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二叔正名

一

二叔王本才，現(xiàn)安臥在云南省麻栗坡烈士陵園。

我對二叔的生平了解甚少，他犧牲那年，我才5歲，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從我父輩們那里知曉了二叔過往。我二叔其實并不是我的親叔。二叔還沒過頭生日他母親就因癆病去世，三歲時又遭遇困難時期（1959年到1961年），他父親為省下一點口糧，把二叔送給了我祖父。祖父當年在皖南一帶做補鍋生意，心慈面善的祖父，不忍心白撿人家一個兒子，給了50元后馱著面黃肌瘦，刮個小風就能被吹到天上的二叔從皖南歙縣帶回蘇北老家。

祖母以為二叔是祖父在外面與別的女人生的“野種”，一哭二鬧三上吊全使過了，也沒逼得祖父“退貨”。那會兒，祖父有百口也難自證清白，只好任由祖母發(fā)作。那時祖母肚子不爭氣，接連生四個也沒生出個帶“把”的，二叔雖說長得瘦不拉嘰，但對祖父來說，從此也就有了延續(xù)香火，給他養(yǎng)老送終的人了。后來，經祖父耐心勸慰，祖母也就妥協(xié)了，但祖母與祖父“約法三章”，若將來她肚里生出個兒子來，這個“私生子”不能當老大，至多算作老二，祖父默認了。說來也巧了，當年年底，祖母生出了我父親，隔了二年，祖母又生出我的小叔，比二叔小三歲的我父親成為老大。

我父親從懂事起就感到很奇怪，平日里祖母讓我父親、二叔和小叔之間都叫彼此的名字，從不準父親和小叔叫二叔為大哥，父親暗忖這里面定有“內幕”，也曾好奇地向祖父和祖母問詢過，祖母與祖父從沒把這層膜子捅破，父親的四個姐姐對此事也三緘其口。

二

二叔8歲時祖母就開始叫他做家務活，燒火煮飯、洗鍋抹碗、給家禽割草喂食，也幫襯祖母照看我父親和小叔，稍大些后，《東方紅》樂曲在喇叭里剛響起，二叔就得起床，背上糞兜，去野外拾糞，而后才能匆匆喝完兩碗稀飯，走五里七彎八拐的泥土路趕到學校上課。二叔入學時已十歲，是祖母松口后，祖父才給二叔報了名去讀書的。

二叔上初一那年深秋，祖父家旁邊的龍河堤上的刺槐樹葉已凋零。那時，由于家家缺柴火，本村的和外村的村民都到河堤上砍刺槐樹枝當柴火。一日，大堤上彌漫著淡淡的霧氣，坡上草木葳蕤，牽?；ā⒁昂J、絲瓜等藤蔓纏繞著低矮的灌木。十五歲的二叔，被祖父叫醒，去堤上砍柴火。二叔睡眼惺忪，走路踉踉蹌蹌，為搶到柴火，小步慢跑，跑到陡坡處，在跨越叢生的藤蔓時一個趔趄被藤蔓絆倒，一頭倒栽下去，后腦勺重重碰撞到一樹樁，頓時昏死過去。十二歲的父親也被祖父叫醒去大堤上跟二叔一塊兒撿拾柴火，不經意間瞧見了二叔。那時，二叔已奄奄一息。祖父趕著毛驢車一路顛簸，火急火燎地趕往鄉(xiāng)里醫(yī)院。不該二叔命絕，經這么一折騰，半道上，二叔蘇醒了，跳下毛驢車，拍拍屁股撣撣身上粘上的灰塵，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徑直往回走，對祖父說腦殼上磕破了皮，放一點血，不打緊。那會兒，二叔不去醫(yī)院心里是有忌憚的。平日里兄弟之間偶有斗嘴吵架事發(fā)生，祖父一般會偏袒二叔，對我父親和小叔則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在祖父外出給人家補鍋時，祖母心情稍有不順，動輒拿二叔撒氣，有時還對他指桑罵槐。父慈母威，祖父和祖母對他的“冰火兩重天”，讓二叔覺察到他不像是祖母親生的。從上小學起二叔就沒見過祖母給過他一分零花錢，他也從未向祖母張口，他懼怕祖母那兇兇的眼神和陰沉沉的臉色。一次感冒發(fā)高燒，二叔硬是扛了三天，也沒敢對祖母吱一聲。這次要是去醫(yī)院花了錢，祖母又要給祖父找茬了，家里會鬧個雞犬不寧。祖父生拉硬拽，二叔賴在地上死活不去，祖父急得上火，一句要把二叔送回歙縣的話，讓父親半信半疑地記住了祖母口中的“野種”是歙縣人。

三

二叔十六歲那年臘月，祖父因上河工擔泥勞累過度，深夜猝死在朔風呼呼的工棚里。祖父一死，二叔的“好日子”便到了頭。此前祖母的四個女兒已相繼出嫁，祖父作為家里頂梁柱轟然倒塌，體弱多病的祖母與我父親、二叔，還有9歲的小叔相依為命，孤兒寡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度日如年。那時二叔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被祖母強行輟學了，在家里擔起了“長子”的責任。

祖父死后，二叔成為家里壯勞力。大集體那陣子，二叔每天都是第一個上工，最后一個收工，因沒成年，他做一個整日才抵上一個成年勞力半個工。那時的二叔雖說年齡小，但粗活重活一樣沒落下，割麥、打場、插秧、摘棉花、河里清淤……二叔做得可謂輕車熟路，能與成年人一比高低，隊長見他是個干活的“好把式”，17歲那年就當成年勞力算給他工分了。我父親曾對我說過，祖父死后要是沒有二叔挑起家里重擔，祖母就因生計而攜著他們出去討飯了。

1974年，常年病懨懨的祖母隨祖父而去。我父親的大姐便把未成年的我父親和小叔接到她家，獨留下十八歲的二叔一人生活。一人養(yǎng)活自己，二叔倒是輕松，且沒了后顧之憂，二叔便在第二年春天部隊招兵時報名入伍，在云南某邊防部隊服役。

二叔當兵第五年曾回家探親一次，對我父親講他在部隊練就了一身本領，格斗擒拿、射擊投彈、野外生存……全連第一，在全營大比武中獲得步槍百米單手射擊第一名，在云南水流湍急的薩爾溫江救過落水的老農，在大街上一人曾單挑并制服三個搶劫的歹徒……由于他表現(xiàn)出色，多次立功受獎，在二叔當兵第四個年頭被部隊首長從班長直接提拔為排長。

1984年，二叔所在的部隊參加了對老山的輪戰(zhàn)，在4月底老山收復戰(zhàn)中，二叔為掩護戰(zhàn)友被敵方炮彈擊中而犧牲。二叔犧牲后，我父親作為家屬代表去了云南邊境，在部隊首長交給他的二叔遺物里，二叔留下一封未能寄出的家書。家書是這樣寫的：

本生（注：我父親名字）、姐姐及弟弟，收到我的信件時，我已在戰(zhàn)場上殺敵，我要好好教訓狼心狗肺的越軍。上了前線，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若為國捐軀則死而無憾。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的身世不明，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娘所生，隱隱感到是爹對不起娘，我曾自卑過，到了部隊后，我在部隊的大熔爐里成長也成熟起來。多年來，我的身世一直是我一個心結，若我活著，退伍后，我將赴皖南歙縣去尋找真相，若不幸戰(zhàn)死了，懇請姐姐弟弟們中任何一人能代我完成這個心愿。另外，我的左腳面上有一巴掌大小的疤痕，像是燙傷。別的沒什么交代的，祝家人生活幸福！

本才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晚

四

1993年暑假，我陪父親坐上了縣城開往省城的班車。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父親從二叔留下的軍用帆布包里掏出二叔五歲與父親二歲時在照相館拍的一張合影，久久凝視著，不時嘆氣。二叔犧牲已有9年，他的遺愿像一塊巨石堵在父親心口，壓抑的情緒包裹著父親，每每談及此事，父親眼里飽含淚水。那時，父親有哮喘病，身體不佳，父親的幾個姐姐也一直就百般阻撓父親去尋找真相，她們心里都橫著一個死理，認為人都不在了，找到了又有什么意義呢！“這不單單是了卻二叔遺愿，更為重要的是給二叔一個應有的名分?！备赣H說。

父親不止一次地向我說過，二叔長相不像是祖父私生的，應該是抱養(yǎng)的。在乘上大巴車時，父親說先到歙縣電視臺，請電視臺把照片放到電視上連續(xù)播放幾天，碰碰運氣，若尋不到，他也認命了。父親的主意不是沒有道理，但能否如愿，我感到迷茫。

經過一天的顛簸，長途班車終于到了省會南京，下了車，父親立即到售票窗口買了第二天往安徽歙縣的車票。經過不到一天的奔波，于次日下午到了歙縣長途汽車站，出站后，一輛拉客的敞篷三輪車載著我與父親直奔歙縣電視臺。電視臺長接待了我們爺倆，在知悉我們來意后，臺長很受感動，很爽快地應允在晚間電視劇節(jié)目播放間隙，插播尋親啟事一周。父親把照片給了臺長，臺長仔細地向父親了解二叔一些信息后，答應免費幫助尋親。父親握住臺長的手，久久不松。

父親在歙縣縣城車站旮旯里找到了一個便宜的小旅館住了下來，等待消息。次日晚間，旅館的黑白電視機里正播放《新白娘子傳奇》，在第22集和23集播放間隙，插播了尋親啟事，二叔和父親的合照放在正上方，下方配發(fā)了一段尋親文字：照片左側一小孩原是本縣人，1959年約在三歲時被一補鍋匠帶到江蘇蘇北，請家人看到此消息或知道情況的鄉(xiāng)親與歙縣電視臺聯(lián)系。那時安徽鄉(xiāng)村的電視還沒完全普及，尋人啟事的信息量又甚少，在偌大的山高路遠的歙縣農村尋找一個四十年前的小孩親屬，如同是大海撈針，要是二叔真如祖母所說是祖父與別的女人私生的，二叔的生母是否在世，姑且不論，倘若真是祖父的“私生子”，二叔生母能站出來相認嗎？

那時，旅館里沒電話，縣城的公用電話亭離住的旅館并不遠，父親為省下電話費，每天跑到電視臺打聽情況，五天過去了仍然沒有一丁點消息，一周的播放時間還剩下兩天。由于旅途勞頓，父親的哮喘病又犯了，睡在單人床上，不能平躺，蜷縮著身體，面朝著我，眉頭緊蹙，大半天不與我嘮上一句。我翻看旅館里畫冊的沙沙聲，攪擾了父親，他叫我停下來，躺下養(yǎng)養(yǎng)精神。其實，父親為這事煩心了，想要靜一靜。

在第七天，旅館窗簾上剛滲透出一片白光，父親就起來收拾好東西，準備待電視臺人上班再去打探一下，要是仍然沒有人來認親，就到車站買票打道回府。父親跨入電視臺門衛(wèi)值班室，門衛(wèi)就向父親說昨天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來電視臺，臺長約她今天上午安排我們與她見面。到了上班時間，門衛(wèi)說的那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已到電視臺大門口。父親迎上前去，向那個婦女問，她是否是看了電視上尋親信息來尋親的，在得到那個婦女確認后，父親說話也哆哆嗦嗦了，向那婦女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握住婦女的右手：“像，太像了，你與我家本才定是姐弟吧！”父親的眼光準，那婦女長著一張“國”字臉型，二叔也是這個臉型，都是單眼皮，眼睛都大大的。父親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臺長還給他的照片，那婦女也拿出一張照片，是二叔一歲生日照，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父親和那婦女同時發(fā)聲，“對上了，對上了！”父親又急切地追問那婦女，問她弟弟小時候腳上有沒有受過傷，那婦女告訴我父親，二叔一個多生日的那年冬天，二叔大姐給二叔被窩里放了一個熱水瓶焐腳，二叔的左腳面被燙了一層皮，留下了疤痕。父親再次伸出雙手，緊緊攥住二叔姐姐的右手說：“大妹子，我們王家對不起你家，也對不住你的弟弟呀！”父親從中山裝口袋里拿出二叔的烈士證，遞給二叔姐姐。二叔姐姐雙手摩挲烈士證，淚眼婆娑，邊啜泣邊說：“我苦命的弟弟，要是你現(xiàn)在活著多好呀！”

五

二叔大姐告訴我父親，上世紀80年代末，二叔生父在世時曾想去蘇北尋找二叔的，只可惜不清楚祖父是蘇北哪里人。祖父那時在歙縣走街串巷給人家修補鐵鍋，在二叔父親家補過兩次，第二次去補鍋時，二叔父親與祖父閑聊才知道祖父是蘇北人，當地人都叫他王師傅，僅此而已，也是那一次，二叔父親把二叔給了祖父。二叔大姐對我父親說，二叔是她的第四個弟弟，那時家里快要揭不開鍋了，她父親也是為二叔活命，把二叔給了我祖父，給祖父時二叔名字還沒起呢。

從歙縣回來后，父親、小叔及其四個姐姐經商議后，在祖父祖母的墳塋旁邊，新建了一座二叔的衣冠冢，墳里是二叔當兵前穿過的幾件帶補丁的舊衣服和在部隊里的部分遺物。墓前立了一石碑并刻上碑文：長兄王本才，祖籍安徽歙縣，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隊排長，生于1957年6月12日，1984年4月30日犧牲于老山前線。在碑文下方刻著：姐姐及弟弟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