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幾圖》真?zhèn)慰?/h1>
2024-12-21 00:00:00許昌偉
中國美術(shù) 2024年6期
[摘要] 題為北宋黃伯思所作《燕幾圖》因存在兩處矛盾而在清代被四庫館臣斥為偽托。至民國時期，朱啟鈐也曾對此有過論證，只是目前學界對此尚無定論。本文采用文獻學、名物學方法，考證圖譜流傳過程中的人物細節(jié)，通過發(fā)掘黃 、李綱相關(guān)史料，摹畫《燕幾圖》可能是黃伯思之子黃 為其父所整理之圖譜的狀貌，并分析圖譜中的關(guān)鍵圖式，指出這些圖式與宋時社會風物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以此進一步證明圖譜的真實性。
[關(guān)鍵詞] 《燕幾圖》 “云林” 黃伯思 黃 李綱
原題為北宋黃伯思所作《燕幾圖》是以一套七件獨立高桌為基礎(chǔ)元素，通過排列組合形成數(shù)十種俯瞰圖案，繼而被依次描繪、命名的家具圖譜。其體量微小，在不多的序言文本中出現(xiàn)了兩個矛盾之處。從最早的明正德欽賞編本《燕幾圖》來看，其書序署名為“云林居士黃長睿伯思”，落款時間為“紹熙甲寅歲十二月丙午日”。序中作者的名與字顛倒，且落款時間與作者生年不符并自相矛盾。
北宋黃伯思，字長睿，生于元豐二年（1079），卒于政和八年（1118）。而《燕幾圖》可見的流傳記錄遠遠晚于此，現(xiàn)存宋元時期官、私書目著錄中均無對《燕幾圖》的記錄。其最早見載于明初《文淵閣書目》，然而該書目未列其作者。嘉靖年間，高儒的《百川書志》中亦有對《燕幾圖》的記錄，不過其中已經(jīng)將作者的名與字顛倒，稱黃伯思為“宋云林居士黃長睿伯思”。此后，各種書目中對黃伯思署名的記錄皆有“黃伯思”和“黃長?！眱煞N。由此，《燕幾圖》被清四庫館臣斥為偽托。民國時期，朱啟鈐試作論證，主要提及兩點：一是圖譜不太可能為元代與黃伯思同號“云林”的倪瓚的托名之作，二是圖譜中的圖式名稱與同時代《營造法式》中的專名相似。[1]近年來，有學者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推測“紹熙甲寅”為“紹興甲寅”之誤寫，[2]認為黃伯思是《燕幾圖》的作者。筆者通過觀察人物關(guān)系、時間節(jié)點、名物印證等方面，將在下文試作論證。
一、人物關(guān)系
從北宋李綱所作墓志以及黃氏存世著述《東觀余論》中的多處落款來看，黃伯思名“伯思”，字“長?！?，號“云林居士”，這些都無可置疑?！堆鄮讏D》書序中將黃伯思的名與字顛倒是后人斥此作為偽托的關(guān)鍵點之一。如果說名與字的顛倒尚可解釋為刻版過程中的排列失誤，那么因“云林居士”引發(fā)的該書作者另有其人的猜測顯得真實很多。筆者查書后，發(fā)現(xiàn)書中有陳植跋文一段，其中稱此書作者為“云林居士”：“右云林居士燕幾圖式……圖得于沈仲悅，姑錄之，以傳好事者。丁亥四月慎獨癡叟陳植叔方識?！盵3]陳植為元人，與“元四家”之一的倪瓚相交頗深。倪瓚在一段時期內(nèi)號“云林居士”，這在繪畫史上是公認的，遂有人認為該圖譜為倪瓚所創(chuàng)，只是托名于黃伯思。比如，在成書于明弘治甲子年（1504）的《宋氏家規(guī)部》中，作者宋栩談到待客時不同家具的不同使用情形，提出“列卓”或“團坐”兩種組織形式，認為“列卓宜豐，團坐宜殺”。宋栩?qū)η罢叩淖⑨尀椤坝霉僮俊?，對后者則說：“用宴幾。倪云林制有長、中、短七卓，縱橫共七十有六則?！盵4]
宋栩所描述的是《燕幾圖》無疑，至于其是翻閱過圖譜還是聽聞，暫不可考。巧合的是，目前《燕幾圖》最早的欣賞編刻本雖然名為正德本，實際上通過邢參跋語可知，單冊《燕幾圖》已于弘治甲子年（1504）付梓，正與宋栩作家訓同年。宋栩自述為“白沙”人，祖籍為松江華亭。這里的“白沙”指的是今蘇州吳中區(qū)東山鎮(zhèn)，臨近太湖，距離蘇州城區(qū)不遠，與陳植、王仲遠、沈津、邢參等吳門子弟同屬一片區(qū)域。因此，宋栩客觀上完全有獲取圖譜或聽聞此套桌具的條件。不過目前僅以宋栩在書中的一段自述，尚不能判定“《燕幾圖》的作者為倪瓚”是誤會還是確有關(guān)于圖譜作者的更多證據(jù)。
對此，朱啟鈐認為陳植跋中所稱“云林居士”似乎與他并不相識，明言此圖譜得于他人。不過考慮到其與倪瓚之交，照理不應(yīng)如此，且按邢參另一段跋文中的描述，可知圖譜從手抄本流傳到刊刻本時正處于明初至明中葉，距離倪瓚生活的年代并不遠。倪瓚以詩畫聞名于世，知名度大于黃伯思，時人可能會將黃伯思誤為倪瓚，而不太會將倪瓚誤為黃伯思。朱啟鈐亦指出，倪瓚生平有先用后棄“云林居士”一號的記錄。循其指引，筆者查閱了尤伯聲的《清賢記》，其中提及了倪瓚的諱號：“先生諱‘瓚’，初字泰宇，更字元鎮(zhèn)，又字玄映，自署名曰‘東海倪瓚’，或曰‘懶瓚’?！痹摃峒澳攮憚e號時則寫道：“曰‘荊蠻子’……曰‘云林子’，云林用以題畫，故波流播遠?！盵5]同時，書中又有“更名”一條，明確記載了倪瓚棄用此號的經(jīng)過：
倪元鎮(zhèn)號云林，已而知杜綰、黃老睿俱嘗號云林，遂更為云幻霞，其好奇，恥同于人，大都如此。周伯溫號玉雪坡，與云幻霞同時，三字號，今世無有。[ 6 ]
“黃老睿”自是黃長睿之訛。如此看來，倪瓚確因黃伯思等人與其同號“云林”而棄號?？上У氖牵嚓P(guān)文獻中并無關(guān)于此事更具體的細節(jié)描述，不過基本可以排除倪瓚托名黃伯思作圖譜的情況。
再從圖譜流傳中涉及的人物來看，《燕幾圖》最早的流傳記錄中有陳植、沈仲悅二人。陳植卒于元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70。[7]二人之間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有元詩為證，[8]因此陳植得圖于沈仲悅一事可信。在陳植之后，邢參的跋文顯示了圖譜在明中后期的流傳路徑：
吾鄉(xiāng)王仲遠隱君，洪武、永樂間人……此《燕幾圖》亦隱君所抄者也。其子安吉丞敏道尚能保存其父之手澤，近歲安吉之門人朱性甫乃始獲其抄本，而吾友沈潤卿間取摹之，以刻于棗……弘治甲子歲陽月望后五日，葑門邢參題于義方書社。[ 9 ]
按跋文所說，《燕幾圖》付刊所參照的即為“隱君”王仲遠所抄寫的圖譜。王仲遠首先傳圖譜于其子“安吉丞”敏道。筆者考明陳繼之弟子門人有“王肄”者，其“父穆，字仲遠”，[10]又考《（嘉靖）安吉州志》，可見“縣丞”條下載有蘇州人“王肄”，宣德九年（1434）任。[11]再考《（乾?。┌布葜尽?，發(fā)現(xiàn)“王肄”被詳細注明“字敏道，南直長洲人，以賢良方正任”，只是任于正統(tǒng)二年（1437）。[12]此記載與明時縣志略有出入，不過可知王氏父子其人與職事基本屬實。其后，王肄將圖譜傳給門人朱性甫。文徵明所作墓志銘記載，朱性甫活躍于成化、弘治年間。[13]沈津與文徵明同輩，略小于朱性甫。因此，關(guān)于沈津在朱性甫晚年“間取摹之”所藏圖譜，并在弘治甲子年（1504）“以刻于棗”的記載顯得非常合理。
二、時間節(jié)點
假設(shè)圖譜確為黃伯思所作，則落款是刊刻造成的訛誤，“紹熙甲寅”極有可能是“紹興甲寅”之誤寫。筆者圍繞這一可能性深入挖掘，結(jié)合黃伯思次子黃 為其父整理遺作的過程，可以看到諸多相關(guān)證據(jù)。比如，在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中，“譜錄類”雖無《燕幾圖》，但“雜家類一”中有黃伯思《東觀余論》十卷，“解題錄”中有其子黃 所寫之序：
紹興初寓居福唐，以先人秘書學士校訂《杜子美集》二十二卷槧本流傳。暨任帥司屬官以后，開刻《校訂楚詞》十卷、《翼騷九詠》……今任，復以先人所著《法帖刊誤》《密閣古器說》……總目之曰《東觀余論》，及《校訂汲冢師春》，刻版于建安漕司……紹興丁卯春正月初三日，右宣教郎允福建路轉(zhuǎn)運司主管文黃 書。[ 1 4 ]
引文中提到了黃 在紹興年間持續(xù)刊刻其父遺作的事實以及一些重要書目的出版信息，包括時間和地點。黃伯思的生平資料是其中最重要的信息。與黃伯思“中表姻婭”的宋時名臣李綱為黃伯思撰寫了墓志銘，其中提到黃伯思卒時其子尚幼，成年后請李綱為其父作一篇銘記。黃 求銘絕非單獨存在的偶然事件。彼時，黃 還邀約李綱至家中，向其展示了包括《杜子美集》在內(nèi)的多件黃伯思遺稿。李綱接續(xù)了這一書稿的校訂：
長睿父官洛下，與名士大夫游，裒集諸家所藏，是正訛舛，又得逸詩數(shù)十篇，參于卷中。及在秘閣，得御府定本，校讎益號精密，非世所行者之比。長睿父歿后十七年，余始見其親校定集卷二十有二于其家，朱黃涂改，手跡如新，為之愴然，竊嘆其學淵識，而有功于子美之多也……紹興四年甲寅六月朔序。[ 1 5 ]
“紹興四年甲寅”即1134年，恰是《燕幾圖》最有可能的落款年份。據(jù)此推算，17年前也就是1118年。彼時黃伯思故去，黃 尚年幼。17年后，黃 邀李綱至家中，一方面請李綱撰寫墓志銘，另一方面向李綱展示了父親遺作。李綱也接手了其中一部或多部書稿，黃 自己也開始系統(tǒng)整理書稿。這一切的發(fā)端或許正是源自《燕幾圖》這一部在所有遺稿中體量極小、品類特殊的“游戲之作”。這項工作直到紹興丁卯年（1147）仍在繼續(xù)。十余年間，黃 負責刊刻了《杜子美集》《校訂楚詞》《翼騷九詠》，不過目前只有《東觀余論》尚存于世。
值得注意的是，李綱所撰黃伯思墓志銘以文章形式收錄于其所著《梁溪集》。墓志銘文末描述了黃伯思的子嗣及其歸葬情況：
男二人，長曰詔，今為右宣教郎，前充荊湖南路安撫都總管司書寫機宜文字。次曰 ，右從事郎，新差福州懷安縣尉……孫男二人，曰祿、曰祐。惟公之歿，葬于鎮(zhèn)江府丹徒縣招隱山之麓，距今蓋十有七年矣。方葬時，詔、 尚幼，不克銘于墓，大懼湮沒先德，乃狀公平生行事來請銘。[ 1 6 ]
實際上，由黃 請回、刻于黃伯思墓碑上的銘文本來隨著墓碑的消失已經(jīng)湮沒于歷史塵埃中，幸運的是在晚明文人的訪碑風潮中，黃伯思的墓碑有幸被“訪”到。銘文由倪濤記錄在《六藝之一錄》中，文末同樣描述了黃伯思的子嗣及其歸葬情況：
男二人，長曰詔，右通直郎，知福州長樂縣事。次曰 ，右從事郎，福建路安撫大使司準備差遣……孫男三人，同寅、惟寅、見寅。惟公之歿，以宣和五年十月十八日葬于鎮(zhèn)江府丹徒縣招隱山之麓，距今十有七年。方葬時，詔 尚幼，不克銘于墓。大懼湮沒先德，乃狀公平生行事來請銘。[ 1 7 ]
兩段文字中除了兩子官職、孫男數(shù)量和孫男名字存在差異外，[18]最大的區(qū)別是對黃伯思歸葬日期的描述。按理說碑銘中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比書中內(nèi)容更準確，不過碑銘中記錄的下葬時間“距今十有七年”更似沿用原文本，而非從宣和五年（1123）算起。李綱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等處已說明了這一點。黃伯思卒于政和年間，葬于宣和年間，時值北宋末年。彼時，北方馬上要迎來重大變故，黃氏骨殖隨政權(quán)偏安，于宋室南渡后方得安息。[19]其遺作得次子黃 苦心整理十余載，最終有部分傳世。
三、名物印證
朱啟鈐認為，《燕幾圖》中“六花”“交瑣”“四直”“羅紋”等名稱與同為北宋末李誡《營造法式》中的專名相類，由此傾向認為作者為黃伯思。筆者今檢書中名詞，卻未見朱啟鈐所說“六花”“交瑣”“羅紋”等名稱，與圖式名稱相吻合的只有“四直”一種?！八闹薄睘樾∧咀髦剖剑绺褡娱T有“四直方格眼”類型，[20]照壁屏風骨的制作用“四直大方格眼”。從圖式來看，“四直”基本可以被簡單理解為橫縱垂直的正方形格子圖案。然而，《燕幾圖》中的“四直”圖式并不是這樣，其更類似于將兩短兩長的四棍并置，為線性輪廓圖式，相當于在一長方形框中置一十字架。當組成圖式的基礎(chǔ)矩形發(fā)生變化時，外框及內(nèi)部十字架的比例也會稍稍發(fā)生變化，此即“小四直”。總體而言，“四直”與“小四直”這兩種圖式均與《營造法式》中的制式無緊密關(guān)聯(lián)。不過，《燕幾圖》中的另外兩種圖式名稱或可值得參考。
（一）“六花”
其一是“四之體”中的“六花”。“六花”并未如朱啟鈐所說在《營造法式》中作為建筑、造物元素出現(xiàn)，而是隨著宋代皇帝對陣法的熱衷，作為重要且基本的一種陣法，流行于彼時的文武官員之中?！傲嚒弊蕴评罹竸?chuàng)制，從北宋初年經(jīng)幾代皇帝大加討論并付諸實踐，成為彼時政壇的熱門話題，不僅與武官的職業(yè)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文官亦出于皇帝的推崇而積極參與其中。以秘書省官員為代表的文官即使未參與陣法創(chuàng)制，對“六花陣”之名及其大致結(jié)構(gòu)也有初步了解。
按《唐李問對》描述，“六花陣”為李靖根據(jù)諸葛亮的“八陣圖”延伸而來。沈括的《夢溪筆談》中亦有記載：“風后八陣，大將握奇，處于中軍，則并中軍為九軍也。唐李靖以兵少難分九軍，又改制六花陣，并中軍為七軍。”[21]參考明時《武備志》中摹畫的“八陣圖”[22]及“六花陣”，[23]可以看出“六花陣”大致為四周隊列包圍中心隊列的陣形。比較《燕幾圖》中的“六花”圖式，可見此“六花”形象并非完全與陣圖對應(yīng)，不過也能看出作者在對陣法的表面理解之上，用不同方位、不同尺寸的矩形進行圍合，嘗試概括“六花陣”的陣形。
此陣法在宋代之后，尤其是經(jīng)歷元代在軍事思想上較為徹底的阻斷后，至明代時除了出現(xiàn)在小說中以外，[24]相關(guān)表述和被真實使用的記錄已十分罕見。就《武備志》所載戚繼光著名的“鴛鴦陣”而言，作者已明顯著眼于描寫微觀兵器的組合，不再浮于展現(xiàn)宏大而抽象的畫面。[25]及至清末，“六花陣”已經(jīng)成為潘鼎新組織淮軍操演的15種槍陣中的一種，與“八卦陣”“四疊陣”等同列。不過從圖像和配合的說明來看，此“六花陣”只沿用了名稱，內(nèi)容已經(jīng)與李靖所描述的陣法原貌與原理完全不同，[26]且被認為是用于訓練而非實戰(zhàn)。[27]
總之，《燕幾圖》中出現(xiàn)的“六花”圖式是特殊時期影響下的意識產(chǎn)物，與北宋時開始的陣圖研究與實踐熱潮密切相關(guān)，不過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圖譜確實有可能是北宋末期時人所著。與此同時，“六花陣”圖的流行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存在，背后反映出的是武官便宜行事的艱難和對接受皇帝御賜陣圖的無奈?；实蹖娛虑熬€指揮權(quán)的控制在文人所作家具圖譜中也表露無遺。
（二）“離宮”“巽戶”
其二是“十四之體”中的兩種圖式——“離宮”與“巽戶”。由于《燕幾圖》中規(guī)定的三種桌制在尺寸和數(shù)量上有限制，即長寬比例分別為1︰2、1︰3、1︰4，數(shù)量上分別為3、2、2。因此，用常見的八種三爻卦模擬這兩種圖式并非易事，因為凡包括兩支及以上陰爻（按：四個或更多相同尺寸的短矩形）的卦象，均無法通過模擬呈現(xiàn)。[28]乾卦涉及三支陽爻恰可用三只小矩形組成，呈現(xiàn)為《燕幾圖》“十九之體”中的“乾畫”，不過因其整體輪廓的形狀和比例與三種桌制規(guī)定的尺寸不同，所以作者將其與“雙堠”“雙魚”同列。如此，常見的八種三爻卦中就只剩離卦、巽卦、兌卦三種卦象符合要求，其中巽卦和兌卦可互相顛倒、轉(zhuǎn)換。作者選擇巽卦與離卦組成了兩種圖式，并為兩種圖式賦名——“巽戶”與“離宮”。
對《易經(jīng)》中卦象的解釋，向來眾說紛紜，不過將“巽戶”“離宮”成對言之的，從現(xiàn)有資料看正是從宋人開始。北宋初，田錫作古器銘，頌揚大禹治水、鑄九鼎的輝煌經(jīng)歷，想象鼎鑄成的場面：“其終也，巽戶風絕，離宮火歇，余霞猶狀?！盵29]巽之風、離之火正是鑄造青銅器的關(guān)鍵要素。相比之下，八卦中的兌之澤便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雖說巽之風、離之火、兌之澤均為自然現(xiàn)象，但在具體鑄造過程中，澤不像火與風那樣與鑄造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換句話說，在工藝鑄造中，離與巽的組合比離與兌的組合更有相關(guān)性。因此，將“巽戶”“離宮”成對言之無論是否由田錫首創(chuàng)，至少這一說法被黃伯思接受了。
另外，在與《易經(jīng)》相關(guān)的文本中，“離”和“巽”早已出現(xiàn)，“離宮”亦常見，只是“巽戶”出現(xiàn)得相對較晚，田錫首次將二者并列使用。此后，“巽戶”多集中出現(xiàn)于道教、易醫(yī)文獻中，只是多為單獨使用，未見與“離宮”成組出現(xiàn)?？紤]到田錫作銘這種文體對文學性的要求，即需要盡量避免字詞的重復使用，我們也就好理解“離宮”“巽戶”在此處的對仗表達了。黃伯思用藝術(shù)性的表達將日用家具繪制成《燕幾圖》，對圖式的命名事實上也是如此。
四、結(jié)語
相比于宋時興起的各種類型多樣、內(nèi)容豐富的其他圖譜，《燕幾圖》的繪制相對簡單，圖中只有圖式及對應(yīng)名稱，沒有過多的文字描述，加之其流傳記錄較晚，僅在明后期出現(xiàn)在兩種叢書中，因此關(guān)于《燕幾圖》的討論語境只局限在文人家具和游戲中。關(guān)于這本圖譜的真?zhèn)危宕膸祓^臣的質(zhì)疑與民國朱啟鈐的證明均未形成定論。本文通過對《燕幾圖》進行深入剖析，使圖譜流傳過程中的相關(guān)人物變得更加真實、鮮活。通過溯源，筆者建構(gòu)出《燕幾圖》可能的編撰情境，對個中圖式名物關(guān)系進行了考證，剖析了圖譜的呈現(xiàn)方式和其中包含的文化現(xiàn)象、視覺現(xiàn)象，由此增添了圖譜為真的證據(jù)。更為重要的是，分析《燕幾圖》的過程讓我們可以借此打開此本圖譜的社會傳播與接受史，從圖式內(nèi)容中找尋宋人的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
注釋
[1]黃伯思，等.重刊燕幾圖·蝶幾譜·附匡幾圖[M].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1984.
[2]梁旻.宋式家具：中國傳統(tǒng)家具的形制轉(zhuǎn)變及風格流變[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6：26-27.
[3]參見黃伯思《燕幾圖》，陳植跋，明正德沈津《欣賞編》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4]樓含松，主編.中國歷代家訓集成·第五冊·明代編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3333.
[5]尤鏜.清賢記·卷二·叢書集成續(xù)編·第89冊[M].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267.
[6]同注[5]，273頁。
[7]參見鄭元祐《僑吳集》卷十二《慎獨陳君墓志銘》，明弘治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8]陳基.陳基集·次韻陳叔方見寄兼簡沈仲說二首[M].邱居里，等，校點.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418.
[9]同注[3]。
[10]陳青松.寓賢到鄉(xiāng)賢：元明之際廬山陳氏在吳中的經(jīng)營[M]//常建華，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二十五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20：90.
[11]參見江一麟修《（嘉靖）安吉州志》卷四，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12]參見劉薊植修《（乾隆）安吉州志》卷九，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13]文徵明.甫田集·卷二十九[M].陸曉冬，點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427-429.
[14]陸心源，編.皕宋樓藏書志·第4冊[M].許靜波，點校.杭州：浙江出版聯(lián)合集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962.
[15]李綱.李綱全集·卷一百三十八·重校正杜子美集序[M].王瑞明，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04：1320-1321.
[16]李綱.李綱全集·卷一百六十八·故秘書省秘書郎黃公墓志銘[M].王瑞明，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04：1551-1554.
[17]倪濤，編.六藝之一錄·卷一百二十三·左朝奉郎行秘書省秘書郎贈左朝請郎黃公墓志銘[M].錢偉強，等，點校.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3078.
[18]兩個文本存在差異可能是因為次子黃 請李綱寫銘時無子，李綱所寫“孫男二人”指其兄黃詔之子，而實際立碑時情況有變，“孫男三人”或指黃 之子。
[19]黃伯思.東觀余論·全宋筆記·第三編4[M].陳金林，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164.
[20]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七卷[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1：195.
[21]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三·雜志·陣數(shù)[M].金良年，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08.
[22]參見茅元儀《武備志》卷五十五·陣練制·陣四《諸葛亮魚復江八陣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23]參見茅元儀《武備志》卷六十·陣練制·陣九《李靖以諸葛亮八陣為六舊法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24]施耐庵.水滸傳·第一百七回[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1082.
[25]參見茅元儀《武備志》卷六十五·陣練制·陣十四《戚繼光鴛鴦陣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26]參見潘鼎新《洋槍隊大操圖說》，清抄本。
[27]李元鵬.中國兵學通史·近代卷[M].長沙：岳麓書社，2022：164.
[28]此種情況不包含用一張大桌、兩張小桌模擬的兩爻卦，即“十三之體”中唯一的圖式“兩儀”。
[29]田錫.咸平集·卷第十四·夏鼎銘[M].羅國威，點校.成都：巴蜀書社，2020：102.
[摘要] 題為北宋黃伯思所作《燕幾圖》因存在兩處矛盾而在清代被四庫館臣斥為偽托。至民國時期，朱啟鈐也曾對此有過論證，只是目前學界對此尚無定論。本文采用文獻學、名物學方法，考證圖譜流傳過程中的人物細節(jié)，通過發(fā)掘黃 、李綱相關(guān)史料，摹畫《燕幾圖》可能是黃伯思之子黃 為其父所整理之圖譜的狀貌，并分析圖譜中的關(guān)鍵圖式，指出這些圖式與宋時社會風物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以此進一步證明圖譜的真實性。
[關(guān)鍵詞] 《燕幾圖》 “云林” 黃伯思 黃 李綱
原題為北宋黃伯思所作《燕幾圖》是以一套七件獨立高桌為基礎(chǔ)元素，通過排列組合形成數(shù)十種俯瞰圖案，繼而被依次描繪、命名的家具圖譜。其體量微小，在不多的序言文本中出現(xiàn)了兩個矛盾之處。從最早的明正德欽賞編本《燕幾圖》來看，其書序署名為“云林居士黃長睿伯思”，落款時間為“紹熙甲寅歲十二月丙午日”。序中作者的名與字顛倒，且落款時間與作者生年不符并自相矛盾。
北宋黃伯思，字長睿，生于元豐二年（1079），卒于政和八年（1118）。而《燕幾圖》可見的流傳記錄遠遠晚于此，現(xiàn)存宋元時期官、私書目著錄中均無對《燕幾圖》的記錄。其最早見載于明初《文淵閣書目》，然而該書目未列其作者。嘉靖年間，高儒的《百川書志》中亦有對《燕幾圖》的記錄，不過其中已經(jīng)將作者的名與字顛倒，稱黃伯思為“宋云林居士黃長睿伯思”。此后，各種書目中對黃伯思署名的記錄皆有“黃伯思”和“黃長?！眱煞N。由此，《燕幾圖》被清四庫館臣斥為偽托。民國時期，朱啟鈐試作論證，主要提及兩點：一是圖譜不太可能為元代與黃伯思同號“云林”的倪瓚的托名之作，二是圖譜中的圖式名稱與同時代《營造法式》中的專名相似。[1]近年來，有學者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推測“紹熙甲寅”為“紹興甲寅”之誤寫，[2]認為黃伯思是《燕幾圖》的作者。筆者通過觀察人物關(guān)系、時間節(jié)點、名物印證等方面，將在下文試作論證。
一、人物關(guān)系
從北宋李綱所作墓志以及黃氏存世著述《東觀余論》中的多處落款來看，黃伯思名“伯思”，字“長?！?，號“云林居士”，這些都無可置疑?！堆鄮讏D》書序中將黃伯思的名與字顛倒是后人斥此作為偽托的關(guān)鍵點之一。如果說名與字的顛倒尚可解釋為刻版過程中的排列失誤，那么因“云林居士”引發(fā)的該書作者另有其人的猜測顯得真實很多。筆者查書后，發(fā)現(xiàn)書中有陳植跋文一段，其中稱此書作者為“云林居士”：“右云林居士燕幾圖式……圖得于沈仲悅，姑錄之，以傳好事者。丁亥四月慎獨癡叟陳植叔方識?！盵3]陳植為元人，與“元四家”之一的倪瓚相交頗深。倪瓚在一段時期內(nèi)號“云林居士”，這在繪畫史上是公認的，遂有人認為該圖譜為倪瓚所創(chuàng)，只是托名于黃伯思。比如，在成書于明弘治甲子年（1504）的《宋氏家規(guī)部》中，作者宋栩談到待客時不同家具的不同使用情形，提出“列卓”或“團坐”兩種組織形式，認為“列卓宜豐，團坐宜殺”。宋栩?qū)η罢叩淖⑨尀椤坝霉僮俊?，對后者則說：“用宴幾。倪云林制有長、中、短七卓，縱橫共七十有六則?！盵4]
宋栩所描述的是《燕幾圖》無疑，至于其是翻閱過圖譜還是聽聞，暫不可考。巧合的是，目前《燕幾圖》最早的欣賞編刻本雖然名為正德本，實際上通過邢參跋語可知，單冊《燕幾圖》已于弘治甲子年（1504）付梓，正與宋栩作家訓同年。宋栩自述為“白沙”人，祖籍為松江華亭。這里的“白沙”指的是今蘇州吳中區(qū)東山鎮(zhèn)，臨近太湖，距離蘇州城區(qū)不遠，與陳植、王仲遠、沈津、邢參等吳門子弟同屬一片區(qū)域。因此，宋栩客觀上完全有獲取圖譜或聽聞此套桌具的條件。不過目前僅以宋栩在書中的一段自述，尚不能判定“《燕幾圖》的作者為倪瓚”是誤會還是確有關(guān)于圖譜作者的更多證據(jù)。
對此，朱啟鈐認為陳植跋中所稱“云林居士”似乎與他并不相識，明言此圖譜得于他人。不過考慮到其與倪瓚之交，照理不應(yīng)如此，且按邢參另一段跋文中的描述，可知圖譜從手抄本流傳到刊刻本時正處于明初至明中葉，距離倪瓚生活的年代并不遠。倪瓚以詩畫聞名于世，知名度大于黃伯思，時人可能會將黃伯思誤為倪瓚，而不太會將倪瓚誤為黃伯思。朱啟鈐亦指出，倪瓚生平有先用后棄“云林居士”一號的記錄。循其指引，筆者查閱了尤伯聲的《清賢記》，其中提及了倪瓚的諱號：“先生諱‘瓚’，初字泰宇，更字元鎮(zhèn)，又字玄映，自署名曰‘東海倪瓚’，或曰‘懶瓚’?！痹摃峒澳攮憚e號時則寫道：“曰‘荊蠻子’……曰‘云林子’，云林用以題畫，故波流播遠?！盵5]同時，書中又有“更名”一條，明確記載了倪瓚棄用此號的經(jīng)過：
倪元鎮(zhèn)號云林，已而知杜綰、黃老睿俱嘗號云林，遂更為云幻霞，其好奇，恥同于人，大都如此。周伯溫號玉雪坡，與云幻霞同時，三字號，今世無有。[ 6 ]
“黃老睿”自是黃長睿之訛。如此看來，倪瓚確因黃伯思等人與其同號“云林”而棄號?？上У氖牵嚓P(guān)文獻中并無關(guān)于此事更具體的細節(jié)描述，不過基本可以排除倪瓚托名黃伯思作圖譜的情況。
再從圖譜流傳中涉及的人物來看，《燕幾圖》最早的流傳記錄中有陳植、沈仲悅二人。陳植卒于元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70。[7]二人之間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有元詩為證，[8]因此陳植得圖于沈仲悅一事可信。在陳植之后，邢參的跋文顯示了圖譜在明中后期的流傳路徑：
吾鄉(xiāng)王仲遠隱君，洪武、永樂間人……此《燕幾圖》亦隱君所抄者也。其子安吉丞敏道尚能保存其父之手澤，近歲安吉之門人朱性甫乃始獲其抄本，而吾友沈潤卿間取摹之，以刻于棗……弘治甲子歲陽月望后五日，葑門邢參題于義方書社。[ 9 ]
按跋文所說，《燕幾圖》付刊所參照的即為“隱君”王仲遠所抄寫的圖譜。王仲遠首先傳圖譜于其子“安吉丞”敏道。筆者考明陳繼之弟子門人有“王肄”者，其“父穆，字仲遠”，[10]又考《（嘉靖）安吉州志》，可見“縣丞”條下載有蘇州人“王肄”，宣德九年（1434）任。[11]再考《（乾?。┌布葜尽?，發(fā)現(xiàn)“王肄”被詳細注明“字敏道，南直長洲人，以賢良方正任”，只是任于正統(tǒng)二年（1437）。[12]此記載與明時縣志略有出入，不過可知王氏父子其人與職事基本屬實。其后，王肄將圖譜傳給門人朱性甫。文徵明所作墓志銘記載，朱性甫活躍于成化、弘治年間。[13]沈津與文徵明同輩，略小于朱性甫。因此，關(guān)于沈津在朱性甫晚年“間取摹之”所藏圖譜，并在弘治甲子年（1504）“以刻于棗”的記載顯得非常合理。
二、時間節(jié)點
假設(shè)圖譜確為黃伯思所作，則落款是刊刻造成的訛誤，“紹熙甲寅”極有可能是“紹興甲寅”之誤寫。筆者圍繞這一可能性深入挖掘，結(jié)合黃伯思次子黃 為其父整理遺作的過程，可以看到諸多相關(guān)證據(jù)。比如，在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中，“譜錄類”雖無《燕幾圖》，但“雜家類一”中有黃伯思《東觀余論》十卷，“解題錄”中有其子黃 所寫之序：
紹興初寓居福唐，以先人秘書學士校訂《杜子美集》二十二卷槧本流傳。暨任帥司屬官以后，開刻《校訂楚詞》十卷、《翼騷九詠》……今任，復以先人所著《法帖刊誤》《密閣古器說》……總目之曰《東觀余論》，及《校訂汲冢師春》，刻版于建安漕司……紹興丁卯春正月初三日，右宣教郎允福建路轉(zhuǎn)運司主管文黃 書。[ 1 4 ]
引文中提到了黃 在紹興年間持續(xù)刊刻其父遺作的事實以及一些重要書目的出版信息，包括時間和地點。黃伯思的生平資料是其中最重要的信息。與黃伯思“中表姻婭”的宋時名臣李綱為黃伯思撰寫了墓志銘，其中提到黃伯思卒時其子尚幼，成年后請李綱為其父作一篇銘記。黃 求銘絕非單獨存在的偶然事件。彼時，黃 還邀約李綱至家中，向其展示了包括《杜子美集》在內(nèi)的多件黃伯思遺稿。李綱接續(xù)了這一書稿的校訂：
長睿父官洛下，與名士大夫游，裒集諸家所藏，是正訛舛，又得逸詩數(shù)十篇，參于卷中。及在秘閣，得御府定本，校讎益號精密，非世所行者之比。長睿父歿后十七年，余始見其親校定集卷二十有二于其家，朱黃涂改，手跡如新，為之愴然，竊嘆其學淵識，而有功于子美之多也……紹興四年甲寅六月朔序。[ 1 5 ]
“紹興四年甲寅”即1134年，恰是《燕幾圖》最有可能的落款年份。據(jù)此推算，17年前也就是1118年。彼時黃伯思故去，黃 尚年幼。17年后，黃 邀李綱至家中，一方面請李綱撰寫墓志銘，另一方面向李綱展示了父親遺作。李綱也接手了其中一部或多部書稿，黃 自己也開始系統(tǒng)整理書稿。這一切的發(fā)端或許正是源自《燕幾圖》這一部在所有遺稿中體量極小、品類特殊的“游戲之作”。這項工作直到紹興丁卯年（1147）仍在繼續(xù)。十余年間，黃 負責刊刻了《杜子美集》《校訂楚詞》《翼騷九詠》，不過目前只有《東觀余論》尚存于世。
值得注意的是，李綱所撰黃伯思墓志銘以文章形式收錄于其所著《梁溪集》。墓志銘文末描述了黃伯思的子嗣及其歸葬情況：
男二人，長曰詔，今為右宣教郎，前充荊湖南路安撫都總管司書寫機宜文字。次曰 ，右從事郎，新差福州懷安縣尉……孫男二人，曰祿、曰祐。惟公之歿，葬于鎮(zhèn)江府丹徒縣招隱山之麓，距今蓋十有七年矣。方葬時，詔、 尚幼，不克銘于墓，大懼湮沒先德，乃狀公平生行事來請銘。[ 1 6 ]
實際上，由黃 請回、刻于黃伯思墓碑上的銘文本來隨著墓碑的消失已經(jīng)湮沒于歷史塵埃中，幸運的是在晚明文人的訪碑風潮中，黃伯思的墓碑有幸被“訪”到。銘文由倪濤記錄在《六藝之一錄》中，文末同樣描述了黃伯思的子嗣及其歸葬情況：
男二人，長曰詔，右通直郎，知福州長樂縣事。次曰 ，右從事郎，福建路安撫大使司準備差遣……孫男三人，同寅、惟寅、見寅。惟公之歿，以宣和五年十月十八日葬于鎮(zhèn)江府丹徒縣招隱山之麓，距今十有七年。方葬時，詔 尚幼，不克銘于墓。大懼湮沒先德，乃狀公平生行事來請銘。[ 1 7 ]
兩段文字中除了兩子官職、孫男數(shù)量和孫男名字存在差異外，[18]最大的區(qū)別是對黃伯思歸葬日期的描述。按理說碑銘中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比書中內(nèi)容更準確，不過碑銘中記錄的下葬時間“距今十有七年”更似沿用原文本，而非從宣和五年（1123）算起。李綱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等處已說明了這一點。黃伯思卒于政和年間，葬于宣和年間，時值北宋末年。彼時，北方馬上要迎來重大變故，黃氏骨殖隨政權(quán)偏安，于宋室南渡后方得安息。[19]其遺作得次子黃 苦心整理十余載，最終有部分傳世。
三、名物印證
朱啟鈐認為，《燕幾圖》中“六花”“交瑣”“四直”“羅紋”等名稱與同為北宋末李誡《營造法式》中的專名相類，由此傾向認為作者為黃伯思。筆者今檢書中名詞，卻未見朱啟鈐所說“六花”“交瑣”“羅紋”等名稱，與圖式名稱相吻合的只有“四直”一種?！八闹薄睘樾∧咀髦剖剑绺褡娱T有“四直方格眼”類型，[20]照壁屏風骨的制作用“四直大方格眼”。從圖式來看，“四直”基本可以被簡單理解為橫縱垂直的正方形格子圖案。然而，《燕幾圖》中的“四直”圖式并不是這樣，其更類似于將兩短兩長的四棍并置，為線性輪廓圖式，相當于在一長方形框中置一十字架。當組成圖式的基礎(chǔ)矩形發(fā)生變化時，外框及內(nèi)部十字架的比例也會稍稍發(fā)生變化，此即“小四直”。總體而言，“四直”與“小四直”這兩種圖式均與《營造法式》中的制式無緊密關(guān)聯(lián)。不過，《燕幾圖》中的另外兩種圖式名稱或可值得參考。
（一）“六花”
其一是“四之體”中的“六花”。“六花”并未如朱啟鈐所說在《營造法式》中作為建筑、造物元素出現(xiàn)，而是隨著宋代皇帝對陣法的熱衷，作為重要且基本的一種陣法，流行于彼時的文武官員之中?！傲嚒弊蕴评罹竸?chuàng)制，從北宋初年經(jīng)幾代皇帝大加討論并付諸實踐，成為彼時政壇的熱門話題，不僅與武官的職業(yè)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文官亦出于皇帝的推崇而積極參與其中。以秘書省官員為代表的文官即使未參與陣法創(chuàng)制，對“六花陣”之名及其大致結(jié)構(gòu)也有初步了解。
按《唐李問對》描述，“六花陣”為李靖根據(jù)諸葛亮的“八陣圖”延伸而來。沈括的《夢溪筆談》中亦有記載：“風后八陣，大將握奇，處于中軍，則并中軍為九軍也。唐李靖以兵少難分九軍，又改制六花陣，并中軍為七軍。”[21]參考明時《武備志》中摹畫的“八陣圖”[22]及“六花陣”，[23]可以看出“六花陣”大致為四周隊列包圍中心隊列的陣形。比較《燕幾圖》中的“六花”圖式，可見此“六花”形象并非完全與陣圖對應(yīng)，不過也能看出作者在對陣法的表面理解之上，用不同方位、不同尺寸的矩形進行圍合，嘗試概括“六花陣”的陣形。
此陣法在宋代之后，尤其是經(jīng)歷元代在軍事思想上較為徹底的阻斷后，至明代時除了出現(xiàn)在小說中以外，[24]相關(guān)表述和被真實使用的記錄已十分罕見。就《武備志》所載戚繼光著名的“鴛鴦陣”而言，作者已明顯著眼于描寫微觀兵器的組合，不再浮于展現(xiàn)宏大而抽象的畫面。[25]及至清末，“六花陣”已經(jīng)成為潘鼎新組織淮軍操演的15種槍陣中的一種，與“八卦陣”“四疊陣”等同列。不過從圖像和配合的說明來看，此“六花陣”只沿用了名稱，內(nèi)容已經(jīng)與李靖所描述的陣法原貌與原理完全不同，[26]且被認為是用于訓練而非實戰(zhàn)。[27]
總之，《燕幾圖》中出現(xiàn)的“六花”圖式是特殊時期影響下的意識產(chǎn)物，與北宋時開始的陣圖研究與實踐熱潮密切相關(guān)，不過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圖譜確實有可能是北宋末期時人所著。與此同時，“六花陣”圖的流行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存在，背后反映出的是武官便宜行事的艱難和對接受皇帝御賜陣圖的無奈?；实蹖娛虑熬€指揮權(quán)的控制在文人所作家具圖譜中也表露無遺。
（二）“離宮”“巽戶”
其二是“十四之體”中的兩種圖式——“離宮”與“巽戶”。由于《燕幾圖》中規(guī)定的三種桌制在尺寸和數(shù)量上有限制，即長寬比例分別為1︰2、1︰3、1︰4，數(shù)量上分別為3、2、2。因此，用常見的八種三爻卦模擬這兩種圖式并非易事，因為凡包括兩支及以上陰爻（按：四個或更多相同尺寸的短矩形）的卦象，均無法通過模擬呈現(xiàn)。[28]乾卦涉及三支陽爻恰可用三只小矩形組成，呈現(xiàn)為《燕幾圖》“十九之體”中的“乾畫”，不過因其整體輪廓的形狀和比例與三種桌制規(guī)定的尺寸不同，所以作者將其與“雙堠”“雙魚”同列。如此，常見的八種三爻卦中就只剩離卦、巽卦、兌卦三種卦象符合要求，其中巽卦和兌卦可互相顛倒、轉(zhuǎn)換。作者選擇巽卦與離卦組成了兩種圖式，并為兩種圖式賦名——“巽戶”與“離宮”。
對《易經(jīng)》中卦象的解釋，向來眾說紛紜，不過將“巽戶”“離宮”成對言之的，從現(xiàn)有資料看正是從宋人開始。北宋初，田錫作古器銘，頌揚大禹治水、鑄九鼎的輝煌經(jīng)歷，想象鼎鑄成的場面：“其終也，巽戶風絕，離宮火歇，余霞猶狀?！盵29]巽之風、離之火正是鑄造青銅器的關(guān)鍵要素。相比之下，八卦中的兌之澤便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雖說巽之風、離之火、兌之澤均為自然現(xiàn)象，但在具體鑄造過程中，澤不像火與風那樣與鑄造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換句話說，在工藝鑄造中，離與巽的組合比離與兌的組合更有相關(guān)性。因此，將“巽戶”“離宮”成對言之無論是否由田錫首創(chuàng)，至少這一說法被黃伯思接受了。
另外，在與《易經(jīng)》相關(guān)的文本中，“離”和“巽”早已出現(xiàn)，“離宮”亦常見，只是“巽戶”出現(xiàn)得相對較晚，田錫首次將二者并列使用。此后，“巽戶”多集中出現(xiàn)于道教、易醫(yī)文獻中，只是多為單獨使用，未見與“離宮”成組出現(xiàn)?？紤]到田錫作銘這種文體對文學性的要求，即需要盡量避免字詞的重復使用，我們也就好理解“離宮”“巽戶”在此處的對仗表達了。黃伯思用藝術(shù)性的表達將日用家具繪制成《燕幾圖》，對圖式的命名事實上也是如此。
四、結(jié)語
相比于宋時興起的各種類型多樣、內(nèi)容豐富的其他圖譜，《燕幾圖》的繪制相對簡單，圖中只有圖式及對應(yīng)名稱，沒有過多的文字描述，加之其流傳記錄較晚，僅在明后期出現(xiàn)在兩種叢書中，因此關(guān)于《燕幾圖》的討論語境只局限在文人家具和游戲中。關(guān)于這本圖譜的真?zhèn)危宕膸祓^臣的質(zhì)疑與民國朱啟鈐的證明均未形成定論。本文通過對《燕幾圖》進行深入剖析，使圖譜流傳過程中的相關(guān)人物變得更加真實、鮮活。通過溯源，筆者建構(gòu)出《燕幾圖》可能的編撰情境，對個中圖式名物關(guān)系進行了考證，剖析了圖譜的呈現(xiàn)方式和其中包含的文化現(xiàn)象、視覺現(xiàn)象，由此增添了圖譜為真的證據(jù)。更為重要的是，分析《燕幾圖》的過程讓我們可以借此打開此本圖譜的社會傳播與接受史，從圖式內(nèi)容中找尋宋人的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
注釋
[1]黃伯思，等.重刊燕幾圖·蝶幾譜·附匡幾圖[M].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1984.
[2]梁旻.宋式家具：中國傳統(tǒng)家具的形制轉(zhuǎn)變及風格流變[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6：26-27.
[3]參見黃伯思《燕幾圖》，陳植跋，明正德沈津《欣賞編》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4]樓含松，主編.中國歷代家訓集成·第五冊·明代編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3333.
[5]尤鏜.清賢記·卷二·叢書集成續(xù)編·第89冊[M].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267.
[6]同注[5]，273頁。
[7]參見鄭元祐《僑吳集》卷十二《慎獨陳君墓志銘》，明弘治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8]陳基.陳基集·次韻陳叔方見寄兼簡沈仲說二首[M].邱居里，等，校點.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418.
[9]同注[3]。
[10]陳青松.寓賢到鄉(xiāng)賢：元明之際廬山陳氏在吳中的經(jīng)營[M]//常建華，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二十五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20：90.
[11]參見江一麟修《（嘉靖）安吉州志》卷四，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12]參見劉薊植修《（乾隆）安吉州志》卷九，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13]文徵明.甫田集·卷二十九[M].陸曉冬，點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427-429.
[14]陸心源，編.皕宋樓藏書志·第4冊[M].許靜波，點校.杭州：浙江出版聯(lián)合集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962.
[15]李綱.李綱全集·卷一百三十八·重校正杜子美集序[M].王瑞明，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04：1320-1321.
[16]李綱.李綱全集·卷一百六十八·故秘書省秘書郎黃公墓志銘[M].王瑞明，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04：1551-1554.
[17]倪濤，編.六藝之一錄·卷一百二十三·左朝奉郎行秘書省秘書郎贈左朝請郎黃公墓志銘[M].錢偉強，等，點校.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3078.
[18]兩個文本存在差異可能是因為次子黃 請李綱寫銘時無子，李綱所寫“孫男二人”指其兄黃詔之子，而實際立碑時情況有變，“孫男三人”或指黃 之子。
[19]黃伯思.東觀余論·全宋筆記·第三編4[M].陳金林，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164.
[20]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七卷[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1：195.
[21]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三·雜志·陣數(shù)[M].金良年，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08.
[22]參見茅元儀《武備志》卷五十五·陣練制·陣四《諸葛亮魚復江八陣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23]參見茅元儀《武備志》卷六十·陣練制·陣九《李靖以諸葛亮八陣為六舊法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24]施耐庵.水滸傳·第一百七回[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1082.
[25]參見茅元儀《武備志》卷六十五·陣練制·陣十四《戚繼光鴛鴦陣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26]參見潘鼎新《洋槍隊大操圖說》，清抄本。
[27]李元鵬.中國兵學通史·近代卷[M].長沙：岳麓書社，2022：164.
[28]此種情況不包含用一張大桌、兩張小桌模擬的兩爻卦，即“十三之體”中唯一的圖式“兩儀”。
[29]田錫.咸平集·卷第十四·夏鼎銘[M].羅國威，點校.成都：巴蜀書社，2020：1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