實。婦女們將剛舂完的糍粑揪下來,用筷子割成小塊分在碗里。后廚里,油滋滋的五花肉湯在鍋里沸騰,肉香夾雜著蔥香充斥著整座房子。剛舂完糍粑的男人們拿起碗筷,排著隊來到灶前,舀起一勺肉湯澆在糍粑上,走到院子外曬著暖陽吃著樸素但美味的犒勞飯。
平常的手法與食物,米食的素潔和肉湯的滋味融合碰撞,極致的味覺享受僅在時間意義上的此刻以及空間意義上的此地才能生成。這或許是年味的奧秘,在食物和親情中,這大山里的年有了具體的樣子。
妻子家和我家相距三百余公里,近十年前壽寧縣通了高速公路。自從我們認識以來,從我的家鄉(xiāng)莆田去壽寧就不是一件難事。在更早之前,遙遠的兩地有一條省道相通,即福建202省道“犀湄線”。公路起點位于壽寧縣犀溪鎮(zhèn),終點在莆田湄洲島文甲碼頭,這一頭一尾,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串起了我和她的愛情。
我們故事的另一半發(fā)生在湄洲島白石村。那是一座海上村莊,海岸線不斷遠去,海面上建起房子,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像候鳥一樣把島嶼當作溫柔的歇腳處。從壽寧回到湄洲的那天,年的腳步已經(jīng)近了,在外經(jīng)商的哥嫂一家和父親還沒回來。作為一位小學教師,妻子擁有漫長的寒假。在家的時日,她綁起圍裙,穿梭在這棟石頭房子的里里外外,分擔著母親的家務(wù)。妻子在娘家是被寵大的,不怎么擅長做家務(wù),我常開玩笑說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但她嫁到湄洲以后便極有擔當?shù)財]起袖子,陀螺似的忙碌起來,村里人對她交口稱贊。
湄洲島的年和壽寧是不同的,作為媽祖文化的發(fā)源地,湄洲島沉浸在濃厚的信仰氛圍里。海邊的年漫長而熱烈,從臘月底到元宵節(jié),都可算是年的范疇。年前辭神、年后迎神,除了應(yīng)對一大家子的日常飲食,也得分出不少工夫去“拜拜”。
母親一向重視祭祀,她總能將供品處理得精致大方,擺在供桌上就能收到不少好評。供品所搭配的祭器是我在結(jié)婚那年置買的,當年我和友人走遍了一個陸上的竹編專業(yè)村,找了一個手藝絕高的老藝人,定了兩副共二十個小竹盤,這種盤子用我們這兒的說法叫“祭盤”?!凹辣P”大約五寸,編成后施以紅、黑兩色大漆,它美觀秀氣、結(jié)實耐用,是可傳家的物件。收到“祭盤”后,我煩請友人用金漆在底部以正楷寫上“壬寅仲秋陳建雄記”,這也算是送給自己的一份結(jié)婚紀念物。
湄洲島上的供品頗為講究,食物在碗中或“祭盤”上需高高壘起,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樣,用宋代人的說法叫“高饤”。做這樣的供品是費時的,不同的食材有不同的堆砌方式。在祭祀的前幾天里,母親就叫上妻子一起制作,她們穿針引線,將蓮子、紅棗、花菇一粒粒串起,盤旋于“祭盤”上,最后在頂上放上一朵針織的紅花,這樣就可算是完成了。
白石村祭祀的高潮發(fā)生在正月十三那天,當天中午村里人穿著盛裝組成一支支民俗表演隊,抬著神像浩浩蕩蕩穿過大半個島嶼前往媽祖祖廟“請香”。當隊伍帶著圣地香火回歸時,村里的女人們便挑著大擔小擔的供品來到社廟里“接媽祖”。
“接媽祖”要連續(xù)祭祀五六座廟宇,是個體力活,母親當家以來都由她執(zhí)行。今年我們變更思路,由妻子開車載著供品帶母親去宮廟里“拜拜”。妻子像個小跟班尾隨其后,好奇地看著身邊發(fā)生的一切。
每年元宵期間,我都忙碌得很,自從十幾年前學了打鼓,兩只鼓槌便牢牢黏在我的手上,十三“祖廟請香”、十四“媽祖過游”、十五“元夜游燈”,妻子陪著我司鼓。她和我一樣好熱鬧,村里的元宵活動她一場不落。她為少年人扛著神轎追逐而尖叫、為梳著湄洲女傳統(tǒng)發(fā)髻女性而贊嘆、為島民對媽祖的虔誠而感動,湄洲島給予她從未有過的新鮮體驗。
元宵的鼓聲響了三天,我的節(jié)拍和里人的腳步同頻,我們行進在春天的大地上,璀璨的煙花在夜空綻放,炸裂的鞭炮在身旁跳躍,我感到渺小又自由,和妻子在歡聲笑語中享受著鄉(xiāng)情和親情的迸發(fā)、洋溢。
鼓聲漸定,日子還在前進,眼看春深,又是該插秧種田的時候了。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