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祛除 ” 與“ 去除 ” 的辨析

【摘要】“祛除”和“去除”理性意義基本相同，有相同語素，語音相同，字形相似，因此常被混淆。本文采用語素分析法，對核心語素“祛”和“去”進行了歷史溯源，并在語料庫中抽取語料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祛除”和“去除”在使用范圍、賓語性質(zhì)和感情色彩方面存在顯著差異。

【關(guān)鍵詞】祛除；去除；詞語辨析

【中圖分類號】H10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7-01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7.032

一、引言

自然語言是個講究效益的系統(tǒng)，同一個事物在同一語境中用幾個完全等同的詞語來描述是極為罕見的現(xiàn)象（呂叔湘，1979）。不過，有些詞語會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cè)面去描述同一個事物或性質(zhì)，比如“祛除”和“去除”，都包含“除”這一語素，有“使某物遠離”的意思，因而形成一組近義詞。

當我們對詞語進行解析時，目前比較常見的釋義方法有對應(yīng)法、直觀教具法、同義詞釋義法、反義詞釋義法、分析綜合釋義法等。這些釋義法都有一定的用處，但也都有一定缺陷。要一針見血地指出易混淆詞的差異，較為有效的方法是語素分析法。語素分析法的基礎(chǔ)是做語素分析。如果是單音節(jié)詞，可以直接分析；如果是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詞，則要將其分解為兩個或多個語素，選擇其中最有價值、對詞義形成有決定性影響的語素進行分析。語素分析要始終圍繞著一個目的進行，即一個詞語在現(xiàn)代漢語中為什么會具有某個意義。為此，我們需要對語素的本義、演變源流以及語素之間的組合方式進行細致分析。

本文擬以語素分析法為主要方法，在探明語素之間組合方式的基礎(chǔ)之上，對“祛”和“去”的本義、演變源流進行追溯，討論差別。本文使用的語料來源于BCC語料庫。

二、“祛除”和“去除”的辨析

（一）工具書對“祛除”“去除”的解釋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 ①中，“祛除”被標注為動詞，意為“除去（疾病、疑懼、邪祟等）”，給出的用法示例有“祛除風(fēng)寒、祛除緊張心理”。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 ②中，“去除”被標注為動詞，意為“除掉；除去”，給出的用法示例有“去除污跡、去除顧慮”。

從詞典釋義中我們可以看出，“除去”是兩者共同的義項。且兩者都是及物動詞，所搭配的賓語都是不符合預(yù)期、不被期待的東西。至于兩者有何區(qū)別，我們很難看出。

（二）“祛”和“去”的語義差別和表現(xiàn)

1.“祛”的語義溯源

《說文解字》 ③沒有收錄“祛”，但收錄了其異體字“袪”。

衣袂也。從衣去聲。一曰袪，褱也。褱者，袌也。袪，尺二寸?！洞呵飩鳌吩唬骸芭麛仄湫??！比ヴ~切。

我們可以看出，“袪”有兩層含義，一是衣袂?！蹲髠鳌べ夜迥辍酚小埃ㄖ囟┷u垣而走，披斬其袪”。杜預(yù)注：“袪，袂也。”孔穎達疏：“總名為袂，其袂近口，又別名為袪。此斬其袪，斬其袖之末也。”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測，“袪”指的是寬大衣服的袖口及長衫的尾部，屬于衣服露出的、多余的部分，在遭遇危險時可以斬斷求生。對于“褱”，《說文》將其解釋為“囊橐也”，就是袋子?！读鶗灐穼⑵浣忉尀椤安貟队谝轮幸病?，也就是“懷、抱”的意思。至于“袌”字，《唐韻》將其解釋為“薄報切，音暴。衣前襟”，郭注“前施袌囊也”，即“褱、袌”指的是胸前的口袋或衣前襟。因為古人常在衣前襟縫制口袋放置物品，那么我們可以認為“袪”的第二層含義是衣前襟。

雖然《說文》沒有收錄“祛”字，“祛”字在成書之前卻已經(jīng)被使用。揚雄《劇秦美新》中有“權(quán)輿天地未祛，睢睢盱盱”。“漢典網(wǎng)” ④將此句中的“祛”解釋為“消散”，此說法有待商榷。在中國上古神話中，天地混沌如雞子，直到盤古將天地分開。如果將“祛”解釋為“消散”，那么“開始的時候天地沒有消散”是何意？倒不如說此句意為“開始的時候天地尚未分開，渾厚純樸”，“祛”在漢代已經(jīng)有了“開散、讓兩物彼此分離”的意思。

最晚至南北朝時期，“祛”的“消除”意已經(jīng)得到廣泛使用。庾信《奉和永豐殿下言志》十首之七有“茂陵體猶瘠，淮陽疾未祛”；《文選·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詩》中有“伊余樂好仁，惑祛吝亦泯”；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有“嘗謂有能讀淵明之詩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

又《前漢·兒寬傳》中有“以為封禪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祇”。顏師古注引李奇曰：“祛，開散；合，閉也。開閉于天地也?！蓖跸戎t補注：“李訓(xùn)祛為閉，義本《廣雅》，然于文為不辭?！段倪x·舞賦》注，《后漢·班彪傳》注，并云祛，舉也，是祛有舉義。宗祀天地，薦禮百神，是為合舉于天地神祇也。”也就是說，《前漢·兒寬傳》中“祛”的含義有爭議，一說是“開散”，但被質(zhì)疑文意不通；二說是“舉”。關(guān)于“祛”用作“舉”的用法，班固《西都賦》中“祛黼帷，鏡清流”也是例證。

《康熙字典》中“祛”釋為“禳也，遣也，逐也，散也，又彊健也”。“遣也，逐也，散也”較容易理解，就是“去除、驅(qū)逐（使分離）、開散”。但“禳”的含義較為復(fù)雜，一可以作祈禱消除災(zāi)殃、去邪除惡之祭名或祭祀行為：《儀禮·聘禮》中有“禳乃入”，注曰“祭名也”；《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有“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二是有“去除”意。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有“采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我們可以推測，“祛”或許也有祭神以求去禍除災(zāi)意，《前漢·兒寬傳》中“以為封禪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祇”中的“祛”或許便是此意。此外，“祛”還有“強健” ⑤意，《詩·魯頌》中有“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此意在后世不太常見。

綜上所述，“祛”至少有以下三個含義：開散、去除、驅(qū)逐；舉；強健。我們還可以猜測，“袪”是“祛”的古字，“祛”繼承并引申了“袪”字的“袖尾”意，意為對原本在身上的多余之物的拋棄或去除。兩者在作動詞時可以互通，互為異體字?！办睢痹谑褂谩叭コ币鈺r，核心義是使原本緊密相連的兩物分離。

2.“去”的語義溯源

“去”出現(xiàn)時間非常早，甲骨文中就有其字形?！墩f文解字》 ⑥對“去”的解釋是：

人相違也。違，離也。人離故從大。大者，人也。

我們不難看出，“去”是一個會意兼形聲字。根據(jù)其甲骨文字形，“去”上面是人，下面是“凵”（qū），表示人離開洞口或坑坎而去，本義就是“離開”。

在后世，“去”的本義即“離開”意持續(xù)保留?！对姟の猴L(fēng)·碩鼠》中有“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春秋·莊公四年》中有“紀侯大去其國”；《左傳·襄公二十年》有“武子去所”；《戰(zhàn)國策·齊策》有“不能相去”。從戰(zhàn)國到唐宋元明清，“去”的本意仍被頻繁使用。柳宗元《三戒》仍有“因跳踉大?，斷其喉，盡其肉，乃去”；歐陽修《歸田錄》有“久而不去”；蒲松齡《聊齋志異·狼三則》有“一狼徑去”。在“離開”意的基礎(chǔ)之上，“去”引申出了更為抽象的“去世、死亡”意。陶淵明《雜詩》有“日月還復(fù)周，我去不再陽”。

最晚到春秋中期，“去”的使動義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在戰(zhàn)國時期得到了廣泛使用。我們可以將其翻譯為以下義項：1.趕走、打發(fā)走?！稇?zhàn)國策》有“夫匯上之處女，有家貧而無燭者，處女相與語，欲去之”。2.拋棄、舍棄?！睹献印酚小笆蔷肌⒏缸?、兄弟盡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3.通“驅(qū)”，驅(qū)逐意?！对姟ば⊙拧酚小傍B鼠攸去，君子攸芋”；《左傳·僖公十五年》有“千乘三去，三去之馀，獲其雄狐”。4.除掉、去除?！渡袝び頃ご笥碇儭酚小叭钨t勿貳，去邪勿疑”。對這四種用法進行總結(jié)，發(fā)現(xiàn)它們的關(guān)建義都是“使……離開”，只是在不同語境下使用了更適配句意的詞語加以替代。我們可以把這三種引申義看作是本義的使動用法。

最晚到戰(zhàn)國初期，“去”發(fā)展出了“相距、距離”意，通常搭配表示距離的量詞短語使用，在句中會出現(xiàn)相隔相望的對象，如《列子·湯問》有“日始出時去人近”；《蜀道難》有“連峰去天不盈尺”；徐珂《清稗類鈔·戰(zhàn)事類》有“去村四里有森林”。此外，“去”還出現(xiàn)了“收藏”意，在此時和“弆”互通?！蹲髠鳌ふ压拍辍分杏小凹徰梢远榷ブ保弧肚皾h·陳遵傳》有“遵善書，與人尺牘，皆藏弆以為榮”。

此外，“去”還可以用在謂詞或謂詞結(jié)構(gòu)后表示趨向或持續(xù)，詞義虛化作助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歸去來兮”；梅堯臣《絕句》中“上去下來船不定，自飛自語燕爭忙”；《聊齋志異·促織》中“一鳴輒躍去”“蟲躍去尺有咫”都是此用法。

在“離開”意的基礎(chǔ)之上，“去”還引申出了“離開某地去另一地”的“前往”意。此意相對來說較為后起?！队衽_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有“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yīng)之”；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有“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這一含義在當代仍被頻繁使用。

總結(jié)來看，“去”有以下含義：離開；使……離開；相距；收藏；前往。其中，“收藏”意在當代已不常用。在本義“離開”的基礎(chǔ)之上，“使……離開”這一含義衍生出的“趕走、拋棄、舍棄、驅(qū)逐、除掉”意是我們在辨析“祛除”和“去除”過程中的核心義。

3.“祛”和“去”的辨析和比較

追溯“祛”的字源，如果將“袪”看作“祛”的古文兼異體字，那么“祛”的原始義可能是衣袍的袖尾，后引申為多余的部分，再引申為去除。我們需要注意，這里的“袖尾”原是人身上的衣袍的一部分，和人的身體緊密相連，需要借助外物“斬”方能去除。再結(jié)合漢代“祛”在“天地未祛”一句中使用的“開散”意，其作用對象天和地也有混沌、渾然一體的特征。再考察后世“祛”作“去除、消除”意時的施受雙方，不難發(fā)現(xiàn)“祛”的受事對象都是原本和主體緊密相連的、難以分離的事物，如纏身的疾病、存放于心的困惑、鄙吝之意等等。

追溯“去”的初文，甲骨文描述的是“人對洞穴的背離”，本義是“離開”。后發(fā)展出了使動用法，并由“使……離開”衍生出了“趕走、拋棄、舍棄、驅(qū)逐、除掉”等意?？疾臁叭ァ弊鳌吧釛?、除掉、驅(qū)逐”等意時的施受雙方，“去”的對象大多是不被主體期待或喜歡的人或事物，如不歡迎的客人、敵人、奸佞之臣、鳥鼠等等?？梢钥闯?，“去”的動作主體和受事對象原來并非一體，甚至可以是毫不相干的兩個個體。再回到“去”的初始義即“人離開洞穴”進行印證，也會發(fā)現(xiàn)人和洞穴本非一體，相互背離也并非難事。這里我們?nèi)孕枳⒁?，“去”的對象也可以是“仁義”這類觀念，這是不是也說明“去”也可以用在原本緊密相連的兩物之間呢？我們將在下面選取的語料中進行進一步考察。

現(xiàn)在我們暫且可以得出結(jié)論，“祛”和“去”都包含“消除、驅(qū)逐”意，但“祛”常用于密不可分甚至本為一體的兩者之間，如果使用主體是人，那么“祛”的對象是原本和人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比如疾病、意識等等。與之相對，“去”可以用于原本就獨立存在的兩者之間，這兩者可能并不存在關(guān)聯(lián)，也并不長期共存，只是在某些特殊時刻產(chǎn)生交匯。

（三）“祛除”和“去除”的賓語搭配考察

1.“祛除”

在BCC語料庫搜索“祛除”，共得到660條相關(guān)結(jié)果。對“祛除”所搭配的賓語進行考察和分類，可以把它們分為以下兩種：1.疾病類，包括寒氣、風(fēng)濕、病邪、痼疾、殘毒、疤痕、青春痘、傷寒；2.意識類，包括虛驕、迷信。

對疾病類進行總結(jié)，發(fā)現(xiàn)“寒氣、風(fēng)濕、病邪、傷寒”都屬于較為抽象的、中醫(yī)的概念范疇，而“殘毒、疤痕、青春痘”雖無明確的中醫(yī)屬性，但都和上述中醫(yī)概念一樣，具有難以快速根除、和身體依附緊密、相生相隨的特征。意識類如“虛驕、迷信”等，其形成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然也非三兩日可消除，同樣具有“痼疾”的特質(zhì)。

2.“去除”

在BCC語料庫搜索“去除”，共得到9651條相關(guān)結(jié)果。對“去除”所搭配的賓語進行考察和分類，可以將它們分為以下三種：1.原本屬于特定整體的部分，如血液中的白細胞、臉上的眼袋、牙齒的組織、雞翅中的骨頭、附中的烏頭堿、數(shù)據(jù)中的基礎(chǔ)值、樂音中的高低音、蔥白中的辣味、心中的雜念；2.整體中出現(xiàn)的異物，如政壇中的腐敗、家具中的螨蟲、診治病例發(fā)現(xiàn)的異物、火鍋帶來的異味；3.相對獨立、不屬于某一整體的事物，如石膏、結(jié)界、病因、統(tǒng)治痕跡、眼墊。

總結(jié)來看，“去除”的使用范圍較為廣泛，它不僅可以作用于原本屬于整體但不再被需要的部分；還可以作用于原本不屬于整體但入侵了整體的部分；以及原本和整體沒有關(guān)聯(lián)、相對獨立的事物。其中，第一類情況和“祛除”的使用范圍最為相似也最易混淆，接下來我們將在小結(jié)部分著重探析。

（四）小結(jié)

在對“祛除”所搭配的賓語進行考察后我們發(fā)現(xiàn)：“祛除”多用于中醫(yī)范疇的疾病概念如“寒氣、濕氣、病邪”等等，也用于一些難以快速根除、和身體依附緊密的病癥如“疤痕、痘痘”等。此外，“祛除”還能用在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意識如“虛驕、迷信”上，這些觀念往往都帶有較為強烈的貶義色彩。對“祛除”所在句的受事對象進行總結(jié)，發(fā)現(xiàn)它們都具有以下共同特征：和人相生相隨、緊密相連。

三、結(jié)語

在對“去除”進行同樣的考察后我們發(fā)現(xiàn)：“去除”的使用范圍大于“祛除”。它不僅可以作用于原本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施受雙方，還可以作用于略有關(guān)聯(lián)或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個體之間。在“去除”的所在句中，受事對象也不一定和人有關(guān)。而即便“去除”的受事對象和人相生相隨、緊密相連時，它和“祛除”的使用也存在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1.賓語屬性不同?！办畛钡馁e語大多較為抽象，不是可觸可感的某種實物，如“寒氣、風(fēng)濕、病邪、殘毒、傷寒”；而“去除”的賓語更加具體實在，通?？梢灾苯佑^測和處理，如“皺紋、眼袋”。2.感情色彩不同?！办畛钡母星樯矢鼮閺娏?，句中的主體對賓語可能忍受已久，深受其苦，因此迫切地想要將賓語剝離；而“去除”的受事對象雖然也不再被需要，但因為可預(yù)測可處理，因此主體的態(tài)度更為客觀理性。

注釋：

①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

③⑥許慎：《說文解字》，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93頁。

④祛的解釋|祛的意思|漢典“祛”字的基本解釋 （zdic.net）。

⑤一說是“急驅(q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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