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啊火車（散文）

一

火車從春天開來?；蛘哒f，火車開來，春天也來了。

不知道火車從哪里來。溫暖多雨的南方？寒冷多風(fēng)的北方？明亮絢麗的前方？幽暗潮濕的后方……無法探尋，不必探尋，那是肉眼無法觸及，甚至夢想也無法到達的遠方。那里，群山綿延，幽壑密布，云遮霧繞，一派靜穆。一個個小小的山巒，如同清明前的新茶葉尖，從輕籠著的層層白紗縫隙間，輕輕巧巧地鉆出來?？此菩⌒〉纳綆n，原來卻是個無垠的世界！無數(shù)幢高大雄偉的建筑聳立在山巒上，無數(shù)個氣勢恢宏的站臺隱匿在建筑間，無數(shù)列火車，首尾相連排列在軌道上，整裝待發(fā)。無法想象，不必猜想，即將開來的火車來自哪個站臺？是哪一列？只需知道，緩緩啟動的，是其中一列。看啊，每一列火車，都嚴(yán)格遵循時刻表出發(fā)，沒有調(diào)度，無需指揮，卻有條不紊。不要試圖尋找時刻表，不要試圖查看路線圖，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也許，并沒有站臺，也沒有鐵軌，更沒有密布的接觸網(wǎng)，只有一片無際無涯的汪洋，或一潭一眼望不到底的幽碧深水?；疖嚮蚋≡谒?，或潛在水底，如同一片片輕盈的浮標(biāo)，既不下沉，也不漂走，只是靜靜等候。也許有出發(fā)指令，這指令可能來自水底的一場細(xì)微顫動，也可能來自水中游魚吹出的一個小小的氣泡，還可能來自微風(fēng)帶來的水面的一圈縠皺波紋，更可能來自水上款款飛行蝴蝶翅膀的一次輕微振動。出發(fā)那一刻，亦非緩緩啟動，也可能是瞬間彈射，是呼嘯著撲面而來。那列火車似乎近在咫尺，實則隔著千山萬水，只因隔著千山萬水，誰也聽不見排山倒海般的呼嘯聲。說是隔著萬水千山，也許近在咫尺。故說雖聽不到呼嘯聲，卻又好像能感應(yīng)到那一聲刺破長空的呼嘯。

為了這一趟旅程，火車必定醞釀了好久好久。先有輪輞、襯塊、螺栓、輻條、配合錐面……然后組成了輪轂——這滾圓而又剛勁的腳！等湊齊了基礎(chǔ)制動裝置、構(gòu)架、軸箱彈簧、搖枕托……慢慢就有了轉(zhuǎn)向架。接著有了車身，又有了車頭。也許在有了車頭的那一瞬間，就有了車燈。也許輪轂一出現(xiàn)，電光火石間，車剎也就同步到來了。何等的神奇！這些部位是榫卯結(jié)合還是黏合在一起的？若是黏合，把所有部位黏合在一起的又是什么呢？是火車專有的膠體粒子嗎？為什么各個部件黏合得如此嚴(yán)絲合縫？莫非火車一開始就是以整體出現(xiàn)？不斷拉長、升高、膨脹.……直至成為龐然大物——相比于初始的微粒。

不妨再想象一下始發(fā)站所處的世界。是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綴以金銀七寶的琉璃世界？是純黑的幽暗世界？還是白得發(fā)亮的透明世界？抑或是黑白兩色的蕭瑟世界？是明黃的莊嚴(yán)世界？紫色的高貴世界？莫測高深又莫名其妙的世界！那個世界里，必定有無盡的寶藏。當(dāng)然，最寶貴還是那列即將到來的火車！

終于有信號傳來，火車要來了。這信號，是春夜鄉(xiāng)野，頭上橫空暗渡的隱隱層霄，溪邊月光映照下的彌彌淺浪；是一夜春雨后的檐頭滴水，土潤苔青；是黎明時分，從山林中傳來的婉轉(zhuǎn)鳥鳴聲，從庭院木料堆縫隙里迸出來的密雨般的蟲鳴聲；是正午，門外山崗上剛剛點燃的那堆篝火，庭前幽篁里微微隆起的那塊黃泥地；是黃昏，城里依次亮起的街燈，作為一盞燈，總得亮?。∈侨硕〞r的隔簾花影動，小犬吠人來。

為迎接火車的到來，候車廳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扇扇玻璃窗擦得一塵不染，如同剛撕去保護膜一般光潔明亮。整齊排列的不銹鋼椅凳，透著柔和的光。這光，容易讓人想起油畫《年輕的母親注視著孩子》。電子屏上顯示列車信息的每一個漢字、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個字母，都仿佛新刷了一層漆，亮得耀眼。室內(nèi)燈都打開，全調(diào)成暖色調(diào)，與透過穹頂直射入室的陽光彼此呼應(yīng)。站臺上，早有心急的人們在翹首以待，左顧右盼，彼此傳遞著火車即將到來的信息，還時不時地看一眼車票，輕輕拉扯擺放在腳邊的行李箱。站臺外不遠處，新栽的小桃花樹開滿土坡，這透著喜氣的粉紅！遠方是遼闊的平原，河道密布的水鄉(xiāng)，農(nóng)田與水塘交織，青草地與紅屋瓦輝映，天地一片純凈。

但火車還未到達，還在隧道間穿行。春天的隧道，寬敞、溫暖、明亮！火車在快速穿行！急著開出隧道，奔向這個世界！火車隆隆駛來！

凡其經(jīng)行處，皆成光明世界！

二

詩人說：“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庇幸粋€溫暖的名字，就可以在心里千百遍呼喚你，在呼喚中想象你的模樣，觸摸你的發(fā)膚，體味你的氣息，關(guān)注你的舉止，感受你的喜樂。早前你叫“東方紅”，叫“韶山”，叫“東風(fēng)”，現(xiàn)在流行叫“復(fù)興”，叫“和諧”……在你未來的道路上，除了大名，可能還會有很多其他名字，包括小名、學(xué)名、筆名、藝名、化名……不管你是高鐵、動車還是綠皮車，不管你是客車還是貨車，也不管是你是哪一列火車，在所有接站人的心頭嘴上，你都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天賜的高貴名字，這個名字中都帶有一個“火”字，生命之火的“火”，熱情似火的“火”，紅紅火火的“火”，與“小”“貝”字形相近的“火”。

你在站臺上短暫停留。有人在為你擦洗清掃，整理座位，補充水和食物。陽光籠罩著你，周邊的世界無限廣闊。你的到來，帶給人們的是忙碌、喜悅、希望，以及因愛而生時隱時現(xiàn)的焦慮——來時，沒有人知道你從哪里來，只知道你要在這座城市?？?。去時，只知道你要從這座城市出發(fā)，卻不知道你將經(jīng)歷怎樣的路途，停靠什么站點，最終抵達哪里？你的行程有多長，這莫名的焦慮就有多長。

你的車輪將再次緩緩啟動。你剛啟動，一切都無需著急。你有始發(fā)站，你的始發(fā)站在那個無法觸及的世界里。在當(dāng)前這個世界里，你沒有起跑線，也不需要起跑線，更不用擔(dān)心輸在起跑線上，你只需貼著軌道，按自己的節(jié)奏前進。天朗氣清的日子里，可以跑快些。雷雨天，何妨慢些慢些再慢些。在廣闊的野外，可以跑快些。進入城市，路過居民區(qū)，你要慢些慢些再慢些，不要驚擾夢中的人，不要驚嚇正在凝思的人，不要驚動需要休養(yǎng)的人。你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和誰比車速，你和誰都不比，和誰比都不屑。不要擔(dān)心誤點，早到遲到，前方總有一個站臺在等著你。不要擔(dān)心另一列火車搶走你的客源，總有出行的人需要你。不要擔(dān)心因一時車速放緩而污了你“高鐵”“動車”神圣的名。一切的名，無論虛實，都是外界給的，與你毫不相干，于你毫無影響。不要擔(dān)心一切你所擔(dān)心的。世界那么大，容你隨意跑。歲月那么久，容你慢慢來。是的，不要和任何列車比車速。你的使命，就是奔跑，但不是賽跑。在奔跑中，體驗快樂，認(rèn)識這個世界，留下長長的行駛軌跡。如果一定要說有起跑線，奔跑中的哪一點、哪一天不是起跑線呢？

奔跑中，你要時刻睜大眼睛。世界之大，萬物之美，眾生之相，將在你面前徐徐展開。前方，迎接你的是陌生的鄉(xiāng)村和城市。你行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陌生的土地。你的旅程是單行線，你走過看過的平原、丘陵、森林、湖泊、沙漠、大海、冰山……新奇的景象，新鮮的事物、新穎的模樣，每一幀畫面都將成為記憶，永不重來。因此，囑咐你，一定要睜大眼睛細(xì)看，睜大眼睛細(xì)看還不夠，還要留心察看。無論美丑好惡，凡是能讓你怦然心動、默然無語、黯然神傷、凄然相對的畫面，你都要用筆用情用心記下來。記下來還不夠，你要學(xué)會告訴沿途的人，你沿途看到的那些畫面。告訴別人，不只是為了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感動，更是為了一起震動，一起行動。當(dāng)然，有些冷暖你要藏在心里，不必張揚，不必傾訴。

還要囑咐你，豎起耳朵，學(xué)會傾聽。學(xué)會傾聽清晨花開的窸窣聲，正午烈日下的蟬鳴聲，黃昏時分的子規(guī)啼叫聲。學(xué)會傾聽爐灶中干柴焚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戴著重重牛軛耘田的老牛發(fā)出的喘氣聲，廠房車間里機器發(fā)出的晝夜不停的轟鳴聲。這些還不夠，你還要學(xué)會從唐詩里去聽萬戶搗衣聲，從宋詞里去聽雨打枯荷聲，從元曲里去聽喇叭嗩吶聲。一路上，不要只顧發(fā)出隆隆聲，更要學(xué)會傾聽。聽別處發(fā)出的各類聲音，有時比自己發(fā)出一成不變的單調(diào)的同一種聲音更重要。別處傳來的每一種聲音，其實都是一幅畫面。聽一種聲音，其實就是在看一幅你也許從不曾看過的畫面，進入一個你從不曾去過的世界。

更要囑咐你，不能直起身子跑，任何時候，都要貼地而行，不管跑多快，永遠要貼地而行。離地面越近，你就會跑得越穩(wěn)。車廂里裝載的人和貨越多、越充實，你就會跑得越穩(wěn)。行駛的里程越長，經(jīng)歷的站臺越廣，接納過的乘客越多，你就會跑得越穩(wěn)。行駛中，變的可以是速度，但不能是姿勢。窗外縱使有招搖的彩旗和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你也不能飄起來。跑得最快也不能飄起來。多危險啊，飄起來。多難得啊，不飄起來。

你要記住，在奔跑的日子里，不是每一天都是風(fēng)和日麗的好日子，會有陰天、雨天，風(fēng)雪天、雷暴天。壞日子里，不要害怕。一切風(fēng)雨雷電都是暫時的。好日子中夾雜著壞日子，這是每一列火車必須面對的生活常態(tài)。

奔跑中，你會發(fā)現(xiàn)，腳下的軌道，這一截同那一截，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細(xì)碎雜亂的花崗巖道砟，一樣形貌千篇一律的水泥枕木，一樣幾乎毫無二致又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的硬而冷的鋼軌。不要厭棄枯燥遙遠的路途，不要厭棄看似無限重復(fù)的軌道。任何一截軌道，絕不是簡單重復(fù)。你行駛在任何一截軌道中，都會有不一樣的收獲。

在奔跑中，你一定會為像沸騰的鋼水般噴薄而出的旭日而激動，一定會為路邊水洼里蘆葦?shù)牡褂岸v足凝視，一定會為池塘里傳來的蛙鳴聲而側(cè)耳傾聽，一定會為腳下忙著搬家的螞蟻而俯下身子細(xì)細(xì)研究。多好啊，這樣的奔跑。

在你日復(fù)一日不知疲倦的奔跑中，不知不覺已送走了夏天。

三

我就是為了奔跑來到這個世上的，奔跑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生命。

奔跑中，天女散花般的落櫻花瓣來搭乘過，帶給我一天的華美；細(xì)密馥郁的桂花來搭乘過，帶給我一身的芳香；鮮艷美麗的金龜子來搭乘過，帶給我一路的歌聲；辛勤勞作的蜜蜂來搭乘過，帶給我一車的甜蜜。不管誰來搭乘，都是我的榮光。把他們安全、準(zhǔn)時、舒適地送到目的地，這是我的責(zé)任。責(zé)任是餡，榮光是皮，我所有的甜，都來自榮光和責(zé)任的包裹里，都來自萬事萬物對我的需求里。

站臺上拖著重重行李匆匆跑向我的人啊，不要心急，不要自怨，我愿意稍等。我的車門晚一秒關(guān)上，遲來的人啊，就能早一步趕上。轉(zhuǎn)車中因前車誤點而趕不上后車的人啊，不要心焦，不要抱怨，我愿意帶你走。我的餐車車廂，同樣舒適、寬敞、明亮，那里有為你預(yù)留的座位。異鄉(xiāng)客，來搭乘我，故鄉(xiāng)不再遙遠；學(xué)子們，來搭乘我，夢想不再遙遠；旅行者，來搭乘我，風(fēng)景不再遙遠；有情人，來搭乘我，重逢不再遙遠。

我的甜，還來自總是在前進、前進、前進。有時我開得很慢，但我在前進。有時我要繞一個大圈子，但我同樣在朝著預(yù)設(shè)的目標(biāo)前進。有時，我要稍微停一停，歇歇腳，然后再奔跑，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前進。我可以調(diào)頭，可以反復(fù)來回跑，但我討厭后退，討厭始終停留在一個地方。我不能長久地停下來，對我來說，停下來就意味著再也難以體會到每前進一步所帶來的小小的幸福和滿足。

我的甜，還來自我的坦蕩。我一輩子都是筆直的，哪怕轉(zhuǎn)彎時，也是曲中帶直。我的外表，平整，方正，幾乎沒有裝飾，簡簡單單的白、綠、紅或黑。我的每一節(jié)車廂，都兩面開窗，乘客們站在我身旁，透過我的窗玻璃，就幾乎能把我看透。我不需要遮掩，我需要的是乘客們能盡快了解我。我的內(nèi)部，沒有層層疊疊的簾帷，沒有曲曲折折的幽徑，沒有花里胡哨的擺設(shè)。我只裝備了一些必要設(shè)施，那是為了讓乘客們更方便、更舒適。

我只是一列生活簡單、生命平凡的普通火車，我不曾像深海探測器一樣下過海，不曾像盾構(gòu)機一樣入過地，更不曾像火箭一樣上過天，我一輩子奔行在堅實的大地上，循規(guī)蹈矩。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沿著軌道前行。我的軌道上，沒有川流不息的車流，沒有強行并道、加塞。在沒有紅綠燈的情況下，依然井然有序，那是因為我心里時刻有紅綠燈。

奔跑中，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頭獨來獨往的大猛獸，大多時候是孤單的。有時，在某個站臺，我和其他火車挨挨擠擠、一聲不吭地立了好久，有好多話想說，卻不知該如何啟口。有時，我剛開走，另一列火車就興沖沖地趕來了，瞬間失之交臂。天底下所有的錯過，總在剎那間。有時，也會有其他火車與我同向并肩而行或逆向擦肩而過，交會那一刻，我們彼此都急著發(fā)出嗚嗚聲，結(jié)果彼此都沒聽清對方的話。倏然相會，須叟又分離。

日夜奔波、負(fù)荷前行，我不以為苦；因奔跑而無暇欣賞近在身旁的美景，我不以為苦；行駛千里，到站了，沒有夸贊擁抱、沒有綬帶勛章，我不以為苦；甚至因秋雨帶來的泥漿濁水濺污我潔凈的車身，我亦不以為苦。我所苦的是，天天從那人窗前開過，卻不見那人來窗前等我、看我、招呼我。多希望那人能起身走到窗前，迎接我駛近，又目送我駛離，哪怕一次也好。多希望自己像一股山泉，每次從窗前奔涌而過，那人都能躬下身來，凝視我、捧起我、啜飲我。盡管事非所愿，我仍天天從那人窗前開過，不管那人在或不在，我都愿像一股山泉痛苦而歡快地奔涌而過。有時我想，那人沒來看我，但也許聽到了我行進時發(fā)出的聲音，甚至從我發(fā)出的不同聲響中聽出了我的喜憂哀樂。有人無視我、忽視我、輕視我、藐視我甚至敵視我，我都不以為意。我只在意窗后的那個人，總希望那人能直視我、凝視我、重視我、珍視我。

還有讓我感到更痛苦的事，是我沒有能力帶上他們。居無定所流浪的人，衣衫襤褸落魄的人，買不起車票在車站外徘徊的人——我多想帶上你們。我經(jīng)過的那些山溝溝，站在山頂張望的人，一輩子沒坐過火車的人，很想去外面世界看看的人——我多想帶上你們。守候多日最終卻買不到車票的人——我多想帶上你們。臨時遇大事，急著趕回家的人——我多想帶上你們。作為火車，無法帶走每一位潛在的乘客，這是我最大的痛苦。

我的理想：凡進我車廂，眾生平等、生命安康、歡聚得樂。但在我行駛的路途中，我看見過無數(shù)次的生離死別，見識過太多的富貴貧賤差別。刺痛我眼睛的同時，總是刺傷我的心。

落葉蕭蕭秋意涼。

四

冬天來臨時，雪花落在冰冷的路基和鐵軌上，為返鄉(xiāng)的旅人鋪就了一條回家的白地毯。雪花落在他的頭上，像為他戴了頂潔白的羊絨帽，既讓他感到一絲寒意，又讓他感覺無限溫暖。他在為進城做各種準(zhǔn)備，為到達終點站做各種準(zhǔn)備——他也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開始慢下來。跑了這么遠的路，是該歇歇了。一路跑來，曾因習(xí)慣使然全速行進，曾為確保準(zhǔn)點到達而全力沖刺，也曾因危急行為而鳴笛呼喊。如今，他要開始慢下來，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都要慢下來。他關(guān)閉了發(fā)動機，單憑慣性緩緩?fù)盎?，氣定神閑地慢下來。慢下來的不只是步伐，還有呼吸，進站的鳴笛聲低沉悠遠。他一遍遍地提醒乘客，收起擱板，保管好隨身物品，帶走行李，不要落下。這是他對乘客的最后囑咐。

他知道，世間萬物總是成雙成對出現(xiàn)的，有3t6DivfDX/+ClihFCaCYLHa0ztT4XY9Tv51Iqb3uiUU=陽必有陰，有來必有回。他要回去了。他知道，乘客都將忙著趕自己的路，很少會有人在意他的離去，偶爾會有個別乘客回望他，他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無法確定，他將要去的世界是個什么世界。一如來時，不知來自哪個世界。曾有為人父母者在他的車廂里給孩子讀繪本《象老爹》。他知道所有的火車最終都要像象老爹一樣，駛過那座窄橋，去往火車森林。

較之于雙腿，他走過的最短路程也是長途。相較于時光，他走過的最長路途也是短程。他在軌道上奔行的時間于天長地久的歲月而言只是一瞬間，看似無窮無盡的漫長歲月于他的記憶而言也只是一瞬間。

曾經(jīng)，無數(shù)的山山水水中有他，如今，他的心中有著無數(shù)的山山水水；曾經(jīng)，風(fēng)霜中有他忙碌的身影，如今，他的身上有著風(fēng)霜留下的影子。

他要走了。他卸下了所有的乘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高貴的卑賤的、離鄉(xiāng)的還鄉(xiāng)的……全卸下了。他卸下了所有的行李，旅行箱、皮包、紙盒、布袋、提籃……全卸下了。他卸下了所有的氣味，曾經(jīng)彌漫在車廂內(nèi)的香水味、煙草味、汗酸味、盒飯味……全卸下了。他卸下了所有的聲響，同行者的交談聲、幼兒的哭聲、手機播放的音樂聲、擱板翻收的啪噠聲……全卸下了。他卸下了司空見慣的別離，他卸下了人間萬物的光影、他卸下了……

他要走了。

歌曰：風(fēng)騷騷兮，前路漫漫。雪擾擾兮，家在何方？漏遲遲兮，夜已三更。車悄悄兮，歸彼大荒。

原載于《早春》2024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