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中的“罷黜”是“排斥”之意,“百家”從流派上講主要指道、法、名、墨、縱橫、雜等六家,從數(shù)量上講則指六家中的諸多分支,而“儒術(shù)”指吸收了道、法、陰陽等家部分思想的新儒學的治國之術(shù)。這一歷史概括的真實內(nèi)涵是指限制當時不利于治國的道、法、名、墨、縱橫、雜等六家之學,而獨尊已經(jīng)吸取各家有益治國思想而成的“新儒學”的治國之術(shù)。漢武帝之后的“石渠閣會議”“漢宣帝肯定新儒學德刑并舉的思想”“漢成帝反對閱讀諸子之書”等史實,以及諸子各家著作以漢武帝為分水嶺,前后形成巨大反差的情況,共同證明了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來反映漢代學術(shù)的發(fā)展狀況是合理可信的。
關(guān)鍵詞:漢武帝;董仲舒;易白沙;“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
中圖分類號:K234.1;B234.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6004507
收稿日期:20240623
基金項目:2022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明代《孟子》評點文獻整理與研究”(022SJYB2055)階段性成果;2022年度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東林學派與晚明孟學思想轉(zhuǎn)變研究”(22ZXC00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宏鋒,男,滿族,遼寧撫順人,文學博士,廈門大學博士后,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學術(shù)史、華夏文化傳播研究。
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議“推明孔氏,抑黜百家”[1]2525。清末民初的思想家易白沙將其概括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2],得到后世學者認同。然而,孫景壇在1993年的《南京社會科學》上,發(fā)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中國近現(xiàn)代儒學反思的一個基點性錯誤》一文,指出漢代根本沒有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后人對“絀抑黃老,崇尚儒學”的曲解,[3]從而引發(fā)學界激烈的討論。管懷倫、張晉等人先后撰文反駁,認為漢代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但這是一個歷史過程,并將這個過程分為“罷黜刑法”“議立明堂”“增置博士”“絀抑黃老”“制策賢良”和“任用儒吏”等六個階段,后又增加“下詔勵孝”“祠官修山川之祠”兩個階段。參見管懷倫《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有其事──與孫景壇同志商榷》,載于《南京社會科學》1994年第6期,第13-18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歷史過程考論》,載于《江蘇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第192-195頁。然而,這些研究大多忽略了一個根本性問題,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歷史內(nèi)涵是什么?若不清楚其內(nèi)涵,僅憑字面意思上的理解和一些史料的記載,便判斷漢代是否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立論基點則會有所偏差。因此,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內(nèi)涵為切入點,并結(jié)合史學、目錄學等多重視角,重新審視這一問題,才能更準確地反映出漢代學術(shù)發(fā)展的真實狀況。
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歷史內(nèi)涵
對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理解,部分學者指出《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巴泼骺资希主戆偌摇保?]2525和《漢書·武帝紀贊》“卓然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1]212中的“推明”與“獨尊”、“抑黜”與“罷黜”、“孔氏”與“儒術(shù)”、“表彰六經(jīng)”與“獨尊儒術(shù)”,這幾對語詞的含義不能對等,而且漢代若真正實行“罷黜百家”,便無法解釋漢代在諸如仙道、科技、天文等方面的發(fā)展,進而否認漢代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4];部分學者則認為這里的“百家”有特定指稱對象,其主要指申韓之說與黃老之術(shù)。[5]可見,學者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內(nèi)涵的理解差別較大,需要作進一步辨析。
(一)“罷黜”的語境之意
《漢語大詞典》將“罷黜”解釋為“廢除、排斥”[6]1055,但并未指明“罷黜百家”中的“罷黜”屬于哪種含義。從具體語言環(huán)境來看,這里的“罷黜”應是“排斥”之意,依據(jù)有三:
第一,《漢書·董仲舒?zhèn)鳌吩啤白晕涞鄢趿ⅰ爸偈鎸Σ?,推明孔氏,抑黜百家”?]2525,而《漢書·武帝紀贊》云“卓然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1]212,可知“抑黜百家”即“罷黜百家”。《漢語大詞典》解釋“抑黜”為“貶廢”[6]995,故“罷黜”應取“排斥”之意。部分學者只看到了“罷黜”有“廢除”之意,卻忽略了其另一種含義,故認為“抑黜”與“罷黜”無法對等。若“抑黜”不等同于“罷黜”,難以想象班固這種態(tài)度嚴謹?shù)氖穼W家會在同一語境中混用這兩個詞語。
第二,《漢書·董仲舒?zhèn)鳌吩疲骸俺加抟詾橹T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保?]2523“皆絕其道”即不讓與儒學相悖的學說流通,但并非廢除;“勿使并進”指不讓這些學說與儒家學說處于同等地位,并非廢除這些學說;“邪辟之說滅息”,“滅息”的是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悖的學說,并非指所有學說。這說明“罷黜”并非“廢除”之意。
第三,據(jù)《漢書·藝文志》載,漢武帝曾深感“書缺簡脫,禮崩樂壞”,進而“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1]1701。“秘府”是漢代宮禁秘藏之所。漢武帝將諸子之書全部從民間收集到宮禁秘藏,致使諸子之學不能自由研習,表明漢武帝不是廢除這些學說,而是對其加以嚴格限制。
(二)“百家”與“儒術(shù)”的特定指稱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對特定歷史時期學術(shù)狀況的指稱,需將其放到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理解。西漢王朝剛建立時,究竟采用哪家學說治理國家,成為統(tǒng)治者首要解決的問題。諸子各家展開論爭,尤以儒、道兩家最為激烈。由于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適應了當時“反秦之弊,與民休息”[1]3623的需求,一度成為治國的指導思想。然而,儒家學說并未因此被冷落,《詩》《書》《禮》《易》《春秋》仍在傳習,統(tǒng)治者對儒學亦十分重視。如漢文帝曾任用賈誼為太傅,以儒經(jīng)教育太子,使其掌握為君之道。漢武帝時,一方面,儒學的地位得到了較大提高,研習儒經(jīng)已成為社會風氣,而在這個過程中,儒學也不斷地吸取其他學說中有益的成分來進行自我改造與完善;另一方面,經(jīng)過文、景之治后,社會經(jīng)濟繁榮,國力雄厚,為鞏固漢政權(quán)奠定了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但此時諸侯王、外戚等勢力急劇膨脹,中央集權(quán)受到嚴重削弱,社會問題日益顯現(xiàn),出現(xiàn)了“網(wǎng)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xiāng)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7]1420的狀況,“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已經(jīng)不利于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因此,漢武帝逐漸疏離黃老思想而傾向于儒家學說。董仲舒順應時勢,以《公羊春秋》為依據(jù),吸收道、法、陰陽等家部分思想,完成了對傳統(tǒng)儒學的改造與完善,成為順應時代發(fā)展需要的新儒學,為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quán)、促進社會發(fā)展提供新的指導思想。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從治國之術(shù)的角度出發(fā),“百家”指不利于當時治國的學說,“儒術(shù)”則指已經(jīng)吸取各家有益治國思想的新儒學的治國之術(shù)。
“百家”具體指哪些學派呢?或者說,哪些學說會影響治國呢?治國之術(shù)主要蘊含在《六經(jīng)》以及解釋《六經(jīng)》的著作中,而諸子十家又是“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1]1746,故諸子十家的學術(shù)思想均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治國。除儒家外,其余九家皆可能是罷黜的對象。漢武帝究竟有沒有罷黜這九家呢?下面分別考之。
1. 道家和法家。漢代的道家和法家是指“黃老之學”與“申韓之學”。《史記·儒林列傳》明確記載:“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漢武帝)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保?]3118“絀黃老刑名”即罷黜道家與法家。道、法兩家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7]2146,“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7]2156。可見二者存在深厚的學術(shù)淵源,因此,罷黜“黃老”在一定程度上等于罷黜“申韓”。
2. 陰陽家。漢代社會一直存有陰陽家思想,如漢初“水德”一說的盛行。“水德”是指陰陽家稱帝王受命的“五德”之一,謂以水而德王,如《漢書·張周趙任申屠傳》載:“蒼為計相時……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故因秦時本十月為歲首,不革。推五德之運,以為漢當水德之時,上黑如故?!保?]2098至漢武帝時,陰陽五行的思想仍然活躍。《漢書·郊祀志下》載:“孝武之世,文章為盛,太初改制,而兒寬、司馬遷等猶從臣、誼之言,服色數(shù)度,遂順黃德?!保?]1270“黃德”即陰陽家所謂“五德”中的“土德”。漢儒經(jīng)常借用五行之說來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有以法入儒的傾向。陰陽家與儒家皆以《易》為自家經(jīng)典,本就存在融合的契機,至“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1]1317時,兩家開始合流。既然兩家合流,對陰陽家也就談不上罷黜。
3. 名家。名家主要圍繞“名”與“實”進行辯論,但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7]3291,近似于詭辯家。雖無確鑿的文獻證明漢武帝罷黜過此家,但在當時思想“大一統(tǒng)”的背景下,漢武帝需要一種明確的學說為其服務,而名家的這種辯論方法過于繁瑣苛刻,糾纏不清,容易對治國造成一定的困擾,故漢武帝在統(tǒng)一思想時,罷黜此家的可能性極大。
4. 墨家。墨家是具有一定武裝能力的秘密結(jié)社,成員必須聽從巨子的命令,這與漢武帝加強中央集權(quán)專制的主張相悖。此外,墨家主張兼愛,即無差別的愛,而在經(jīng)過文景之治后,漢王朝國力已十分雄厚,漢武帝本人亦是“雄才大略”[1]212,對待匈奴一反之前的和親政策,開始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進行反擊。顯然,“兼愛”的這種思想不利于漢武帝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目標,因此,漢武帝極有可能對墨家學說加以限制。
5. 縱橫家?!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云:“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漢武帝)常切齒?!保?]2946縱橫家分為兩類:一類是游俠,一類是賓客。漢武帝對竇嬰和田蚡厚待賓客感到“切齒”,足見其對縱橫家的痛恨。又如《漢書·武帝紀》云:“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嗫??!保?]155-156衛(wèi)綰認為法家、縱橫家之人會“亂國政”,請求罷免,而漢武帝采納了這一提議,表明在當時縱橫之術(shù)不利于治國。再如《漢書·嚴助傳》載:“(漢武帝)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為郡吏……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從橫?!保?]2789嚴助本身是縱橫家出身,漢武帝雖提拔他做會稽太守,但不證明其不反對縱橫之術(shù)。從問政的內(nèi)容來看,漢武帝特別言明不要使用蘇秦的縱橫之術(shù),顯然對縱橫家極度排斥。這三則史料可說明漢武帝罷黜過縱橫家。
6. 雜家。未有史料明確記載漢武帝罷黜過雜家,但雜家因其自身學說的性質(zhì),兼“儒、墨,合名、法”[1]1746,于百家之道無不貫通,其中自然包含一些不利于當時治國的思想。因此,漢武帝排斥雜家也在情理之中。
7. 農(nóng)家。農(nóng)家包括兩派:“一派專言政事;一派專言種植之事。”[8]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漢代的農(nóng)家著作主要有《董安國》16篇、《尹都尉》14篇、《趙氏》5篇、《氾勝之》18篇、《蔡癸》1篇等。這些著作的內(nèi)容多是教民種植瓜、葵、蔥、麥等農(nóng)作物,“似大都以為農(nóng)耕技術(shù)方法的性質(zhì)”[9]。言政事一派的農(nóng)家至漢武帝時幾乎沒有傳人,不會對治國造成干擾,故對這一學派也談不上罷黜。
8. 小說家。小說家多“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1]1745,班固亦云“可觀者九家而已”[1]1746,故其不會亂國,也不屬于罷黜的對象。
綜上,除陰陽家、農(nóng)家以及小說家外,其余六家皆屬于罷黜的對象。據(jù)《漢書·藝文志》載,這六家共有分支92家(道家37家、法家10家、名家7家、墨家6家、縱橫家12家、雜家20家),接近百家之數(shù)。由于《漢書·藝文志》輯錄具有傾向性,當時有許多書籍并未被收錄,后世姚振宗著《漢書藝文志拾補》以補其闕。由此推知,當時這六家分支的數(shù)量總和應該超過百家。因此,“百家”從流派上來講,主要指道、法、名、墨、縱橫、雜等六家;從數(shù)量來講,則指這六家中的諸多分支?!傲T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真實內(nèi)涵是指抑制道、法、名、墨、縱橫、雜等六家學派的思想,而獨尊已經(jīng)吸取各家有益治國思想的新儒學的治國之術(shù)。
二、史學視域下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
若“罷黜百家”屬實,與之對應的“獨尊儒術(shù)”自然成立。因為既然已經(jīng)“罷黜百家”,其目的就是要獨尊一家思想,否則罷黜的意義何在。然而,部分學者依據(jù)一些史料記載,認為“尊儒術(shù)”“崇儒術(shù)”的說法可以接受,但“獨尊儒術(shù)”之說不符合史實。
參見楊生民《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新探——兼論漢武帝“尊儒術(shù)”與“悉延(引)百端之學”》,載于《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5期,第6-11頁。
大部分學者在討論這一問題時,所依據(jù)的皆是漢武帝時期的史料,但這些史料的真實性備受懷疑,如董仲舒是否在建元元年(前140)對策時提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漢武帝在竇太后崩后是否立即起用儒者竇嬰為太常等,從而使這一問題愈辯分歧愈大。由于這些史料的真實性難以考證,故可關(guān)注漢武帝之后的一些史料記載,則更容易辨識清楚這一問題。
(一)“石渠閣會議”的召開與“霸王道雜之”的漢制
若漢武帝實行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其后的學術(shù)發(fā)展也會有所體現(xiàn)。漢武帝之后,儒學進一步發(fā)展,至昭宣時期,儒學內(nèi)部出現(xiàn)諸多分歧,“書學出現(xiàn)了歐陽高和夏侯勝兩個流派……禮學興起,出現(xiàn)了戴氏禮與慶氏禮流派。榖梁春秋挑戰(zhàn)公羊春秋的統(tǒng)治地位”[10]。面對這種思想不統(tǒng)一的狀況,甘露三年(前51),漢宣帝親自主持會議,召集蕭望之、劉向、韋玄成、薛廣德、施讎、梁丘臨等《五經(jīng)》諸儒,“雜論同異于石渠閣”[1]3113,史稱“石渠閣會議”。這次會議是“歷史上第一次由皇帝親臨裁決,對五經(jīng)義理進行公開評論”[11],意義重大。會議不僅解決了儒學內(nèi)部的諸多分歧,更鞏固了儒學在官學中的壟斷地位。若漢武帝從未“獨尊儒術(shù)”,僅是“崇儒”,則至宣帝時,研習儒學之風不會如此興盛,更不會發(fā)展至需要皇帝親自解決內(nèi)部分歧的程度。
在漢宣帝時期,還發(fā)生過一件事,使諸多學者認為漢武帝從未“獨尊儒術(shù)”。《漢書·元帝紀》載:
(太子劉奭)柔仁好儒。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毙圩魃唬骸皾h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1]277
學者將“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一句,作為否定漢武帝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有力論據(jù)。其實不然。漢儒在重構(gòu)儒學時,以法入儒,主張“德刑并舉”,故漢宣帝才會說“霸王道雜之”。太子劉奭“柔仁好儒”,漢宣帝則認為“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表明太子劉奭與漢宣帝心中的儒學并不同。在劉奭心中,“純?nèi)蔚陆獭辈攀钦嬲娜鍖W,而漢宣帝“以刑名繩下”,自然會遭其反對。但在漢宣帝心中,儒學要與時俱進,謹遵傳統(tǒng)的儒學之術(shù),是俗儒所為,不能很好地治理國家,故其更加認可吸收了法家部分思想的新儒學。此處不免有一個疑問:既然儒學已經(jīng)融通其他流派的思想,還算“獨尊儒術(shù)”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新儒學”只吸收了道、法、陰陽等家的部分思想而非全部,其本質(zhì)仍為儒學。如漢武帝雖重用酷吏,但并非唯法是舉,還推行了諸多仁德政策,也曾將一些疑難案件訴諸《春秋》;董仲舒的弟子呂布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于外”[1]1333等,皆是新儒學“德刑并舉”思想的體現(xiàn)。道、法、陰陽等家的部分思想繼續(xù)活躍在政治舞臺上,其實是統(tǒng)治者對新儒學的肯定,彰顯了新儒學的活力與張力。
此外,部分學者認為漢武帝選用人才并非專崇儒者,更多的則是儒家以外的賢才,這種“博采眾長的人才觀不可能是‘罷黜百家’”[14]。其實,在選任賢才時,不僅漢武帝如此,漢宣帝亦多用“文法吏”,但正是因為新儒學融通了各家利于治國的思想,已非傳統(tǒng)儒學,漢武帝、漢宣帝在選拔人才時,才會不拘一格,不以儒者為專。不能僅依據(jù)他們沒有獨專儒者為臣就斷言歷史上從未有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
(二)諸子之書與《太史公書》研習的限制
自漢武帝后,諸子之書的研習并不自由。東平思王劉宇曾想閱讀諸子之書與《太史公書》,還要向漢成帝請求,表明當時的諸子之學仍受到朝廷的嚴格控制?!稘h書·宣元六王傳》載:
(東平王劉宇)后年來朝,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上以問大將軍王鳳,對曰:“……諸子書或反經(jīng)術(shù),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縱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不許之辭宜曰:‘《五經(jīng)》圣人所制,萬事靡不畢載。王審樂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講誦,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辯破義,小道不通,致遠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諸益于經(jīng)術(shù)者,不愛于王?!保?]3324-3325
王鳳認為諸子之書或“反經(jīng)術(shù)”,或信鬼神、物怪,非圣人之說。“反經(jīng)術(shù)”指反儒家學說。在王鳳看來,《五經(jīng)》是圣人所制,內(nèi)容無所不包,不必去學習那些“小辯破義,小道不通”的諸子學說。至漢成帝時,諸子之書仍然無法自由流通,欲閱讀諸子之書,須請示皇帝審批,足見朝廷對諸子之學的限制程度。
《太史公書》在當時亦被視為禁書,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司馬遷在《太史公書》成稿之際,便將此書分為正、副兩部,分別“藏之名山,副在京師”[7]3320。司馬遷預料到《太史公書》會被朝廷禁止,是因為其書與《六經(jīng)》觀點多有相悖之處?!稘h書·司馬遷傳》云:“又其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保?]2738班固認為《太史公書》“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頗違圣人之言,而其更是“序游俠則退處士”,也就難怪王鳳斥其“有戰(zhàn)國縱橫權(quán)譎之謀”了?!短饭珪繁灰暈闈h代官方正統(tǒng)思想的異端,最主要原因就在于其違背了《六經(jīng)》之說,表明儒學在當時各家流派中始終處于壟斷地位。若漢武帝從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僅“尊儒”或“崇儒”,很難想象至漢成帝時,研習諸子之書與《太史公書》會受到如此嚴格的限制,更難想象儒學會突然處于壟斷地位。
三、目錄學視域下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
僅在史學視域下討論這一問題,似乎還不能夠充分證明漢武帝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若跳出史學范疇,從目錄學視角出發(fā),不僅能夠避免史料是否真實這一缺陷,而且能夠進一步厘清這一問題。
(一)《漢書·藝文志》中的諸子著作數(shù)量變化
在此,不妨做一個雙向思考:若漢武帝實行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研治儒家的著作數(shù)量會明顯增加,研治其余各家的著作數(shù)量會急劇減少;若漢武帝從未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研治各家學術(shù)的著作數(shù)量不會出現(xiàn)明顯的增減。即使?jié)h武帝只是“崇儒”并未“獨尊”,其結(jié)果也是研治儒家學術(shù)的著作數(shù)量相對增加,研治其余各家的著作數(shù)量相對減少,而不會出現(xiàn)急劇增加或急劇減少的情況?;谶@樣的思考,根據(jù)《漢書·藝文志》,可將西漢時期各家的著作狀況與漢武帝之后各家的著作狀況分別做一數(shù)量統(tǒng)計與比較。其中,《儒家言》《道家言》《法家言》《雜陰陽》《雜家言》《百家》“皆古人讀諸子書時撮抄群言之作”[12],故不在統(tǒng)計范圍。茲列表如下
《漢書·藝文志》以“家”“篇”來統(tǒng)計,本文亦采用此種說法。:
第一,漢代罷黜的對象主要有道、法、名、墨、縱橫、雜等六家。這六家著作在漢武帝之后的狀況為:道家僅劉向《說老子》5篇,法家、縱橫家、名家、墨家皆無,雜家有《解子簿書》35篇、《推雜書》87篇,儒家有《鉤盾冗從李步昌》8篇、桓寬《鹽鐵論》60篇、《劉向所序》67篇、《揚雄所序》38篇。作為漢代曾經(jīng)受寵且勢力最大的學術(shù)流派道家,在漢武帝后僅有劉向《說老子》1種,其余各家也少得可憐,若漢代從未有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很難解釋這種現(xiàn)象。
第二,從篇數(shù)所占百分比來看,首先,西漢一代,占著作總量權(quán)重較高的是小說家、道家、儒家,分別為30.2%、22.31%、18.42%,儒家的著作量在西漢一代并非最多的。但漢武帝之后,儒家僅一家的著作量就占49.01%,相當于漢武帝之后著作總量的一半,而之前權(quán)重較高的小說家和道家,在漢武帝之后,其權(quán)重之和僅為3.4%,說明儒家在漢武帝之后受到了極高的重視;其次,在漢武帝之后,所占權(quán)重較高的還有雜家,為34.56%,但雜家的《解子簿書》和《推雜書》成書年代并不確定,著錄在其前的《臣說》,乃“漢武帝時所作賦”[1]1741。根據(jù)《漢書·藝文志》按著作時間先后著錄的體例,雜家的《解子簿書》和《推雜書》亦可能成書于漢武帝時期。若是如此,雜家、法家、縱橫家、名家、墨家著作量則皆為零。按此計算,漢武帝之后,儒家著作量所占權(quán)重應為74.89%,其余各家著作量之和僅占25.11%,儒家在漢武帝之后的地位遠遠超過其余各家。各家著作數(shù)量所占權(quán)重的變化說明漢代極有可能實行過“獨尊儒術(shù)”。
第三,漢武帝之后儒家著作篇數(shù)雖多,但僅有4家173篇,與之前的數(shù)量相比,仍相差較大。既然是“獨尊儒術(shù)”,為什么研治儒家的僅有4家呢?其實,這個問題需要弄清楚“儒術(shù)”類著作與“儒家”類著作的區(qū)別?!叭逍g(shù)”類著作是指那些包含治國之術(shù)、蘊含“微言大義”的作品,即《漢書·藝文志·六藝略》中的著作;而“儒家”類作品是指子部中的作品,即《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的儒家著作。二者在地位上有本質(zhì)差別。據(jù)《漢書·藝文志》統(tǒng)計,西漢時期“儒術(shù)”類著作共有103家3 123篇,而漢武帝之后的“儒術(shù)”類著作約有62家1 370篇,可見漢武帝之后“儒術(shù)”類作品有了大幅度增長。這說明當時的學者將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經(jīng)學研究中,故子部中的“儒家”類作品才會相應減少。學者潛心經(jīng)學研究,也進一步佐證了漢代極有可能實行過“獨尊儒術(shù)”。
(二)《漢書藝文志拾補》中的諸子著作數(shù)量變化
《漢書·藝文志》是刪減劉歆的《七略》而成的,然劉向、劉歆父子所整理的書籍僅限于天祿閣所藏書籍,故《漢書·藝文志》并不能完全說明當時的著作狀況。清人姚振宗對此頗有感慨:“《七略》惟錄中秘書,自溫室徙之天祿閣者乃得以論次之。若夫蘭臺、石室之儲,故府錄藏之籍,民間傳羽之本,博士章句之書,當時不勝枚舉,故皆未嘗遍也。”[13]鑒于此,姚振宗作《漢書藝文志拾補》,共補諸子75家92部。
《漢書藝文志拾補》以“家”“部”來統(tǒng)計,本文亦采用此種說法。
據(jù)統(tǒng)計,姚振宗補漢武帝之后的著作僅有21家27部,具體情況如下:儒家7家9部,包括《窈窕得象女師篇》、《成公政事》12篇、劉向《孝子圖傳》、劉向《列士傳》2卷、劉歆《烈女傳頌》1卷、《揚雄自序》、《子云家諜》、《王莽誡》9篇、《王莽誥》1篇;道家2家5部,包括《老子安丘望之章句》、《安丘望之老子指趣》3卷、《老子嚴遵注》2卷、《嚴遵老子指歸》15卷;法家5家7部,包括《漢尚書故事》、《漢律》60篇、《漢令》300余篇、《京房考功課吏法》、《王莽法五十條》、《王莽六筦令》、《王莽吏祿制度》;縱橫家無;陰陽家1家1部,即《黃帝終始傳》;雜家3家3部,包括《室中周書》10篇、劉向《別錄》20卷、劉歆《七略》7卷;名家2家2部,包括《班回百官公卿表》、《王莽百官名秩》;墨家無;農(nóng)家1家1部,即《王莽井田制度》;小說家無。姚振宗所補諸子之書多為漢武帝之前的著作,而補漢武帝之后的著作僅占所補著作總量的29%,表明在漢武帝之后,各家著作數(shù)量都出現(xiàn)了下降的趨勢。細究姚振宗所補漢武帝之后的各家著作還可發(fā)現(xiàn):道家中的安丘望之和嚴遵,皆是民間學者,其學說只在民間流傳,并未得到官方認可,這說明漢武帝只是將諸子之說加以限制但并未廢除;法家多為闡釋法律條文的著作,很少涉及法家的治國思想;雜家主要是劉向、劉歆奉命校書后而成的著作,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雜家思想;而陰陽家、名家、墨家、農(nóng)家的著作數(shù)量極少,幾乎可忽略不計;縱橫家、小說家皆為零。所以,姚振宗所補漢武帝之后的各家著作,除儒家和道家外,其余各家著作很少涉及各自流派的核心思想,若僅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的目的而言,這些著作大多不算被罷黜的對象。
《漢書·藝文志》和《漢書藝文志拾補》雖不能完全概括西漢時期的著作情況,但大體上可以反映出西漢時期著作的整體變化趨勢。西漢時期的諸子著作以漢武帝為分水嶺,前后形成明顯反差,漢武帝之后出現(xiàn)了急劇下降的情況,表明漢武帝極有可能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
四、結(jié)語
以往學者在討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這一歷史問題時,爭論的實質(zhì)焦點在于漢代究竟有沒有廢除百家,獨尊傳統(tǒng)儒學的治國之術(shù)。而以孫、管二人為代表的兩種觀點,皆有不足之處。因為其忽略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易白沙對漢代學術(shù)發(fā)展狀況的歷史概括,有其特定的歷史內(nèi)涵?!傲T黜”“百家”“儒術(shù)”等,皆非其字面意思,而是另有所指。在當時儒學需要自我改造與完善以及亟需加強中央集權(quán)、進一步鞏固漢王朝政權(quán)的背景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指限制當時不利于治國的諸子學說,獨尊吸收各家有益治國思想而成的新儒學的治國之術(shù)。而漢武帝之后的“石渠閣會議”“漢宣帝肯定新儒學中刑德并舉的思想”“漢成帝禁止閱讀諸子之書”等史實,以及諸子著作時期以漢武帝時期為分水嶺,出現(xiàn)巨大反差,充分說明漢代確有限制諸子之學,獨尊新儒學之術(shù)的事實。易白沙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概括漢代這段史實是合理可信的。只不過由于“罷黜”“儒術(shù)”一詞的真實內(nèi)涵被人們所誤解,才導致出現(xiàn)諸多爭議。
其實,以孫景壇為代表的諸多學者,認為漢武帝沒有廢除百家,這是正確的,因為漢武帝只是限制諸子之學的發(fā)展,并沒有廢除。但若據(jù)此否認漢代從未“獨尊儒術(shù)”,則是不正確的。因為漢武帝及其之后,的確獨尊儒學,只不過他們獨尊的是新儒學,而非傳統(tǒng)儒學。以管懷倫為代表的諸多學者堅持漢代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一事,這是正確的。但他們認為漢武帝廢除了百家之說,又是不合理的??傊?,只有將這一史實置于歷史時空下,清楚其真正內(nèi)涵,方可跳出爭議,還原當時的學術(shù)發(fā)展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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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賈馬燕]
An Investigation on the Historical Connotation and
Truth behind “Abolishing the Hundred Schools and
Exclusively Promoting Confucianism”
ZHANG Hong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Yancheng Teachers University, Yancheng 224002, China)
Abstract: The term “abolish” in “Abolishing the Hundred Schools and Exclusively Promoting Confucianism” means “exclusion.” The “Hundred Schools” primarily refers to the six schools of thought: Daoism, Legalism, Mohism, the School of Names, the School of Diplomacy, and Miscellaneous. In terms of quantity, it encompasses the many branches within these six schools. “Confucianism” refers to the governance philosophy of the “New Confucianism,” which incorporates beneficial elements from Daoism, Legalism, Yin-Yang, and other schools of thought. The tru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this summary is to limit the teachings of the six schools that were deemed detrimental to governance at that time, while exclusively promoting the governance philosophy of “New Confucianism,” which absorbed useful ideas from various schools. Historical events following Emperor Wu of Han, such as the “Shiquge Conference,” the affirmation of the dual focus on morality and punishment by Emperor Xuan of Han, and Emperor Cheng of Han’s opposition to studying the writings of various philosophers, along with the significant contrast in the literary works of the various schools before and after Emperor Wu of Han, collectively demonstrate that using “Abolishing the Hundred Schools and Exclusively Promoting Confucianism” to reflect the development of scholarship during the Han Dynasty is reasonable and credible
Key words: Emperor Wu of Han; Dong Zhongshu; Yi Baisha; “Abolishing the Hundred Schools and Exclusively Promoting Confuci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