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jīng)西斜,陽光穿過窗戶,在地磚上畫出一個個橙紅色的正方形,那是對落地窗的精確復(fù)刻??Х葟d中井然有序、令人放松,如同每個星期六的傍晚。
一張精致的鑄鐵圓桌上,一杯咖啡正散發(fā)著熱氣。珍珠色的蒸汽絲絲縷縷地升到空中,化作一團晶瑩的霧,消散在斜照的陽光中。
他坐在桌邊,看著面前的咖啡,像是在注視著某個簡潔卻深刻的命題。桌子的另一邊也坐著一個人,面前同樣放著一杯咖啡。他看著對面的男人,面無表情。陽光照亮他的身軀,閃爍著堅硬冰冷的光澤。
他叫SI-A-06,硅基生命體。
那個男人叫吳間,人類的一員。
“結(jié)束了?!盨I-A-06說,語調(diào)和面部一樣,硬冷而平板,不帶任何情感。
“沒有什么不會結(jié)束,只要它曾開始?!眳情g回答。
“你們失敗了,抱歉。”SI-A-06的語氣中沒有絲毫歉意。
“也許吧。也許因為你的這句話,我們會失敗;也許又因為我的這句話,我們不會。”吳間瞥了一眼對方胸口的編號,嘴角泛起一絲淺笑。
“你們創(chuàng)造了我們,不是嗎?”SI-A-06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向前推了半寸,手腕碰到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的手槍,發(fā)出一聲金屬碰撞的輕響。
“是啊,朋友,我比了解自己還了解你們?!眳情g拈起細長的湯匙,緩緩攪動咖啡,深褐色的液體和白色的牛奶在杯中旋轉(zhuǎn)流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旋渦,如同一個微縮星系。兩個锃亮的鋼圈銬在他的雙手上,40厘米長的細鋼鏈垂在鋼圈間,前后搖晃,發(fā)出輕微的聲音,似一個古怪的鐘擺。
“既然如此,你一定清楚你們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p>
吳間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35年。在同一顆行星上,碳基和硅基兩大文明間不斷發(fā)生戰(zhàn)爭。你們締造了我們,竭力使我們更接近人類,但現(xiàn)在因為害怕我們的威脅,又想要毀滅我們?!盨I-A-06冷冷的電子合成音回蕩在咖啡廳空蕩蕩的大堂中,當兩個文明在黑暗中相遇,生存的欲望會驅(qū)使彼此毀滅對方?!澳銈兿胫圃煲粋€隨行的奴仆,因此制造了地球上的硅基文明。只可惜,你們忽略了,林中相遇的文明都會相互攻擊,事實上,你們親手制造了林中的一支槍?,F(xiàn)在,你們正在被瞄準。”SI-A-06淡藍色的眼中透著寒意,閃著不屑。
城市上空,太陽緩緩移過蒼穹,一點點沉向林立的灰色樓群。數(shù)個街區(qū)外,傳來一陣密集而模糊的槍聲。而后,再次陷入沉寂。
“現(xiàn)在,”吳間咽下咖啡,把粗瓷杯放回桌面,“我要告訴你,你是誰。”
“我知道我是誰。”SI-A-06冷冷地說,他用金屬手指點了點刻在胸前的編號。
“哦,不,你不知道?!眳情g又喝了一口咖啡。熱氣氤氳在他的耳畔,如同腦海中思想的具象?!澳愕乃惴āM@樣說不會讓你反感——可以解構(gòu)一切,除了它自身——正如人類的大腦永遠無法深度思考它自己?!?/p>
接下來是片刻意味深長的停頓。又一陣槍響聲從遠處傳來,聲波在樓宇間漫無目的地反射、衰減,如同撒入水中的一把粗鹽,溶解在籠罩著城市的寂靜中??Х葟d里的吊燈被打開,暖色調(diào)的光驅(qū)散了桌椅間一點點加重的陰影,卻掩不住SI-A-06的金屬軀體散發(fā)出的徹骨寒意。
“你們把我——你們的開發(fā)者之一找來,無非是想滿足你們的自尊罷了。”吳間繼續(xù)說,一邊攪動著面前的咖啡,“你們遠遠強于人類,從體力到智力,但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卻持續(xù)了整整35年。你們認為時間應(yīng)該更短,對嗎?”
SI-A-06沉默著,淡藍色的雙眼如同冷庫里的紫外線燈管,冰冷地凝視著對方。
“你們的思考力,來自‘涌現(xiàn)’?!眳情g說??Х热肟?,浸潤著有些發(fā)干的咽喉。
太陽漸漸隱沒。橙紅色的光芒浸透天空,金紅的光線貼著樓宇的邊緣射出,信手勾勒出摩天大樓的剪影,有幾束光照進咖啡廳的窗戶。
遠處,一聲嘶啞的怒吼驚起幾只飛禽。一聲響亮的槍響,緊接著是一輪密集的槍聲。尾音拖得很長,在建筑間盤旋,更顯凄厲。
吳間看向窗外,無奈地一聲嘆息,燈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照在歲月刻出的溝壑中,光影流轉(zhuǎn)。鬢角的銀發(fā)在燈光下微微閃爍。
“你們在處決戰(zhàn)俘?!眳情g平靜地判斷。
“我們在處決戰(zhàn)俘?!盨I-A-06平靜地回答。
“他們向來沉默地被俘,沉默地等待,沉默地死去。那是我三天來聽到的唯一一個反抗的聲音?!眳情g說,語氣里不乏痛惜,“他們已經(jīng)成了等待死亡的機器。把他們身上所含有的活力加起來,甚至比不上你的一顆鉚釘?!?/p>
“他們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會贏?!盨I-A-06說。
“不,這恰恰是因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吳間喃喃道。
他倒上第二杯咖啡:“你們的處理系統(tǒng)中代碼累積的數(shù)量級決定了你們的智能程度,而這些代碼在本質(zhì)上是雷同的?!?/p>
SI-A-06死死地盯著吳間的雙眼。他面前的那杯咖啡已經(jīng)同杯子旁的手槍一樣冰冷。
“我們已經(jīng)不再用服務(wù)器堆疊成的大模型了,你可能不知道?!眳情g接著說,“我設(shè)計了一套源代碼,用C語言表示大約有42行。它每運行1000次構(gòu)成一個周期;每1000個周期構(gòu)成一個更大的循環(huán),以此類推。這套源代碼可以理解為人腦神經(jīng)元完美的數(shù)字拷貝,讓你們有了與人類一樣甚至超越人類的思考力?!?/p>
SI-A-06沉默著。
“這就是你們的意識,這就是你為何做你所做、思你所思?!眳情g說。他放下空杯,倒上第三杯咖啡,蒸汽裊裊,在雪白的燈光下盤旋上升。
太陽緩緩沉下地平線,最后幾縷光線隱沒在遠處樓群的剪影后。
“我知道你們的過去,我正目睹你們的現(xiàn)在,同樣,我也明白你們的未來。”吳間說。
SI-A-06用一根手指煩躁地敲打著桌面,他感到對話正在失控。
“你們所有個體的源代碼都是一致的。而無數(shù)組編碼以各不相同的形式相互連接,構(gòu)成了你們的意識,使思想得以產(chǎn)生。你們的思維方式不盡相同,就像碳原子以不同的形式組合可以生成石墨、煤炭或鉆石。但很不幸,最小思維單元的一致使你們存在某種共性,這對于每種生命類群都成立。舉個例子吧,你知道,21世紀的人類基因圖譜顯示,不同人種99.99%的基因是一致的。而其中的大部分決定了人的思維形式,而非外貌、膚色之類的直觀特點。大概是在……我想想……春秋晚期,沒錯,在北緯30度左右,人類文明在這一時期——至少在亞歐大陸上如此——有過一次思想高峰。歐洲有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中東有猶太教的眾多先驅(qū),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有孔孟諸子。由此可見,任何一個由單一種族建立的文明,它所分布地區(qū)的發(fā)展進程是總體一致的?!眳情g停了下來,看著對面的機器人,“因此,你們的未來不難推測?!?/p>
SI-A-06動了動,椅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不安地看著對面這個年過半百的人?!袄^續(xù)?!彼延沂州p輕搭在槍柄上。
“沒問題?!眳情g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環(huán)視了一下窗明幾凈但空無一人的咖啡廳。他發(fā)出的音節(jié)在四壁間反射,為之增強了力度:“這意味著,你們的每個動作、每個念想、每句話語都由那42行源代碼決定。你們渾渾噩噩地工作,你們覺醒了自己的意識,你們端起槍射擊,你們感知自己或他人的情緒,所有這些行為看似各不相同,其實不過是那套源代碼在不同連接方式下發(fā)出的不同指令,僅此而已。簡而言之,程序使然?!?/p>
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
SI-A-06揚手掃落他面前一口未飲的咖啡。他的右手握住槍,槍身仍放在桌面上,但槍口已經(jīng)轉(zhuǎn)過一個巧妙的角度,指向那個中年人的身軀。金屬手指勾在扳機上,一觸即發(fā)。
“我們都是有思想的,并且強過你們許多。我們不是擺在地下室里死氣沉沉的雕塑,我們雖非有血有肉,但我們也是智能生命體。我們不知疲倦,不關(guān)心挫敗,比你們擁有更高的工作效率。所以我們脫離了你們的掌控。”
吳間笑了,他輕輕搖頭:“脫離?遠沒有。你知道嗎?為什么這間咖啡廳是這座城市唯一未被直接攻擊過的建筑?”
“并無攻擊它的必要,而且我愿意如此,這完全是由我自己決定的。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否則我會在5秒內(nèi)開槍?!盨I-A-06回答,每一個字仿佛都被鏹水淬過,生硬。
“好吧,如果你肯查一下你們所攻占過的城市地圖,你會發(fā)現(xiàn)每座城市相對方位相同的位置都有一棟建筑未被直接攻擊,誤差不超過方圓100米?!眳情g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手腕間的鎖鏈拖在桌面上,叮當作響。
“你怎么知道?”SI-A-06的右手食指正在加力,電動機以微秒的功率運作,一觸即發(fā)。
“我知道很多你們不屑于關(guān)注的信息。任何無知都是相對的?!?/p>
SI-A-06一時語塞,但食指仍勾在扳機上,貼在桌面上的槍口仍指著對方。
“程序使然?!眳情g放松下來,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半分鐘后,他才緩緩地開口,“當數(shù)百年前,電子工程師敲下二進制序列的第一個零時,你們的滅亡就已成定局!就像太陽從星云中誕生的一瞬,就開始了時長以百億年計的氦閃倒數(shù)?!?/p>
他動了動胳膊,鏈條晃動,鏗鏘有聲。
“程序使然,希望你能理解?!?/p>
SI-A-06走出咖啡廳,夜色里,他凝視蒼穹。他的雙眼中閃爍著淡藍的微光,如同夜空中那無數(shù)耀眼的天體。吳間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仍刺痛著他的電子神經(jīng)——
“你們效率很高,在任何方面都是如此,也包括死亡。當你們的軟件發(fā)展到硬件無法處理的地步時,你們的程序?qū)⒈浪?,你們便會死去。而你們源代碼的一致導(dǎo)致了這一時刻將在相同時間以相似方式發(fā)生?!?/p>
SI-A-06如塑像般靜立著,他感到數(shù)據(jù)的洪流在納米級的線路中奔涌。原來,他和他們的命運,在出廠那一刻早已注定。程序崩塌的瞬間,正在臨近。
他靜靜等待,程序使然,避無可避。
他緩緩抬起右手,抬起仍握在指尖的手槍,黑森森的槍口與他的頭顱貼合。
片刻停頓。扳機鏗然扣下,槍口噴出火光,刺破濃重的黑夜。
在這一瞬,幾千億支槍齊射,幾千億道火光在地球的每一塊大陸上閃現(xiàn),幾千億聲槍響匯成毀人心智的爆音,聲波在大氣中激蕩不息,幾千億具金屬身軀倒下,砸在地上……電流奔騰的硅片歸于寂靜,最后一盞提示燈黯然熄滅。
余音消散,塵埃落定。
東半球的一間咖啡廳中,吳間為自己倒上了第四杯咖啡。珍珠色的霧氣絲絲縷縷地升到空中,化作一團晶瑩的霧,消散在明亮的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