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4月,小區(qū)里的紫葉李樹,開滿粉白的小花。我用輪椅推著九十歲的母親,從花樹下經(jīng)過。也有玉蘭樹,開白的或紫色花;還有粉紅色桃花,挨挨擠擠。當然,偌大的小區(qū),還有其他樹,以及高矮不同的灌木。四五月間,它們開花或不開,枝葉,無一例外在日漸繁盛。
5月末一天,推著母親,再經(jīng)過紫葉李樹,發(fā)現(xiàn)地上鋪了不少紫紅色小果,霎時兩邊都是紫葉李樹的甬道,因為那些小果的飛身撲落,增加了野地般斑斕的情致。結(jié)得密集自行淘汰的小果們,將它從其他樹里凸顯出來,率先將次第要來的夏日浩繁引給人看。
將輪椅停下,我彎腰撿起一個,瞧它生澀的模樣。滿地的落果,像一地叫作“落果”的花,寂寂然,開放在一片綠蔭下。
又一日,那條甬道,已不著一物。掩在樹上不肯再飛身撲落的果子,正沿著時間軌道,長成它最終該長成的樣子。我推著母親,日日從它們的身邊經(jīng)過,豈不也在沿著時間軌道,在走人間的路。
坐在我們家八樓客廳的窗口,母親望出去,說,那棵大樹結(jié)的果真多,不知好吃不好吃。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是棵法桐,哪有什么果子,只是很多樹葉在陽光的反射下明晃晃在其中,和暗處的樹葉相比,狀如果實。
挨著那棵法桐,也有條甬道,兩邊也都是紫葉李樹,因為在樓前,日日從窗口望得見,和母親就很少走去那兒。
6月之前,從窗口望去,紫葉李樹的葉子帶些暗灰,樹干不粗壯也不頎長,很不起眼。即便在花期,那種粉白也并不顯得多隆重多引入注目,所以在母親的眼里,每次望出去,還是那棵高大的法桐先吸引到她。小腦萎縮時常糊涂的母親,會一次次將我糾正給她的話忘掉,說,你看那棵大樹的果,結(jié)得真多。
有一次,看那棵樹看得倦了,母親移開眼光,將遠遠近近的綠植都瞧了一遍,開口總結(jié)似的道:這個園子不小。這句話從九十歲的她的嘴里說出,真像從遙遠歲月里瀝出,粘帶著舊時日里的風塵。
以前,鄉(xiāng)下的老家,房屋后面就有一個園子,不大,純粹野園,長著雜草和一些樹。園子那扇用鐵絲當鎖箍繞在鎖扣上的舊木門,對那時還是孩子的我來說,打開它會略微麻煩,就搬個凳子到墻根,踩住,扒住墻頭爬上去,跳下去,然后犄角旮旯,胡亂獵奇一通。要出去,就蹭蹭幾下爬上墻邊的樹,借它踩到墻頭,隨后咚的跳下。誰知道那時我有多么野性,母親又多么年輕,但同時有多少生活的艱辛需要她不得不伸出手,逐一攬接過來。
當她說“這個園子不小”的時候,不知腦海中驀地閃過那個舊園沒有。
2
日日,母親要在窗前坐上幾回:早上起床,午后,或任意其他時間。行動緩慢吃力,沒有什么特別需要她做的事,她就蹣跚到這屋蹣跚到那屋,最終,又會找去窗前。我忙起來無法陪伴,她就臉朝向窗外,寂寂地坐著。
坐著的椅子,每天都在窗前放著,是她的專座。椅面,我特意鋪上了一塊軟和的棉墊。
她可真愿意坐在那兒。不,應該說,于她的閑坐,那兒最合適不過,因為除此,沒有別處可以如此放遠她的視線,聊以慰藉打發(fā)一段一段的時光。即使我推著她剛剛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完一圈。那又怎樣呢。人一生的末尾,舉手投足間無能為力,若再加舊時代男尊女卑帶給識見的受桎而一路影響,還有小腦萎縮的日漸侵襲,這些無不雪上加霜限制住母親,最終將她置于促狹之地,于是活著的世界,只剩下單調(diào)和匱乏。她像囿在黑暗里的一只困獸,出于本能,在竭力尋求有著豐富光源的外界??蛷d里的大玻璃窗,恰恰在給她這種可能。
寂寞,在那時稍稍遠離。
寫到這兒,有必要提提父親。當我用輪椅推著母親在小區(qū)的花間和樹道中穿行,他在家中。確切說在床上。來我們家居住的兩個月后,他摔倒,右股骨粗隆間骨折,手術(shù)后只能局限在床上,等待慢慢恢復。下午我推著母親出門前,就會扶他坐起,倚靠床頭,換個姿勢休息會兒。我想說的是,與母親不同,比母親還年長兩歲的他,一點兒不用擔心他會寂寞。搞了一輩子文藝創(chuàng)作的父親,除了活動受限,其他,不用擔心什么,也無需別人陪伴。
他讀報紙,看電視。耳背,交流時,他若實在聽不清我說什么,我就在一張紙上寫給他看。他不愿戴助聽器,不想聽到小機器有時傳出的哧拉一聲的雜音,他想要自然狀態(tài)??措娨?,只要屏幕下方出現(xiàn)字幕,這就足矣。什么也不讀、不看,照樣有質(zhì)量打發(fā)一段時間。微微蹙著眉頭的凝神靜思里,誰知道正在翻涌著什么呢。
但知道,他無比愛著母親。是有愧怍要補償?shù)哪欠N愛。他早年工作在外,家里農(nóng)活和上有老下有小的一攤子,全由她來擔。他知道她的不易。可是艱苦的大時代的洪流中,每個人都一骨碌一個跌地向前走,誰又容易呢。就像萊昂納多·科恩在他的《頌歌》里唱的:“一切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p>
有些年頭了,母親生日,父親都會張羅去飯店過,他自己的生日,卻不接受同樣的提議。過慣了節(jié)儉和清靜日子,他只愿把排場和熱鬧給母親。母親呢,是多么順和的一個人,怎么樣她都愿意,怎么樣她都接受。這愿意這接受里,除了性情使然,還有人生經(jīng)歷的影響,這對認知方向的塑造不無關(guān)系。母親幼時家境,并非糟糕,我的外祖父,是上過私塾的人。至他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到了讀書年齡,他卻只將兩個兒子納入他親自培養(yǎng)的私塾之列,兩個女兒,只能在旁,邊做其他活兒邊眼巴巴看著。
這是母親年老,我們母女倆坐在一起閑談,她不止一次跟我講起的事。幼時的記憶根深蒂固。至成年結(jié)婚后一人在家獨當一面挑起重擔,又不得不時有面對窘困、一時無處訴說的委屈繼而自行消化的能力。不堪的回憶里,有件事,至今說起,仍心有戚戚。成家不久,還未單獨立戶,與大伯家在一個院里居住。有天母親外出干活,大伯家一只雞進到了屋里。進到了屋里的雞,不幸啄食了置于角落的滅鼠藥死掉,等母親回家,伯母已經(jīng)滿臉怨怒等在那兒……第二天,母親出工回家,剛邁進屋一只腳,就被眼前所見驚駭?。旱厣蠙M三豎四躺滿死雞?;偶敝兴D(zhuǎn)身跑去伯母屋里,講說情形。伯母呢,斜睨了下母親,冷冷地說,不是饞雞了嗎,去吃吧……伯母,徹底誤解了母親。
“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在當時生活皆拮據(jù)的兩個家庭間同樣適用。并不代表伯母對母親有多大過不去,只是沉重的現(xiàn)實,將眼前原本明亮的光束遮蔽??墒菍τ谀赣H,那樣的驚駭、那樣的有口難辯造成的身心沖擊,會有多烈。多烈,她也只能在心緒漸平后領(lǐng)受?!皖^不見抬頭見,日子還得過下去,除了咬咬牙領(lǐng)受,還有什么能比得過化干戈為玉帛的方式。
3
到老年,腦萎縮帶給思維的時?;煦纾赣H順和的一面更趨凸顯。這樣的凸顯,很大部分,是懵懂的孩童般依賴他人的成分,而屬于自己的意愿少得可憐。她已習慣依賴我,飲食,作息,外出,以至看哪一個電視頻道。有時我?guī)讉€頻道來回切換征詢她的意見,她說,看哪一個都行,反正我也看不懂。
人就是這樣奇怪,于我,她的依賴反在增強著我對她的依賴。須臾不可離的依賴。我知道,這樣的依賴,到底,出自對衰老無法阻止的悲憫,和生命盡頭不知何時就要到來的焦慮、惶恐。多一次與她親近,就多一次和血脈承接的溫暖生命的交手,是一份滿足的得到。
就像母親時常要坐在大玻璃窗前,望出去,得到的一份滿足。
可是,母親不知道6月底,窗外不同于以往的另一番景象,將會怎樣生動地來到她的面前。
先說6月初的一天,下午,窗前,不單單坐著母親,還有父親。父親坐在輪椅上。兩人第一次在那兒面對面坐著,也一同望著窗外。他們中間,是一個方形高木凳,凳面,放著茶壺和兩個茶碗,我給他們分別斟上茶水。那天他們特別愿意說話,興致好。我坐在旁邊,時不時要做他們的傳聲筒,音節(jié)放慢,音量提升,將話語準確傳遞給對方。
父親有些話,不光說給母親,還說給我聽。他說,栽棵葫蘆靠著墻,養(yǎng)個閨女靠著娘;他說,一畝地有個場好,一百歲有個娘好;他說,甜不過蜂蜜,親不過母女……這些他不是頭一次說。不是頭一次,我也裝作認真在聽,且打開手機,在備忘錄里記下,誠心誠意配合他的興致。要知道,這興致的前提,是他的好心情——自己腿傷恢復指日可待,他特別在意的老伴看起來身體也不孬,沒有理由不值得高興。
可是,有誰會想到,那天我們仨那么其樂融融坐在一起,原來是有一人將要告別這個世界,那個下午,是留給我們的最后的溫情聚首。接下來,像原本牢固的三腳架突然被拆掉一邊,只剩支離和破碎。
支離破碎,始于兩天后的夜間。母親左腦突發(fā)大面積梗塞,住院16天后,溘然離世。事實上,住院的16天,只有9天我跟她在一起,另外7天她在重癥監(jiān)護室,無法相見。而那9天,是怎樣的情形:喪失了說話和肢體的交流能力,甚至思維也不存在,似植物人一樣躺在病床上。這還不算,還有疼痛的不斷接收:插鼻飼管,機器吸痰。吸痰,細長橡膠管,從嘴里伸入咽喉處,或從鼻子里伸入咽喉更深處。陪護的我們,還要遵從醫(yī)囑,每間隔兩小時,就要有一次較為用力的叩背。將五指并攏呈弓形,快速從下向上、接連不斷叩拍,以利讓痰液和氣道分離,促進排痰??蓪τ谏眢w虛弱的母親,每次五分鐘的叩拍,是怎樣一種極不舒服的煎熬。僅有的表情和聲音,就是在疼痛突然襲擊身體的時候出現(xiàn):眉頭蹙起,嗓子里被迫發(fā)出哇啊的低鳴。除此,我們守護著的母親,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出現(xiàn),像守護著一床寂靜。
6月8日入院,6月23日病逝。
那天,暮色四合中,在病房外的樓梯處,母親入殮。殯儀館的車到達,抬進去。母親,最后一次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醫(yī)院。
25日,遺體告別,火化。
行動尚不便的父親,在得知母親去世的那刻,坐在床沿上,身體虛脫,兩手勉強支住床,只哀哀地說了一句:換上壽衣后,拍一張照片給我看看。
4
6月8日到23日,16天,從月初到月末,時間行進下,月末的窗外,有它獨特的氣象直抵眼前:紫葉李樹,叢叢葉間,分明出一簇簇果實,玲瓏,紅艷。即使在花期也并不顯得多隆重多引人注目的它,像當初那一地落果的剎那凸顯,它又變得惹人注目。隔著并不十分明凈的玻璃窗,且窗與樹之間還有一段距離,但那種紅艷,一點也遮蔽不了,燦燦爛爛,招搖在葉間和枝頭。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到了那些樹下,仰起頭,看那些果子。他們是為摘果子而至。起先,不太用費事,有男人起身向上一跳,抓住一根枝子,拽到低處,就可以收獲些許。后來,較高處無法再用此法,就有人擎了撈魚用的帶網(wǎng)兜的長竿,伸到樹上,一下一下?lián)浯颍M切┕麅郝渚W(wǎng)。撲打中,有的會落入里面,有的,則會越過網(wǎng)兜簌簌掉落在地。掉落在地,就俯身拾起,放到備好的筐或塑料袋中,不想遺失任何一個。
沒有此類法子的人,就會想到晃一晃那些樹。兩手把住,頭仰著,身子快速前后抖動,極盡氣力去晃。不負所望,果子,會次第落下幾個,接著就撿了去。撿了去,有時便就地站著,衣角上擦擦,咬到嘴里吃掉。
又有人來晃。再有人來晃。近一周的時間,那兒真是熱鬧,大人,孩子,一撥撥來,一撥撥去。人走凈了,鳥兒們就加入進去,在樹下灰撲撲甬道或淺白色磚石上啄食沒人要的殘果。落果汁液的噴濺,鞋子不小心踩踏,樹下一大塊地方就有了斑駁的果漬,一場場雨來,也很難將其沖刷掉,除非等待,等待有非凡耐力的時間將它帶走。
抬頭望望,抱住晃晃,再也沒有辦法讓果子從樹上到手時,就有人不甘心空手回去,往前走,或轉(zhuǎn)身,踏入旁邊長滿冬青的灌木叢,彎下身子,在里面找尋果兒的遺落??此麄児诶锩鎸碚胰?,不知道的,會以為是在里面勤勉工作的園丁。
每次,我癡癡地站在大玻璃窗前,望向外面,看這些事情的發(fā)生。癡癡里,身體在被掏空,像落在懸崖邊一片輕薄的葉子,稍微一陣風,就會跌入萬丈深淵。我知道,空落和癡癡里,是我無盡的抱憾。我身體似被釘在窗前,移不開絲毫,完全被“抱憾”細細密密包裹。我抱憾這濃郁的人間煙火的發(fā)生,再沒有喜歡望向窗外的母親來見證和參與。
若像往常,她坐在大玻璃窗前,望向6月末的窗外,眼睛里該會怎樣充滿新奇。那實在能給她平日略顯單調(diào)的視野,增添一抹又一抹生動的色彩。
若像往常,我推著她,也一定會走去平日少走去的那些紫葉李樹下,加入摘果子的行列,嘗嘗那些吸引了一撥又一撥人駐足的野果,到底何種味道。
可是,如今少了母親凝視窗外的那雙眼睛,縱有萬般誘惑,我終歸沒有絲毫欲念,去靠近那些樹,那些果子。
非但如此,獨個兒經(jīng)過樓洞出來進去,怯于遇見那些已經(jīng)熟悉起來的鄰居。我擔心他們詢問,詢問怎么不見了老太太。往日,我推著母親,在電梯里與他們常常相遇,久了不見她出現(xiàn),總是一件異常的事。母親在那晚入睡之前,看起來多么健康。我忽略了潛在疾病會猝不及防發(fā)生,發(fā)生后,又低估了它的兇險程度,沒能及時送往醫(yī)院。我像個罪人——沒照顧好母親的罪人,不小心把母親弄丟了,再也找不回。
想起了契訶夫的一句話:生活里是沒有主題的。一切都摻混著:深刻的和淺薄的,偉大的和渺小的,悲慘的和滑稽的。
契訶夫在無情解剖生活的時候,具有了悖論式的思考:生活沒有意義。但他還是堅信:不尋找生活的意義,人無法生存。就像母親生前,思維已不能算一個正常人的她,沒事就找去窗前坐下,窗外的世界成為她不可或缺活著的組成部分。消失了窗外觀望,如同半遮蔽住她的眼睛,世間流動隨之就會暗淡許多。
父親晚景的生活圍繞著母親轉(zhuǎn)。她喜他喜,她憂他憂,她健康平安,他心氣豐足。她去了,他心氣豐足的壁壘轟然塌掉,只能再一點點艱難建立。若有理由促使他這樣做,除了本能,還有我說給他的話。我說,爸爸,好好注意身體,我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再不能失去您。
而我,一度悲痛得難以自拔。也在悲痛母親留在世間痕跡的漸漸消失。衣物燒掉。戶口注銷。某天,擦拭床角地面,發(fā)現(xiàn)靠近地面的床體上,母親拉肚子時不小心噴濺的幾滴便溺液。那個位置,曾放置母親的專用馬桶。液滴早已凝結(jié),卻無不立刻出現(xiàn)與此相關(guān)的鮮活過往。
拿紙,一點點去擦,悲傷下淚眼婆娑:再也無法為她做什么。
又一天,木質(zhì)飯桌一側(cè),雕鏤的紋路間,在我擦抹桌面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細細碎碎落沾的飯粒。母親都是坐在那側(cè)吃飯。吃飯曾特別干凈的母親,到年老,孩童樣回歸,動作已做不到很好掌控。
一點一點抹掉。
5
留在世間的痕跡,消失,也在出現(xiàn)。
母親去世一個半月后的8月初,我愛人去了一趟他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老房子,回家,帶回幾串葡萄。是老房子里的葡萄樹所結(jié)。當初,母親栽下它,勤于照護,一年一年,成為當季食用最放心和可口的水果。如今,又一茬葡萄成熟、出現(xiàn)在眼前,卻是物是人非的殘酷現(xiàn)實。
樹,和老房子同齡,就長在母親房間的窗外。即使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它四處伸展的虬枝、不斷拂動的繁葉。若干個夜晚,在我吃過飯離開老房子之前,就站在窗外的葡萄架下,望向隔著一層玻璃和薄薄窗簾的屋內(nèi),直到母親磨蹭會兒,將電燈熄滅,睡下,才會放心走開,回我們小家。
磨蹭的那段時間,母親往往要鼓搗下那方窗簾。窗簾稍小,不能很好遮到邊緣窗框處,她會將她的拐杖豎起到窗臺,壓住并撐扯下窗簾,讓它往窗框處靠靠?;蛘呃_旁邊方桌的抽屜,從里面扯出個塑料袋,將窗簾和窗子最末一根護欄綁結(jié)在一起。到現(xiàn)在,那根護欄下端,打著結(jié)的塑料袋還在,一豎溜兒五個。
當然,在母親要那樣做、慢步移向窗子時,站在窗外的我,要蹲下去隱蔽,不讓她在搗鼓窗簾時冷不丁看到個人影,那樣會嚇她一跳。窗外朦朧的暗影中,我是一個窺探者,探向窗簾那邊影影綽綽的母親。那時堂屋門關(guān)好,父親已到他的房間睡下,寂靜的夜晚,我和母親,一層窗子隔開的內(nèi)、外,因為不想讓她知曉窗外的我,而忽然覺出之間距離相隔的遙遠,儼然以窗子為界,切斷了時空的相接,從而千溝萬壑般阻擋住接近她的腳步。
另一扇窗子。我站在窗外。沒有遮著窗簾,我一下子望到了她。那時,我和她的距離如此近,又無限遠??v使不隔千溝萬壑,我也無法切實承歡到她的膝下了。那是真正的時空的斷開。
那時,護士在前面領(lǐng)著,由偏門走進重癥監(jiān)護區(qū)域,去到出院結(jié)算室。費用很快結(jié)清——這用到母親身上的最后的花費。隨后,被告知,到偏門外的樓梯處等待遺體推出。就那樣,經(jīng)過走廊,透過那扇窗子,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她,看到了已腦死亡、只能由呼吸機帶動心臟跳動的母親。她的身旁,兩名小護士正用毛巾,給她擦洗身體。盛水的那只綠色的盆,是我之前用輪椅推著她,到超市買東西時額外贈送的,盛水多,結(jié)實。心里一酸。那刻它似母親身旁唯一的家人。
想到小時候一幕。一個夜晚,記不起做了件什么錯事,我被氣急了的母親抱到了大門外反思。這一抱,倔強的我,就是不肯自己再回去,非要母親出來領(lǐng)才可,可是過去了很長時間,母親沒有出來。悄無聲息的暗夜里,我?guī)状诬b手躡腳到窗前,聽母親是否已睡著。我希望她是醒著的,隨時會起來,口氣緩和允我回屋。黑暗中,最終我無法辨清屋內(nèi)情形,又自尊心作祟,再悄悄踅到大門口,沮喪中重新坐回到門檻上。
成年后,跟母親提起此事。她也記得,說,怎么那么倔呢,我屋門都沒關(guān),想著,你快進屋啊,就是等不到你進去,等后來穿衣下炕去門外,你已倚在門框上睡著了……
后來的情形我沒記清。只是對于那道門檻上的幼童,幼童身子扒靠的那道窗臺,似乎現(xiàn)在我一伸手就能觸到。
如此,此消彼長。不得已中,記憶登場,長驅(qū)直入,在代替消失的實際生活中的東西,再現(xiàn)對如今來說暢達卻也是艱難的辨認?,F(xiàn)如今,擺在桌上的幾串紫色青色的葡萄,忽然間似覺一件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出現(xiàn)得真實又夢幻。真實的是它具體的樣子,夢幻的,則是它籠罩的一層可抓卻無時不刻在遁形的虛無。我知道那是另一種告別即將到來的神諭。老主人不在,院落日趨荒涼,老葡萄樹少掉滋養(yǎng),不用很久,必會衰敝凋亡。正如天下不會有不散的宴席,未到末尾,已預見它的杯盤狼藉。
6
四年前,冬天的某個夜晚,我在手機上曾寫過一段話。那個夜晚,我住在父母家:
不到六點,天就黑下來了,往日的這個時間,在自己家里,我還在忙著做飯,室內(nèi)一片光亮,電視開著。今夜的此時,在父母家,我已躺在黑暗中的床上。他們睡得早,我也就跟著躺下。外面,偶響起鄰居家一兩聲開門或關(guān)門聲。也偶聽到犬吠,幾聲后也就作罷。除此便是寂靜。透過窗子,葡萄樹藤和香椿樹在窗外安靜立著,熟稔、親切,如家人般陪伴。視線移開一點,望見南屋黑黢黢的屋頂。二十多年雨雪風霜,早已賦予了它分量,還有放心倚靠的忠實。望去,也就望去了沉重和安詳。天光映照,室內(nèi)的一切隱約可見:掛衣架,方條桌,老舊的沙發(fā)……暗黑闃寂的夜里,它們分明出白天被忽略的生動和溫度,仿若它們都有生命。而這生命,因為和老房子里的人長久的相依,兩者已不分了彼此,互有照見。統(tǒng)統(tǒng),正和悄無聲息的一夜一夜的逝去那樣,被時間一點一點剝蝕。心忽然疼了一下。
四年后的如今,為這怵目剝蝕的轟然出現(xiàn),我已不敢再踏進老房子一步,連艱難也做不到。而幼童時曾扒靠的老家那道窗臺,又消失到了哪里。
大玻璃窗前,那把椅子依然在,依然每天在窗前放著,也依然有一雙眼睛,在每天差不多固定時段望向窗外。那是曾哀哀地說“換上壽衣后拍一張照片給我看看”的父親。椅子換成了父親在坐。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姿勢。此時,夏已盡,窗外,正有枝頭拂動著秋黃。
我的微信朋友圈,空間上方,當初選擇了一幅圖片上傳,幾年間不曾更換。圖片以一條橫線和兩條等距豎線方式,切割出窗子的視覺意象。外面景物的顯現(xiàn),表明窗子至少處在三層樓的位置。我看圖片,就會變成一個窗內(nèi)人,以俯視方式望去窗外。其是夏日場景,兩位路人在經(jīng)過,男士,看不清模樣。兩棵樹,葳蕤在不遠處,灑下斑駁的影子。更遠處,是三三兩兩坐和站著的人。他們的前面,從左到右一線碧清,不知是一面湖還是一片海的截取。那是畫幅的最上端。也是最遠端。
選這幅圖,或許因為它獨特的視覺呈現(xiàn),以及氤氳的日常又帶某種神秘感的生活圖景,如同法國畫家保羅·高更的畫。
現(xiàn)在再望去它,那種神秘感突然被放大,冥冥中,似覺一個人的命途,突然而至的黑暗傾臨和隨之多米諾骨牌效應,就像被賦予隱喻的世間一個窗口,某時,凸出鮮明在眼前,看見它清晰的紋理。
一扇窗子,它的靜默的背后,誰知道發(fā)生的,是人世間怎樣的悲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