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神話中的醫(yī)藥祛疾觀念及實踐

［摘要］滿族神話中蘊含大量醫(yī)藥祛疾觀念及相關實踐，反映了滿族先民的醫(yī)藥文化基本特征及發(fā)展狀況。神話映射了先民在疾病產(chǎn)生、預測、治療、預防等方面采取的應對方法，體現(xiàn)了先民對維系生命、進行美好生活的強烈愿望。醫(yī)藥文化本身就具有跨民族的相似性和共通性，因此，挖掘滿族神話中醫(yī)藥祛疾觀念及實踐對促進文化認同、民族融合都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滿族神話；祛疾觀念；祛疾實踐

［基金項目］2023年吉林省教育廳社會科學項目“神話學視域下滿族先民抗疫觀念與文化實踐”（JJKH20230888SK）。

［作者簡介］谷穎（1979—），女，文學博士，長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長春130032）。

人類的祛疾意識及實踐很早便已產(chǎn)生，它源于人類對疾病的恐懼、對健康的渴望，而這種意識貫穿人類整個發(fā)展史，伴隨人類社會的產(chǎn)生、發(fā)展與消亡。因此，祛疾觀念成為人類共有的意識，祛疾實踐則是人類共同的社會行為。滿族先民的祛病觀念很早便已產(chǎn)生，《后漢書》《晉書》《國語》等文獻中都有關于肅慎、挹婁等民族的祛病實踐記錄，然而由于時代和地域限制，大量的文化內(nèi)容未得到明確記錄，而是蘊含于其他文化形式中，如滿族神話。神話是反映早期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百科全書”，也是諸多文化的源頭。所以，在滿族神話中挖掘早期先民祛疾意識，更易窺見其祛病文化的全貌，探索滿族傳統(tǒng)醫(yī)藥文化特征。

一、疫病的產(chǎn)生原因

關于疾病產(chǎn)生的原因，滿族神話的解讀不盡相同。滿族說部《恩切布庫》中，疫病的產(chǎn)生源于惡神耶魯里。“經(jīng)過了多少億年之后，耶魯里又突然借機從地下偷偷竄入地上，給大地生靈帶來無限災難，雷霆—巨煙—洪澇—地震—海濤—瘟疫—疾病連連，使大地上的生命無法繁衍。”

趙佐賢、張佳生：《滿族文化資源與開發(fā)》，沈陽：白山出版社，2011年，第262頁。滿族創(chuàng)世神話《天宮大戰(zhàn)》中講耶魯里在逃跑時散播魔氣，化成山嵐惡瘴、疫病，留在人間貽害無窮?！陡涤⑷蕽M族故事·藥草和毒草》中也有相似的情節(jié)：“耶魯里被刺死后，他的靈魂無處可去，就造了一個地獄——八層地下國。他恨地上國的人，看到他們在太陽底下的生活是那么寧靜自在，就想出了一條毒計，在地上國播撒了天花、斑疹、傷寒等多種瘟疫。疾病開始在地上國蔓延，成千上萬的人被瘟疫奪去了生命?！?/p>

傅英仁口述：《傅英仁滿族故事（下）》，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09頁。這種認為疾病產(chǎn)生于惡神、惡靈的觀念與滿族先民長期篤信的薩滿教存在密切關聯(lián)。“萬物有靈”是薩滿教多神崇拜的核心理念，萬物皆受神靈支配的意識就是在這種認知基礎上產(chǎn)生的。因此在面對疾病時，滿族先民往往認為是惡神支配所致。這樣的認知并非滿族獨有，我國各民族很早就已產(chǎn)生瘟疫是鬼神作祟所致的觀念。同為信仰薩滿教的錫伯族，其薩滿神歌《驅(qū)鬼辟邪歌》中唱道：“筷子哪有馬桿長？樹大怎能遮太陽？魔鬼不要撒瘟疫，坑害好人神不容。馬不套韁成野馬，野狼不打成妖精。叫聲惡魔聽仔細，趕快滾回陰山去?！?/p>

張碧波、董國堯主編：《中國古代北方民族文化史民族文化卷》，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91頁。在蒙古神話中，兇惡的巨魔莽古斯也是散布瘟疫的罪魁禍首?！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中載：“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惫弊⒃疲骸爸髦獮膮枴⑽逍?、殘殺之氣?！?/p>

[晉]郭璞撰，[清]畢沅校：《山海經(jīng)》，《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6頁?？梢?，西王母是掌管瘟疫和五刑殘殺的神靈。另有一種說法，西王母為災星之名，或厲鬼、瘟神之名。所以在民間傳說中，西王母是主宰瘟疫、災害的神靈。東晉干寶《搜神記》中載：“昔顓頊氏有三子，死而為疫鬼：一居江水，為瘧鬼；一居若水，為魍魎鬼；一居宮室，善驚人小兒，為小鬼。于是正歲命方相氏帥肆儺驅(qū)疫鬼?！?/p>

[晉]干寶：《搜神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89頁。宋元時期凈明派道士所作之《太上靈寶凈明天尊說御瘟經(jīng)》中也宣稱瘟疫疾病皆由鬼神主掌，用以懲罰行惡之人。修道弟子及其眷屬若不如法行善，亦罹其殃。

《正統(tǒng)道藏》，臺北：藝文印書館，1977年，第32869頁。所以，各種疾病的產(chǎn)生是惡神、惡靈支配的結(jié)果。這種致病觀念一直延續(xù)至今，很多滿族人仍認為耶魯里是生活中災禍的罪魁禍首，因此會利用各種方法驅(qū)趕它。如滿族人世代喜愛戴花、插花、貼窗花等，原因就在于花朵不僅具有裝飾作用，也能驅(qū)邪避兇、護人平安。滿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講，耶魯里在與阿布卡赫赫女神戰(zhàn)斗時，刺猬神為救阿布卡赫赫，變化成朵朵芳香四溢的白芍藥花，那耀眼的白光如同千萬支箭，刺向耶魯里的眼睛，疼得他迅速逃回地穴。從此，滿族人便有了愛花、戴花的習俗。這一習俗就是人們對惡神、惡靈能帶來災禍、疾病等觀念的反映，是薩滿信仰觀念在民俗文化中的積淀。其他民族中，疫病和某些災害的產(chǎn)生來自惡神的觀念也在人們的意識中傳承?！?0世紀30—40年代，在中國東部某些蒙古族居住的村屯，如發(fā)生較重的瘟疫或災害時，常常要請胡爾沁（民間藝人）焚上香，說唱《鎮(zhèn)服莽古斯的故事》，以辟邪禳災?！?/p>

梁雪萍：《蒙古族研究（下）》，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1頁。對疾病產(chǎn)生的原因，不同民族形成了相同的認知，反映了中華民族對醫(yī)藥認知的共通性。

二、對疾病的預測

對疾病的預測包括對個體疾病的預測和對群體疫病的預測。神話中很少涉及對個體疾病的預測，而以對群體疫病的預測為主，原因在于疫病本身具有一定的可預測性。在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實踐中，先民可以借助生活經(jīng)驗，通過種種自然環(huán)境的改變而預測疫病的降臨。

說部《烏布西奔媽媽》中記載：“卡丹花冒出了‘黑膩’——她（烏布西奔——筆者注）說：‘瘟疫’?！?/p>

魯連坤講述，富育光整理：《烏布西奔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頁?！抖髑胁紟臁分兄v，恩切布庫女神看到兩只小鹿跑進自己的帳中，痛苦萬分地嗷嗷高叫，并“發(fā)現(xiàn)小鹿的鼻孔和眼睛都往外淌著紫血”，女神迅即來到帳外，“見幾個野人兄弟正在石鍋火塘旁燔烤一只新打來的大雁。大雁已經(jīng)快烤熟了……恩切布庫女神走過去拿起大雁仔細察看。她發(fā)現(xiàn)雁肉已經(jīng)發(fā)紫，跟平常的雁肉迥異?！?/p>

富育光、王慧新：《恩切布庫》，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2頁。恩切布庫回到帳中，發(fā)現(xiàn)兩只小鹿已經(jīng)雙雙斃命，她根據(jù)這些情況判斷瘟疫即將在部落中蔓延。以上兩位女神既是部落首領，也是部族薩滿，具有占卜、預測能力。早期社會中，薩滿通過物候、自然現(xiàn)象等進行預測與占卜，即所謂物測卜、先兆卜?；谙让耖L期積累的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這種占卜具有一定準確性。其作為部族的寶貴文化，被薩滿世代承襲。老薩滿說：“貓頭鷹白日落院鳴叫為不祥前兆，其道理是：貓頭鷹屬野鳥，白日休棲林梢，所以白日驚落鳴叫而入村寨，必有侵襲的敵人或遇瘟疫，鳴啼尋群覓偶，故此白日飛出，由此可初步卜定為有災異?！?/p>

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55頁。所以，北方俚語中有“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的說法。對于喜鵲，滿族也有類似的認知。神話《喜神沙克沙》中講，她（沙克沙）向人類預報了山洪和瘟疫，又設計破了惡魔耶魯里的迷魂陣，救出了部落的難民，因而成了部落的薩滿，成了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喜神。

姚寶瑄主編：《中國各民族神話滿族、赫哲族、朝鮮族》，太原：書海出版社，2014年，第10頁。滿族信仰觀念中，喜鵲有驅(qū)除邪惡的能力，它的出現(xiàn)預示有好事發(fā)生。族人有久病不愈、瘟疫橫行的情況時，也會祭祀喜神，這一習俗代代相傳。在薩滿的神能中，疫病預測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耙荒晁募?，或常燥旱、燥溫，或濕雨不止，或風嘯塵天，薩滿便視為瘟疫前兆，卜筮吉兇。春燕棄巢不歸，檐雀墜死，薩滿亦視為天花疫先兆?！?/p>

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56頁。從以上種種實例可知，薩滿的預測能力主要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經(jīng)驗積累。曲六乙先生如是評述薩滿的預測能力：“薩滿預測中的征兆系統(tǒng)，其中多數(shù)是薩滿和先民來自長期實際觀測和生活實踐而獲得的知識，對氣象、物候的某些變化，對某些動物的異常反應，進行預測便可防御某種自然災害或人畜瘟疫的發(fā)生，因此，許多征兆現(xiàn)象是有科學道理的?！?/p>

曲六乙：《乙亥集曲六乙戲劇論文集》，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305頁。

薩滿的預測、預判能力也與自然崇拜觀念存在密切關聯(lián)。薩滿文化中，薩滿的占卜與預測神能一般通過某種介質(zhì)得以實現(xiàn)，而這種介質(zhì)往往具有一定的宗教屬性。阿·伊南在《薩滿教今昔》中記錄了突厥人火卜的情景：“突厥人的大統(tǒng)治者都有一個特定的日子，在這一天要為自己點一堆大火。要向火祭祀且祈禱。這火上有很大的火焰升起。……如果是黃色的，將有疾病和瘟疫?！?/p>

［土］阿·伊南：《薩滿教今昔》，姚國民、曾憲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薩滿教研究》編寫組，1979年，第78頁。這種占卜預測過程體現(xiàn)了先民對火的認識與崇拜。時至今日，人們也往往會利用某些巫術手段預測疫病。

三、治療疾病的措施

在早期社會中，巫醫(yī)不分，人們在面對疾病時只能依靠巫師——薩滿。薩滿通過祭祀、制藥施藥、預防等手段，幫助族人免于疾病侵害。

（一）開展祭祀儀式

如前所述，在先民看來，疾病的產(chǎn)生是惡靈支配的結(jié)果，所以人們面對疾病時一般采取薩滿祭祀的方式驅(qū)除惡靈，借此實現(xiàn)人畜平安的目的?！霸缒觊g鄂倫春人生重病時，家人就會懷著虔誠的心情拿著神衣或馬籠頭去請薩滿跳神。薩滿跳神儀式一般都在晚上舉行，薩滿在病人身上舞動神鼓，驅(qū)趕惡魔，再用肢體舞蹈表現(xiàn)與惡魔的搏斗過程，用‘嘿、嘿、嘿，阿熱、阿熱’的呼喊表現(xiàn)戰(zhàn)勝惡魔的喜悅?！?/p>

王為華：《走近中國少數(shù)民族叢書鄂倫春族》，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09頁。治病過程就是驅(qū)趕惡靈的祭祀儀式過程。北方少數(shù)民族多用火驅(qū)除邪祟，維吾爾族的薩滿驅(qū)邪除疾儀式中，“薩滿拿過棉團，沾上羊尾油后，點燃，在患者頭頂、身邊揮繞，以神圣的火驅(qū)除惡靈和穢氣”

迪木拉提·奧邁爾：《阿爾泰語系諸民族薩滿教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64頁。。在蒙古語族諸民族中，用火驅(qū)趕惡靈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甚至宮廷中也常施此術。《多桑蒙古史》記載：“凡宮廷所用之物，以及貢品，必以火凈之?！痹诿晒挪菰希烈吡餍袝r，牧民們點燃兩堆火，趕畜從中通過，以示除穢。新疆師范大學文化人類學研究所：《文化人類學輯刊》（第1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頁。可見，火在各民族信仰中都具有驅(qū)除邪惡的力量。滿族說部中，烏布西奔在給姆爾吉阿瑪治病時，神詞中唱道：“神靈啊，快快懲戒這些妖魔吧！神靈啊，快快給我以力量掃除惡氣吧！”在滿族眾多的祛疫、治病儀式中，火祭是最常見且較為有效的方式之一?！皾M族扈倫七姓如遇痘疫、畜疫、漁獵傷人、氏族仇殺等危機時，要舉行火祭?！?/p>

奇文瑛：《滿－通古斯語族民族宗教研究宗教與歷史》，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45頁。創(chuàng)世神話《天宮大戰(zhàn)》中，火神突姆媽媽將自身的光毛火發(fā)撕扯下來，變成無數(shù)顆星星，星辰發(fā)出的光擊退了耶魯里。所以，在先民觀念中，火具有圣潔的力量，能夠驅(qū)除邪惡與黑暗，其自然成為預防疫病的重要工具?；诖朔N認知，人們形成了對火的崇拜觀念，并以不同形式表現(xiàn)在生活實踐中。烏丙安先生在《神秘的薩滿世界》中稱：“北方民族的薩滿，都習慣用木片摩擦取神火，用雷擊木枝條取火，并在平時使用這樣取來的火，對居舍，家畜施行烤燎除穢，以防鬧病。”

烏丙安：《神秘的薩滿世界》，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46—47頁。可見，用火驅(qū)魔的儀式已被薩滿簡化，成為日常防疫的習慣措施。即便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很多民族在生活實踐中仍會用火來凈化環(huán)境。如蒙古人在舉行葬禮時，會在住所門前升起火堆，以火燎燒病人居住之門。死者家人都要從火堆上跨過，并將死者用過的東西全部焚燒。家人所用之物也要在火堆上熏烤，用火凈化后方可使用。此外，北地居民以狩獵為生，多以野獸為食。為了確保食物的干凈衛(wèi)生，獵人會在宰殺獵物前后熏烤獵具，并用火燎烤獵物。由此可見，北方民族很早就已對火在防疫、抗病方面的功能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認知。這種認識并非現(xiàn)代醫(yī)學范疇內(nèi)的知識構建，而是在薩滿信仰觀念以及長期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基礎上形成的，對后世醫(yī)藥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在滿族薩滿信仰中，火還是能帶來光明、溫暖、生命的火母神，是主宰生命之神，對維系人類繁衍、延續(xù)生命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在早期滿族醫(yī)藥文化中，火的應用極為廣泛?！坝蒙炙幓?、百合花、艾葉等草藥作燃料，點燃數(shù)堆火，交叉排列，薩滿一面擊鼓，一面率患者在火上跑跳，烘烤疼痛部位和關節(jié)，也可架火烤全身或某一部位。”

郭淑云：《多維學術視野中的薩滿文化》，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2頁。薩滿通過燃燒草藥與擊鼓祭祀，對患者進行治療。在這里，火的使用只是薩滿祭祀治病的輔助手段。隨著醫(yī)療水平的提高，薩滿治病的方法逐漸趨于現(xiàn)代化，巫祝成分越發(fā)弱化，如薩滿在治愈地域疾病時使用火燎法。石姓大薩滿石殿峰善用火燎為人治病，他曾為族人石殿發(fā)治愈了多年的腿疾。據(jù)說石殿發(fā)7歲時就染上了奇怪的腿病，腿上長滿膿包，極為疼痛，根本無法站立。石殿發(fā)13歲時，石殿峰用跳神、吹術、走酒火等方法為其治好了腿病。所謂吹術，即薩滿先請火神拖亞拉哈降臨神壇，并將火炭含于口中，用力將炭火吹向病人患處。走酒火，指“用鐵盒等器皿裝四、五斤酒，將酒放置火上燒熱，薩滿手捧熱酒，往病人患處涂抹、揉搓，每次半個多小時，隔幾天作1次”

郭淑云：《多維學術視野中的薩滿文化》，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5頁。。石殿峰薩滿的“吹術”明顯具有治病儀式與治療手法相結(jié)合的特點，二者缺一不可。儀式中需要將火神請下神壇，并借治療手法輔助火神施展神能，療愈病患。二者在治病過程中得以融合，是受火崇拜觀念的支配，火神的奇異力量是實現(xiàn)火療的首要前提。后世滿族醫(yī)藥文化中，各種與火有關的醫(yī)療手段層出不窮，如熱烘法、氣熏法、熱熨法等，后逐漸演變成拔火罐、艾灸、電熨等治療方法。這些醫(yī)療手段的出現(xiàn)固然與火的自然屬性有關，但也與崇火觀念的長期存在密不可分?？梢姖M族傳統(tǒng)信仰觀念的影響不僅反映在神話中，也體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中，是早期醫(yī)藥觀念在治病實踐中的體現(xiàn)。

滿族傳統(tǒng)治療方法除火療外，還包括冰療和雪療。薩滿信仰中，雪神尼亞其媽媽是圣潔的神祇，具有驅(qū)除邪惡的力量。神話中，尼亞其媽媽全身披著白氣白光，當天母與惡魔鏖戰(zhàn)時，是她幫助天母用白氣白光籠罩住整個寰宇大地，導致黑色的惡魔耶魯里無處藏身。雪神媽媽的兒子冰雹神博諾庫用自己的身軀擊打耶魯里，使耶魯里無處躲藏。王宏剛：《中國民族百科全書12滿族、朝鮮族、錫伯族、赫哲族》，西安：世界圖書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5年，第157頁。因此，薩滿常用雪治療病患?！岸境錾膵雰?，產(chǎn)后用雪搓身，除去污物，增強御寒能力……在滿族薩滿教雪祭中，主神尼莫媽媽降臨后，女薩滿在雪屋中，用雪為求子者按摩，尤重婦女腹部、男子陰部，以使早孕?！?/p>

郭淑云：《多維學術視野中的薩滿文化》，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5頁。可見，雪療的醫(yī)療理念來自薩滿信仰中的雪崇拜，即雪神能夠驅(qū)邪避兇，也能主宰生命。從治療過程看，雪療與火療極為相似，都需要薩滿主持祭祀儀式。儀式是治療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也是火、雪信仰在滿族傳統(tǒng)醫(yī)療文化中的表現(xiàn)。

人們還會針對具體病癥開展不同的祭神儀式。薩滿觀念中，萬物皆由神靈支配，病癥亦如此。天花由天花神掌管，腿病由多活落瞞尼掌控，治療駝背的神是不可他瞞也……鄂倫春人認為，管抽風病的神是德勒庫達日依爾，管昏迷不醒的神是烏達哈達爾，管頭疼和胸痛的神是額沁……因此，針對不同的疾病應祭祀不同的神祇。滿族部分家族神諭中保留了祭天花神額古都娘娘，民間亦稱其為痘神、豆疹娘娘?！凹值胤轿髁钟X羅氏（趙姓）的‘祭豆疹娘娘’儀式是：將豆疹娘娘偶像一尊供于桌上，供桌上放供品若干種。此桌放于庭院影壁墻前方，殺祭豬一口。”

尹郁山：《吉林滿俗研究》，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47頁。儀式之所以能發(fā)揮治療作用，主要在于主祭者與病患皆認為通過祭祀能使疾病神愿意幫助人們祛除病痛、獲得健康。

（二）采藥、創(chuàng)制良方

傳統(tǒng)觀念以為薩滿的治病方式多為跳神祭祀，而很少認可薩滿對藥物的使用能力。富育光先生在《薩滿論》一書中否定了這種觀念，他校訂了《吉林通志》中“滿人有病必跳神，亦有無病而跳神者”的錯誤記錄，認為《遼海叢書·柳邊紀略》中“滿人病，輕服藥，而重跳神。亦有無病而跳神者”的記載更為公允，即滿族人治病并非只跳神祭祀，也會服用藥物。富先生還通過自己的童年記憶和多年田野考察得出結(jié)論，認為滿族人生病時也會“請族中薩滿奶奶給針灸、放血、吃草藥、拔火罐”

富育光：《薩滿論》，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00頁。，薩滿自制的藥物、藥方常常被應用于病患醫(yī)治過程中。

滿族說部《烏布西奔媽媽》《恩切布庫》《西林安班瑪發(fā)》中都有薩滿用藥為族人治病的情節(jié)，特別是面對關涉全族生死存亡的瘟疫時，他們更是不遺余力地采藥、制藥、尋求良方，以期使族人擺脫疫病的殘害?！稙醪嘉鞅紜寢屟芯俊分校斪鍍?nèi)突發(fā)天花時，烏布西奔帶領族人采藥治?。?/p>

突發(fā)天花魔蹂躪西鄰，

……

烏布西奔急領侍女多名，

進錫霍特阿林山洞，

采狼毒茶、耗子尾巴草、

土瓜萎、烏頭草根，

親手篩研，蚌炊調(diào)浸，

迅治老弱嬰孕七癥。

創(chuàng)下神方十三宗。

雖然故事中講述的藥物、藥方今已無法考證，但不難看出烏布西奔對藥物、藥理的了解較為深入，能針對天花的致病機理指導侍女采集藥物，并創(chuàng)制藥方。

《西林安班瑪發(fā)》中，面對天花瘟災時，西林色夫立刻帶領族人上山采藥?！坝捎诔粤宋髁职舶喱敯l(fā)創(chuàng)制的草藥湯，驅(qū)除大熱，除掉毒瘟，治住了昏厥，補正了胃氣，救治了部落多數(shù)人。從此，在穆林阿林有了專治‘山搭哈’中草藥方劑，都是西林色夫給留下的。”作為部族的薩滿，西林色夫通曉瘟疫致病原理，明確何種藥物能夠?qū)Υ瞬‘a(chǎn)生抑制作用，并對癥下藥，最終祛除了族人的病癥。

說部《恩切布庫》中，女神發(fā)現(xiàn)瘟疫后，立刻讓人們采集路邊的卡蘭花草扎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還讓他們吃卡蘭花草，并稱“這樣可以祛除妖邪，祛病壯身”。這里的“卡蘭花草”應具有藥物作用，功效類似艾蒿等草本植物，能協(xié)助人們“祛除妖邪”，但目前仍無明確的醫(yī)學記錄能證明這一點。

神話中，薩滿有較強的采藥、制藥能力，能針對瘟疫的具體情況施藥，對藥物也有較深的認知。很多文獻中也有相關記錄或論述，如《滿洲民族志》：“薩滿長于巫術之時，兼施杏仁、芥子、白蘇、麻黃、梔子、元胡、二花、沙參等。”根據(jù)富育光先生調(diào)研，“本世紀30年代，在齊齊哈爾一帶遠近馳名的達斡爾族女大薩滿奧吐西，治病時多用一種自己研制的面子藥，其藥主要用于治療腹瀉、小兒麻痹等癥。滿族薩滿關毓峰、高岐山、富小昌和錫伯族一些薩滿也多研究、使用草藥”

郭淑云：《充滿神秘色彩的北方民族原始醫(yī)藥學——薩滿醫(yī)藥與療術》，《西北民族研究》1998年第2期。。可見薩滿的治病手段并不限于跳神祭祀，也有普通醫(yī)者的施藥能力，能做到精準用藥。

四、對疫病的預防

人類治療疾病的能力雖然在不斷進步，但仍無法完全攻克。因此，預防疫病顯得尤為重要。

（一）遠離疫病

早期社會中，面對來勢洶洶的疫病，人們首先會采取躲避措施，迅速阻斷瘟疫的傳播，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健康民眾。滿族神話中也有相關故事情節(jié)，如說部《烏布西奔媽媽》中，大薩滿烏布西奔帶領未染病族人遠離故地，創(chuàng)下了“躲病”習俗。

力倡病家息躲深淵大谷，

遠避患地腐尸臭瘟，

徹沐肯四十多個日夜，

青青峻谷搭病棚，

蕭蕭懾禍匿消遁。

從此，傳下東海躲病之俗，

山魈野叟保命經(jīng)。

此外，當“東海諸地疫癥連綿，山達哈痘毒四處蔓延，霍亂病又突襲烏布林”時，烏布西奔“穩(wěn)定了族眾驚魂，哲勒勒，她先命人驅(qū)趕狗車、鹿車、馬車、牛車，帶病者分路，遠離家門，躲入山谷老林，到從未去過的山里安寢，做野鼠一樣的野居人”?！段髁职舶喱敯l(fā)》《恩切布庫》中也有類似情節(jié)，當預見瘟疫即將降臨時，恩切布庫迅速帶領族人離開故鄉(xiāng)，有效防止了人群的感染。除此之外，神話故事中的薩滿還施藥給周圍部落，徹底阻斷疫病蔓延：“烏布西奔親自采藥，日夜帶領侍人溝溝岔岔挨門醫(yī)病，四鄰部落也照樣送藥無誤，像對待本部災民一樣心腸，問寒問暖，熱熱親親?！?/p>

神話里，面對可怕的疫病，先民普遍采取遠離疫病、阻斷傳染源等相同的措施，有效控制了疫病的進一步發(fā)展。其實，以隔離等手段阻斷傳染的防疫方式并非神話臆造，傳統(tǒng)文獻中也有記載?！度泵藭帯份d，女真人“疾病則無醫(yī)藥，尚巫祝。病則巫者殺豬狗以禳之或車載病人深山大谷以避之”

[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政宣上帙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8頁。。此時人們已意識到瘟疫的致病機理，能采取有效措施阻斷傳染源，從而徹底擺脫疫病的侵擾。雖然先民無法了解病毒致病原理，但仍能準確把握阻斷瘟疫傳播的方法。這充分表現(xiàn)了人們在與疾病長期斗爭過程中已取得豐富經(jīng)驗，能實現(xiàn)對疫病的有效控制。

（二）創(chuàng)造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

干凈衛(wèi)生的生活環(huán)境是居民健康的必要條件之一。在這方面，先民也采取了一定的治理措施，預防疾病的滋生與傳播。

《烏布西奔媽媽》中說女神教人“冬鑿地室，夏棲樹屋”：

黃獐子部族臨海廣棲樹巢，

代代撈魚蟹、捕海鳥。

夏住巢屋，攀高崖樺椴樹上豎室，

遠望，像累累巨果在高枝上飄搖。

……

冬宿崖穴，鑿洞深深，悠梯出進，烏咧哩，

洞中有洞，洞洞相連，各有梯門，烏咧哩，

棲獸皮、羽褥、茅葛、席枕，冬暖如春，烏咧哩。

這與《晉書·肅慎傳》所載肅慎人“夏則巢居，冬則穴處”以及《禮記·禮運》所載“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的居住習俗完全一致。夏季居住在樹屋中，冬季深挖地穴，大大降低了因季節(jié)氣候變化而得病的幾率?？梢姡让褚涯艹浞掷玫赜蛱卣鬟m應季節(jié)的變化，最大限度地營造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并已意識到居所不當會影響人體健康。

《烏布西奔媽媽》中講，“深埋腐爛獸尸獸骨，火潔地室潮物”。瘟疫過后，人們會將死去的人、獸焚燒或深埋地下，以免病毒再次侵襲；同時也會用火烘烤地穴，防止因潮濕而滋生細菌、病毒?？梢娫缭诓柯鋺?zhàn)爭時期，人們已經(jīng)了解營造良好生存環(huán)境是有效控制疫病、追求幸福生活的必要前提。

（三）形成健康的生活習慣

為防止疫病的發(fā)生，人們很早就已了解食用熟食、經(jīng)常盥洗、飲用活水等生活習慣的重要性?！墩撜Z·鄉(xiāng)黨》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p>

說部《恩切布庫》中，女神帶領族人遠離瘟疫。“途經(jīng)堪扎阿林瀑布的時候，女神讓野人們都到冰涼的泉水里凈凈身子，洗洗眼睛，清清口鼻，沖沖手腳?！鳖孪瓷眢w能有效祛除污垢與病毒，這種生活習慣的形成是人們走向文明的重要標志之一。此外，說部中多次提及先民通過食用熟食降低疫病發(fā)生率。烏布西奔“倡飲山川活水，教燔鮮牲兔鹿，傳炊火熟谷……”恩切布庫面對族人“生食亂嘗”的現(xiàn)象，教人們用火燒制熟食，解決了因吃生食而患病的問題。

良好的心態(tài)對預防與抵御疾病具有重要意義?！吧镝t(yī)學研究……已經(jīng)積累的大量證據(jù)表明，心理因素在疾病中極為重要。如果病人相信藥物會幫助他們，那么他們經(jīng)?；謴偷酶?，即使這些藥物只是一粒糖片或者與他們的疾病并不是特別相關的藥物。這種效果被稱作安慰劑效應。安慰劑并不僅僅具有心理作用。他們也會改變身體的化學過程并增強免疫系統(tǒng)，雖然我們對它的作用機制并不十分了解?！?/p>

[美]卡羅爾·R·恩貝爾、［美］梅爾文·恩貝爾：《文化人類學》（第13版），王晴鋒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609頁。薩滿文化中，薩滿們早已意識到病患的意志對治病的重要性，他們利用各種儀式、巫術手段等激發(fā)病人自身的免疫能力，提升他們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關于這一點，學者們在世界各地找到了充足的證據(jù)。如《文化人類學》一書中記錄了美洲原住民奎斯雷德從開始不相信薩滿的治療能力，到后來自己成為一名遠近馳名的治病薩滿的經(jīng)歷?！翱估椎虏辉僦肛熕_滿的欺騙伎倆，繼續(xù)踐行聲望卓著的薩滿的角色。”在此書中，精神病學家、人類學家富勒·托里（E.FullerTorrey）在非洲與薩滿共事之后得出結(jié)論：“他們采用與精神病學家相同的原理和技術來治療病人，并且達到了同樣的效果。”

[美]卡羅爾·R·恩貝爾、［美］梅爾文·恩貝爾：《文化人類學》（第13版），王晴鋒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609頁。富勒所說的“他們”就是仍在民間開展醫(yī)療的薩滿。而薩滿們治病的主要方法就是通過形式多樣的舞蹈、音樂以及藥物激發(fā)患者自身的免疫力，從而達到治愈病患的目的。在神話中，薩滿不失時機地用這種醫(yī)療理念幫助族人預防疾病。恩切布庫鼓勵野人：“你們還要高歌前行，心情坦蕩，樂觀忘憂”，讓人們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愉悅的心情，調(diào)動人體自身的免疫能力，抵御疾病的侵襲。烏布西奔在給四鄰部落送藥、治病時，“像對待本部災民一樣心腸，問寒問暖，熱熱親親”。這樣的態(tài)度能給病患帶來心靈慰藉，調(diào)動患者的免疫系統(tǒng)發(fā)揮主動作用，最終達到徹底治愈的目的。

五、結(jié)語

滿族神話中的祛疾觀念深受傳統(tǒng)薩滿信仰的影響，無論是人們對疾病的產(chǎn)生、預測、預防的認識，還是具體采取的治病措施，都受自然崇拜、萬物有靈等觀念的支配，具有一定的神圣意味。但這種對疾病的認知與具體治病實踐并非神話臆造，也被傳統(tǒng)文獻的記錄和田野調(diào)查資料印證。滿族神話蘊含的先民對疾病的認識在多民族文化中皆有體現(xiàn)，成為后世醫(yī)藥文化融合的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