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詩派：浪漫主義之最有力者

［摘要］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是中國第一部倡導浪漫主義的綱領性論著，論述的重點是浪漫主義詩歌史上最有力的摩羅詩派，強調(diào)文學在提振人民精神方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喊出新文化運動的先聲。同時，文章追溯了摩羅詩派的多語種、跨國界構建過程，被譽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趙瑞蕻作為浪漫主義詩人和比較文學學者，以《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這部扎實的學術著作將自己的文學觀念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與魯迅的詩學主張連成一脈，并顯示出獨具個性的文學取向。

［關鍵詞］魯迅；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浪漫主義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學學術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21amp;ZD263）。

［作者簡介］黃喬生（1964—），男，北京魯迅博物館（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研究館員（北京100034）。

趙瑞蕻先生（以下簡稱“趙瑞蕻”）所著《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以下簡稱《注釋·今譯·解說》）出版已逾四十年，依然是魯迅研究、比較文學研究領域的學術名著，多次重印并即將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全新再版，這是對趙瑞蕻先生誕辰110周年的隆重紀念。現(xiàn)就該書的撰寫過程、學術成就及其影響談一些粗淺的看法。

一

《摩羅詩力說》是魯迅1907年撰寫的一篇長文，由9個部分組成。當時，26歲的魯迅放棄了在仙臺醫(yī)專的學習，到東京從事文學活動。文章標題中的“摩羅”來自英國桂冠詩人羅伯特·騷塞（RobertSouthey）對拜倫（LordByron）詩歌的批評。騷塞給拜倫一個惡謚：“受惡神摩洛（Moloch）和彼列（Belial）精神影響的撒旦派（theSatanicSchool）首領?！濒斞笡]有用基督教的“撒旦”，而用了梵文神名“摩羅”（Mara），把拜倫等詩人稱為“摩羅詩派”，肯定他們是為被壓迫人民伸張正義而吟唱、吶喊和戰(zhàn)斗的勇士，與騷塞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6—17頁。

《摩羅詩力說》第一部分敘述了古文明國家由盛而衰的歷史及現(xiàn)狀，與近代文明興盛的國家相比，指出“別求新聲于異邦”的重要性，這就是“摩羅詩派”的出現(xiàn)：“至力足以振人，且語之較有深趣者，實莫如摩羅詩派。摩羅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歐人謂之撒但，人本以目裴倫（G.Byron）。今則舉一切詩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者悉入之，為傳其言行思惟，流別影響，始宗主裴倫，終以摩迦（匈加利）文士?！边@些詩人“不為順世和樂之音，動吭一呼，聞者興起，爭天拒俗，而精神復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8頁。在英國，拜倫和雪萊被稱為浪漫主義詩人，但魯迅這段話沒有提及“浪漫”而強調(diào)“反抗”。第二部分由進化論得出競爭不可避免的觀點，并通過分析東西方文化對待歷史前進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指出詩歌的本質是“攖人心”。第三部分著重分析文學的作用，有“為科學所不能言者”。后面幾個部分主要是介紹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裴多菲等8位詩人的生平和作品，總結了“摩羅詩派”的特點和取得的成就。

《摩羅詩力說》是文言文，有些語句頗為難解，又引述大量多語種資料，來源復雜，今天的讀者閱讀起來不免有障礙。幾十年來，中外學者在注釋和解說這篇文章方面用力甚勤，不但注解，還譯為白話文。歷來出版的注解和翻譯有《魯迅文言論文試譯》（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資料室編著，內(nèi)部發(fā)行，1976年）、《魯迅早期五篇論文注釋》（王士菁編著，天津人民出版社，1978年）以及趙瑞蕻的《注釋·今譯·解說》等。《摩羅詩力說》也有幾種外文譯本：日本與韓國的《魯迅全集》均收入，英譯單行本（寇志明譯）已經(jīng)完成，即將在美國出版。北岡正子在日本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研究雜志《野草》上，分24期發(fā)表了廣受好評的《〈摩羅詩力說〉材源考筆記》（《〈摩羅詩力説〉材源考ノ-ト》）的系列文章，追溯了魯迅撰寫《摩羅詩力說》所參考的日本和歐洲文獻的來源。后據(jù)此寫成《探索魯迅文學之淵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陳秋帆校，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不過，譯本省略了在《野草》上發(fā)表時的日文和西文引文。北岡正子后來把這些筆記的內(nèi)容壓縮后作為《魯迅全集》（20卷，東京：學習研究社，1985年）第一卷中《摩羅詩力說》日文譯本的注釋，因為篇幅的限制，省略了原有的數(shù)量龐大的西文引文。2015年，北岡在原書基礎上擴充，由日本汲古書院出版，恢復了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引文的原文。

《摩羅詩力說》使用的古今中外典故涉及宗教、政治、歷史、文學等多學科知識，因此，注釋是一項學術性很強的工作，非中西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難以勝任。在中文著作中，《注釋·今譯·解說》影響較大，單就注釋數(shù)量看，《魯迅全集》1981年版該文的注釋175個，而趙瑞蕻著作中的注釋超過了250個。

《注釋·今譯·解說》出版時，中國比較文學學科正蓬勃復興。中國比較文學研究從梁啟超、蘇曼殊等肇始，魯迅也是這門學科的奠基人。比較文學學科不斷生長，即便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也沒有中斷，如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大開設了“比較文學”、“比較文化”（瑞恰慈）、“中西詩之比較”（吳宓）、“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溫德）等課程，還有葉公超、吳宓等開設“近代中國文學之西洋背景”“翻譯術”等。趙瑞蕻正是在這個學術傳統(tǒng)中成長起來的。20世紀80年代復興的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將《摩羅詩力說》視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開山之作，趙瑞蕻不僅稱之為中國第一篇比較文學論文，還在該書的解說部分給予極致贊美，認為可以“把《摩羅詩力說》列入世界浪漫主義的文獻寶庫中，與席勒的《論樸素的詩與感傷的詩》、華茲華斯的《〈抒情歌謠集〉序言》、雪萊的《詩辯》、赫茲里特的《詩歌泛論》、密茨凱維支的《論浪漫主義詩歌》、裴多菲的《〈詩歌全集〉序》、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和《〈歐那尼〉序》、海涅的《論浪漫派》等等名著媲美”。

趙瑞蕻：《中外詩歌多彩光輝的旅程——讀魯迅〈摩羅詩力說〉隨想》，《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7頁。

作為新時期比較文學學科的開拓者之一，趙瑞蕻對中國最早的比較文學研究者魯迅的一篇杰作進行詳細的分析，是題中應有之義，其時他正參與籌備中國比較文學研究會，并招收該方向的研究生。在比較文學學科的復興期，對魯迅比較文學業(yè)績的闡釋是一項必要的工作，趙瑞蕻承擔并出色地完成了這項工作。他稱魯迅“是現(xiàn)代中國最早、貢獻最大的杰出的比較文學家”，因為魯迅從1903年寫作《斯巴達之魂》開始，到1936年去世，在介紹、評論、翻譯和編選外國文學方面成就卓著，魯迅的許多論述都屬于比較文學研究的領域。趙瑞蕻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國現(xiàn)代的比較文學研究，應該說是從青年魯迅的《摩羅詩力說》開始。1907年，可以說是我國比較文學研究起步的一年。”他在解說部分從三個方面總結了魯迅這篇文章在比較文學研究方面的貢獻：一是關于“國情”和“文事”的比較研究；二是關于文學的任務和作用的比較研究；三是關于拜倫的影響的比較研究，因為關于“摩羅詩派”的“宗主”拜倫的介紹和評論是《摩羅詩力說》的重點。趙瑞蕻：《中外詩歌多彩光輝的旅程——讀魯迅〈摩羅詩力說〉隨想》，《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8—290頁。

從《摩羅詩力說》中可以找到魯迅詩學的本源。這篇文章是魯迅進行詩歌觀念建構的一次嘗試，其中明確宣示了他的文學主張。他雖然大量運用中外文藝理論和創(chuàng)作資料，但并不是剪刀加糨糊的拼湊，而含有原創(chuàng)性觀點，更重要的是，具有現(xiàn)實的關切。同樣，《注釋·今譯·解說》也不僅僅是“草木蟲魚”的注解、中外典故的釋義，而具有開拓之功、方法意義和文學流派建構的努力。對趙瑞蕻自己的詩歌觀念和實踐而言，這本著作堪稱是他的人生新階段的起點，是他歷經(jīng)滄桑后對青年時代的詩歌理念的重申。他的文學觀念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與魯迅的詩學主張頗有契合之處，這部著作與魯迅青年時代的文章具有一種精神上的延伸性。趙瑞蕻通過這部扎實之作向魯迅奉上敬意，他做的不只是詞句的解釋和涵義的疏通，更是一種心靈感應和精神繼承，不只關乎學術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更關乎人生。

魯迅的《摩羅詩力說》的開篇即談到世界的文明古國逐漸成為衰落的“影國”，而其“文事式微”正是民族國家衰落的表征。魯迅因此強調(diào)文學“新聲”在提振人民精神方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他的目的是引發(fā)新的文化運動。為了找到適合中國的路徑，魯迅從西方的文化史中尋找啟示，具體地說，是尼采、果戈理，還有這篇文章重點論述的浪漫主義詩人們。摩羅詩派的形成是一個多語種、跨國界的構建過程，文學在不同國家之間產(chǎn)生共鳴、契合的現(xiàn)象深深地吸引了魯迅。魯迅通過在拜倫、雪萊影響下的作家和詩人，去追尋他們對德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東歐以及俄羅斯的影響，這些作家和詩人包括柯爾納（Krner）、易卜生（Ibsen）、普希金（Pushkin）、萊蒙托夫（Lermontov）、密茨凱維支（Mickiewicz）、斯洛瓦茨基（Slowacki）、克拉辛斯基（Krasinski）和裴多菲（Petfi），畫出一幅影響研究線路圖。《摩羅詩力說》雖然語涉多國、神騖八極，洋洋灑灑，但目的不是做比較文學研究，不是在寫作美文，而是有他自己的意圖，他縷述受英國拜倫影響的“惡魔派”詩人時，尤矚目于中歐和東歐民族國家文學，最終關注點則錨定本國的現(xiàn)狀和前途。

魯迅寫作《摩羅詩力說》，借鑒了丹麥猶太評論家勃蘭兌斯（GeorgBrandes）的幾部關于俄羅斯和波蘭文學的著作、約翰·阿丁頓·西蒙茲（JohnAddingtonSymonds）的《雪萊》（1878年）和當時日本學者寫的關于拜倫和雪萊的論著，后者包括：《拜倫——文藝界之大魔王》（《バイロン：文蕓界之大魔王》，木村鷹太郎著，東京：大學館，1902年），《海賊》（“TheCorsair”，木村鷹太郎譯的拜倫詩歌），《拜倫》（《バイロン》，米田實著，東京：民友社，1900年）和《雪萊》（《シェレー》，濱田佳澄著，東京：民友社，1900年）。魯迅從中引用了一些詩人的生平史料。《摩羅詩力說》第六部分關于雪萊的論述就主要來源于《雪萊》。從趙瑞蕻著作幾乎“無一字無來處”的注釋中，我們看到魯迅借用了很多前人的研究資料，但魯迅論文所構建的“摩羅詩派”不是材料堆砌和拼貼。他選擇和使用這些材料，具有明確的態(tài)度，要解決的是自己面臨的問題。

《摩羅詩力說》批評當時中國的狀況道：“中國之治，理想在不攖，而意異于前說。有人攖人，或有人得攖者，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孫王千萬世，無有底止，故性解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攖我，或有能攖人者，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p>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70頁，魯迅標舉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裴多菲等人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媚群俗，發(fā)為雄聲，起其國人，大其國家的精神。他的目的是鼓舞國人爭取自由，反抗壓迫，建立一個新興國家。所以，魯迅寫下“求之華土，孰比之哉”時，含有自勵和期許：中國還沒有這樣的人，什么時候才能有這樣的人呢？文章最后幾句更是用了詰問和感嘆的句式和語調(diào)：“而先覺之聲，乃又不來破中國之蕭條也。然則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02—103頁。文章首尾一貫，主題突出?？梢哉f，《摩羅詩力說》顯示了魯迅早期思想形成的諸多因素，是理解魯迅思想發(fā)展的關鍵。

《摩羅詩力說》長時間不被中國學界和讀者重視，其原因，一方面與其語言的晦澀難懂有一定關系，一方面也與其中提到的一些歐洲文化、文學名家在中國的“不合時宜”有關。而尼采和一些摩羅詩人譴責“庸眾”、抨擊統(tǒng)治者和所謂“多數(shù)”壓制個人及少數(shù)群體暴行的言論，被認為有個人英雄主義傾向。其實，魯迅關注摩羅詩人正顯示了他的獨異之處，他構建的“摩羅詩派”概念不但要反抗專制政治，而且也要掙脫世俗，超越庸眾，歸心于文學的善美特質和精神之力。

過去人們認為魯迅早期的幾篇文言論文中，《文化偏至論》較為深刻，更具思想性，這當然是不錯的。但《摩羅詩力說》既有文學性，又有思想性，更貼近魯迅的作家身份。澳大利亞魯迅研究專家寇志明教授稱這篇文章是“魯迅整個職業(yè)生涯的早期宣言”

Kowallis，JonEugenevon，“LuXun’sClassicalstylePoetryandthe1911Revolution”，F(xiàn)rontiersofLiteraryStudiesinChina，vol.6，no.3，2012.，信然。

二

魯迅在東京通過日本文壇對西方文化的介紹來認識異域和反思自身。在章太炎講授《文心雕龍》《說文解字》的課堂上，魯迅對文學做了一些思考，對中國文學理論并不陌生，但其文學觀念形成的一個重要啟示則來自西方浪漫主義文學傳統(tǒng)，是毫無疑問的。

對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的總結和思考，并由此找尋本民族的前進道路，或找尋本民族落后、衰敗的根由和重新振起的方法，是魯迅浸潤較久、沉潛較深、感觸較多的領域，是討論《摩羅詩力說》的意義和價值最應著力之所在。

趙瑞蕻對魯迅這篇文章進行如此詳細的注釋和解說，也與其個人的人生道路、文學觀的形成和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密切相關。浪漫主義詩歌、摩羅詩派與他的青春和生命有著重要關系。他最喜歡引用魯迅《摩羅詩力說》中的一句話“蓋人文之留遺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聲”自勉或贈人。青春是浪漫的、是詩意的，青春的詩歌是浪漫主義的。一般而言，趙瑞蕻一代人經(jīng)過十四年抗戰(zhàn)，更深切地體驗了拜倫、裴多菲等詩人反抗壓迫的“摩羅精神”。但正是這一代人——如他本人及其西南聯(lián)大南湖詩社的詩友——在抗日戰(zhàn)爭前后，在個人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上，經(jīng)受著浪漫情感和摩羅精神的纏繞，其實，魯迅一代也同樣在摩羅或者浪漫的道路上顛躓或徘徊。魯迅在構建“摩羅詩派”，形成自己的詩歌觀的時候，對哪位詩人更為傾心，或者說，哪位詩人對后來的魯迅影響更大？英國詩人拜倫、雪萊自然影響很大，但還有其他詩人?！赌α_詩力說》有這樣一段值得注意：

十九世紀初，世界動于法國革命之風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臘皆興起，往之夢意，一曉而蘇；惟英國較無動。顧上下相迕，時有不平，而詩人裴倫，實生此際。其前有司各德輩，為文率平妥翔實，與舊之宗教道德極相容。迨有裴倫，乃超脫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zhàn)之聲。平和之人，能無懼乎？于是謂之撒但。此言始于蘇惹，而眾和之；后或擴以稱修黎以下數(shù)人，至今不廢。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75頁。

“修黎以下數(shù)人”如濟慈等表現(xiàn)了浪漫主義詩歌的多個面向。

此外，德國的幾位詩人對魯迅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尼采甚至出現(xiàn)在《摩羅詩力說》的題辭中。浪漫主義是一場歐洲范圍的文化運動，并不限于文學。德國對于魯迅極為重要，他到仙臺學醫(yī)，用的主要是德國教材，而回到東京從事文藝活動，掛名在德語學校，甚至他有留學德國的打算。德文是魯迅接觸歐洲文學的唯一有效語言。兩位德國詩人——尼采與海涅，并沒有被列入“摩羅派”。而魯迅對他們的關注，既要歸因于他在德語資料閱讀方面的優(yōu)勢，更要歸因于他與兩位詩人性情的接近和觀念的契合。

早期魯迅受尼采影響很深。尼采揭露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虛偽、罪惡，否定一切舊價值標準，粉碎一切偶像的主張，超越平庸、超越舊我的超人理想，深深鼓舞和激勵著中國青年。毫無疑問，尼采正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是反抗宗教和習俗的戰(zhàn)士。海涅也是浪漫主義的急先鋒，他用冷嘲和機智的詩挑戰(zhàn)現(xiàn)行秩序，揭露和批判德意志專制主義和民族主義，因此被稱為“最后一個浪漫派”。海涅臨死時，希望人們在自己的靈柩上放上一柄長劍：“我不盼望我的墓碑上飾著詩人的桂冠，卻只要戰(zhàn)士、寶劍和盔帽?！?/p>

［德］海涅：《旅行的圖畫·從慕尼黑到熱內(nèi)亞》，《海涅文集游記卷》，張玉書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124頁。

趙瑞蕻英文和法文較好，德文也有所涉獵。20世紀50年代，他到德國任教，有機會接觸德文文獻，對他注釋和解說《摩羅詩力說》是一種必要的準備，也許是他七八十年代之交進行魯迅文章解讀的一條伏線。趙瑞蕻所舉的例子中就有德國文學來源。同樣，北岡正子也從德文著手發(fā)現(xiàn)了很多材料來源，她本人也有相同的德文學習研究經(jīng)歷。理解尼采和海涅出現(xiàn)在魯迅視野中是一種必然，因此，在魯迅這篇文章的解讀者中，這幾位具有德語言文學素養(yǎng)的學者就能取得更好的成績。

跨語種構建文藝觀念，魯迅是先驅者，是典型和楷模。魯迅的語言學習是那個時代的風氣，他的讀書趨向是通過外語學習，在南京和日本時期，他先后接觸過英、德、日、俄、梵五種外語，20年代在北京還涉及世界語，在六種語言中只有梵文沒有正式學習。魯迅對摩羅詩派的建構的語言媒介是英文的，更是德文的。魯迅后期努力用日文翻譯蘇聯(lián)文藝，也是意圖跨語種建構新的流派。魯迅懂得的語言是更切實更堅實的研究基礎，他的德文素養(yǎng)與文學觀形成的關系正是一個有力的例證。

《摩羅詩力說》中的德文文獻是魯迅“摩羅詩學”的重要來源。20世紀20年代初，魯迅推薦給汪靜之的詩人是拜倫、雪萊和海涅。

汪靜之：《〈蕙的風〉自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蛘?，他認為這些詩人適合作為汪靜之創(chuàng)作的借鑒，或者意味著這是他自己熟悉的三位詩人?！赌α_詩力說》中并沒有述及海涅，但海涅是所謂“戰(zhàn)士詩人”，是“文化武士”。魯迅提出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與海涅的詩句“精神界之武士”高度契合。

趙瑞蕻在注解《摩羅詩力說》時，對德文文獻來源的疏證頗有建樹。如魯迅文章篇首引尼采的一段話“求古源盡者將求方來之泉，將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淵深，其非遠矣”，出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三章“舊的和新的墓碑”部分第二十五節(jié)。但魯迅的譯文與德文原著有出入或容易生出歧義，如“新生之作”幾個字，讀者會以為是“新生的作品”，而原文則是“新人的興起”的意思。也有人譯作“尋古源盡者，終將求未來之泉、新源?！。旅衽d起，新深淵下新泉迸發(fā)，并不遠了”。較之魯迅的文言譯文，趙瑞蕻的白話譯文更準確，讀來也更順口：“探求那古老的源泉已經(jīng)窮盡了的，將要去追尋未來的源泉，那新的起源。兄弟們呵，新生命的興起，新的泉水，從深淵中噴涌出來，那日子不會遙遠了。”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頁。再如第二段最后一節(jié)所引德國19世紀初詩人特沃多爾·柯爾納寫給自己父親的信，魯迅譯為“普魯士之鷲，已以鷙擊誠心，覺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不好理解，趙瑞蕻核對德文，根據(jù)原文譯為白話：“普魯士的雄鷹，已經(jīng)用它的翅膀的拍擊和赤誠的心胸，來喚醒德意志民族的偉大希望了”；并且，趙瑞蕻在注釋時，不受魯迅的引述影響，從原文譯出原信的完整句子：“德意志站起來了，普魯士的雄鷹大膽地鼓動雙翼，在每個忠誠的心坎里喚起了對解放德意志，至少是解放北德意志的巨大希望?！?/p>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頁。又如，關于歌德會見密茨凱維支的注釋，也顯示了德文文獻所起到的作用?！赌α_詩力說》敘述密茨凱維支的生平時有一句“因至德國，見其文人瞿提（歌德）”，指的是密茨凱維支1829年5月乘船離開圣彼得堡到德國，經(jīng)漢堡、柏林，同年8月17日到達魏瑪（Weimar）。他訪問了歌德，并參加了8月26日舉行的歌德八十壽辰慶祝活動。陪同密茨凱維支一起去的波蘭朋友奧狄涅茨（Odyniec）寫道：“亞當（即密茨凱維支）的詩句是燒得通紅的鋼塊，歌德的詩句則是明晃晃的冰冷的銀幣?！倍P于密茨凱維支會見歌德的情況，喬治·勃蘭兌斯在《波蘭印象記》第四部分的《密茨凱維支與歌德》中有動人的、引人深思的描寫。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4—155頁。1981年和2005年版全集的《摩羅詩力說》注釋均沒有引述這場談話的細節(jié)，讀者對個中曲直依然不甚了解。這可能與注釋的篇幅限制有關，但為讀者提供最豐富的材料，使之完全理解文意甚至上下文意境是注釋的第一要義。還有一個英文的例證，是有關魯迅引述卡萊爾的《英雄與英雄崇拜》的一段話，魯迅引述原文不全，或者是有意忽略，或者是不經(jīng)意漏略。趙瑞蕻查閱原文，予以補足：

可憐的意大利四分五裂，支離破碎了，在任何協(xié)定草案或條約中都根本看不到統(tǒng)一的局面了。但是，高貴的意大利實際上是統(tǒng)一的，意大利產(chǎn)生了她的但丁，意大利能說話！所有的俄羅斯人的沙皇，是強大的，有那么多刻刀、哥薩克和大炮;他能夠保持那么廣大的地區(qū)，在政治上統(tǒng)一，這是了不起的業(yè)績。但是，他不能說話。他那里有偉大的東西，而這是一種啞巴式的偉大。他沒有天才的聲音，可以使一切人、一切時代都能聽到。他必須學會說話。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一個巨大的啞巴怪物。他的大炮以及哥薩克將會統(tǒng)統(tǒng)腐朽，不再存在了。但是，那但丁的聲音卻仍然聽得見。有了但丁的民族是團結在一起的，而啞巴一樣的俄羅斯則不能這樣。

魯迅略去的是“他沒有天才的聲音，可以使一切人、一切時代都能聽得見。他必須學會說話。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一個巨大的啞巴怪物”這幾句。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頁。在這些文獻上，《注釋·今譯·解說》補充的資料比《魯迅全集》的注釋還要豐富得多。

三

浪漫主義強調(diào)個性、主觀、非理性，注重想象和感情，作品往往以民族的奮斗歷史和壯美的自然景象為素材，注重個性，特別注重主觀性和自我表現(xiàn)，反對新古典主義的和諧的理性主義。與古典主義追求靜穆、素樸、和諧、完整的審美理想相反，浪漫主義文學強調(diào)從生活的瞬息萬變、精神的動蕩不安，以及富于特征性和神秘意蘊的各種奇特現(xiàn)象中揭示美，側重于表現(xiàn)主觀理想，抒發(fā)強烈的個人感情，追求強烈的美丑對比和出奇制勝的藝術效果。

趙瑞蕻是詩人，也是翻譯家，其詩歌創(chuàng)作趨向是浪漫主義的，翻譯也偏重歐洲浪漫主義文學家的作品。《注釋·今譯·解說》帶著強烈的個人色彩，是從一個浪漫詩人的初心，以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文學者的眼光來評價魯迅這部名篇的。開放的時代，給予他用熱情的語言來謳歌這些令魯迅和他自己青年時代神往和景仰的歐洲詩人們的機會。

中國對外國文學的接受大致有兩種情況：首先是應用于中國，因應現(xiàn)實需要，上升到國家民族：其次是個人的性情，將魯迅的《摩羅詩力說》與趙瑞蕻的注解連接起來，可以看出時代風氣和文化信息。為什么趙瑞蕻在這個時期鐘情于魯迅？并非只是為了比較文學學科的建設，本質上是為了追求浪漫主義，他在魯迅早期的文論中找到中國浪漫主義的根源。這看似一種偶然巧合，實際上是一種必然。葉公超在《魯迅》一文中回顧魯迅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認為前期的魯迅“根本是個浪漫氣質的人”，而后期的雜文轉向則是“一個浪漫氣質的文人被逼到諷刺的路上去”

葉公超：《魯迅》，《北平晨報》1937年1月25日。，雖然說得有些絕對，但肯定魯迅早期的浪漫主義傾向無疑是正確的。趙瑞蕻恢復教學后與魯迅“重逢”，遇到的不只是一個研究對象或者一個前輩，更是一個知音。因此，趙瑞蕻的注釋和解說既是一部學術著作，也是性情之作。今天我們閱讀這本書，應該考慮兩個因素：一是趙瑞蕻的詩歌之路，二是西南聯(lián)大的詩人群體的重出和新時代詩風的標舉。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思想解放運動大潮洶涌，文學上的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回潮，接續(xù)了“五四”文學傳統(tǒng)與魯迅文學的吶喊之音。人們大力倡導現(xiàn)代主義，而其實，早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青年詩人們就曾倡導過現(xiàn)代主義，甚至因為趨新而遠離浪漫主義。但趙瑞蕻在西南聯(lián)大南湖詩社的群體中是一個例外，他不在“九葉詩派”之列，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個原因是他詩歌中的浪漫主義風格，他是以一位清純的浪漫主義詩人的面貌出現(xiàn)于詩社的。詩社中有同人調(diào)侃甚至揶揄地稱他為“年輕的詩人”！實際上，當時的大學生都很年輕，為何獨獨稱他為“年輕的詩人”？我曾推測，這可能是詩友在調(diào)侃他的戀愛，字面寫成“youngpoet”是在暗指他與楊姓女子的戀愛，即“Young’spoet”。

黃喬生：《年輕的詩人：趙瑞蕻先生的生命密碼》，《北京青年報》2024年2月27日。文中引述趙瑞蕻寫于1988年的《重讀魯迅》一詩：八十年前有個青年在沉思，/八十年后成群青年在反思；/多么漫長，彎彎曲曲的路程啊，/如今該懂得怎樣拯救自己！/一篇《摩羅詩力說》百讀不厭，/早就開出藥方，針對痼疾；/“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振興中華，暴風雨后閃現(xiàn)虹霓。除此之外，恐怕還有調(diào)侃他浪漫性情的意味。最近整理資料，發(fā)現(xiàn)我在20世紀90年代寫給趙先生的一封信，其中有一首詩，是西南聯(lián)大南湖詩社詩友寫給趙瑞蕻的。原文是英文，我試譯為中文，題目是《獻給我們年輕的詩人》：

盡管鳥兒有許多歌要唱，

云雀夜鶯和布谷鳥，

從清晨唱到萬籟俱寂的夜晚，

而在深夜卻能聽到那吐露真情款曲。

忠誠的先驅者啊，

給這世界甜蜜的憂愁和無盡的嘆息，

給為愛所困誤的心以震動和解脫。

高唱那統(tǒng)治一切的愛之偉力，

沉醉的靈魂啊，

用你的全心真意。

我們的詩人聞之而喜。

2024年春，趙瑞蕻先生的女兒趙蘅整理資料時發(fā)現(xiàn)筆者上世紀九十年代寫給趙先生的一封信，其中有筆者譯的這首詩。從信的內(nèi)容推測，這首詩是趙先生西南聯(lián)大同學寫給他的，原文為英文。2024年6月1日，趙瑞蕻先生子女將父母遺留的圖書捐獻給南京圖書館，該館設立趙瑞蕻、楊苡藏書室庋藏。

趙瑞蕻對浪漫主義的堅守是他的詩學的底子，至于浪漫主義中偏重反抗的摩羅詩派，和對無常、荒誕頗為敏感的現(xiàn)代主義，戀愛中的趙瑞蕻并不十分關注。對浪漫主義的傾心，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始終伴隨著趙瑞蕻，讓他保持純真和熱烈。在完成《摩羅詩力說》的注釋解說后，他繼續(xù)在浪漫主義文學研究領域開拓，做出了很多成績，并且創(chuàng)作了大量歌頌光明和溫暖的詩歌。

王佐良在《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序言中說：

三十年代后期，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一群文學青年醉心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則頗有反感。我們甚至于相約不去上一位教授講司各特的課?；叵肫饋恚@當中七分是追隨文學時尚，三分是無知。當時我們不過通過若干選本讀了一些浪漫派的抒情詩，覺得它們寫得平常，缺乏刺激，而它們在中國的追隨者——新月派詩人不僅不引起我們的尊重，反而由于他們的作品缺乏大的激情和新鮮的語言而更令我們遠離浪漫主義。當時我們當中不少人也寫詩，而一寫就覺得非寫艾略特和奧頓那路的詩不可，只有他們才有現(xiàn)代敏感和與之相應的現(xiàn)代手法。

半個世紀過去了，經(jīng)歷了許多變化，讀的詩也多了，看法也變了。現(xiàn)代主義仍然是寶貴的詩歌經(jīng)驗，它是現(xiàn)代思想、現(xiàn)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且為它們打先鋒，起了突破性的歷史作用。但是浪漫主義是一個更大的詩歌現(xiàn)象，在規(guī)模上，在影響上，在今天的余波上?，F(xiàn)代主義的若干根子，就在浪漫主義之中;浪漫主義所追求的目標到今天也沒有全部實現(xiàn)，而現(xiàn)代主義作為文學風尚則已成為陳跡了。

王佐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1頁。

盡管魯迅強調(diào)浪漫主義詩歌中的反抗精神，但其青年時代的反抗精神無疑只停留在紙面，是一種青春的向往，是救亡的夢幻，他堅持的是文藝性的浪漫主義。同樣，趙瑞蕻的詩歌觀念中沒有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截然區(qū)分，也沒有消極浪漫主義和積極浪漫主義的斷然分剖。

《注釋·今譯·解說》書末收入趙瑞蕻所寫《中外詩歌多彩光輝的旅程——讀魯迅〈摩羅詩力說〉隨想》，其第五部分論述了浪漫主義在歐洲的發(fā)展過程，從十個方面闡述了浪漫主義的特點，凝聚了他多年研究西方詩歌史的心得。后來他還出版了《詩歌與浪漫主義》（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一書，論述更為詳盡，此不贅述，只就有關濟慈詩歌翻譯和研究略作說明。1981年版《魯迅全集》對《摩羅詩力說》的第95個注釋是：“契支（1795—1821）通譯濟慈，英國詩人。他的作品具有民主主義精神，受到拜倫、雪萊的肯定和贊揚。但他有‘純藝術’的、唯美主義的傾向，所以說與拜倫不屬一派。作品有《為和平而寫的十四行詩》、長詩《伊莎貝拉》等?！?/p>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12頁?！蹲⑨尅そ褡g·解說》對濟慈的注釋更為詳細，茲不引述。在注釋的后面，趙瑞蕻談了自己的看法。針對魯迅原文中所說濟慈“雖亦蒙摩羅詩人之名，而與裴倫別派，故不述于此”，趙瑞蕻指出：“從思想和藝術方面來看，濟慈跟拜倫和雪萊是有差別的，他缺乏拜倫和雪萊那樣的挑戰(zhàn)精神、反抗之火，沒有拜倫的辛辣諷刺的力量，也沒有雪萊那樣的空想社會主義的熱情。但是，濟慈對當時的政治斗爭是很關心的，對現(xiàn)實黑暗現(xiàn)象很痛恨并加以揭露批判;他主要是以對真、善、美的追求，對藝術崇高的境界的追求，同丑惡的現(xiàn)實對立起來，而抒寫他精彩的詩篇。他們的基本傾向是一致的，作為浪漫主義運動中的杰出代表，作為革命民主派，他們都是站在一起的戰(zhàn)友，同樣做出了重大貢獻。因此，可以說，濟慈和拜倫、雪萊同屬于一個流派，都是‘摩羅詩人’?！?/p>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9頁?？赡苁歉杏X意猶未盡，在《注釋·今譯·解說》的解說部分，他從藝術特點上追尋浪漫主義的本源，對過去偏頗的、“一刀切”的做法作了反撥：

浪漫主義作為一個文學現(xiàn)象、一種美學傾向、一種創(chuàng)作精神，或者一種藝術方法，中外古今都是長期、普遍存在著的，它具有跟現(xiàn)實主義不同的特征。這屬于美學、文藝理論研究的范疇。浪漫主義作為一個運動、一種思潮，或者流派，是一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這屬于文學史研究的范疇。我們應該探索兩種浪漫主義之間的聯(lián)系，互相滲透的現(xiàn)象。關于浪漫主義的共同性，我試概括為下面的九點：一、主觀性（Subjectivity）;二、抒情性（Lyricism）;三、想象力（Imagination）;四、理想性（Idealism）;五、敏感性（Sensibility）;六、象征性（Symbolism）;七、神奇性（Mysticism）;八、自然美（BeautyofNature）;九、中古風（Medievalism）。這九點彼此之間有一定的聯(lián)系。另外，除了第九點對于中國的浪漫主義文學不適合外，其余八點，我認為都可據(jù)以分析研究中外古今的任何浪漫主義的作品。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0—271頁。

趙瑞蕻堅守的是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或者說是原始的、全面的浪漫主義，而反抗的、戰(zhàn)斗的摩羅并不是其唯一特質。浪漫主義是以人道主義為底子的文學主張和人間情懷，不是軍政斗爭的武器，更不是后現(xiàn)代的頹廢和絕望。閱讀《注釋·今譯·解說》，必須考慮到浪漫主義在中國被接受的歷史，而趙瑞蕻是浪漫主義在中國接受過程中的一位實踐者和見證者。

四

魯迅著書是在一百多年前，所見資料有限，難免有一些不準確的地方?！蹲⑨尅そ褡g·解說》指出了一些問題，彌補了原文的不足，但也不能解決一切疑難。

魯迅著作的出版是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上的一個典范性工程?！遏斞溉分杏斜容^詳細的注釋，像《摩羅詩力說》這樣的文言體，尤其資料來源豐富的篇章，注釋更加詳細。2005年的版本吸收了中外研究者的成果，但仍難稱完善。隨著社會發(fā)展和學術研究的深入，《魯迅全集》中的很多人物和事件需要做客觀、公正的評價，新的研究成果需要得到體現(xiàn)。

盡管幾代學者和注家對《摩羅詩力說》進行了研究，但注釋仍有錯訛之處。如1981年版《魯迅全集》中該篇的第51個注釋：“約翰穆黎（J.S.Mill，1806—1873），通譯約翰·穆勒，英國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著有《邏輯體系》《政治經(jīng)濟原理》《功利主義》等”。趙瑞蕻的注釋是：“約翰穆黎通譯彌勒，全名是約翰·司圖亞特·彌勒（JohnStuartMill，1806—1873），英國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代表著作有《邏輯系統(tǒng)》（SystemofLogic，1843）、《政治經(jīng)濟學原理》（PrinciplesofPoliticalEconomy，1848）、《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1861）等?！睂嶋H上，“以能涵養(yǎng)吾人之神思耳。涵養(yǎng)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職與用也”并非出自約翰·穆勒，而出自英國批評家約翰·莫萊（JohnMorley）。2005年版的《魯迅全集》仍舊注釋為約翰·穆勒。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07頁。參閱崔文東：《青年魯迅·文學理論·

文學批評——〈摩羅詩力說〉材源考論》，《文學評論》2023年第5期。針對《摩羅詩力說》中一些未找到出處的材料，《注釋·今譯·解說》在做了存疑處理的同時，也提供了一些線索，如“科勒多原文待查。不過，根據(jù)德文等有關資料，裴多菲十歲時，他的父親送他到佩斯城，上基督新教辦的一個中學讀書?！?/p>

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3頁。2005年版的《魯迅全集》對此條也未做注釋，需要研究者繼續(xù)努力。

此外如摩羅詩人的零星言語不易尋找出處者，如“裴倫初嘗責拿坡侖對于革命思想之謬，及既敗，乃有憤于野犬之食死獅而崇之。來爾孟多夫則專責法人，謂自陷其雄士。至其自信，亦如裴倫，謂吾之良友，僅有一人，即是自己。又負雄心，期所過必留影跡。然裴倫所謂非憎人間，特去之而已，或云吾非愛人少，惟愛自然多耳等意，則不能聞之來爾孟多夫。”暫付闕如。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3頁。

關于魯迅文章注釋的簡繁問題，一直存在爭議。總體上說，注釋不宜太繁，過去即有此種意見，在檢索資料更便捷的當下，似乎更不必遇詞解釋，凡事出注。但對于《摩羅詩力說》這類存在大量來源性資料問題的文章，若不指出魯迅在引述原文時的增改情況，讀者會難以理解，甚至會發(fā)生誤解。那么，今后在規(guī)范魯迅著作注釋體例時，文言文部分可以作為特例更加詳細，而文言文章中多涉及外國語言文化典故的，則更需翻譯和考證。

多語種視野下的魯迅研究兼具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在跨語種建構新文學理念方面，魯迅是先驅者，是典范和楷模。魯迅青年時代致力于多種語言的學習，在《摩羅詩力說》等文章中使用日、英、德等文獻資料，梳理了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流派演進歷程，為中國新文學喊出激越的先聲。魯迅晚年更因應時代需要，切合社會實際，從日、俄、德等語種中汲取靈感和養(yǎng)分，努力構建中國文學的新理念。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理論建構實踐對我們的最大啟示是，立足中國現(xiàn)實，在多語種文化的相互參照下建設至誠、剛健、善美的文學。趙瑞蕻用這部著作還原了魯迅早期文藝觀念的構建過程，以浪漫主義詩人的真純、熱誠和激情弘揚了魯迅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