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

說實話，過去我還真有些怕狗，上學的時候路過養(yǎng)狗的人家，手里總是要拿一塊石頭或者握一根結實的木棍才放心。當人與狗相遇時，我甚至還總結出了一套經(jīng)驗，現(xiàn)在想來也是可笑的。當你遇見狗的時候，眼睛要兇狠地盯著狗看，要克制，不要輕舉妄動，這時狗搞不清楚狀況也就離開了。但是我十歲那年還是被農(nóng)戶家養(yǎng)的一條大黃狗給咬了。說起來，我其實是個背鍋的，同伴之中有一人逗狗逗得正歡，可不知怎的惹怒了大黃狗，那狗朝著他飛奔而去，結果他繞到我的身后，我就這樣被狗咬了。看來狗急能跳墻，所言非虛。大黃狗也是知道自己咬錯了人，可能還會遭到主人的訓斥，于是早就逃之夭夭了。幸虧我褲子穿得厚，大黃狗只是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幾個牙印，并沒有咬破皮肉。事后大黃狗的主人給我用土方子進行了簡單處理，從切菜剁肉案板上刮下一層膩子粘上蜂蜜涂抹在傷口處，當時也沒有在意，但痛是鉆心的。幾個星期過去就沒事了。事后再見到大黃狗，它就離我遠遠的，估計是挨主人揍了。

讓我感到詫異的是，多年以后，當我們已經(jīng)養(yǎng)狗養(yǎng)了三四年的時候，我的妻子也在小區(qū)里被狗咬了。那日，她用繩子拴著黑馬在小區(qū)里溜達。一條黑狗看見同類，喉嚨里開始跑拖拉機，那條狗要比黑馬大出四五倍的樣子，狗高馬大的，黑馬估計也有些狗仗人勢，叫了一聲。這是狗的語言，我們無法弄清楚這兩只狗交流了什么，是說了臟話還是其他什么？結果就是那狗直奔黑馬而來，她順勢將黑馬抱起來，黑狗就咬在了她的大腿上。

一個養(yǎng)狗之人竟然被狗給咬了，當她給我打電話時，我還以為她在跟我開玩笑。事后我跑到物業(yè)投訴，鄰居說前幾天有個孩子也被這狗咬了，想來這狗是有咬人的毛病。過了半月，那狗還在小區(qū)里溜達，但已沒有當日那般憎恨了。帶著妻子到防疫中心拿了藥，打了狂犬疫苗，她這才放心。事后聽我的一位獸醫(yī)朋友說起，狂犬病致死率極高，這時我才想起當年在山里被狗咬了還沒打疫苗呢。

黑馬，并不是馬，它還有另一個名字——中華田園犬。

第一次和黑馬見面，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夏天。那時我剛從大學畢業(yè)，從學校宿舍搬到剛租的房子里。那天早上，我騎著電動車要去教育局報到，一下樓就看見一個瘦小的家伙看著我。它不像是流浪狗，渾身沒有一點泥，只是被淋濕了，皮肉不自覺地抖動?？蓱z的小家伙肯定是迷路了，它的主人是不是也在附近找它呢，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見到人。我騎車往前走，這個小家伙卻賴上我了，一招手，它就跳上了電動車的踏板。教育局在新城，騎過去要半個小時，心想，騎一半的路程它大概就會跑掉的吧。不想在電動車上，它乖極了，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它，它吐出小舌頭舔我的手，有些濕，有些癢。我敢確定，那會兒我早已把我曾經(jīng)被狗咬過的事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把黑馬帶進房子里，用一次性杯子給它裝了半杯水，弄了一些剩菜。沒多久它就用爪子撓門，開門，一溜煙就跑到樓外面去了。十分鐘后，我和妻子下樓騎電動車去步行街吃飯。我剛騎上電動車，黑馬“嗖”的一聲從草叢里飛到電動車的踏板上，我心想，這家伙難不成要一直跟著我。不過，眼前我卻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去街里吃豬蹄面了。到了步行街，有一群小孩圍繞著它玩，黑馬也和這幫孩子玩得挺開心，來了一個大孩子，他手里拿著一個雞腿，他央求著他媽媽想要把這只狗帶回去，用雞腿誘惑著黑馬，黑馬就跟著他們跑了。我們兩人酣暢淋漓地吃完了兩碗豬蹄面，渾身已經(jīng)被熱得濕透了。我們歇息了一會兒，其實我知道妻子是在等黑馬的出現(xiàn)，我看出了她的意圖，就故意說，誰給一塊肉就跟誰跑，這樣的狗你今天養(yǎng)熟了，到了明天它還是會跟著別人跑了。我的大道理其實也是自我心理的一個安慰，半天相處下來，我們已經(jīng)隱隱約約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情。我們沿著臺階往步行街后門走去，妻子一步一回首，但是那個身影并沒有出現(xiàn)。我們坐在電動車上，車把手還沒有擰動，那家伙不知道又從哪里躥了出來，跳到了我的電動車上，它哈哈地吐著大舌頭，用近乎哀求的眼神仿佛在告訴我，帶我回家吧，帶我回家吧！

從這一刻起，黑馬正式成為了我們家庭的一員。

黑馬也是記仇的，而且報復性強。

有一次，我們要去一趟縣上，早上出發(fā)晚上才能回來。早上走的時候就給它備好了水和干糧，它哼哼唧唧地叫了幾聲也就沒有動靜了。等到晚上我們趕回來的時候，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沒有人在，它一口狗糧也沒有吃，一口水也沒有喝。它控訴地向我表達著它的怨氣，前腿立起來搭在我的膝蓋上。從此以后，出去玩，或者不得已要把黑馬鎖在房子里，都要給它做思想工作，好言相勸才敢離去，否則定是那晚的局面：書柜里的書被翻得到處都是，桌子上的花瓶就在桌沿的邊緣。我們兩人的鞋子就像是經(jīng)過大爆炸了一樣，散落在四周，所有的垃圾筐全都是斜躺著，垃圾被它撕扯得到處都是，我完全相信它的力道再大一些一定能將我的書柜翻倒。我撫摸著黑馬的頭部，一遍一遍地安撫著它，它那激動不已的心跳才緩緩平復下來。我們自知這次是我們不對，妻子給黑馬道歉。這家伙見我們回到家里，才默默地跑到墻角喝水、嚼狗糧。看著黑馬如狼似虎般吞咽著食物，我知道它一天都沒有吃飯，肯定是餓壞了。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黑馬，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或許，在我們的心中，更多的是把黑馬當作一個寵物，而黑馬卻把我們視為它的全部。

黑馬有著非同常人的聽覺，它能辨別出人的腳步聲和車子的聲音。我們畢業(yè)租房的那段日子，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電動車，每次我的電動車停到樓下，剎車還沒有完成制動，我總能聽見黑馬的叫聲。在樓道里也是，別人上下樓梯的時候，它跟沒事的一樣，要么躺在沙發(fā)上，要么躺在地上乘涼，可是我妻子每次上來的時候，它總是能從睡夢中驚醒，一躍而起跑到門口，過了兩分鐘敲門聲響起，它已經(jīng)乖乖地守在了那里。后來，我換了汽車，不管多晚，只要車子一停下，我必定能聽見它在樓上咆哮著。

新房子剛裝修的那會兒，我經(jīng)常是兩頭跑。有一次，我出門一不小心就讓這家伙給溜走了。我在出租房附近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黑馬的名字，卻不見它的蹤影。那幾日剛好碰上警務站整治流浪狗，很多流浪狗都被抓走了，一些小狗在小區(qū)里玩著玩著就不見了蹤影。小區(qū)對面還新開了一家狗肉火鍋店，我開始不安起來。我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悔恨自己為什么沒能看好它呢。這一夜，黑馬沒有回來。我心想，十有八九怕是被捉去了。等到第二日，我去新房子看裝修的時候，剛把車停下，黑馬就飛一般的撲過來。我想，這一夜它一定沒有睡覺，它在這里一直等著我呢。我租的房子在老城區(qū)，而新房子在新城區(qū)，中間隔了有十幾公里，它自然要咆哮一番了，怪我沒有早點過來找它了。聽著它的咆哮聲，我感到無比的幸福。

天下沒有一條狗不愛吃。

黑馬的嘴特別刁，能刁到什么程度呢。我們偶爾從外面買一些糕點回來，會掰一部分作為它的零食，往往不好吃的或便宜的，它用鼻子聞一聞就走了，那些貴的，好吃的，自然逃不過它的狗鼻子。在這一點它是識貨的，它吃方便面，吃饅頭，吃馕餅，吃榴梿，吃杏子，但絕不吃桃子和西瓜。所以我每次做好飯之后，都提前挖一勺放在它的碗里，以觀察它的面色來作為自己做菜成功與否的標準。黑馬愛吃肉，但吃肉容易上火，頂著個紅眼睛，我們會把肉切成丁混在狗糧里，這廝會將所有的肉丁吞下，然后把那一粒一粒的狗糧再給吐出來，完成一次完美的篩選。

我妻子寵溺著它，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只顧自己吃自己的，不管它如何撒嬌，還是乖巧地立在我的跟前，我都當作沒有看見似的。黑馬想，從我的碗里恐怕是要不上肉了，于是一步一回頭地朝著自己的飯碗走去，這時如果我的眼神稍有異樣，它定會一秒鐘就飛到我的跟前。我不看它，它仍抱有一絲幻想，到了飯碗旁，先不著急下嘴。這是它的策略，它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來，等待著最后一次機會。見我?guī)h然不動，這才把頭轉(zhuǎn)過去乖乖地吃狗糧了。我想，這狗定是成精了，要不然咋給自己加這么多的戲呢。

人，總是后知后覺的。我還是像往常一樣躺在沙發(fā)上，但是當我呼喚黑馬過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它不能直接蹦上沙發(fā)到我的懷里來了，而是要退到地毯外助跑才能完成這個動作。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至少對黑馬來說是如此。時間讓我們逐步變得蒼老，而又不會輕易被我們發(fā)覺。看著眼前的黑馬，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現(xiàn)在眼前。五年時間可能不會讓一個人發(fā)生明顯的變化，但是足以讓一條狗變老，畢竟狗的年齡是有它自己的計算法則的。

開春的時候我?guī)Ш隈R去打了疫苗。因為去年打在皮膚表層，獸醫(yī)院里大多都是實習生，沒有多少經(jīng)驗，導致它背上頂著一個大包，一個多星期才消下去。今天特意給醫(yī)生說明，醫(yī)生說今天打肌肉，也就是說打在大腿上，就不會出現(xiàn)之前的情況。我應允，但是他又說，打肌肉比較疼，讓我按住黑馬的頭。黑馬乖巧，從不咬人，這是多余的動作。打完針以后，醫(yī)生又說打疫苗的這條腿可能會出現(xiàn)跛腿，或者瘸腿的現(xiàn)象，但是不用擔心，是正常情況。我又開始后悔了，但是疫苗是必須要打的。就在給黑馬打疫苗的時候，旁邊幾個實習生正在給另一條小狗狗做抽血，針管尚未挨到皮膚那狗就號啕大叫，像人一般，著實可笑。但接連幾下都沒有找到血管，我又開始懷疑那幾個實習生的水平了。好在狗的主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同樣是打針，我倒想起四年前，那時候黑馬因為吃了很多雞骨頭，拉傷了腸道。醫(yī)生說，再晚點送來可能就保不住了。之后接連一個星期都在輸液，但這個可憐的小家伙從頭到尾都沒有叫過一聲，它用它那弱小而無助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像對待孩子一樣，每天按時把它送到醫(yī)院，到了下午再按時接回來?？醋o黑馬的那位短頭發(fā)女醫(yī)生說，我們一走，它就開始哼唧兩聲，一臉的不開心，但是它絕不像其他狗那般大吼大叫。一直以來，我始終認為黑馬是最通人性的?？蓱z的它那時才那么小。她說，我的電動車還沒有停下，黑馬就豎起耳朵，等到我把車停好，它那巴望的眼神早已遞過來了。其實，黑馬能夠聽懂車子和腳步的聲音，我們早先就已經(jīng)發(fā)覺了。

中午午休的時候，我躺在沙發(fā)上，往常它也是如此。但是今天我模模糊糊地聽見，它下地了，不像往常噠噠地跑來跑去。我睜眼一看，打針的那只腿果然瘸了。我睡意未退，將它抱在懷里。我一手撫摸著它脖子上的毛發(fā)，一手用手臂墊著給它當枕頭。這是黑馬平時最喜歡、入睡最快的睡姿了，但這會兒它渾身只打哆嗦。想著醫(yī)生的話，看著黑馬，我是越想越后悔，再也沒了睡意。我起來，把它放在沙發(fā)上，它任憑我擺弄著姿勢，不再動彈，我用羊毛圍巾給它蓋上，它像嬰兒般注視著我。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異樣，它的鼻頭干干的。整個下午，它都保持著這個睡姿，除了中途下地喝水之外，再也沒有離開沙發(fā)半步。要是往常，我和妻子做飯，它一定會噠噠地跑過來撓撓我的腿，再去扒一扒我妻子的褲腳，而今天它乖起來反倒讓我們倆都懸著心。

有一次在院子里碰到一位阿姨，她說，你們家黑馬還蠻有魅力的，我之前看見它身后帶了一幫小母狗。黑馬與小母狗的交往，我不大清楚。我只記得我以前租房的時候，五樓的鄰居也養(yǎng)了一條小母狗，體型和黑馬差不多。那幾日或是發(fā)情的日子，黑馬和另一個流浪狗就守在人家門前，不管你怎么叫，它都舍不得離開。我們在外面逛了好一會兒，等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還守在那里。那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粗暴地把它拎回家。

我想，那是一只狗應有的尊嚴。

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用牽引繩拴著它在小區(qū)里散步，路過一烤肉店時，我要了兩串烤肉，于是在露天下的膠凳子上坐下來。一只小母狗跑過來，黑馬開心壞了，這兩只狗怕是和我們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有說不完的話。忽然，黑馬開始坐立不安，我能聽出它很焦急地在說著什么，我以為它是在求愛。沒有理它，這時它狂叫了一聲，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人們紛紛投過來那種鄙夷的眼光。直到那只狗也走到我們身邊它才歡快地咧著嘴，笑著，這時汽車的聲音從耳邊擦過，我才領悟過來，黑馬在那里焦急地叫著并非求愛，而是在給它的同類發(fā)出警告訊息。

我想，黑馬在狗類當中并不是一條最好的狗，狗的世界是充滿了殘酷的，它們需要像狼一樣才能立足。而黑馬有著致命的缺陷，它過分依賴于我們，甚至產(chǎn)生了惰性，更多的時候它溫和，善良。作為朋友，它又是完全超出了及格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