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嘉祐、治平年間蘇軾初入仕途,這既是他仕宦的起點,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點。對仕宦生活的初步認識,及仕宦生活帶來的主體生命失落感,促使蘇軾對出處問題不斷思考。接受大自然的療愈,與蘇轍的書信往來,則成為這一時期蘇軾主要的心靈寄托。出處之思、自然書寫、兄弟唱和形之于詩,反映出蘇軾初入仕途時的思想與情感動態(tài),也為讀者提供了認識蘇軾一生思想發(fā)展的線索。
【關鍵詞】蘇軾;初入仕途時期;詩歌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7-002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7.008
“出處和生死問題,是中國文人面臨的兩大人生課題?!盵1]61它們共同指向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即有限的個體生命在無限的宇宙洪流中應該如何自處,說得更明確些,就是個體對存在方式的選擇與對人生意義的理解。這個問題對蘇軾的困擾始于嘉祐、治平年間初入仕途時期。入仕帶來的身份轉變,給予了蘇軾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同時也給他戴上了無形的枷鎖。閱讀蘇軾初入仕途時期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遠離故鄉(xiāng)至親使他倍感孤獨,冗雜公務纏身令他身心疲憊,個體自由受限、前途命運受制于人讓他不禁責問自己為何不能出世歸隱。蘇軾敏銳地體察到個體生命的失落,他傷感時光易逝、人生易老,甚至消極地感慨自己實在是“愚拙”以至于“身名兩無謀”[2]179。當然,思考人生的同時蘇軾也在積極地尋找疏導憂郁的途徑。他主動親近自然,通過身心的自然回歸,獲得大自然的療愈,并以獨特的觀照方式書寫自然,將周圍自然物人格化,從而構建出一個官場之外的心靈棲息地。他與蘇轍唱和頻繁,在追憶童年,傾訴當下的過程中,獲得親情的慰藉??梢园l(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站在仕宦起點位置上的蘇軾對現(xiàn)實人生的初步思考,并且包含了蘇軾一些細微的思想、情感動態(tài),其中涉及的一些命題也將貫穿蘇軾一生。因此研究探討蘇軾初入仕途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助于發(fā)現(xiàn)、厘清蘇軾一生思想發(fā)展的線索,對于認識、理解蘇軾的思想性格亦具有重要意義。
一、出處之思:自我期許的矛盾
雖然蘇軾一生都未離開仕途,但入仕為官這條人生道路,他走得并非堅定不移。蘇軾的入仕選擇,與他自幼接受的儒家思想文化熏陶密切相關?!叭寮业摹⒌?、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古訓,使他把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社會責任的完成和文化創(chuàng)造的建樹融合一體,是他早年最初所確定的人生目標。”[1]62而科舉的一戰(zhàn)成名,制舉的光榮成績,仁宗皇帝的賞識,歐陽修、梅堯臣、文彥博、富弼、韓琦等人的重視,更是強化了蘇軾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鼓舞著他進入仕途,獻身政治。然而,自由不羈、渴望超脫的個性與親近自然、向往山林的天性,也讓他產生了對人生可能性的另一份期待與探索,即隱于江湖,適性而為,過一種簡單、平淡、自由的生活。因此,初入仕途,蘇軾面對出處問題,內心經歷了激烈而痛苦的斗爭。
嘉祐四年(1059),蘇軾、蘇轍侍奉蘇洵出眉山二次進京。一路之上,蘇軾并不為即將迎來的仕宦前程感到興奮,與此相反,他入仕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堅定。《夜泊??凇穼懙溃骸叭松緹o事,苦為世味誘。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誰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置身落蠻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盵2]9居處破敗、食不果腹卻安于貧賤、自得其樂的鄉(xiāng)野居民給蘇軾內心以深深觸動,他不禁反省、責問自己,為何自尋煩惱,遠離家鄉(xiāng),以失去自由為代價,去追求世俗的功名富貴。言下竟?jié)M是悔恨與無奈。然而蘇軾對隱逸生活也有所顧忌。如舟行經過宜賓見亂山聳立,他嘆道:“蠻荒誰復愛,秾秀安可適。豈無避世士,高隱煉精魄。誰能從之游,路有豺虎跡?!盵2]9又如目睹峽中居民生活后,他感慨:“伐薪常冒險,得米不盈甔……蠻荒安可住,幽邃信難妉?!盵2]33隱逸生活的閉塞隔絕、劬勞艱辛、衣食匱乏,猛獸威脅都令詩人望而卻步??梢?,蘇軾期待的隱逸是無憂無慮的山水田園生活,而非物質匱乏,貧賤自守的孤寂處境。對蘇軾來講,理想的隱逸生活,只有功成身退后才能實現(xiàn),在此之前他仍需依賴俸祿生活。于是,理智使蘇軾壓制住內心對于隱逸的渴望,然而當仕宦生活不盡如人意時,向往自由山林的天性又不免躁動,令蘇軾一次次陷入出處問題的困擾,憂慮彷徨。
嘉祐六年(1061),蘇軾、蘇轍同舉制科。蘇軾順利取入第三等,簽書鳳翔府判官,從此正式邁入仕途。蘇轍則因御試對策極言朝政得失,引發(fā)爭議,雖取入第四等,除商州推官,然因知制誥王安石不肯起草任命狀,上任之事不得不耽擱。這一突發(fā)情況,對于原本計劃并肩作戰(zhàn)、大展身手的兄弟二人無疑是一次打擊,蘇軾也因此清醒地意識到仕途未來的變幻莫測,人生落腳點的不確定性。他于是愈加珍惜與親人共處的時光,以至于獨自赴任臨別時,表現(xiàn)得過分悲哀:“路人行歌居人樂,童仆怪我苦凄惻。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盵2]96明知人生會面臨許多離別,也做好了離鄉(xiāng)遠親的入仕心理準備,但時光易逝、仕途使親人聚少離多的殘酷現(xiàn)實,仍令他恐懼而無法釋懷,只能不斷叮囑蘇轍勿忘“夜雨對床”之約,早日功成身退以共享閑居之樂。途中經過舊宿僧房,眼前“老僧已死成新塔,懷壁無由見舊題”的情景,更是觸發(fā)了詩人的人生思考:“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盵2]97過去的人生足跡與未來的人生落腳點都充滿了偶然性,并且都將隨著時間推移如雪泥鴻爪般磨滅消逝,能夠抓住的只有刻在自我內心的記憶。初入仕途的蘇軾似乎過早地體味到了人生空漠感,但此時的他遇到的困擾則不止于此。
由于尚未習慣手足分離,蘇軾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失落。本應歡歡喜喜的佳節(jié),也因情緒的低落變了味?!洞雾嵶佑沙找娂摹穼懙溃骸皬姎g雖有酒,冷酌不成席?!盵2]120可以想見,當時的蘇軾為了不損他人歡趣,強顏歡笑的痛苦。又如《壬寅重九,不預會,獨游普門寺僧閣,有懷子由》:“憶弟淚如云不散,望鄉(xiāng)心與雁南飛?!盵2]151僅從詩題,也能看出當時詩人心情不佳,以至于寧可“獨游”,也不愿參與重陽集會。原本開朗外向的蘇軾竟也顯得孤僻、不合群了。思鄉(xiāng)念親固然令人苦悶,但繁瑣的公務、上司的打擊無疑更令蘇軾感到身心疲倦。以《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宮溪堂讀書》為例:
役名則已勤,徇身則已媮。我誠愚且拙,身名兩無謀……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愬,民勞吏宜羞。中間罹旱暵,欲學喚雨鳩。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無泥,菑堰旋插修。對之食不飽,余事更遑求……聊為一日樂,慰此百日愁。[2]179
這首詩寫于嘉祐八年,當時朝廷為仁宗大興山陵,府縣因此抽調了大批民夫。對如此勞民傷財?shù)男袨?,蘇軾深感不滿卻又無能為力。期間發(fā)生干旱,蘇軾照例要為民禱雨。渭水干涸,沿岸的堤壩只能挖土來修補。面對眼前繁雜的事務、艱辛的百姓,蘇軾心情郁悶吃不下飯。且此時恰是與新任知府陳公弼的磨合期,在陳公弼的打擊磨礪下,蘇軾倍感受挫。一向自信甚至有些狂傲的他,心中不忿,不禁以自貶的方式發(fā)起了牢騷,說自己既未順從內心追尋自由愉悅,又終日碌碌卻依舊功業(yè)無成,身與名兩方面皆無進益,實在是愚笨之極。情緒已然是低落到了極點。
“封建的社會秩序、政治準則、倫理規(guī)范對個體的情感、欲望、意愿必然產生壓抑和限制的作用?!盵1]63簽書鳳翔,蘇軾初次體會到仕宦生活的復雜性,意識到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仕途遠比設想的更艱難漫長。憂郁令他感覺光陰虛度,越發(fā)恐懼時光輕拋。當外在事功世界造成個體生命的失落使內心嚴重失衡時,蘇軾想到向道家尋求幫助。《讀道藏》寫道:“人皆忽其身,治之用土苴。何暇及天下,幽憂吾未除?!盵2]182這里化用了《莊子·讓王》中的一段:“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3]意思是忽視自我的內心訴求,棄自我道德人格修養(yǎng)于不顧,盲目追求外部事功是本末倒置,如此既不能治理好國家社會,也不能保全自身。在現(xiàn)實的擠迫下,蘇軾的出處之思似乎在向著更深微的方向發(fā)展——從外在形式上無法調和的出處,過渡到通過內在心理調適能夠化解的出處矛盾。雖然此時的蘇軾尚不能解答出處問題,但這一思想動態(tài)為日后蘇軾將儒、道思想融為一爐來化解人生困擾透露了消息。
二、自然書寫:接受大自然的療愈
人源于自然也將歸于自然,人的內在自然天性使人本身與外在自然界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段男牡颀垺の锷罚骸按呵锎?,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盵4]人的思緒天然地能夠與自然萬物一同律動。身處自然山水,身心極度放松,聆聽萬物的聲音,并于呼吸之間感受自我生命的脈搏,這種簡單純粹而美好獨特的體驗,能讓人暫時忘卻世俗的牽累與束縛,獲得心靈的超脫滿足。所以,人們往往將自然視為家園般的存在。對于仕宦漂泊、離鄉(xiāng)遠親的中國士大夫來說,更是如此。仕宦帶來的主體生命失落感,促使他們回歸自然、安置身心,在身心的自然回歸中,排解憂愁,重拾本真,并追問生命的意義。
初入仕途的蘇軾,常常在鳳翔山水中尋找故鄉(xiāng)的身影。如《東湖》:“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藍。爾來走塵上,意思殊不堪……不謂郡城東,數(shù)步見湖潭。入門便清奧,恍如夢西南?!盵2]114又如《溪堂留題》:“平湖種稻如西蜀,高閣連云似渚宮。”[2]185在他鄉(xiāng)發(fā)現(xiàn)熟悉的故鄉(xiāng)景物,對蘇軾來說是驚喜也是安慰。所以詩人一得空閑,便投入自然的懷抱,感受賓至如歸的溫暖。由于秦蜀接壤的地理特殊性,蘇軾每游終南山,便會觸動鄉(xiāng)思:“南山連大散,歸路走吾州。欲望安能遂,將還為稍留。”[2]124“門前商賈負椒荈,山后咫尺連巴蜀。何時歸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飛鵠?”[2]176但無論如何,秦蜀通途,駐足遠望尚可撫慰鄉(xiāng)愁。為官之地鄰近故鄉(xiāng),對于初入仕途的蘇軾也是一種幸運。
簽書鳳翔,除與蘇轍唱和外,蘇軾與他人唱和之作寥寥無幾,可見此時蘇軾的交游圈還未形成規(guī)模。由于身邊缺少知己同伴,倍感孤獨的蘇軾更加親近自己熱愛的自然。他通過與自然物對話交流,化解內心的孤獨。以《攓云篇》為例:
物役會有時,星言從高駕。道逢南山云,欻吸如電過。竟誰使令之,袞袞從空下。龍移相排拶,鳳舞或頹亞。散為東郊霧,凍作枯樹稼?;蝻w入吾車,偪仄礙肘胯。摶取置笥中,提攜返茅舍。開緘乃放之,掣去仍變化。云兮汝歸山,無使達官怕。[2]141
蘇軾在一次行路中遭遇了從天而降、來勢洶洶的大片云氣。一些云氣沖入詩人的車駕,由于視覺上體積的龐大,竟仿佛有了與人擠占空間的本領。蘇軾大約從未見過這么濃厚的云氣,童心未泯的他連忙將云收入箱中。待回家后,開箱放之,觀賞云氣的舒展變化。最后還不忘細細叮囑云要回到山里,千萬別耽擱在樹枝上結霜,讓達官擔驚受怕。與云的交流互動,顯然給蘇軾帶來了許多樂趣。此外,蘇軾還通過揣摩自然物的心理、意圖與自然物進行無聲的交流。如《妒佳月》:
狂云妒佳月,怒飛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潔白。爰有謫仙人,舉酒為三客。今夕偶不見,汍瀾念風伯。毋煩風伯來,彼也易滅沒。支頤少待之,寒空凈無跡。粲粲黃金盤,獨照一天碧。玉繩慘無輝,玉露洗秋色。浩瀚玻璃盞,和光入胸臆。使我能永延,約君為莫逆。[2]172
這首詩從李白《月下獨酌》化出,因此已隱含了“獨”的意味??梢圆聹y當時的蘇軾大約是想要效仿謫仙的情調,月下獨酌一番,排遣心中的孤寂苦悶,但不巧的是出門卻見黑云遮月。在蘇軾看來,狂云是因忌妒故意遮蔽月光,他盼望風來吹走狂云,但轉念一想,云本容易消散,月又不以為然、高潔自守,實在不必煩擾風伯。所以直待狂云自行消散后,蘇軾才對月把盞,與月相約為莫逆之交。這一切都靜靜地發(fā)生在詩人心中,即便是望天、支頤、舉杯三個行為動作也幾乎是無聲的,至于與月定交,更只是了然于心、相視一笑而已。與自然物無聲的交流,不同于有聲對話的語言相通,而是更接近心領神會般精神層面的溝通,詩人在其中會有意無意地表露出自己的心跡,使詩文富有理趣。就《妒佳月》而言,月懷抱清高、傲視狂云的品質,正是蘇軾對自我人格的期待,他堅信自己亦能從容面對人生困擾,獲得精神超越。以上,與自然物對話、揣摩自然物的意圖,均建立在將自然物人格化的基礎上。由此,蘇軾得與自然物為伴,他周圍的世界仿佛也喧鬧、富有生機起來。有情的自然物使蘇軾的孤獨得以部分消解,而這個生機盎然的世界正是蘇軾自己參與建構的。
山水間尋覓故鄉(xiāng)的影子,與人格化的自然物交流,給初入仕途的蘇軾帶來了歸屬感,緩解了他思鄉(xiāng)念親的苦悶。但仕宦生活仍無時無刻不束縛、壓抑著蘇軾的思想情感、行為活動,使他的內在自然受到威脅,心理失去平衡?!盎掠螝w無時,身若馬系皁。悲鳴念千里,耿耿志空抱?!盵2]205由于主體生命的失落,蘇軾感到自己如被拴在廄中的千里馬,承受著渴望奔跑卻無法施展的痛苦。因此,他需要回歸自然,釋放被壓抑的身心,尋覓本真的狀態(tài),感受自然生命的歡娛。
從蘇軾喜水、戲水中,或可窺見一個有意親近自然,釋放自然天性的生命。一向反對貪求執(zhí)著于外物的蘇軾表現(xiàn)出對“水”的“貪婪”。壬寅二月,受命去往地方減決囚禁,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玉女洞中有甘甜的飛泉:“最愛泉鳴洞,初嘗雪入喉。滿瓶雖可致,洗耳嘆無由?!辈⒆宰ⅲ骸懊魅找匀繗w至郿?!盵2]129三游南山,再至中興寺玉女洞,蘇軾甚至為日后派人取水方便又能防偽專門設計了“調水符”,似乎他也感覺此行為不免夸張,于是寫詩自我調侃:“欺謾久成俗,關市有契繻。誰知南山下,取水亦置符?!盵2]197面對喜愛的自然物,蘇軾展現(xiàn)出童真可愛的一面。他如孩童般不顧旁人眼光,流連于泉水邊,盡意領受造物者之無盡藏,來愉悅自己的心靈?!抖率?,與張、李二君游南溪,醉后,相與解衣濯足,因詠韓公〈山石〉之篇,慨然知其所以樂而忘其在數(shù)百年之外也。次其韻》則寫戲水之樂?!白碇邢嗯c棄拘束,顧勸二子解帶圍。褰裳試入插兩足,飛浪激起沖人衣。君看麋鹿隱豐草,豈羨玉勒黃金鞿。人生何以易此樂,天下誰肯從我歸?!盵2]198在身心的自然回歸中,蘇軾得以暫時卸下官員的身份,忘卻仕宦煩惱,棄去俗世的拘束,感受風與浪花的自由,做回本真的自己。在蘇軾看來,這實在是天下至樂之事。自然界已然成為蘇軾仕宦途中的避風港?,F(xiàn)實生活愈是不盡人意,蘇軾愈是尋求大自然的慰藉,接受大自然的療愈。
三、兄弟唱和:親人的溫暖陪伴
蘇軾與蘇轍彼此之間,既是最值得信賴的親人,又是不可多得的知己。蘇軾簽書鳳翔,蘇轍侍父留京,對兄弟二人而言,仕宦分離意味著曾經習慣性的持久陪伴將長期失落,雙方只能通過存在“時空差”的書信進行交流。思想情感表達方式的局限與信息接收、回饋的延遲滯后,固然令人苦惱,但蘇氏兄弟依然樂此不疲,通過頻繁的詩歌唱和,訴說著自己、傾聽著對方。他們暢談宇宙人生、詩詞書畫,分享自己的新知新見,仿佛二人未曾分離,一同經歷著彼此的生活。
初入仕途,蘇軾以組詩、長詩的形式描述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記敘自己的游覽行蹤。如《次韻子由岐下詩并引》二十一首[2]134,引言部分總體介紹自己官舍的建筑布局及植被情況,詩歌部分則逐個展開描寫北亭、橫池等建筑,荷葉、牡丹等自然物,每首詩或顯或隱都有詩人自己的身影徘徊其中。顯然,蘇軾希望通過這組詩向弟弟展示自己居處的新環(huán)境。似這般不避冗雜、不厭其煩地講解,符合人之常情,因為通常只有至親才樂意關心、傾聽這些瑣細之事,而此時,蘇轍正是蘇軾最忠實的傾聽者。又如《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吏分往屬縣減決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寶雞、虢、郿、周至四縣。既畢事,因朝謁太平宮,而宿于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樓觀、大秦寺、延生觀、仙游潭。十九日乃歸,作詩五百言,以記凡所經歷者寄子由》[2]122,將近百字的詩題,加上“五百言”的詩句,出游的時間與線路應該說已經十分明確,但蘇軾仍在詩句中插入了11條自注,來補充介紹其中的細節(jié)經過。如此詳盡甚至近乎繁瑣地鋪敘紀行,一方面反映出蘇軾自覺記錄個人經歷的意識,另一方面更可看出蘇軾為蘇轍還原游覽情境的努力。這努力背后的原因,被蘇轍一語道出:“應有新詩還寄我,與君和取當游陪?!盵5]困居京城的蘇轍盼望從蘇軾寄來的詩中一窺新奇的外部世界,且他深知兄長為官在外的孤獨,因此用和詩的方式彌補未能相伴游覽的遺憾。蘇軾亦明了蘇轍的處境與用意,他不避繁瑣寫給弟弟的組詩、長詩正是接收、回應、給予對方親情溫暖的最好證明。
仕宦帶來的人生新困擾,令蘇軾不禁追憶、懷念起過去。他調侃父子三人初次赴京“路長人困蹇驢嘶”[2]97的狼狽,懷念“江上同舟詩滿篋”[2]154二次赴京三人舟行唱和的快意時光,并一直追憶到兄弟二人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憶昔與子皆童丱,年年廢書走市觀?!盵2]163然而溫馨的回憶之后,剩下的便是時光流逝、往者不可追的悲哀,以及如今各在天一方需獨自面對個人命運的感喟。前者如《次韻子由除日見寄》:“念為兒童歲,屈指已成昔。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釋。感時嗟事變,所得不償失。”[2]120如《別歲》:“人行猶可復,歲行哪可追。問歲安所之,遠在天一涯。已逐東流水,赴海歸無時?!盵2]160如《和子由蠶市》:“詩來使我感舊事,不悲去國悲流年?!盵2]163后者則表現(xiàn)為對比當下各自的處境,以《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其二為例:
江上同舟詩滿篋,鄭西分馬涕垂膺。未成報國慚書劍,豈不懷歸畏友朋。官舍度秋驚歲晚,寺樓見雪與誰登。遙知讀《易》東窗下,車馬敲門定不應。[2]154
鄭州西門一別,蘇軾、蘇轍踏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思念雖深,但若功業(yè)未就、君恩未報便一同退歸,既對不起自己多年來的寒窗苦讀,也愧對一眾親朋。所以便有了下面兩幅畫面:一邊是官舍里孤獨賞雪、驚疑時光飛逝的蘇軾;一邊是閉門謝客、于東窗下苦讀的蘇轍。與此類似的還有《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2]156及《和子由苦寒見寄》[2]215。需要說明的是,分述、對比各自的處境并不表示二人漸行漸遠,相反,將各自的行為活動置于同一首詩,造成了一種共時的效果,即二人雖身隔千里,心卻更加緊密,仿佛他們面對各自的困境時,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可以傾訴、相互支持的彼此。通過兄弟唱和,蘇軾得以拾起充滿溫暖的美好回憶,直面現(xiàn)實苦悶,釋放自己內心的壓抑憂愁。
“詩成十日到,誰謂千里隔。一月寄一篇,憂愁何足擲?!盵2]121蘇氏兄弟的詩歌唱和肩負著書信往來的作用。初入仕途階段兄弟唱和的內容,除前文提及的之外,還涉及歷史、時政、書法、繪畫、射箭、美食、夢境等。訴說的情感也不只是個人的思親念歸、離愁別緒,還有激勵奮發(fā)的用世熱情與深沉的憂國憂民情懷。內心世界豐富多彩、思維情緒敏感活躍的蘇軾,需要一位能夠與他輕松暢快交流的精神伙伴,而弟弟蘇轍正是最佳人選。所以即便是相隔千里,因為與蘇轍的唱和,蘇軾依然能在分享生活點滴中感受到親人給予的溫暖、理解與支持,這無疑為初入仕途的他注入了生命力量。
四、結語
初入仕途的蘇軾,用詩歌記錄下自己豐富的宦游體驗和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站在仕途的起點,面對出處矛盾,蘇軾認真審視自己的人生選擇。他敏銳地預見到仕宦未來的不可把握,并深刻地感知到個體生命逐漸被外在事功世界消融的悲哀。因此他不斷追問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試圖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然而出處問題的背后其實是有限生命在無限宇宙中應該如何自處的問題,年輕的詩人閱歷尚淺,還沒有能力給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但對出處問題的理性思考,則顯示出蘇軾清醒的主體意識,及對人生負責的態(tài)度,這無疑為他日后達到更高的思想境界提供了可能。
感受到仕宦生活對生命的壓抑,蘇軾并沒有陷入消極的情緒,而是努力尋找疏導憂郁的途徑。他在自然之中尋找生命的本真,與人格化的自然物交流對話,接受自然對內心的療愈。他與蘇轍唱和不斷,在傾訴與聆聽中,感受親情的溫暖陪伴??梢?,直面生命悲哀并嘗試超越悲哀的人生態(tài)度在蘇軾入仕初期便已顯露端倪。綜上,蘇軾初入仕途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讀者提供了理解蘇軾一生思想發(fā)展的線索,對出處問題的思考,與自然的親切交流,兄弟間的情感支撐則成為貫穿蘇軾一生的命題,它們將隨著蘇軾人生經歷的豐富而不斷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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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逍,女,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