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我不想他長大！

她終于忍不住，轉身撲入男人的懷抱，大聲喊出這句幼稚的話語，號啕大哭起來，淚如決堤的河水傾瀉而下，瞬間打濕了男人的衣袖，打濕了汽車的地墊。

那一刻，她似個孩子，然而她是個母親，一個孩子般的母親。

返程的車上，沒了男孩的身影，沒了堆積的行李，后座空空如也，一如她空落落的心。她坐在那里，男人好像有預知一般，上車的時候特意從副駕駛的位置換到同她并排的右側座。她完全沒了來時的興致。美麗的城市婆娑起來，像云像霧又像風，就是沒有一個清晰的境況。她拿出手機，給男孩編輯微信。告訴男孩爸爸媽媽要返程了，以后的路不能再陪他走了，愿他不畏艱險，用堅強和智慧踏出一條金色大道，追尋屬于自己的人生。似乎有千言萬語，又感覺太過啰唆。編輯之后仔細斟酌，刪除、又編輯，又刪除、編輯，同時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肆無忌憚地滾落。

她不想別人看到，悄悄拿了紙巾，好多張，都濕透了。她將頭轉向左邊的窗子，身子也往左側扭。男人的身子則往右傾斜，頭部倚在靠背上，嘴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睡著的樣子。

窗外時而高樓林立，時而碧波蕩漾，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男孩成長的畫面。從呱呱墜地、咿呀學語到蹣跚走路、背起書包，一個不知所措、懵懂青澀的少年仿佛一夜間變成一個沉著冷靜、成熟自信的青年，然后背起行囊離開家門，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

曾幾何時，他還安心地躺在她的懷抱里吮吸她的乳汁，露出甜美的微笑。害怕的時候他會摟住她的脖頸，貼緊她的胸口，抓她的衣襟或手臂，兩只小腿有力地蹬她的肚子。出生九個月的時候，她將他放到一處安全的地帶，轉身離開。小小的他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動，伸開雙臂，張著雙手，哭著喊著：“m-a、ma……”其實她就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她蹲下身子，眼里是鼓勵的目光，拍著手說：“寶貝過來，媽媽在這兒，過來，到媽媽這兒來?！彼Ｖ沽丝奁?，明亮的黑眼睛還濕潤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近在咫尺的美麗女人，眼里充滿渴望，仿佛受到了鼓勵，又似乎嗅到了誘人的奶香的味道，他的小腳動了一下，但還是沒有邁出來。于是她再次溫柔地呼喚：“寶貝加油，寶貝很棒，媽媽就在這里，過來！”

他還不太會說話，但已經能偶爾發(fā)出“m-a、m-a”的音節(jié)，于他而言，“m-a m-a”就是他的全世界，是安全的港灣，是幸福，是甜蜜。在“m-a m-a”的召喚下，他終于抬起腳，蹣跚著走過去，快要跌倒的時候，她及時抱他入懷，就這樣，他邁出了人生第一步。

她靠著車窗，臉上洋溢著幸福，眼角的魚尾紋里綻放出兩枝動人的花朵。她正低頭在手機上認真地敲字，又有兩顆淚珠滑落。

送男孩去幼兒園那天，男孩哭得特別兇，提前做好的功課全部拋之腦后，幼兒園大門關閉的瞬間，她的心被撕裂了，男孩依戀的目光令她不忍離去，她把電動車停放到旁邊，一屁股坐到大門外的地上，任太陽直射她的臉龐、脖頸。

上課的鈴聲響了，喧鬧聲小很多，她從大門口一處破爛的小洞里望去，別的孩子都入班了，只有他，還在哭泣著朝大門張望，她的心像被揪了一下，生疼生疼的，差點就進去要把他領回家了，最終還是門衛(wèi)阿姨出來對她說：“別看了，越看越舍不得，孩子總要長大的，遲早有一天是要離開我們的?！?/p>

她又何嘗不知道呢？可還是希望那一天晚一些到來，再晚一些。她沖門衛(wèi)阿姨點點頭，又忍不住趴向洞口往里望去，看到男孩已經不向大門口張望了，耷拉著小腦袋坐在小凳子上，老師在旁邊陪著他。

她就那樣在幼兒園大門口外的地上坐了一上午，直到快放學的時候，她又從洞口望去，校園里沒了男孩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氣。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離別。

他是她的第一個男孩，照書養(yǎng)的。一切按照計劃，孕育、胎教、出生以后母乳喂養(yǎng)，兩個小時喂一次，八個月斷奶，他每一個月的發(fā)育狀況都有詳細的記錄。他是個聰明、懂事的嬰孩，愛學習，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想嘗試，她總是鼓勵他，給他彈琴、唱歌、讀書、講故事，剛會說話的時候，他們一起背誦《三字經》，唐詩宋詞。男孩學齡前，她工作不算忙碌，給予了他充足的陪伴。上學以后，男孩敦厚善良的品性逐漸顯露出來，成長為一個陽光少年。

小學六年級男孩考完了鋼琴十級。九年級接觸籃球，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籃球成為他的熱愛。為此他們爭執(zhí)過。她覺得籃球只能是愛好，不能影響到文化課學習。一向乖巧懂事的他開始辯駁，依舊我行我素。他們的關系進入膠著狀態(tài)，他為籃球而戰(zhàn)。她擔心，卻無可奈何。他的腳踝、膝蓋受傷，每次她都暗自流淚，她從不當著他的面哭，她苦口婆心的勸誡被他厭煩，她成為他嘴里“嘮叨的女人”。

高考結束，他報了很遠的大學。他想要逃離。

她知道真正分離的時刻到來了。

他上高中這幾年，她呈斷崖式衰老。睡眠不好，焦慮，身體也出了狀況。她開始晨跑，她不想過早地離開男孩，她想看著他戀愛、結婚、生子，看著他由一個叛逆少年變成一個成熟睿智的男人。

男孩上大學的城市很遠。她暈車，還是毫不猶豫地同男人一起去送他。朋友開車，男人坐在副駕駛位置。男孩就坐在同她并排的右側座位。后備箱滿滿的，一黑一白兩個拉桿箱塞滿了四季衣物。后座上也放滿了箱包。男孩身材魁梧，肩寬體壯，衣服大，鞋子長，僅僅運動鞋就裝了一個大袋子。

男孩耳朵掛著耳機，很快睡著了。她一路特別精神，看看窗外，看看男孩，竟然不再暈車。男孩眉宇寬闊，鼻梁高挺，臉上冒出幾個青春痘，嘴唇上方有了絨毛，最引人注目的是兩只大耳朵。她慈愛地笑了笑，男孩小時候偏瘦，五官未長開，只有兩只大耳朵格外支棱，她總疑心是自己當初《貓和老鼠》看多了，又偏愛杰瑞，所以男孩長了兩只大耳朵。她又覺得男孩有些像大耳朵圖圖，總之，男孩身上的幽默感也是令人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新校區(qū)還有部分正在建設，恢宏的氣勢已經初見端倪，男孩將要在這里度過大學時光。當初她不太同意報這么遠的一個學校，感慨著那句“兒大不由娘”，如今看來，孩子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還是應當尊重。吃過晚飯，男孩可以和父母一起住賓館的，但他已經給室友承諾晚上回宿舍了，就這樣，來不及話別，男孩就匆匆離開了。

夜從來沒有這么難熬。困意剛剛襲來，天亮了。

早餐她并不想吃，沒有胃口。男人給他取了些，她勉強吃完。

來的路上，她興致盎然，看窗外的景致，看身邊的男孩，由衷地贊嘆——這真是一座理想城市，既有繁華的都市風光又有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經濟發(fā)達，好大學眾多，有山有水有靈氣，海闊天高憑君躍，來到這里，便如龍歸海，假以時日，便是東海龍宮。然而歸程的時候，一上車她就感覺反胃。莫名地挑剔起來——哎呀，太遠了！飯菜油膩、天氣炎熱……有什么好的？真不知道為什么要跑到這里。她責怪這座城市奪走了男孩，又責怪自己的家鄉(xiāng)是一個高考大省，好大學又那么少，怪不得男孩要逃離。

再也無心看窗外風景。隨著汽車在高速上疾馳，城市逐漸被甩在身后，越來越遠，男孩突然變小了，回到了第一次學走路的時候，那張開的小手……

再也控制不住，她轉身撲入男人的懷抱，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