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潛在鄉(xiāng)愁里的魚（散文）

那尾魚潛在村口小溪潭里，這曾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也是一份至今還鮮活著的鄉(xiāng)土記憶。

溪真是小，寬丈許，兩岸沙石坡面一邊陡一邊緩，長滿雜樹荊叢。溪水時斷時續(xù)，雨天山水下來，漫過砂礫，形成一條連貫歡快的溪流；晴時又恢復(fù)一灘砂礫隔潭水的格局。水清澈透亮，比一襲空調(diào)被還薄，深處盈尺，淺處剛蓋過腳板面；水下大大小小、褐色的溪卵石，石上的青苔，以及米粒似的小青蝦、牙簽大小精靈似的溪魚和偶爾露身的、指甲蓋大小的石蟹……歷歷可數(shù)。

我是無意中遇見那尾魚的。沒有人會想到，在如此窄淺的一潭水里，竟隱著一尾在那時的我看來堪稱巨物的大魚。

那時鄉(xiāng)間，蘊藏著數(shù)不清這樣的事物。林子里鳥多，這是常識。無論樹林子還是竹林子，里面棲息著太多知名不知名的鳥兒，每天傍晚或清晨，無數(shù)的鳥兒在林子里說話、合唱，聲音蓋過你所能想象的自然聲響。但是，你若去村后竹林里逛逛，或許會遇上一只疑似犬的動物，比狗小，毛灰褐，夾著尾巴，見人躲著走，一眨眼便消失在林子里?；蛞娨欢雅钏傻男迈r土丘，踢一腳，里面竟伏著一坨神情木然的烏龜。田間也一樣，經(jīng)常可見水雞媽媽們帶著一窩窩小小水雞在稻田悠然覓食；水田里多泥鰍黃鱔螺螄之類，穿一根蚯蚓，一橫田畻能釣十多條黃鱔等……不勝枚舉。

那天放學，我被語文老師留在教室里罰抄十遍生字，原因不細說了。抄完字從教室出來，太陽爬上了西山頂，晚霞把整片山谷染紅。我一腦子漿糊，來到溪邊，手指手腕熱辣酸脹，就著石階下到溪里，想洗把臉醒醒腦，剛要蹲下，只聽“嘩啦”一聲響，定神一看，一道青黑影子在水下閃過，留下一道弧形水花。再一看，影子遁形，水花也很快消失不見。我臉忘了洗，手也不酸脹了，一口氣跑回家，沖著鋤頭還沒放下的大哥嚷嚷：“魚、魚，哥，好大、好大一條魚……”我語無倫次?！笆裁呆~？在哪？”“學校溪坑里。”大哥一聽，笑了：“小弟，關(guān)夜學關(guān)得眼花了吧？那地方怎么會有魚？魚一大，水不溢出來了嘛？”“真、真的，很大，我親眼看見的……”我邊比劃邊結(jié)結(jié)巴巴描述。大哥不信。后二哥也來了，說，看看去。于是我們哥仨當作若無其事來學校邊溪坑里逛逛。看過后，他們更不信了，說就這么點水，就算有魚也藏不住啊。一致的結(jié)論是我做作業(yè)做得眼花了，或是當時正好有只水老鼠從水里竄過；又說家里多久沒魚上桌了，小弟是饞魚饞的。

我堅稱那是尾很大的魚，不是水老鼠。但是沒辦法，那魚不出來幫我說話，沒人會信。我一路嘟嘟囔囔，表達對兩位兄長的不滿。人微言輕，說什么都沒用，話語權(quán)跟空氣一樣。但是，不滿歸不滿，這件魚事就這樣過去了。它在我腦子里沉潛下來，一直揮之不去。

此后我養(yǎng)成個習慣，每次上學放學，不管獨自一人還是三五成行，路過溪灘，都要借口洗手，繞下去看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潭有關(guān)魚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但是奇怪的是，我再沒見過那尾魚。我反復(fù)觀察那個潭，腰子形，一邊淺一邊深，深的一邊靠近壩腳處有一溜幽澈的藍，應(yīng)該是潭的最深處，但仍在目光可探測范圍。不見魚。

溪潭里的水極少干涸。那個暑期很長時間沒下雨，潭里的水只是稍顯淺，依然盈盈然，并無枯竭跡象。我一方面期望潭水干涸，水涸魚出；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出現(xiàn)這狀況，那意味著一個謎底的揭開，秘密不再是秘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話出自《莊子·秋水》里莊子與惠子的一段經(jīng)典對話。意思說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這段智者間的對話，總結(jié)起來兩句話：不要試圖猜度別人的心思，不要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他人。如同你無法判斷一尾魚在水下的游行軌跡和沉潛所在一樣。

那時小，還沒有如此深層次的思考。我甚至連那尾魚多大、是什么魚都不知道。但是不久，謎底揭開了，沒錯，這潭貌似又淺又窄、顯山露水的溪里真潛著一尾大魚——二斤二兩重，大人們說是鱸魚。

在中國式鄉(xiāng)愁里沉潛最深的魚，莫過于鱸魚?！稌x書·張翰傳》載：“張翰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歸?！边@便是“莼鱸之思”源起。張翰辭官真正原因，是不愿卷入晉室之亂，恐引禍上身。思念家鄉(xiāng)的莼鱸只是借口。不過張翰喜愛家鄉(xiāng)的鱸魚味道卻是真的。他寫有一首《思吳江歌》，詩云：“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p>

美食與鄉(xiāng)愁自古是個無法分割的話題。鱸魚有很多品種。張翰為今蘇州吳江人，令其魂牽夢縈的“莼羹鱸膾”里的鱸，是傳統(tǒng)的松江鱸魚，其最顯著特征是在兩側(cè)鰓前各有一呈鰓狀的凹陷，形似又一對鰓，人稱“四鰓鱸魚”；跟現(xiàn)今菜場水產(chǎn)檔里出售的顯然不是同一種鱸，也不同于潛在我心里的那尾。但是作為一種獨特的鄉(xiāng)愁味覺記憶載體，不妨把它們同類起來。因為古人詩文里的鱸其實并沒有清晰界定是“四鰓”抑或兩鰓。何況，據(jù)考證，早在明代，由于東太湖的泄水道周邊出現(xiàn)滄海桑田式的地理變遷，松江鱸魚失去了必需的自然生活環(huán)境，逐漸在吳淞江上游消失?？茖W家正試圖用最新科學方式，繁育魚苗，讓它們重回百姓餐桌，目前已取得階段性成果。

鱸魚最活躍時期在唐宋及唐宋以前，那階段味道最美，文化價值最高。曹操、張翰、陸龜蒙、蘇軾等歷史文化名人紛紛為鱸魚鮮美滋味所傾倒。《三國演義》中曹操大宴賓客，因席上無鱸魚而引以為憾。有異人左慈當著曹操和眾賓客面在魏王宮池子內(nèi)釣出鮮活的松江鱸魚烹煮待客。雖說小說家之言不足信，但此事也載于正史《后漢書·左慈傳》中，可見鱸魚早在漢代便傳譽天下了。

唐宋時，描寫鱸魚的詩詞作品也很多?！敖贤鶃砣耍珢埙|魚美”（范仲淹《江上漁者》）；“八月紫莼浮綠水，細鱗巨口鱸魚美”（洪適《漁家傲四首》）；“斷云一葉洞庭帆，玉破鱸魚金破柑”（米芾《垂虹亭》）；“吳江田有粳，粳香舂作雪。吳江下有鱸，鱸肥膾堪切”（梅堯臣《送裴如晦宰吳江》。蘇軾在《戲書吳江三賢畫像》說：“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機早，直為鱸魚也自賢?！薄逗蟪啾谫x》里也有一句：“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狈冻纱笤凇肚锶仗飯@雜興》中曾這樣吟誦：“細搗棖虀賣膾魚，西風吹上四腮鱸。雪松酥膩千絲縷，除卻松江到處無?！?/p>

純自然的鱸魚，春季在近海產(chǎn)卵孵化，幼魚沿吳淞江等入海江河逆流而上至上游，秋季的成魚就成張翰和歷代文化名人們魂牽夢縈的美味了。

那天午后，后墻門的阿忠拎著頂他爸剛為他做的罾，找我，讓我和他一起去溪坑里趕蝦。我有些遲疑，想去，又不想去。

罾是一種近乎原始的捕魚工具。兩片竹弓，十字交叉扎結(jié)實，側(cè)上三面和底下共四面用網(wǎng)圍扎起來，便是罾；趕是用小竹條火烤后拗成三角形，串上一圈圈從竹筒上鋸下的竹圈即成。這便是罾與趕的組合，鄉(xiāng)下那時多有這種捕魚工具，合起來叫趕罾。

老實說那頂罾對我有極大誘惑力，若平時早一口答應(yīng)了。問題是我心里有個結(jié)。我說溪坑蝦太細，沒意思，不如去田溝里趕泥鰍吧。我其實是不想讓旁人知曉我心里那個秘密。我覺得罾這種獵魚工具是有可能讓那尾潛著的大魚大白于天下的。阿忠說：“泥鰍不天天在趕嗎？再說熱呀，田里趕泥鰍，頭頂心要曬脫皮了?！蔽肄植贿^他，畢竟人家是罾主人。我跟著去時，心里有了另一層想法：反正那個謎，遲早要見分曉的。

夏日小溪，頭頂有樹蔭遮著，腳下沙石光潔潤滑讓人愉快，溪水又干凈又陰涼，我們從溪坑下游開始向上趕。阿忠把罾在下水口布好，我從上水口開始，把趕插入水中，貼著溪底卵石輕輕“趕”著，隨著手的上下抖顫，一排十數(shù)只竹圈與竹竿和卵石相互磕碰接觸，在水里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當然這聲響效果是針對趕罾人而言，對于小魚小蝦們則足夠恐懼，以為天要塌下來了，紛紛逃竄遠離這聲響，不幸就撞進罾里，成了我們的漁獲。

我們一潭一潭往上趕。趕到學校邊上那個潭時，魚籮里已經(jīng)有淺淺一層半透明的細蝦，和幾尾比手指頭還小的溪坑魚。蝦殼呈淡淡的青褐色，可以看到里面極細的黑色蝦線。它們有的嗶嗶跳著，細長的螯徒勞地劃著。魚們無助地吧唧著嘴，一聲不吭。

“這潭不趕了吧？天天見著，哪有什么魚、蝦?！蔽艺f了謊，內(nèi)心里還有些掙扎。

阿忠不由分說，照例把罾置進水里，說趕吧。

好吧，見分曉時刻到了。我在心里說。

照例從上水口開始趕。竹圈、竹竿和石蛋相互磕碰，在水里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當我的趕將要接近那溜幽澈區(qū)域時，突然——這回我看得真切——箭一樣，從那溜幽澈里射出一線青黑影子，跟隨著這線影子的是一圈圈泛起的泥沙濁塵。我剛喊了聲“啊魚”，只見阿忠棄了罾，身子直直向那影子撲過去。我也把趕扔了，投身撲捉起來。這時候，罾已經(jīng)沒有用武之地，語言也不起作用。我們只顧啊啊驚叫著，一次次地投身出去，結(jié)果是一次次地落空。人在水里，是多么笨拙可笑。不大而淺的一片水里，一尾不小的魚，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全身都用上了，熊撲虎抱，洋相百出，依然奈何不了那尾魚。而一潭瓊漿很快被攪成一片混沌，泥塵泛起，再不見魚沉潛或游弋所在。我們得以暫時安息下來，相互傻傻地看看，“好大！”“好大！！”緊張、亢奮讓我們忘了彼此取鬧、笑話。好在溪坑水澄清的快，不久，泥沙沉淀下去，水很快復(fù)歸清澈。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那尾魚，又開始另一輪撲捉，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熊撲虎抱，而那魚一次次從我們的手里懷里輕松溜出去，跟逗我們玩兒似的。

最后，大概魚也乏了累了，不再逗我們玩兒了，背脊上披了一層泥塵沉淀在一處淺灘上，阿忠瞅準了，連人帶罾一起撲罩下去，才把那魚制服。

我們中斷了接下去的趕蝦進程。魚簍窄了些，無法完全放下那尾魚，只能頭朝下倒豎著，尾巴還翹在外面，扇子一樣無助地扒拉著。我們拎了魚籮和罾回家。

阿忠表示魚和蝦兩人各半。我心情復(fù)雜，有些接受不了那魚在我眼前一分兩半的殘忍。仿佛這結(jié)局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說罾是你的，魚也是你逮的，若一定要分我，就把蝦給我，魚你拿走。

阿忠同意了。

那顯然不是尾松江鱸，它口大鱗細，背脊青褐，兩側(cè)有幾痕黑色斑紋，背鰭強健若旗幡，尾鰭是一個威武的倒三角，頎長有力。

鱸魚是種洄游性食肉魚類，生性殘暴，喜在潔凈、湍急水流中生活，白天靜伏于水底干凈的砂礫上，夜里出來覓食，以小魚小蝦為捕獵目標。我不太能理解那尾鱸魚如何安身于這潭窄淺的水體里，它是怎么來的。雖說條條河流通大海，但老家距大海畢竟遠了344147bfcf56163af907909704e4af09bf4f3b09847d10ad67d64ea377e02747些。很難想象一尾弱小的魚是如何沖破重重急流險灘抵達這個小小溪潭里的。我后來幾次對那個溪潭進行涉水檢測，發(fā)覺除了水體窄小和距大海稍遠外，還真蠻適合一尾或幾尾鱸魚生息。溪流潔凈，常年不涸，小魚小蝦雖然小而細，但似乎從來沒有絕跡過，是它最好的食糧。靠近壩腳處的那溜幽澈里，有一片向外凸出的板巖，水流把下面掏空了，形成一個隱秘的凹陷地帶，那尾鱸魚白天就潛在這里，傍晚出來巡游。那天它出來早了，不幸被我撞上。說不幸其實并不準確。因為最終促成它被搬上餐桌的不是我，而是阿忠。假如不是阿忠，不是阿忠他爸給他做了一頂罾，一場大雨一股山洪下來，這鱸魚極有希望重歸大海。不幸的是，在我發(fā)現(xiàn)它至阿忠他爸為他做了一頂罾后找我一起去溪里趕蝦這段時間，它沒等來一場命運的及時雨。

相比之下，張翰要幸運得多。一個人在險象環(huán)生的官場中沉浮，敏感預(yù)知時局趨危，遂以思念家鄉(xiāng)美味為由退出官場，金盆洗手，自保境界不可謂不高。神奇的是，他那牽強附會的“莼鱸之思”居然得到朝上的恩準；更神奇是張翰因這個微妙的借口而名垂千古，這點恐他本人也萬萬料想不到。

鱸魚味美，通常吃法無外乎清蒸、紅燒或酥炸，以保持魚之完整，讓人知道你吃的是鱸魚；斬成件，熬鍋湯，或溜個魚塊什么的，就顯得粗魯了，有暴殄天物之嫌，難免受人詬病。不過，說起來，讓張翰日思夜想、辭官回鄉(xiāng)的莼羹鱸膾里的膾，就是被切成塊或片或米的鱸魚肉。

《說文》中云：“膾，細切肉也。”《禮記·內(nèi)則》中也說：“肉腥細者為膾。”腥，生鮮的魚肉。可見，鱸膾就是切成塊或米或泥一類的東西。一尾鱸魚到古人手里，該斬斬，該剁剁，怎么著怎么來，絕沒有今人那般做作與麻煩。

有人說，莼羹鱸膾究竟是一道菜還是莼羹、鱸膾的組合？這還真說不好。查無實據(jù)，誰說了都不算。不過《清稗類鈔·飲食類》中倒是專門記載了莼羹和鱸膾的做法：“莼菜調(diào)羹（佐以火腿絲、雞絲、筍蕈絲、小肉圓），鱸魚作膾（佐以鮮筍），吳中風味，自昔艷傳。制法與普通之調(diào)羹作膾，無大區(qū)別。如能兩美合一，尤佳。法將鱸魚蒸熟，去骨存肉，摘莼菜之嫩者煮湯，益以鱸肉，輔以筍屑，和以上好醬油，厥味之佳，不可言喻?！比詢烧Z，把烹飪莼羹、鱸膾和莼羹鱸膾之法全說利索了，欲如法炮制者各取所需就是。正如辛棄疾所言：“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陛桓Ⅶ|膾也好，莼羹鱸膾也罷，用心到了，功夫、火候到了，精髓自出，別的都不重要。

傍晚時分，阿忠苦著臉，端了半爿鱸魚來我家。

“不是說好的嗎？”我問。

“我媽一定要我拿一半過來。”阿忠癟著嘴說。

母親問清緣由，也不多說，把已經(jīng)炒好的蘿卜絲炒青蝦撥出一半在阿忠碗里，然后把半爿魚紅燒了，加了蔥和辣椒。

鱸魚是個好東西，簡單家常吃法，味道就很不錯，肉質(zhì)纖維感比四大家魚顯著，卻不粗糙，讓人印象深刻。

這可能是我此生最不忍吃的一尾魚了。我最初其實并沒想要逮它，更沒想要吃它。事情進展大大出乎我預(yù)期，從一開始兩位兄長懷疑魚的存在，到最后成為我們兩家鍋中材、盤中菜，似乎從沒在我可控范圍內(nèi)。一個人吃了不想吃、不愿吃的東西，帶來的那種不適與不安感，陪伴了我很長一段歲月。直到動手寫這篇文章，那種美好的不適、不安感，還時不時從記憶深處泛起，左右著我的思路。

鱸魚是一種洄游性魚類。那時鄉(xiāng)間河道都是有生命的，生息著很多生靈，除了諸多野生魚類、貝類外，每一段水道還被所屬村鄉(xiāng)承包起來，放養(yǎng)了鯉、鰱、草、鳙等四大家魚。但極少養(yǎng)鱸魚，原因或許是，鱸魚是食肉性魚類。在那個惟量是瞻的年代，人們自然不會允許冀望解決一部分村民舌尖上葷腥的水體里，出現(xiàn)與人搶“肉”的鱸魚。以至于我和阿忠剛剛捕獲那尾鱸魚時，并不認識它。那么，唯一的可能，它是從東海洄游上來的。我替它設(shè)計了一條最近的洄游線路：從東海岸的某個入海口到靈峰山腳下這個村口溪潭，總游程十余里，一路上還要跨過無以數(shù)計的碶、閘、壩和一道道用以阻隔不同區(qū)域河道家養(yǎng)魚類相互串門的篾隔斷。對于一尾洄游性魚類來說，十余里水路或許不算什么，最難的是沖破水道里的一道道阻隔。

這一路的艱難與偶然性可能只有作為一尾回溯的魚才可能體會。更大的偶然還在于，這尾鱸魚，它最終在我家村口那個溪潭里安生，而不是其他哪條溪的哪個溪潭里，并且由于某種機緣巧合逗留在潭里沒有順利回歸大?！@種種的偶然與巧合，用我們?nèi)祟惖脑捳f，只能用一字解釋——緣！

是不是它最終淪為我們兩家的一盤開胃葷腥菜，也是一種——緣？

現(xiàn)在，菜場里鱸魚價比四大家魚高了去了。前些天，我在我們城市的三江口，看到垂釣者一字排開，用排釣垂釣，餌是明蝦或海蚯蚓，目標魚很明確，就是鱸魚。許多人的魚簍里的魚獲也大多是鱸魚，大者一二斤，小的兩三指。問售價，曰“50元一斤”。問緣何比菜場貴好多？回復(fù)千篇一律，語氣里帶有強烈的自傲與不屑：“菜場哪能跟釣的比！這可是正宗洄游鱸！”言下之意，菜場里出售的都是養(yǎng)殖的，或是沒洄游的海鱸。

我有時候想，這些在三江口游蕩的鱸魚，有沒有到過我家村口那個溪潭里？或者將要去山腳下那些小小溪流的小小溪潭里？答案是沒有可能。因為，在鄉(xiāng)間，絕大多數(shù)水道已經(jīng)不適合生靈生息，成為生命的禁區(qū)，而那些靠近村落的溪流也大多被改造成一條條直溜溜、三面光的混凝土水道，就算有魚愿意住下來，也找不到歇“足”的地方了。

鱸魚，或許真的已經(jīng)淪為一個鄉(xiāng)愁的符號了。倘有個當代張翰，思念家鄉(xiāng)的鱸魚味道，估計也只能到養(yǎng)殖場去尋味了。

原載于《港城文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