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一天,起得很早,來到河邊散步。四周灰茫茫一片,夜間新下的白雪覆了四野,昏暗才顯得灰茫。東方的亮意還只有一絲絲。遠山、樹木、大地好像都沒睡醒。連空氣也一樣,一動不動,就像是緊緊塞在一個什么容器里的一大團棉絮,沒有一點移動的空隙,而且還不喜歡任何別的東西侵入它的領(lǐng)地,不然會刺得你臉、耳朵發(fā)痛。四周靜悄悄的,靜得叫人害怕。腳印從家門口經(jīng)過長長的河堤,撒下一串足跡。走進田野,跳進白瓷深底碗似的,四面有山、樹、房屋圍著。一來到這里,自覺不自覺地升起一種感覺,只要說句話,四處便會響起震耳的回聲。東方越發(fā)地白了,從東方一直到頭頂,不知是哪位高超的大師用毛筆輕輕地抹了一下,由明到暗,勻勻地伸到半空。驀然感到渾身很冷,只好在原地小跑起來,踩得地上的雪“吱吱”作響。再看時,東方已透出了幾縷紅絲,整個天空亮了起來,周遭看得真切了,只是地上的雪不讓你去仔細瞧。天邊越來越紅,一切披上了一層暖紅,更多行人的“吱吱”聲響起。山尖上忽然拱出一個淡紅色的小片,像小苗出土一樣慢慢向上拱。太陽,大地想拉住它、吸住它,群山想攔住它,都不行,它終于慢慢地、慢慢地跳出所有的遮擋,沒有一絲光芒。新的一天醒了。
這是少年的弟弟留給我的——唯一有關(guān)冬雪的描述。一個可以用英語說話的弟弟,迷失在夜空之上飛機懸窗背后的事務(wù)勞頓,下界兀自燈火幽冥。他的腦海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計算機,累了,按下休止鍵。
家鄉(xiāng)的雪花,純白、無聲、飛舞。
新雪初心
我幼小的記憶和一場大雪相連。早上推門,外面的雪有一米多厚。
蕭索的境刻,白雪薄薄地飛揚了屋脊。深秋初雪一般會很快化掉,如春花凋零、舊夢一場。它們有著模棱兩可的樣貌,天空下著顆粒狀的蒙蒙細雨,稍冷一點,它們立刻長出羽翅,變成雪花,輕翻擁撞,絮絮連片。不夠冷,它們又縮回顆粒狀,細雨蒙蒙。
我斷斷續(xù)續(xù)記錄著冬雪,將至一生。
1982年深秋,全家五口人住在珠子河畔,我剛上初一。上學(xué)的大路畫出一條弧線,晚自習(xí)我繞遠走大路,有路燈。早上和中午上學(xué)走小路,沿著河邊,步履匆匆,九曲連環(huán)著直達學(xué)校。
清晨,推開門,一陣寒氣撲來。嗬!好冷??!天空布滿鉛灰色的陰云,要下雪了嗎?
過了晌午,刮起了寒風(fēng),夾雜著塵土、沙粒,風(fēng)使勁嗚嗚地叫著。氣溫驟降,路上的行人不再是單薄的裝束,都穿上厚厚的大衣,緊裹著,嘶嘶哈哈。
黃昏時分,風(fēng)小了,雨點稀稀疏疏地落下來,在輕微的寒風(fēng)中時而傾向一邊,時而傾向另一邊。過了一會兒,雨點兒結(jié)晶了,一閃一閃,發(fā)著亮,成了小雪花,飄飄忽忽地落在頭上、衣服上、鼻尖上和伸出去的手心里。小雪花逐漸變大,成片了,輕輕地落在樹上、房屋上、田野和山梁上。雪默默地簌簌地飄著,越來越耀眼,越來越密集,大地一片羞怩,遮了白色的面紗。
夜晚,“雪花隨意穿幕簾”。那些僻靜的小路橫行直走,反射著淡淡的熒光。
雪夜寂靜而柔和,凌空而降的雪花發(fā)出輕輕的沙沙聲,伴隨著夢境,等著人們蘇醒。第二天早上,窗外刺眼的白,“凝華”反襯太陽的五光十色,銀白而潔凈。
第一場冬雪,引領(lǐng)了季節(jié)的轉(zhuǎn)變。新年靠近了,歲月不怕經(jīng)受寒冷,執(zhí)著地往深冬尋找春天。
上了高中,我家從珠子河畔南遷,搬到青龍河北岸,一家五口人,住在紅磚灰瓦的平房院落里。母親在這所房子里逝去,我們姐弟妹也從這兒岔分開去。我們最初的居所,在這兩處之間,郵電局南面的大雜院里,從L形胡同拐進去,那時我上小學(xué)。居所的改變似分水嶺,嶺那邊是過往,這邊新天地,歲月不曾停息。
1986年10月25日,高二上學(xué)期,期中考試結(jié)束,時值上午十點左右。窗外下起了小雨,繼而久晴的操場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光澤。雨越下越大,我沒帶雨傘,又怕澆,暫時回不了家了,索性回到書桌旁,凝神地望著雨絲。
秋天的雨像一首歌,清冷地在空中飄蕩。雨打落在花壇上,打落在沉靜的自行車上,在地上積起小小的湖泊,然后落在那湖泊上,濺起晶瑩的水花。
已是深秋,我想到冬天。該下雪了吧……
當我到家吃中午飯的時候,久違了的雪花由天而降,稀疏,潔白,“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看起來很新鮮,恍然間,淡忘、邈遠的意境重現(xiàn)。眼前的雪花使人欣喜,我含了笑,想摘下一朵。它們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濕漉漉的土地上靜靜融化。我無法追住它們中的任何一個。
這雪只飄了一會兒就停了。當我再次走在路上,青黑色的柏油路被雨雪清洗得很干凈。外面變冷,心里變熱。夏天的熱情、秋天的金黃,仍然燃燒在心里。
不知什么時候,雨又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地洗滌著簡潔的樹枝,枝條上的葉片早已無影。漸漸地,雨變成了白色的小雪球,徑直撲向大地,撲向人們。那白色的影向后,我向前,兩個速度同時離開。冬天來了,雪花寫了書信。
新雪竟像我們的少小,光潔、懵懂、執(zhí)著,深切地雋永。我上高中時,小我兩歲的弟弟上初中,妹妹上小學(xué)。我和弟弟的談話,從天文到地理,再到人文,奇思妙想如天上的繁星,妹妹聽不懂、插不上嘴,急得想快些長大。長大有什么好處?每個孩子小時候都是有父母呵護的寶貝,長大了卻要獨自面對世事,要學(xué)會做勇士。勇士承接了父母的身份,吃下很多苦。
雪花在深秋初來時的美妙,也不知深入寒冬的冷酷。
若干年后,我和所有的大人一樣,安穩(wěn)地扣著帽子,靜靜地行走于簌簌的聆聽、紛落里。只有孩子們,跟初雪給人的心情一樣,突然喜悅地發(fā)出了遠遠近近隱藏不住的歡叫,那歡叫聲追逐著、奔跑著、打著滾,和著一路的車鳴聲起伏不斷,像上映春節(jié)晚會。雪就在這所有動靜相宜的度外兀自撒播,用它冰冰涼涼的觸角密密地點化在萬物上。
踏雪飛鴻
飛跑過去,下了一層薄雪的操場,白宣紙般平坦,我的興奮如新生,腳印彎曲著踩踏。風(fēng)過,先前的足跡淺淡了,又一層細雪將它們填沒,白宣紙平整如初。存在過的情景常在夢境浮現(xiàn),留下空白中書寫的影。天轉(zhuǎn)暖,原本的黑土地終將裸露出來。年復(fù)一年,曾經(jīng)的雪野痕跡,最終留存心底,眷眷衍生。
1988年3月18日晨,飄雪了。伸出手去,幾朵白色的精靈落在我黑色手套上。
把雪花貼近唇邊,雪花化了,幾滴冰涼。也許是最后的幾場雪之一了。
世人的心,也有這雪一樣純潔嗎?雪在天空編織,不知訴說哪個故事。
一股清新的空氣襲入心脾,驀然一振,那茫茫寬闊的雪空,不叫人愁。
新的一天,撞上雪花,吻它純潔無畏的心靈。
審視和叩問春雪,實則孤單、寂寞、想家了。我需要增添勇氣。
過了新年不久,從家居的團聚和溫馨里抽身而去,獨步異域。雪花,飄在我大學(xué)一年級的春天。
而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春天,弟弟上了大一,北京的早春給他留下什么印象,不得而知。反正他們男孩子想家也哭過,棉被捂頭,偷偷地哭。
1990年4月3日,雪花進入我實習(xí)任課的校園。
落雪的天,望著窗外,窗外究竟有些什么?
輕雪盈動,臨窗而生,辟一方讀書的圣地,最是享受。
整個校園浸在薄白中,像溫柔的堡壘,對面的兩層教學(xué)樓嶙著有形狀的屋脊,頗似紅面孔、藍眼睛、頂著白帽的孩童,安安靜靜。
于是,看雪絮絮而落,聽回憶片片萌生。
別人看雪可能只是看風(fēng)景,我卻透過細雪凝視人生。
凝視一幕幕曾有的故事,一幕幕故事中很精彩或無意義的內(nèi)容。
下課了,孩子們涌進操場喧鬧著,間或低頭阻擋迎面的飛雪。外面的空間流動起來,流動起來我未知的許多和未卜的余生。
弟弟是否同我一樣,有過不確定的心里迷茫?身后滿是單純美好的少時回憶,眼前卻是滋生幻想的無邊未來。人立在繽紛里,立在臨時的寂寞中,定了定心緒。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故鄉(xiāng)任教,并很快轉(zhuǎn)了行業(yè)。
故鄉(xiāng)是舊日的,心是踏實的,寂寞沒有了,親情的依歸使我獲得安寧。
1992年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再到雪天,很喜歡。
不冷,飄起盈盈的細雪,很輕、很精細、純白的,從空中漫漫揚揚舞下。靜立門側(cè),聽得窸窸窣窣落地有聲,像針尖敲在玻璃上般清脆。這種細膩的體會,唯安穩(wěn)的日子所有。
2004年2月24日,大朵小朵的春雪,交織著斜在風(fēng)里,片片翻落。在少雪的春冬遇見潔白的雪花,如罕見故知,讓人清新友愛。素白的眼界里,著黑色小襖、紅格長裙,外搭紅毛絨圍巾,心情舒展,像個孩子。孩子是單純快樂的。
我的況味,寂靜歡喜。
弟弟的步伐令我驚詫,他編輯的校園廣播送給我卡朋特的《昨日重現(xiàn)》,懷舊的歌聲籠罩著回想。他畢業(yè)上班后放棄“鐵飯碗”,他的電腦公司,他在北大考研成功,他躋身北京IT行業(yè)頂尖外企,有獵頭來挖他,他成為華北金融銷售總監(jiān)。
他跟我說,他上鋪的兄弟夜游,他頂樓的兄弟縱身躍下窗口。未名湖水煙波幽靜,傳說有個女子獨沉了湖心。我知道他曾經(jīng)站在浩蕩長安街的天橋之上,看橋下川流而過的車芒,人海如織。贏還是沒落?他把每天六小時睡眠變成四小時。
當他帶著比他小八歲的妻返鄉(xiāng),“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我的日子,則安逸得多,似家鄉(xiāng)的雪夜,“夢里花落知多少”。
大雪過后若是繼續(xù)寒冷,雪是不會化的,滿視野刺目的白,冬夜比夏夜明亮。我很喜歡在行跡稀少的人行道上踏雪,深一腳淺一腳地感受白雪在腳底陷落,每一步都是在和松松的雪被子說話。
若是天氣稍稍轉(zhuǎn)暖,雪將化未化,腳下的積雪是軟的,踩下去有瓷實、敦厚的感覺。若是化掉的雪水遇冷結(jié)冰,行走是需要膽魄和技巧的,我很驚訝于穿了細高跟鞋仍能昂首闊步的女子的平衡,她們是冰雪地靚麗的風(fēng)景。
又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從天而降,白了世界,白了心田,這樣的境刻很好,靜謐了所有的紛亂轉(zhuǎn)而純明。
走進雪花里,一朵、兩朵,N千朵,它們結(jié)片交織著,漫落如絮,像心靈的耳語,無牽無掛,自上而下鋪陳了一地。
腳步在白里留下了印記,但很快被填充,我們走過的路,總是被淡忘粉飾,剩下的會是些什么?如這雪天里再次地想起:“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只有不變的雪花兒,靜靜地述說。
雪中情愫
下雪天,并不冷,這是若干年后北方特有的狀況。小時候,滴水成冰、手腳臉冷痛如刀割的記憶,透明而封存,沒有了。自然界在變暖,人情變冷。
玲瓏剔透的雪撲簌下來,我的心在雪花中飛舞,像那未被雪覆蓋的黃沙,懷念溫暖。
寒冷自會年復(fù)一年地如期降臨,生活一如既往地在笑臉中回味酸甜、苦樂、愁。
1998年母親離開我們。沒有母親的家散了。父親只是我們的牽掛,他不會像母親一樣十分惦記我們。
2009年“十一”,弟弟一家三口首次全體回來。我努力地為弟弟和妹妹營造家的氣氛。
弟弟回京后,十月份的最后一天,第一場大雪在我們的故鄉(xiāng)降落。
那些白色的精靈,不容分說地來臨。它們不是在一次次的降溫和陰霾后凜冽地狂飛,它們就在晴朗的上午轉(zhuǎn)為午后的陰沉,與夜晚悄悄來臨。
雪大起來,在明亮的屋中感受得到,卻不去看,想見那萬千的細密拍打我窗,心里裝著不舍的牽掛。
晨,用力拉開簾幔,撲面白艷艷的世界,細細的雪依然在交織飛舞,有半尺厚了。本可以窩在家里安度周日,卻找了借口出去買菜。因為雪太厚,踏在厚厚的白雪小路上,只有人踩過的地方才好行走,還要歪歪滑滑地跌跌撞撞,很費力氣,但心是歡快的。
2009年的第一場雪,從夜晚到白天,敘敘竊竊,又到夜晚。綠樹無辜地承壓,飽受肆虐。我逆風(fēng)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插入雪窠,感受雪的輕漫,看它們亮閃閃地半化在身上,直到褲腿沾濕。
它們不間斷地舞動,跟我們開著玩笑,讓我驚訝,怎么有近一尺厚。
難道預(yù)示著瑞雪兆豐年!
希望這樣,延續(xù)美好。
妹妹住在通化,曾有過爺爺和奶奶的老家。離我住得不遠,兩個半小時車程,可以穿越黑土地沿路的風(fēng)光。
大雪過后,我回了趟老家。
午后的雪野一覽無余,白茫茫一片大地肅穆蒼蒼,村莊瓦舍點綴幾處紅火。未放倒的玉米稈株株挺立,已經(jīng)風(fēng)曝干燥呈半透明的明黃色,在斑駁著黑土色的白茫里,成片佻撻。
這個樣子用水墨畫描繪比較傳神。
松柏依舊墨綠,針葉順勢層擁,撐著華蓋,其他落葉木的枝條,全部光禿禿地青黑,奮力以千百條手臂抓住天空。林際深處,空地上水塘的表面覆了白晶晶的雪棉,無有一處足跡,周圍的樹枝受了水汽的熏冷,滿樹滿樹銀裝素裹,驚怕太脆會被折斷。
天暮漸合,無止的黑暗躲在數(shù)不盡的樹木后面,看不透的漆黑。
回程,天氣稍微暖和,雪隱退到樹木的根部,清白的殘雪灑滿山野,黑褐的林際露出墨綠、染黃、亞麻紅、冬青、蒼黑,此時油彩色塊會更好表達情趣。
2009年12月份,總在夜晚悄然落雪,“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
到了第二天,窗外明亮,不陰不晴,已是“階平庭滿白皚皚”。
踩在雪面,腳下有輕輕的軟響,雪,硌了腳心,醇厚、松軟且脆響帶來的歡快感覺,通遍全身。行走在雪中的人兒,多少會添些浪漫的情懷,沿著素白,似生出翼膀,雀躍飛翔,任由沉靜的零亂、靜謐跟欣喜。這與見到陽光和熟知的欣喜竟是兩樣,這素白里的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與人悅的自喜,不一定流露在臉上,卻充盈滿懷。
因為穿得暖,清冽而不覺寒。
小時候的冬比這時寒冷,踩在厚厚的積雪上,腳下發(fā)出歡快的咯吱聲,身后腳印一串。戀愛時節(jié),兩雙素白的腳印疊在一起,不聲不響地歡喜。有了女兒,我輕盈地跑在前頭,引得小孩子發(fā)出笑聲,用一雙小腳印去錯亂我的大腳印。如今,我一個人獨自地,每在這素白里,穿行于家、單位、商場,蒼白的臉屑,黑色的長衣,安穩(wěn)精巧。
素白是背景,可以描繪出一種眼神、一縷發(fā)際、一個手勢、一轉(zhuǎn)身影,也可以添加色彩和創(chuàng)造氛圍。素白的簡單最能襯托本心和行人的流動、來往的車嘯,這一天便在一個安靜的背景里,兀自繁忙,心花暗放。
生命的操守
忘記不了2000年的寒冷。有十幾年沒這么冷過了吧,這冷是大雪封地的脆冷,新雪壓著舊雪,來不及清掃的地方被踩成了雪餅,行走其上“嘎吱嘎吱”,溫度持續(xù)在零下三十幾攝氏度。冷又是干冷,不下雪,氣溫陡降,冷風(fēng)刀子般刮得臉生疼。室內(nèi)外溫差的加劇,我被弄得感冒發(fā)燒、偏頭痛。再次體會零下三十幾攝氏度的嚴寒,內(nèi)蒙古一帶則寒冷至零下四十幾攝氏度,人們只敢露出兩只眼睛,其他頭部、頸部全都包裹起來,呼出的熱哈氣遇寒,在眼睫毛、眉毛和頭巾上結(jié)了白胡茬。
室外的冷叫人無處躲藏,車人稀少。寒冷,使得我專心于趕路。每個人盡快收緊了距離,急著回家,回到室內(nèi)的溫暖。等度過了寒冷的日子,出租車司機感慨,嚴寒使許多老人患腦血栓送醫(yī)院。我的感冒和偏頭痛隨著天氣回暖而好轉(zhuǎn),有大病一場復(fù)生的感覺。
越十年,2010年春天最后一場大雪,風(fēng)卷雪飛,屋檐那兒嗚鳴如訴,大朵小朵黏稠的雪花漫無章法地亂絮空中、亂陳地面,白茫茫地在轉(zhuǎn)暖的春天做最后掙扎。
風(fēng)駐雪輕,風(fēng)起雪驟,雪花沒頭沒腦地撲打向窗欞,在我能見到的窗前狂舞。
在暴雪里行走,嬉戲變得無奈,必須凜然面對。
人行道被清理了或是只被行人踩踏出凸凹不平的羊腸小道,行路忽而遇迷宮崎嶇,忽而柳暗花明現(xiàn)出平整。
終于坐到辦公室里面,桌上的蟹爪蘭已經(jīng)開放,粉紅的花,在枝片處垂掛。我得感謝它們無怨無悔地陪伴了我七個春天,七年里我未曾給它換過土壤,只需水分,它就忠實而沉默地生存,年年迎春開放。
窗外的世界煞是好玩,我知道暴雪很快會過去,春的腳步無法阻擋。冬天終是以一尺厚的大雪開始,又以一尺厚的積雪收鞘。
冬天的雪,夏天的雨,本來是季節(jié)里的深諱,風(fēng)雪阻行,雨水陰霾。但是在日子的深處,漸漸因為無法擺脫,年年相隨,竟然如老友,日久生情,于決絕處愛上冬雪,愛上它百般的清涼和凜冽,飄灑的風(fēng)度和純白的心懷。
那雪花,看著寂靜,嗅著清爽,觸摸到了,點滴驚醒的冰冷。它們在空中擁簇蛻變著結(jié)晶,六角玲瓏,輕盈極致,于地老天荒里面,觸及女人敏感的心,脆弱抑或堅強。涅槃重生的雪,不僅脫離了人世的紛擾,還因為寒冷,幻化成潔白素雅的狀貌,冰清玉潔的白,讓人世的浮躁獲得安寧,就像纏綿的雨水,附和過人世的哀愁。
出入凡塵,愛上冬雪,實則愛上生命堅韌的操守。
哪怕秋寒刺心、冬寒桎梏、春寒入骨、人世冷淡。
深秋,尚未供暖之時,屋子里面達到了一年中最陰濕的地步,晚上洗了衣服,第二天沒有蒸發(fā)掉水分。濕重到冷的地步,屋子里的空氣好像細膚嫩肉的冰美人,你百般好地愛她,她依然氤氳,氤氳至完滿。人在最低谷的生存環(huán)境里反而綻發(fā)出喜悅的熱情,穿多了衣服,在暖被子里先把自己焐熱乎了,腳底是熱的,手是熱的,再出來做事情,有點調(diào)皮。
室外降至零攝氏度,雪花散散落落、翩翩飛舞。
一場冬雪一場寒,供熱會及時通達。
室內(nèi)恢復(fù)溫暖如夏天,可以穿薄衣,望向外面晴朗的碧日藍天,心胸開闊,若不是窗下的白雪地,會產(chǎn)生錯亂季節(jié)的感覺?;液谏穆槿胳`巧機警地凸顯在枯枝和雪地間覓食。
第一次降溫到零下二十幾攝氏度,這才是冬天真正的露臉。面頰有點割裂的疼痛,鼻澀耳疼,我讓圍巾充滿脖頸。
北方的冬天若不是嘎嘎(特別)冷,就不叫冬天。
零下十幾攝氏度,外面的冷還可以適應(yīng)。因為有厚衣服保暖,冷得清醒而興奮。但是到了零下二十幾攝氏度至三十幾攝氏度,感覺身如薄紙,一風(fēng)打透,冷到骨頭,只剩下斑駁殘雪和人兩相緘默,看誰比誰抗凍。
零下三十幾攝氏度的年夜,空氣像物體,被凍得透明,脆脆的似乎怕碰。其實是人體內(nèi)的熱怕散失,穿了厚重的不再苗條的衣物,縮著身子,弓著脊背,盡量收攏體內(nèi)的熱,意志力無上的頑強。小孩子們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室外放鞭炮、點煙花,幾個來回就不再懼怕寒冷。
北方的春天來得不晚,二月末三月初時,總有那么小半月的艷陽天,太陽暖暖地照著,沒有云,風(fēng)也小,冰雪消融,行走間,棉衣服底下冒出暖暖的熏汗。
但是誰也不敢貿(mào)然地換下棉衣,因為這樣晴暖得出奇好的早春,并不穩(wěn)定,一夜之間,還會逆襲白雪颯地的冬景。以后,每下一場雪雨,再晴,會比上一次暖一些。
三月末四月初,那一股股的倒春寒演化成雨雪交加的樣子,寒流來襲,先是下雨,而后有白色的雪粒蕭蕭地篩下來,然后才是雪花飄落。雪花瓣遠沒有冬天的大朵,在空中半化半冰形成的雪花,沒形沒狀,黏黏的。這時節(jié),覺得春天什么時候才真正地來呀!
四月末五月初,供熱已停,人已漸穿得單薄。晴朗的日子不多,春雨遲疑著、遲疑著,冷風(fēng)有時連續(xù)數(shù)日。春雨來臨,又纏纏綿綿、綿綿長長、冷冷戚戚,一拖半月。怎一個冷字了得。
等到氤氳的春雨終于下透了,熱辣地晴轉(zhuǎn),直接入夏。
但請永遠不要忘記——冬天,這肅殺的本色。一場大雪過后,草坪被白雪封蓋,那些流浪的小狗不知去向。化掉的雪水就著雪花再次凍結(jié),路面布滿滑而嶙峋的冰轍,行走其上羈絆不穩(wěn),很容易跌倒。聽說路上已經(jīng)有車輛不適,發(fā)生了碰撞。
生活中的利刃也會如寒冬逼迫,諸如缺失,諸如東郭先生救了狼,狼活過來要吃掉先生。請不要對本質(zhì)的東西抱有絲毫僥幸的異樣幻想,即使它正在溫情和虛假。這使我學(xué)會取舍,學(xué)會把所有難得的加倍給予生活,包括溫暖、母愛、感恩、忍耐和美德。
希望善良的人不斷強大起來,這是社會進步的根源。也希望一場場嚴冬過后,不要冰冷了許多原本善良的心。由惡劣的本質(zhì)所想到的,是做一個好人的不容易。好人太有良知,他不會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也不肯用壞人的手段去對付壞人。
愛的本意,如無法阻擋的季節(jié)變換,提示人們,怎樣度過每一個漫長的寒冬,保有生命里真正長久的東西,平安。
我聽見冰雪融化、炸裂的聲音,噼啪刺響,穿越寒冷和死亡。從冬天活過來,就是春天。雪的品格歷練生命的韌度:臨寒不懼、寂寞不棄、晶瑩潔凈、靈魂起舞。
白雪的顏色
潔白的雪野中,穿著艷麗,會顯得比夏日嬌艷。白色的紛飛里,五顏六色的羽絨服點綴其中。在秋風(fēng)勁起繼而枯落干冷的盡頭,雪,終于素凈地作滿天、滿野梨花絡(luò)的模樣。那長街上、屋脊上的白,像大片的玉,那掛在樹枝上的白,像做了發(fā)型的絲,那停留在孤立的小塊物體上的白,像各式各樣的小帽子。雪的白,襯將出行人的好看,世界安詳?shù)暮湍馈?/p>
雪的顏色,不止白。它依賴于周圍環(huán)境的潤染。
寂靜的冬來的夜晚,驀地抬頭,窗外的天空竟然是少見的暖紅色,亮亮的,細看下著雪。雪不是紅色的,但染了紅暈。紛紛揚揚、沾濕、黏稠的大片雪花,在靜靜的無風(fēng)的夜空稀落,天光折射了加反射和射散,只有紅光順利進入大氣層,才會形成罕見的紅色夜幕。紅紅亮亮的籠罩里,房子和我如童話里的事物,沉靜在暖紅的夜色中,比擬“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樣的夜晚,枕著驚喜,甜美、幸福地入眠。
除了紅色,還有淡青紫粉色。
確切地說,是一層淡青紫煙粉色,罩在白雪和樓角上面,像舞臺上下來的演員走進化妝室,平添了一種眩迷之美。它是冬日向晚的冷色,卻染了一層微薄的粉,安靜于四野。
這種顏色在新年賀卡上出現(xiàn)過,明明是青白的雪景,卻籠了一層心底的暖粉。這暖是借了太陽的偏光和云層的折射,又拼了色彩的融合和夕光的散淡,透出煙紫的粉薄,童話人物和城堡的背景色。
這時節(jié),情境挺純粹:高大的樹的枯枝包了雪霜變得線條大寫,健壯而挺立地默承天庭。兩個相愛的人,穿著厚重的棉服,遠遠地笑臉相迎,踉蹌地飛跑向彼此。他們喘著氣息,熊抱、旋轉(zhuǎn),然后自顧自地被幸福閹割,拖了灰蒙蒙的影,奔向某處的圓滿。
麻雀震落雪屑掠過。
我不停地交換出一只手裸露在外,拎了食物,另一只手及時放進衣兜保暖。露在外面的手指,浸滿冷瘦的骨感和忍耐的定力。觸目所及的物象,皆被罩了一層令內(nèi)心喜悅和安馨的胭脂暖。
溫暖有時是一種相對的錯覺,就像清冷的冬的本質(zhì)被一層淡粉添了暖意。美感有時也是這個樣子。
有生機和印象深刻的美人,未必來自外在的皮囊和身材,美的震撼往往來自氣場,如意蘊、格調(diào)、節(jié)奏、著裝的烘托,以及內(nèi)里靈魂和智慧的閃光。淡青紫煙粉色的介入,掌控了寒冬的面貌至溫馨和靜謐,叫我倒吸一口氣,由衷地發(fā)出贊嘆。
雪的形狀,也不止六片花瓣。
2012年2月5日,我記錄過細雪。漫天細細的雪花簌簌斜落,似乎很有秩序,又似乎交織著,每一朵小雪粒都沒有重復(fù)的軌跡。走在這樣的雪花里,仿佛遇見老朋友的胸懷,不言語,互致敬意。
它們不像大朵的雪花那樣雍容、繁茂,以靚麗的姿態(tài)讓人稱奇,但是細雪自有一種意境,故事講到深處時的包容,在天地里,就這樣和諧地伴生,不夸張、不宣揚,已經(jīng)把你算作一分子,有了共同的情節(jié)。
瀟瀟灑灑地走在白里,變成其中的一粒。它們白了天空,白了屋脊,白了巷渠,薄薄的一層,細膩無聲地鋪陳,不要求、不劇烈,只是灑落著,放松而安詳,微微淡淡的,靜默、寬廣,叫人愛。
一直到奶奶把故事講白了頭,小孫女的腳印在細雪里分辨不清。
我現(xiàn)在剛好還沒老,剛好懂得欣賞細雪的靜美,我知道它對我講的每一句話,它的愛在心里。廣場有樂聲流淌,和細雪做著舞蹈,清涼、恩潤。
不很冷的天氣,走在漫漫細雪中,享受心靈的浪漫,很有秩序,又出其不意。
冰封
我突然抬起頭,迷醉般的看到它們。大朵小朵的雪花,在玻璃窗外恍如隔世,無聲地飛舞,背景的天空灰蒙蒙的,并不十分陰沉。那些突然生長在天地間的白色花朵,交織著清凈,單純地占據(jù)了外面紛呈的畫面,令心靈突然純潔,嘴角也笑了起來。于是,活潑地、安心地獨坐窗前,陪它讀書,新鮮垂愛。紅的屋頂、灰的院落,全部覆蓋了一層細膩的白褥,被光線刺得耀眼。
晚上外出聚餐,車燈照耀,腳下的細雪如珠璣般璀璨,閃著斑斑紫光,清冷得安靜。
零下十度以內(nèi),不冷無風(fēng),漫天雪花簌簌飄落,不會化掉。小如細屑也好,像滿天的珠鉆,清清涼涼撲面而來,直滲到溫?zé)岬哪w底,煞是懂得人的心語。大朵的雪花比較浪漫,盈上發(fā)梢耳際,不一會兒就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
雪停在我的筆下,八年之久。這些年,我顛沛流離,又充滿信念。北京、上海、蘇州、杭州、江南小鎮(zhèn)、黃山、昆明、大理、麗江、西雙版納、西安、洛陽、青島、北戴河、泰山、平遙、廈門。我的足跡無意、刻意地追隨著弟弟,這之間,我永遠失去了吾弟。
每一處不下雪的地方、很少下雪的地方,家鄉(xiāng)的雪,總想說些什么,遮蔽什么。
今年的雪季在長春,11月20日來臨,竟然是流著淚的。細細的雨降至地面沒來得及結(jié)晶,即刻凍結(jié)在它觸及的物體上,一層一層,隨風(fēng)凝固。一夜之間,植被琥珀在透明的冰里,紅的果、黃或綠的葉、褐色的枝條,被冰凌包裹住,定了型,在晴轉(zhuǎn)的陽光下閃著光澤,晶瑩剔透。
鳥兒找不到食物。
雪未至,淚先流,山川玉砌,草木冰封。我之與弟弟,分別四年零五個月。
不久之日,大雪將至。只能執(zhí)你一日之雪,薄待日出。似乎溫暖了些。
一個無比優(yōu)秀的弟弟。一個好學(xué)、幽默、勤勞的弟弟。
雪花飄起來,請不要落下。
雪花像我們一樣,在人世間愛過、冷過、溫暖過,出現(xiàn)和消失。
人生的寒冷如冬雪,越過便是堅強的回憶。
我對于一場冬雪的追述跨越了三十八年,時間是最清醒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