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學生——巴金敘述中的“五四”意象及其他

摘 要：通過梳理巴金小說敘述中的不同“女學生”形象和它背后承載的“五四”觀念，嘗試探討曾在讀者中產生重要影響的“激流三部曲”何以在“五四”時代結束后多年，回溯敘述“五四”舊事、其意義又何在等問題。這既是基于啟蒙者立場巴金在1930年代親身感受到的五四價值觀受阻、被質疑的現(xiàn)實，又有他對此的捍衛(wèi)和更進一步的思考，“激流三部曲”由此不僅成為最為直接反映“五四”價值觀的現(xiàn)代長篇小說，而且還是“五四”價值觀在中國社會傳播和實踐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一部作品。從這個視角看待巴金和他的創(chuàng)作，會認識到在現(xiàn)代中國思想意識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巴金作品的不凡價值和特殊意義。而巴金對于“前女學生”后來命運的關注和思考，對于今天的女性解放之思辨仍然是有效的思想資源。

關鍵詞：巴金；女學生；“五四”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24）06-0049-10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4.06.005

1957年，張愛玲在短篇小說《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中寫到“女校高材生”“那時候的前進婦女正是紛紛的大批涌進初小、高小”。戴眼鏡，是她們鮮明的特征：“她戴的是圓形黑框平光眼鏡，因為眼睛并不近視。這是一九二四年，眼鏡正入時。交際明星戴眼鏡，新嫁娘戴藍眼鏡，連咸肉莊上的妓女都戴眼鏡，冒充女學生?！?/p>

①“冒充女學生”并非小說家言，出版于1909年8月—1910年9月的《圖畫日報》中就曾報道過“冒充女學生之荒誕”“滬上近來有種似妓非妓之蕩婦，偽作女學生裝束，招搖過市，惹草拈花，最為女學界前途之害”

②。

有人模仿、冒充，可見，“女學生”已是當時引領某種風尚的社會焦點。

“學生”之前加一個“女”字，凸顯身份的特殊?！芭畬W生”是伴隨著中國近代教育和婦女解放運動而興起的群體，她們是追求男女平等、人性解放和身體自由觀念的承載者，也是被塑造者。這些觀念融匯到“五四”時代“新思想”中，是那個時代廣受關注的社會思潮。“女學生”并非出現(xiàn)于“五四”時期③，然而，“五四”高度發(fā)酵了女性解放的理念，使之在更廣泛的社會層面?zhèn)鞑ラ_來【學者黃湘金在其專著《史事與傳奇：清末民初小說內外的女學生》中指出：“借由新文化運動的催化，女學生對主體身份的自覺突然提速，并最終憑著‘五四’愛國運動的大舞臺，將‘女性作為人’的現(xiàn)代女性意識空前張揚，生發(fā)出對自由的熱烈向往?！薄霸谥袊鴭D女史上，‘五四’確實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就文學史的角度看，歐化的白話文成為女學生最拿手的表達工具，已經接受多年教育的女大學生們崛起為新文學的重要力量，開始了‘靈魂蘇醒的歌唱’，一個真正的女性文學的時代即將到來?！眳⒁婞S湘金《史事與傳奇：清末民初小說內外的女學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67—368頁?！浚M而，“女學生”也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最為可見的社會成果之一。

文學是社會意識最敏銳的觸角之一，“女學生”迅速進入文學敘述中，僅以“五四”新文學而言，她們就出現(xiàn)在冰心、廬隱、茅盾等人的筆下，丁玲的《母親》、沈從文的《蕭蕭》也廣為人知。巴金筆下的“女學生”也有不同的類型：《家》《春》《秋》所組成的“激流三部曲”表現(xiàn)的是大家小姐成為女學生的過程以及女學生的自身困境?！稖缤觥分械睦铎o淑、《電》中的李佩珠、《火》中的馮文淑等，表現(xiàn)的是走向社會的女學生。巴金還寫了不少“前女學生”：《雨》中的鄭玉雯，《憩園》中的萬昭華，《寒夜》中的曾樹生。在巴金筆下“女學生”不僅是一系列人物形象，還是“五四”意象【所謂“‘五四’意象”主要是指作品通過對象化的敘述所塑造出來的體現(xiàn)五四時代話語特征的事物、景象和人物形象。這些意象帶有標志性和符號性，能夠體現(xiàn)出人們所熟知的“五四”的一般性?！啊逅摹庀蟆笔侵改軌蝮w現(xiàn)出“五四”思想觀念和價值判斷的元素，并非是指“五四”時期最早出現(xiàn)的事物或者專屬于“五四”時期的事物。它所敘述出來的這些內容從另外一個角度以選擇記憶的方式折射出作者對“五四”的認識、基本態(tài)度。就此問題，本文作者之前已經發(fā)表過兩篇文章：《新書刊——巴金敘述中的“五四意象”之一》，《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家”與“街頭”——巴金敘述中的“五四意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3期?！?，特別是在讀者中影響較大的“激流三部曲”，巴金濃墨敘述并將之作為象征性的符號伸張“五四”價值觀念。“前女學生”們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命運更發(fā)人深思，對今天的“女性解放”仍有啟示意義。

一、“女子知道自己是‘人’，才能自己去解放！”

“激流三部曲”中的“女學生”與小說中的覺新、高老太爺等巴金依據個人記憶而塑造的人物有所不同，她們多半來自巴金的既定觀念，是巴金以“五四”的價值觀念塑造出來傳達五四價值觀的載體，她們以琴、淑英、淑華三個人為代表，作者詳細描寫了她們從大家閨秀到“女學生”以及爭取更大權利的過程。滲透其中的是社會進化的樂觀主義和自信。到“激流三部曲”最后一部《秋》的結尾，整個社會上對“女學生”的看法也發(fā)生了轉變，《家》中一直困惑琴的剪發(fā)問題已不成問題：

省城里剪發(fā)的女子漸漸多起來，在街中也可以遇見。自二妹上次來信說起她剪去發(fā)辮以后，琴妹三妹都很興奮，她們商量多日，終于得到家庭許可，已于昨日將發(fā)辮剪去了。在你和二妹看來，這一定是個好消息。［1］（P.652）

借助于琴、淑英、淑華等人的經歷和視角，巴金筆下的“女學生”表達鮮明的五四觀念和訴求。

關于男女平等：“我是一個人，同你一樣的人?！薄缎虑嗄辍返刃聲o琴啟蒙和勇氣，易卜生劇本《娜拉》中的話，讓琴下定決心：“……我想最要緊的，我是一個人，同你一樣的人——或者至少我要努力做一個人?！也荒芟嘈糯蠖鄶等怂f的?！磺械氖虑槎紤撚晌易约喝ハ?，由我自己努力去解決?！薄緟⒁姲徒稹都摇?，《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小說集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40頁。這個版本的《家》依據開明書店1933年5月初版本排印?！啃碌膬r值觀在她心中播下種子【琴后來不斷地重復這樣的話：“我底事情，姑母（應當為母親——引者）答應不答應沒有關系。我底事情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因為我和你們一樣也是一個人。”所以覺民贊道：“真是一個新女子?！眳⒁姲徒稹都摇罚吨袊挛膶W大系1927—1937·小說集七》，第56、57頁。】，由此鼓舞，琴大膽宣言：“媽，如今時代不同了，已經隔了二十幾年呢！世界是一天天地變新的。女人和男子都是一樣的人，為什么不可以和男子同一個學校讀書？”［2］（P.38）

關于女子受教育：“新的知識”是“仙方靈藥”?！洞骸分?，“淑英非常熱心地接受新的知識。她好像一個乞丐，對著面前的山珍海味，只圖狼吞虎咽地大嚼，不知道節(jié)制。倒是琴和覺民有時候看見她用功過度反而勸她休息。她常常笑著回答他們道：‘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我正應當多多學習?！涯切┬碌闹R看作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仙方靈藥，所以她牢牢地抓住它們不放松?！保?］（PP.439-440）淑英從西洋小說中看到另外一種生活：“那里也有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但她們的行為是多么勇敢，多么自然，而且最使人羨慕的是她們能夠支配自己的命運，她們能夠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愛，跟她完全兩樣?！保?］（P.8）新知識的啟蒙作用，是巴金在三部曲中屢屢強調的。

關于戀愛、婚姻自由：“求幸福的權利?！庇X民違背祖父命令，外出逃婚，琴堅決地說：“我在信里說無論如何我決不做第二個梅姊?！庇X慧充滿信心地認識到，“他相信所謂父與子間的斗爭是快要結束了，那些為著爭愛情與智識底權利的斗爭也不會再有悲慘的終局了”［2］（PP.357-359），屬于他們的時代要來了……年輕人不想再把自己的幸福交給父輩或別人做主，而要積極爭取個人的戀愛和婚姻自由。覺慧給淑英的信中不斷鼓勵淑英：“每個青年都有生活的權利，都有求自由、求知識、求幸福的權利，做父母的也應該尊重子女的這些權利。任何阻礙年輕生命發(fā)展的行為，都是罪惡?！裉斓闹袊嗄隄u漸地站起來了，他們也要像歐洲的年輕人那樣支配自己的生活，決定自己的婚姻，創(chuàng)造自己的前程了?！保?］（P.320）

關于反抗父權：“飛出囚籠?！薄凹ち魅壳敝?，父權最赤裸裸的顯示是《秋》里周伯濤對女兒蕙和對兒子枚少爺的戕害；作為對比，《春》中淑英反抗，又是對父權的最大挑戰(zhàn)。淑英堅決地說：“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服服地到陳家去?！彼踔料氲?，要是沒有辦法，“我寧愿走鳴鳳的路……”［3］（P.287）從恐懼到下定決心，琴發(fā)現(xiàn)淑英“漸漸地在改變：她竟然從她的囚籠里伸出頭來探望外面的世界了；淑英想飛出囚籠的心愿也是一天一天地熾熱起來”［3］（P.435）。“飛出囚籠”是小說作者為他的人物找到的抗爭出路，也是“五四”那一代人掙脫束縛的目標。

“眼界既開，知識斯長。藩籬一破，女子遂登社會之大舞臺矣?！保?］（P. 16）在《秋》中，琴參加活動后，一個重要的認識是女性不僅可以實現(xiàn)自己解放，而且還可以造福社會，做一個“有用”的人……巴金的這些觀點都與五四時期女性解放的潮流相應和。熟悉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和文學史的人都知道，這些價值觀并非來自巴金，也并非始自“五四”，然而，在五四時代它們成為那個時代影響社會的強音。 “1915年是新文化運動的開始年限，在此之后，近代女子教育進入了一個新階段，而一直到1927年，有關于女子教育的關鍵詞有：‘男女平等’、‘新婦女’、‘婦女運動’、‘婦女解放’、‘女子參政’、‘女子剪發(fā)’、‘男女同學’等。女子教育作為婦女解放最主要的途徑之一，就與婦女問題緊密聯(lián)合起來，成為當時必須改革的社會問題。”［5］（P.65）這些重要的話題幾乎都能在“激流三部曲”中找到對應點。巴金施展小說家的本領把它們編織在主人公的命運中，以小說人物的聲音表達出來。由此，“激流三部曲”可能是最忠實最鮮明地傳達五四時代聲音的長篇小說之一。

二、“我不走那條路，我要走新的路”

既然是小說，而不是社會學論文，它必定有自己的敘述方式，敘述背后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意圖。巴金為“女學生”設置了具體的矛盾沖突：新舊觀念沖突中的個人抉擇，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中的個人行動。人物在這樣的困境中，內心得以敞開，作者也毫不隱藏他的好惡和傾向性，在這一點上，“激流三部曲”不惜直露、平白，哪怕?lián)p傷藝術性，作者為了急切地表明他的觀點和立場也不曾降低對人物的控制。

小說給女學生琴安排的第一次重要的考驗是剪發(fā)，考驗她所接受的新思想能否承受現(xiàn)實的壓力，那些新觀念、大道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真正有效。作者用很大的篇幅敘述了琴的顧慮、猶豫、膽怯，重點強調：女性能否獲得解放，能否爭取更大的權利，關鍵在于個人的勇氣，要大膽，大膽，永遠大膽。

在思想上，琴贊成剪發(fā)，落實到行動上，她卻在觀望、猶豫。她感慨：“做一個先鋒，的確很不容易?！彼梢詫懳恼鹿拇导舭l(fā)，輪到她自己，她卻退縮了。直到看到同學許倩如勇敢剪發(fā)，她受到了震動：

琴插身在里面，她看見眾人底眼光都盯在倩如底頭上便也自然地把眼光往那里送。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倩如底頭今天特別好看了。那時候倩如正掉頭去回答一個同學底問話，她底后頸在琴底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那里發(fā)亮，琴看見一段白的肉，露出在短的衣領上，再上面便是一排截齊了的頭發(fā)松松的搭在耳后，剛和耳朵一樣齊，從前的那一根光滑的大辮子是沒有了。這個頭顯得更新鮮，更灑脫，更可愛，而且配上倩如高談暢論時的那種飄逸的神情更覺得相宜。［2］（PP.244-245）

這里正面描寫剪發(fā)后的頭型，完全沒有那種獵奇的心理，而是一種健康的贊賞，作者用詞的情感色彩很濃烈：“特別好看”“這個頭顯得更新鮮，更灑脫，更可愛”“更覺得相宜”。這是從一個同樣接受了新思想的女學生角度來評價的，小說中轉述了“一些學生和流氓”“色鬼”的看法：“什么‘小尼姑’，什么‘鴨屁股’，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他們指手畫腳地一面笑著一面說。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盡管往前面走?！鼻僖脖磉_了在社會普遍的壓力下她的孤獨無助：“我的確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我自己建立了一個希望，我下了決心要不顧一切地向著那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那希望時，我卻有點膽怯了。顧慮也多了。便不敢毅然前進了。”［2］（P.248）琴強調這個“希望”是“我自己建立”的，符合她的心理和愿望，合乎人性，但捍衛(wèi)自己信念的動力嚴重不足，對她最大的壓力來自親情，即替母親擔憂：“我自己極其愛慕光明，但為了母親的緣故，我又愿意陪著她留在黑暗里。譬如男女同學，女子剪發(fā)這一類的事都是她反對的。我自己平日覺得應該不管母親底反對和親戚底嘲笑責難，一個人獨斷獨行，但是快要到了一舉手就可以如愿的時候，我卻想到我底這舉動會使母親受著多大的打擊，我底心又軟了。我底意志又動搖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養(yǎng)育成人，而且平日又是那樣地愛我，體貼我，到了如今她應該享福的時候，我反而給她招來更大的苦痛，如社會的嘲笑，親戚底責難，她自己底希望底破滅。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實在受不住的。為了她我寧肯犧牲了我自己?！保?］（PP.248-249）

琴的這番表白符合傳統(tǒng)道德的倫理要求，又與她接受的新思潮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這時她與小說中覺新的心態(tài)不約而同地達成一致。為了他人，“寧肯犧牲了我自己”。而五四時代最重要的轉換便是由群體本位轉為以個人為本位?！熬V常腐敗之舊道德、已不適用于新時代之生活。故教育上之實施、極端主張男女受平等之教育、而以人道為旨歸。如忠臣孝子賢妻良母之規(guī)范、為新教育所不容。蓋新教育之鵠的、純以改革正當之人生、以求人類正當之福利而已。故新道德之價值、即在尊重各個之人格、發(fā)展各個之自由為要旨。無論男女、均不能受人為律、及假定懸想之鵠的、所牽制也?！保?］（P.161）許倩如對琴說的也是這個道理，新的人生價值觀和幸福觀是以個人為基點來確立的：“琴，你不知道這犧牲是沒有多大的意義嗎？如果犧牲是必需的活，我們也不應該為一個人犧牲，我們應該為將來的姊妹們犧牲。要是我們犧牲了，她們將來可以得到幸福，這犧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義的。”［2］（P.249）個性解放不是導向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還要為大多數人謀福利，這才是個人價值真正的實現(xiàn)。衡量“犧牲”的價值也有一個新與舊的重要分水嶺：如果為舊道德殉葬，毫無意義；如果是為了“將來的姊妹們犧牲”“才是值得的”。

琴的內心癥結在她們那一代女學生中頗有代表性，巴金用以上的敘述解除了她們的心理障礙，讓她們下定決心，要想爭取自由和幸福，只有“不顧一切”“我不走那條路，我不做人家底玩物。我要做一個人，一個和男子一樣的人?！也蛔吣菞l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2］（P.254）。這與之前她向許倩如傾訴衷腸時的軟弱和猶疑判若兩人，這是琴獲得啟悟后內心突變的結果，但這些言辭，顯然是五四精神的“附體”，這是琴代作者說話，是作者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發(fā)出的強烈呼吁，歸其一點：要有勇氣。

“激流三部曲”傾其全書文字強調想要改變個人的命運就得大膽抗爭，小說的邏輯是：反抗才有出路，不反抗只有滅亡。因此，作者在敘述那些被壓迫、受凌辱女性的軟弱時，寄予無限同情又有怒其不爭的責備。如錢梅芬（梅表姐）也接觸過新思想，可是這帶給她的只有怨艾：“我們底環(huán)境不同，我不能夠象你那樣，我是趕不上時代了。它不會給我?guī)硇腋?。即使它給我?guī)砹?，我也不能夠接收。我沒有勇氣，我沒有能力。我一生只是被命運在顛播，自己不能作一點主?！保?］（P.147）梅和覺新一樣，都清楚地意識到了“被人擺弄”的命運，感覺“環(huán)境”不可抗拒，作者顯然不認同這一態(tài)度。不過，他筆下的人物替他道出了問題的復雜性：光憑勇氣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不僅僅是梅表姐，而且包括那些女學生。梅表姐說：“你們底意思雖然好，可是于我卻毫不適用。讀新書又有什么好處呢？我底問題并不是新書可以解決的?！保?］（P.149）“新書”不是靈丹妙藥，女性沒有個人經濟能力，在經濟上必須依賴家庭，整個社會又不能夠為女子就業(yè)創(chuàng)造充分條件，她自然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覺慧們也沒有仔細考慮梅的話：你們的意思是好的，“可是于我卻毫不適用”。新青年的主張幾乎都是作為普世性的方案“掃蕩”“舊世界”，事實上，所謂“歷史趨勢”“時代進步”也是有限度的。這一點，作者自身都忽略了，因為他就是“五四”中人，只緣身在此山中。因此，作者更在意梅的“心死”：“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了。不管時代怎么變更”。作者認為個人命運的改變關鍵是有勇氣跨出舊家庭舊思想的束縛，也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贊美覺慧幼稚而大膽的舉動。至于女性解放，“五四”時代也有人認為要“自力”：“無論要造那一個解放，總要靠自己自覺、自己要求、自己奮斗。從道德上、知識上、體育上準備過自己解放的手段，一面自己去解放，一面自己去準備，這解放才有點光明?！保?］（P.94）這也正是“五四”的青春氣質：有敢闖的勇氣、膽識，未必有深思熟慮的成熟。

三、“復古運動發(fā)展的結果，將是一服毒藥”

“激流三部曲”是巴金花了十年時間所創(chuàng)作的一部系列長篇小說，從寫作時間上看：《家》，1931年；《春》，1936—1938年；《秋》，1939—1940年。最早一部《家》中表現(xiàn)的事情起于1920年10月左右?！尽肚铩肺猜曇徽落浄旨业姆謺?，上書：“中華民國十二年癸亥陰歷冬月十一日”；《家》第十二章，寫“舊歷新年”，提到“除夕前一天”，覺民和覺慧買了一本《前夜》，作者注釋中寫道：“《前夜》，屠格涅夫（1818—1883）著，沈穎譯。這個譯本是1921年8月在上海出版的，我在這里把它的出版期提早了十個月的光景。”依此推算《家》的故事開始應當是在1920年冬天（年底）。參見巴金《家》，《巴金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101頁?！孔詈笠徊俊肚铩方Y束的時間，可以從覺新的寫信時間看出：1924年7月。［1］（P.651）也就是說，作者在寫作時是回溯式的敘述，他敘述的是十年或十幾年前的事情。這個時間差，對于我們評估“激流三部曲”的價值和探尋作者的寫作動機時不能忽略。如果這是一個與寫作內容同步表現(xiàn)的五四時代的作品，那么，作品中表達的這些觀念，是生活里自然而然產生的主張?？墒?，十年后再去追述、強調，凸顯的便是敘述者的“重點所在”。十年后再去鼓吹五四時代的觀念，還有必要嗎？特別是在全面抗戰(zhàn)的烽火燃起之后，中國作家紛紛去寫表現(xiàn)民族危亡的題材（巴金也寫《火》這樣的宣傳之作），巴金仍然堅持“激流”的寫作，他為什么要重申這些觀念？

《春》的后半部分和《秋》都是在抗戰(zhàn)的艱難環(huán)境中完成的。巴金目標明確，非常自覺地在重述一個關于“五四”的故事：

一九三九年下半年到第二年上半年，我躲在上?！肮聧u”（日本軍隊包圍中的租界）上，主要是為了寫《秋》。人們說，一切為了抗戰(zhàn)。我想得更多，抗戰(zhàn)以后怎樣？抗戰(zhàn)中要反封建，抗戰(zhàn)以后也要反封建。這些年高老太爺的鬼魂就常常在我四周徘徊，我寫《秋》的時候，感覺到我在跟那個腐爛的制度作拼死的斗爭。［8］（P.682）

“激流三部曲”似乎游離了時代的重大主題，巴金顯然不這么認為，他認為對于這個民族而言，比抗戰(zhàn)更大的問題是民族的新生與發(fā)展?？箲?zhàn)只是階段性的問題，民族的新生和發(fā)展是未來的任務，而發(fā)展的最大阻力就是封建思想、“腐爛的制度”，這是他與之不懈斗爭的最大的“敵人”。巴金是一個在五四精神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五四”原教旨主義者，他終生都在捍衛(wèi)“五四”的精神價值。而巴金寫作“激流三部曲”時，五四精神在社會上正面臨巨大挑戰(zhàn)，“文學革命”也好，白話文運動也罷，已經成為三代以上的“舊事”。從國家政權層面到學人群體，“尊孔”“讀經”的風潮一浪接著一浪，這對于“非儒”“打到孔家店”“廢經”為號召的五四價值觀是極大的反動。

巴金寫作“激流三部曲”的那一段時間，國家意識形態(tài)漸趨保守、穩(wěn)固。隨之而來的全面抗戰(zhàn)的爆發(fā)，中斷了“五四”啟蒙思潮，這種未完成的啟蒙一直伴隨著國人經歷了以后種種社會巨變。與此同時，國家政權總是企圖以新的禮教籠絡人心，當資源匱乏時，只好又搬出祖宗的遺產。1934年2月19日，蔣介石在南昌發(fā)表《新生活運動要義》的演講，提倡“新生活運動”，強調“禮義廉恥”，鼓吹“尊孔讀經”。隨后《各級黨部推行新生活辦法大綱》《定先師孔子誕辰紀念日令》《先師孔子誕辰紀念辦法》《先師孔子誕辰紀念令》《關于尊崇孔子及發(fā)揚文化議決辦法令》等相繼出臺。當年7月1日成立新生活運動促進總會，各地聞風而動，積極響應，復古之風日上。社會的總體思想意識較五四時代的激進思潮反而是倒退。以女性的處境而言：“在‘賢母良妻’女子教育宗旨的反攻之下，女子教育宗旨隨著新生活運動的潮流而改變。體現(xiàn)在教育當局方面，如1935年，山東省教育廳廳長何思源提出，當時往后的女子教育方針，應趨重賢妻良母，陶養(yǎng)安定家庭社會。同年，北平市長袁良先生重提女子要信從‘三從四德’，‘男女授受不親’，全北平中學一律男女分校。同年，廣州當局更為了‘賢母良妻’的教育，派專員到我們所謂的‘友邦’日本去考察。在學校當局方面，1934年，上海務本女學‘為完成理想之女子教育，而為本市公私女校之楷?！?，校長閻振玉發(fā)表談話提出，‘本校今后訓管以建設新賢母良妻主義教育為目標，而以新生活運動為方針’，具體而言，‘該校方案以禮義廉恥為經，以科學化社會化職業(yè)化民眾化為緯……’”［5］（P.93）

摘錄當時一批政學各界人士的發(fā)言，也能清楚地看到社會空氣中彌漫的是什么氣息：曾擔任過司法總長、商業(yè)部長的盧信以專制婚姻“譬之專制政體，除桀、紂、幽、厲外，仍得保其小康之氣象”，“今之女子，聞專制婚姻而怒，聞自由戀愛而喜?！皇ё銊t成千古恨矣。”戴季陶認為中國幾千年文明全靠禮教。謝幼偉則說：“吾人所有品德，如不合禮，即皆有弊?！逅摹\動時，倡新文化運動者，以‘吃人禮教’之口號，對我國舊禮，攻擊不遺余力。青年學子，……遂相率棄舊禮如敝屣。……試問此種絕無禮貌之社會，我輩尚能一日居耶？”錢穆反問：“若謂禮教可以吃人，維特之自殺，非即戀愛之吃人乎？印度佛門弟子之舍身殉法者多矣，非即慈悲之吃人乎？”“中國人不言孝，何來有中國五千年綿歷不斷之文化？”賀麟說，不能認為五倫觀念是吃人的禮教，因為“自由平等等觀念何嘗不吃人”？【盧信、戴季陶、謝幼偉、錢穆、賀麟等人言論，均轉引自蔡尚思《中國禮教思想史》，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1991年，第" 288、289、293、295、297頁。】

國家政權對于激進、革命力量的管控和打擊日益加強。1934年2月19日，國民黨當局在上海查禁圖書149種，刊物76種，牽涉25家書店。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人作品都在查禁之列。1934年4月5日，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115次常務會議通過《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組織規(guī)程》。1934年4月19日，上海市教育局向上海市書業(yè)同業(yè)公會轉發(fā)上海市政府的《限期將圖書送審內政部令》。

面對這種壓力，新文學作家們沒有沉默，而是集體反抗。1935年6月，文學社、文學季刊社等十七個社團，老舍、郁達夫、曹禺等148人聯(lián)名發(fā)表《我們對于文化運動的意見》，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復古”：“近來彌漫各地的復古的呼聲，我們以為是并不對癥的一味藥?！薄八詮凸胚\動發(fā)展的結果，將是一服毒藥……”他們認為：

我們相信復古運動是不會有前途的。假如讀經可以救國，那末“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全是多事了。假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主張可以救國，那末，李鴻章和張之洞早已成了大功了。時勢已推演到這個地步，而突然有這種反動現(xiàn)象發(fā)生，我們雖然明白其原因并不簡單，但不能不對這種庸妄的呼號，指出問題的癥結所在而促其反省。不錯，中國民族必須有自信心，……但這一切，并不是憧憬于過去的光榮就可以成功的。一切破落戶捧著廢址上的殘磚碎瓦，以為這就可以重建樓臺，誰都知道只是一個愚妄的夢想！

我們以為民族的自救，除了向“維新”的路上走去，再沒有別的辦法了?。?］（P.1）

可能是剛從日本歸來，這個宣言，巴金未及列名其中（與他有關系的《文學季刊》是發(fā)起單位之一），但是，他的作品也在查禁之列，他不可能無動于衷。同時期，他曾明確表態(tài)：“我們不是盲人，我們看得見我們這民族正站在一個可怕的深淵的邊沿上，所以我們依舊沒有余裕跟在商人后面高談文化，或者搬出一些蟲蛀的古籍和腐儒的囈語來粉飾這民族的光榮。我們是青年，我們只愿意跟著這一代向上的青年叫出他們的渴望?！保?0］（P.80）

在這一背景下，《家》《春》《秋》中，對于“吃人的禮教”火力全開就不奇怪了。這還不是一個家庭倫理問題，巴金和他之前的革命者都認為禮教問題已超出家庭范疇——家國一體，關系國家專制。李石曾說：“專制無所謂國家，朕即國家。故為專制國人民者，在家當孝，在朝當忠，猶女子之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同其律也?！贾V，既鞏固而立，父子、夫婦之綱，亦隨而定，視為人生莫要之道德矣。此三綱之說，所以盛行于專制國也。專制國為帝王一人之私產?！薄案锩鼞{公理，而最不合公理者強權，故革命者，排強權也。強權最盛者為政府，故排強權者，傾覆政府也?！薄纠钍镀占案锩?，轉引自蔡尚思《中國禮教思想史》，第243、244 頁。 】對于“政府”的警惕、批判，解構其合法性，是巴金信仰中的終極追求之一，這也是推動“激流三部曲”寫作的強烈動機。在此，巴金與后來馬克思主義者所強調的五四精神有著不同的道路和追求，客觀上，它避免了啟蒙為救亡所壓倒的尷尬和無奈。

這種“新”與“舊”的沖突，對巴金而言不是歷史陳跡，而是具體的生活處境和可感的思想對峙的現(xiàn)場。從另外一面看，五四精英知識分子所傳播的價值觀念，要想成為社會普泛意識，達到平民階層，還是需要艱難又漫長的過程，或許可以套用“漫長的革命”這樣的說法?！堵L的革命》的作者曾說過：“任何一個了解自身歷史的人都知道他們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是進化的結果，而是必須靠一代又一代的人去努力、去奮斗才能夠獲得的?！保?1］（P.5）未完成的啟蒙，因救亡而中斷，這是很多人的狀況。巴金不是，直到晚年他還在提倡“獨立思考”，履行一個“五四之子”的啟蒙職責，如此執(zhí)著，如此堅定，這也造就了“激流三部曲”的獨特價值。從當時青年，尤其是青年學生的反應而言，“激流三部曲”在他們這一層面反響最激烈，影響最大。有人評價《家》：“其中拿來拉住讀者是中學生們最歡喜的一樁事——反對封建社會的大家庭制度。此外還加上戀愛的穿插，和革命的思想與行動，因此正投了青年學生們的報。”［12］（P.40）也有說：“所以最受中等女學生的愛好。這并不是巴金投機取巧地抓住了少年女性的普遍心理，……倒是中國現(xiàn)時少年女性需要這一類的讀物所致。”［13］（P.24）這是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五四時代關于“女學生”的很多主張在此時才在更廣泛的學生層面得以實現(xiàn)。在這一“漫長的革命”中，我認為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所起到的作用不容低估。從傳播方面而言，帶著故事和人物命運的小說，遠勝于《新青年》上先賢那些論文。陳獨秀、胡適們在五四時代未曾完成的任務，在1930年代的接力棒交到了巴金的手里，“激流三部曲”在國民思想意識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發(fā)揮了獨特作用。這或許也可以解答另外一個問題：這么多年來，不斷地有人批評這三部小說在藝術上的各種“問題”，可是卻并未顛覆它在讀者中的影響，那是因為現(xiàn)實“需要這一類的讀物”。

四、“要是能夠做到這樣，多么好！”：女性命運的反思

巴金的思考，并未止步于“激流三部曲”。甩開舊“家”的陰影，走向廣闊的社會，實現(xiàn)個人的價值，這是大多數五四青年的美好愿望，然而，當他們走向社會的時候，這片廣闊天地也有太多不曾預想的內容?！凹ち魅壳背錆M著五四時代高歌猛進的狂飆精神和樂觀的歷史自信，這是一種價值的選擇和為了倡揚這種價值的自覺書寫。在另外一個維度中，巴金還有其他的思考，正如魯迅在追問“娜拉走后怎樣”，巴金一直探討：從“家”里走出來怎樣。

在《火》中，馮文淑這些服務于抗戰(zhàn)的有為青年可以看作是琴的下一代女學生，她們把個人與民族、民眾的爭取自由聯(lián)系在一起，走著一條讓作者贊賞的道路。但作者也寫到了另外一些貪圖享受、愛慕虛榮等沉湎在個人世界中的青年?！痘稹返牡谌浚刎懙耐瑢W謝質君與溫健相識不久就提出要結婚，在跟素貞談自己的心里話時說：“……我年紀比你大，再過幾年就到三十了。我念書也沒有多大興趣。老是逢場作戲也不是一個了結。我也倦了，所以這次我想答應他。他雖不是一個理想人物，不過也有好些可取之點，并且家里有幾個錢，又沒有別的弟兄。我答應了他，至少我手里抓到一點東西，免得將來上了年紀還是兩手空空的。我就是這點心思，趁我現(xiàn)在還能夠抓住人時，把這事情定了局。”［14］（P.171）戰(zhàn)爭改變了女學生的人生軌跡和思想意識，人們更相信抓在手里的實利，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理想和價值。謝質君很快就和男友一起退學到香港去做生意，對比一下琴、淑英等人當年拼死拼活爭來權利，此時被一句“我念書也沒有多大興趣”所打發(fā)，未免讓人灰心喪氣?！白杂伞钡呐宰栽高x擇了不自由的道路，將自己的人生綁在了男人的身上，女性解放就這樣以前進的方式又回到了千百年來的老路上來。

“女學生”成為前“女學生”后，她們的命運是怎樣？在《雨》中，巴金已經寫過女學生鄭玉雯，她受了革命思想的影響，放棄了學業(yè)進工廠做女工，宣傳革命。后來，為了安樂的生活，她委身一個罵“革命家連狗也比不上”的官僚，做了“張?zhí)薄＃?5］（P.170）“張?zhí)纳畈⒉皇窃鯓佑淇斓?。丈夫在Ｃ地做官，而且在那里過著放蕩的生活，她守在家里就像一個活寡婦?！保?5］（PP.219-220）不正常的生活環(huán)境使她心理畸形，當丈夫另有新歡后，她既要滿足壓抑已久的個人欲望，又要實施對丈夫的報復［15］（P.235），經過“五四”洗禮過的人，是偶然，還是五四價值的潰敗。巴金已經在反思。

如果說謝質君和鄭玉雯，是萬不得已才有的選擇的話，《憩園》中萬昭華是又一類“前女學生”。她沖出“家”，又回到家【她的同學也是這樣，她曾說：“在學堂里頭我也沒有遇到一位好先生，那些年輕同學在我結婚以后也不跟我來往了?！眳⒁姲徒稹俄瑘@》，《巴金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38頁。】，外人看來，她過著丈夫寵愛經濟無憂的幸福生活，連她也不好意思說自己痛苦吧。就這樣，陷在她不愿意經營的家長里短中，她正被塑造成“賢妻良母”。在這個狹小的個人天地中，她感受到不滿又陷入無物之陣無法擺脫。丈夫介紹她時特別說：“我太太有很多小說，新的舊的都有。商務印書館的《說部叢書》，她就有全套。這自然不是你們寫的那一種。不過總是小說罷。我也看過幾本，雖是文言譯的，卻也很能傳神！新出的白話小說這里也有?！保?6］（P.32）傭人們也說她是一個“新派人物”【“她沒有過門的時候，人人都說她是個新派人物，怕她花樣多?！眳⒁姲徒稹俄瑘@》，《巴金全集》第8卷，第34頁。】。她對“小說”的見解也不俗：“人世間的事情縱然苦多樂少，不見得事事如意?？墒悄銈儗懶≌f的人卻可以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干每只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16］（P.64）與“激流三部曲”中的主人公被困“舊家庭”大不同，她被“囚”在“新家庭”，“我整天關在這個公館里，什么事都不做，也沒有好好地給誦詩管過家，連小虎的教育也沒法管。要管也管不好。我簡直是個廢人。誦詩卻只是寵我。他很相信我，可是他想不到我有這些苦衷”［16］（P.137）。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對自己的生活處境不滿——別人稱贊她幸福，她則報以“沉默”【黎先生說：“請你記住，誦詩有你這樣一位太太，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薄八聊?，甚至不發(fā)出一點輕微的聲息，她略略埋下頭。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臉來?？墒撬冀K不回答我一句。我也不敢再對她說什么。她的眼睛向著天空，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參見巴金《憩園》，《巴金全集》第8卷，第62頁?！浚瑓s無法走出這一困境。這是萬昭華個人的問題，還是這樣的“新家庭”也存在著問題呢？或者，由此也能看出作者已經走出“激流三部曲”中的新舊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對“新”也開始進行再思考。

她終于重新認識自我并敞開心扉，也只能是抱怨：“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又能夠做什么呢？我還不是只有等待。我對什么事都只有等待。我對什么事都是空一番心腸?！保?6］（P.137）作者似乎在暗示，在向“我”傾訴了內心的苦悶時，作者一再強調讀書對她進行了再啟蒙：“我一個人無聊就只有看書，我看了不少的小說，譯的，著的，別人的，你的，我都看過。這些書給我打開了一個世界。我從前的天地就只有這么一點點大：兩個家，一個學堂，十幾條街。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四周有一個這么廣大的人間。我現(xiàn)在才接觸到人們的心。我現(xiàn)在才懂得什么叫不幸和痛苦。我也知道活著是怎么一回事了?！彼男脑趶突?，她在重新建立對生活的認識和熱愛：“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我仿佛在書里面聽到了感激的、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常常暖和得象在春天一樣。活著究竟是一件美麗的事，我記得你也說過這樣的話。”她特別不滿意自己目前被“囚禁”在狹小的家庭中的生活狀態(tài)，而有著為理想獻身的遠大目標：“要活得痛快點，活得有意義點，誰能沒有理想呢！……現(xiàn)在我才明白了。幫助人，把自己的東西拿給人家，讓哭的發(fā)笑，餓的飽足，冷的溫暖。那些笑聲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勞！”她把這個稱為“擴大我自己”，并認為：“要是能夠做到這樣，多么好！”這已是巴金非常喜歡的居友的“生命的開花”理論的另外一種語言的表述。巴金給這個人物很多的同情和愛，卻沒有替她解決根本問題，她的現(xiàn)實處境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好像一只在籠子里長大的鳥，要飛也飛不起來?，F(xiàn)在更不敢想飛了?！保?6］（PP.138-139）小說中的人物困惑，也是作者的困惑，更是女性命運的現(xiàn)實困境。

在抗戰(zhàn)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巴金已經看到很多問題不是單憑個人的勇氣就能夠解決的，女性解放不僅僅是個人的問題，也是社會問題，比如女性經濟獨立、職業(yè)選擇、工作與家庭關系等問題。對這些問題最為深入的思考體現(xiàn)在《寒夜》中的女主人公曾樹生身上。她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追求個人的幸福與自由，與汪文宣自由戀愛，甚至打破世俗的觀念，連結婚的儀式都不辦；她有著自己的理想，企圖用所學造福社會；她不依附于男人而有自己的獨立職業(yè)和經濟地位……覺民和琴當年堅持要辦新式婚禮，而曾樹生與汪文宣連婚禮都取消了，可見他們比覺民更徹底。然而，巴金寫的不是這樣女性的一個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而是寫她的困境，這種困境固然有戰(zhàn)爭帶給人的正常生活的中斷和改變，但更多是人、社會本身的因素。曾樹生不想放棄理想，可是小職員的低微，灰暗的生活，沉重的壓力，為家庭瑣事的爭吵，丈夫肺病的聲聲咳嗽，生活壓榨去人的血色，也使理想蒼白起來了。《寒夜》中，巴金實際在對五四時期個人主義價值觀的虛妄性進行了反思，汪文宣的所有個人理想抵不過最低的生存壓力；而曾樹生的想“飛”、要擺脫目前困境的努力所換來的結果也是非?？蓱z。曾樹生與汪文宣剪不斷理還亂的夫妻關系，與婆母糾纏不休的家庭糾紛，與陳主任曖昧不清的交往，都體現(xiàn)出作為一名追求個人自由和幸福的現(xiàn)代女性的困境。“她才三十四歲，還有著旺盛的活力，她為什么不應該過得好？她有權利追求幸福。她應該反抗?！保?7］（P.539）

這種反抗正是在“五四”時個性解放的話語鼓勵下所作出的必然選擇，它鼓勵人們追求個人的幸福和自由，汪文宣也正是同樣接受了這樣的思想的人，所以他并沒有指責樹生（這與他母親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盡管他特別渴望樹生留在他身邊，但他還是要給樹生以自由?？墒牵@個自由能夠保證讓這個人幸福嗎？從小說的結尾，在寒夜中的樹生無家可歸的情景看，顯然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一代代女學生都是從奮力掙扎爭取自由開始，當她們實現(xiàn)了這個目標的時候，自由卻并沒有許她們一個美好的生活，在巴金的敘述中難道暗示了“五四”式的自由需要認真地反思？或者更悲觀的一個想法：難道女性就無法擺脫自己的宿命嗎？

跳出小說敘事，我們還可以看到：即便在1936年開始寫《春》時，巴金都不是無條件地贊同年輕女性從家庭貿然出來到社會中，特別是那種意氣用事的“出走”。他勸年輕人要“忍耐”，這不像出自“激流三部曲”的作者之口，也與覺慧等人的論調大相徑庭。對此，他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我說她應該像一只小鳥，永遠懷著沖進自由的天空里去的雄心，只等著羽毛豐滿的時候的到來?！彼麆窀婺贻p人不可“沖動”，而要“冷靜”：“我說忍耐，并不是指長久的屈服。我的意思卻在于‘對于未來勝利的準備’。無益的犧牲是必須避免的。……不要把一切的希望都付托給一時熱情的沖動，決定一個計劃還得靠一副冷靜的頭腦?！痹凇都摇分?，幼稚、大膽，不恰恰是覺慧的長處嗎？巴金還談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我認為在女學生尋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思考中，與此也緊密相連的：“我還看見幾個朋友起初從反抗現(xiàn)社會制度的路出發(fā)，而終于走到擁護現(xiàn)社會制度的路上去。他們缺乏冷靜的頭腦，缺乏堅強的信仰，只憑著一時的熱情要去沖破現(xiàn)社會的藩籬，經過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以后，他們便厭倦了，認為自己的理想錯誤，索性走到守舊的路上，讓生活的擔子壓倒他們。他們并未曾改造社會，反而被社會改造了他們。這是很可悲的，但又是真實的事。他們歸罪于理想，而其實應該責備的卻是他們自己。他們當初如果看清楚一點，腳步走穩(wěn)一點，也許就有更好的結果。一件重大的事情要經過長年累月的努力才能夠有成就。我以為做一件事情，也應該有步驟，有方法。一座大廈絕不能在一天里面造成，我們也無法只花一天的功夫就改變了整個社會的面目。要獲取一個人的自由，也不是一天的功夫就可以做到……”［18］（PP.41-43）

概括一下，“激流三部曲”的作者，再次所表達的立場是：反對不顧一切的“沖動”，不做“無益的犧牲”；為未來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包括必要的忍耐；要取得勝利，還需要有步驟有方法，“要經過長年累月的努力”……在這里，他比“激流三部曲”中的主張更保守了，或者說是“冷靜”？在這種看似的矛盾中，提示我們返觀“激流三部曲”，更清楚地看到小說打造的特殊情境，這是為五四啟蒙而造，小說中作者的立場也是為了倡揚五四精神而設，而作者自身的認識要比小說中的立場更廣闊。

巴金到晚年都在痛斥“封建文化的垃圾”，“我說過我控訴腐敗的封建社會制度，可是今天連封建文化的垃圾也還不曾給人打掃干凈”［19］（PP.728-729）。他失望于五四時代民主與科學的任務，在他們這一代人手中并沒有實現(xiàn)。他說：“為了反對買賣婚姻，為了反對重男輕女，為了抗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用筆整整戰(zhàn)斗了六十年，而我的侄女今天面對著買賣婚姻還是毫無辦法。……但是我不能不發(fā)問：五·四時期的傳統(tǒng)到哪里去了？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反封建的傳統(tǒng)到哪里去了？怎么到了今天封建傳統(tǒng)還那么耀武揚威？”［20］（P.562）他不斷地發(fā)出警告：“不管相信不相信，今天還有不少的崔老夫人和高老太爺。”［21］（P.468）也就是說，當有的人高唱“現(xiàn)代性”，大講“后現(xiàn)代”，超越“啟蒙”的時候，巴金提出的仍然是一個“前現(xiàn)代”的問題。這是一記沉重的耳光嗎？也許不是，今天，很多人已經覺得巴金和他的問題早已“過時”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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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巴金：《火》，上海：開明書店，1946年。

［15］ 巴金：《雨》，《巴金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

［16］ 巴金：《憩園》，《巴金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

［17］ 巴金：《寒夜》，《巴金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

［18］ 巴金：《給一個孩子》，《巴金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

［19］ 巴金：《老化》，《巴金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

［20］ 巴金：《買賣婚姻》，《巴金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

［21］ 巴金：《為香港新版寫的序》，《巴金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

Schoolgirl： The “May Fourth” Imagery in Ba Jin’s Narration and Beyond

ZHOU Limin

（Shanghai Former Residence of Bajin， Shanghai 200031， China）

Abstract： By examining the diverse images of “female students” in Ba Jin’s novels and the underlying “May Fourth” ideologies， this paper aims to explore why the “Torrent Trilogy”， which has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readers， revisits the May Fourth period many years after its conclusion， and what its significance is. This is based on the enlightener Ba Jin’s personal experience in the 1930s， where he witnessed the obstruction and questioning of May Fourth values. Furthermore， his defense and further contemplation on this matter led to the “Torrent Trilogy” becoming not only a modern novel that directly reflects May Fourth values but also a work that plays a pivotal role in the dissemination and practice of May Fourth values in Chinese society. Viewing Ba Jin and his creation from this perspective reveals the extraordinary value and special significance of Ba Jin’s works in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ideological consciousness. Ba Jin’s attention and contemplation on the fate of “former female students” remains a valid ideological resource for today’s discussions on women’s liberation.

Key words： Ba Jin; Schoolgirl; “May Fourth” imagery

（責任編輯：周亞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