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而不孤（十五首）

鯤鵬的大化

北海有大鯤，大到不知道幾千里長

大而化，成大鵬。鵬背是綿延不絕的山陵

兩翼一展，便伸出四海蒼天之外

它要飛往南天下的天池浩渺汪洋

大翼一扇，北海即飆起颶風，送大鵬

直上云外九萬里，絕云氣，背負一色高天

野馬也，塵埃也，空中的游氣游塵活物

足下長天蒼蒼茫茫，一切，往后疾去

大而化?；茨依ㄓ钪娲嬖谥蠡?/p>

海即天，鯤即鵬，鵬即風，風即飛動宇宙

鯤鵬的大化。乃逍遙游最壯麗的呈現(xiàn)

朝四暮三

養(yǎng)猴子老頭向猴子們宣布：喂你們

橡栗每猴：早上三顆，晚上四顆

眾猴大怒嘩然。老頭笑著改口：好好好

優(yōu)待優(yōu)待，每猴早上四顆，晚上三顆

猴子們蹦跳成麻雀，歡聲勝打雷

聰明人在旁邊偷著笑話：真笨！猴子

就是猴子，不同樣是每猴一天七顆嗎

到底是誰聰明呢？猴子的肚皮最清楚

長長的白天活動量大大，餓得快，該多吃

夜里吃了睡大覺，吃多了肚子脹盡做惡夢

真聰明的是養(yǎng)猴老頭，先來虛晃一槍

同樣花銷，深得猴意，真正惠而不費

三加四或四加三，并不統(tǒng)統(tǒng)等于七

兩人結婚，一加一，卻能等于三四五六七

同樣的碳氫氧，不同的排列組合

會衍生出一系列碳水化合物

這位猴精老頭是最早的優(yōu)選法華羅庚

更是現(xiàn)代結構主義哲學家的太上老祖宗

罔兩問影

影子的影子問影子說：“剛才你移動

現(xiàn)在你停下；剛才你坐著，現(xiàn)在你

又站起來；怎么這樣沒有獨立意志？”

影子回答：“我因為有所憑借

才會這樣子的嗎？我所憑借的東西

又有所憑借才會這樣子的嗎？我所

憑借的就像蛇憑借于腹下鱗皮

蟬憑借于飛動的翅膀的嗎

我怎能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我怎能知道為什么不會這樣！”

影子的影子憑借的是影子

影子憑借的是萬物本身

萬物本身又是誰的影子

我怎能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我怎能知道為什么不會這樣

澤雉只求自在

草澤里的野雞生活得多艱難

得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只小蟲

須行百步方可喝著一口濁水

但它最怕被關到金絲籠子里

受到玩弄式的錦衣玉食供養(yǎng)

山木自寇

山上的林木是自己找死的

誰教它可以造船起屋生火作器具等等

油脂是自找的年年月月焦首煎心

橡膠樹常受割傷之痛，出水流膿

就在于它是頭不吃草只流奶的乖牛

萬物皆因對人有用而自投死地

人則因對人無用才被投畀豺虎

白 露

白露白迷迷

迷迷白露白

白。初秋新涼的輕嘆

白。半勾新月的亮閃

小貓腳步的柔軟?？床灰姷挠皠?/p>

夜一般無聲無息。躡上茉莉花的嫻靜

初綻處女花瓣的貞潔

初陽。披一襲緋紅風衣蟬翼

悄悄。悄悄將花露的露花

淡淡渲染。蝶夢無影之曼舞

飄散。飄不散的依約有無清香

晶結三春精魄的白露。白迷迷

秋 蘭

秋蘭。我的秋蘭

驀地尖叫吐蕊的驚聲

你是誰？誰屬于你？我可以

屬于世上各色人等的任何一個

獨獨。不屬于你這笨且懶的散人

你狠心丟我于陽臺角落

三四年了，不瞧一眼

任其自生自滅

你別忘了，我是大自然的生物

我偏默默自立，決不自滅

我衰，我老，我更一向不在意

芳華的當年。我只順其自然

是呀，順其自然。任何

艱難曲折，狂風暴雨，拼過去了

便自留一縷香馨余韻

可不是嗎？如今在四圍劍挺的暗綠從中

箭似的射上一稈新枝?；ü嵌溲葜s技

今天，你七星似的一溜煙躥上天穹吐艷

清芳滿室，飄香漫天

秋蘭。我的秋蘭

不管承認與否。你天生正是也只是

你的我之不二秋蘭

陶鷹鼎

宇宙洪荒。濕漉漉的太陽初吐光芒

飛越八千年歲月的蒼茫長空

一只鷹。兀然棲止我的驚訝

土。出于生長萬物的陶土

水的柔情調和?；鸬臒崃曳贌?/p>

經一雙捕獵的蠻手游心創(chuàng)作成形

吹一口中華靈秀浩氣，活了

活生生的三足鷹。第三只是飛天的尾羽

胖墩墩的大腹鼓滿辛勞的富足祈福

兩只圓圓的大眼珠，洞穿世界的神異

天生的王者之氣。君臨上天下地

鼎的日用求實。鷹的生動寫意

天籟之美。于天地人神交通交合之際

舒張凌越用與無用的玄妙雙翼

鷹的更生

但那對我的呼喊來自我自己，

我的奇言怪行將我重重圍住。

什么神圣的或詭異的聲音

能這樣屈就而寓入我的空寂？

——博納富瓦：《什么聲音在我身旁跳出》

此刻。靜定云崖正告別翔飛長空

仰天刎頸拔山烏江。嘗膽臥薪忍恥會稽

涅槃火鳳凰正燃起熊熊蒼翠烈火

一場驚天泣鬼的莊嚴閉關正在行進

那昨日的“翔飛的活的匕首

紫水晶的自由/披著死亡玄衣的雷火”

此刻已歸于霧豹的深閉幽隱

死死生生，正在以瀕死求更生

不自由毋寧死！雖九死其何悔

早知圖窮匕必見。把袖揕胸

縱中銅柱仍倚柱箕踞笑罵

不破不立。不死何能更生

150天。150天絕世幽閉，以死為生

150天換骨脫胎。150天地獄凈界天堂

150天堂吉訶德。150天打風磨苦難游俠

150天取經玄奘。150天九九八十一難

覓崖。覓一處拔地峰巔以云霧為自閉金鼎

投入衰老身心作鉛汞。寂靜烈焰晝夜焚燒

去喙。用彎到胸脯的長喙勇猛撞擊山巖

砰砰作聲。鮮血淋漓。除舊迎新

扯甲。用新長的銳利——拔去失靈的朽鈍

罔顧連心慘痛。一種自虐的英勇決絕

拔毛。用兩爪的新尖繡花般細致凈盡拔除

渾身已歸沉沉鼾睡的夜黑毛羽

長羽。灌滿呼嘯風聲死光燁燁的毛羽

一根一根從時間雄豪的內心向外滋長

需要一種孕婦的期待，數(shù)佛豆的耐心

需要勾踐文種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訓

丹鼎揭蓋。一輪新滌的黑太陽騰空而起

視通萬古的新銳目。澄清宇宙的新野心

更生了！更生了！一顆小小核彈自我爆炸

一片新天地隨之向十方膨脹，膨脹……

江邊獨坐

江邊獨坐。悠悠。寂寂。吾喪我

喪我。別于此際群聊的朋友圈中

無言之言。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一切的一。沉醉于量子糾纏之中

南山說：坐觀天地是我的存在

任風云幻變，倏忽雨雪陰晴

看花開花落，年年草長鶯飛

我自巋然不動。不動即是永動

斜陽說：巡天不停，運動是我的生命

我升。普照大地，鼓蕩萬物蓬勃萌生

我落。化身為月，給大地以生命節(jié)律

我不倦不息。永動正是不動

藍天說：無私覆蓋，庇護是我的本性

天高任鳥飛。我以自由為圖騰

空闊?；米冊葡肌Ｎ沂莿?chuàng)造的發(fā)動機

無邊無際。仁愛是我最寬廣的胸懷

江水說：不舍晝夜，以不存在為存在

我在故我思。思我為在與不在的合一

我思即我動。瞬息即逝是連續(xù)的不連續(xù)

時空不止四維。萬物皆為第五維

我心說：我是誰？吾喪我于五維時空

我是南山斜陽藍天滔滔滾滾眼前的江水

喪即不喪。在已不在?！盁o為有處有還無”

便這么坐著。悠悠寂寂。江邊一方頑石

江南雪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

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

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

——魯迅：《野草·雪》

紛紛揚揚。飄飄墜墜?；匦v

只是一些影子。白濛濛迷你蝴蝶們的影子

亮閃閃春天的女子先遣隊嘻嘻哈哈的影子

明燦燦小人國傘兵游戲般空降的影子

白白白。濛濛的白。閃閃的亮。燦燦的明

影子影子影子。滋潤美艷之至的新春消息

白茸茸的山丘野地。有寶珠山茶的血紅

馨口蠟梅的深黃。單瓣梅花的隱青透白

那翠翠的修修的竹子們一齊披上白大氅

到處的白地上揮灑些赭黃的蹦跳小山雀

大肚子阿羅漢如今只塑在孩子們向往中了

廣場上的雪仗倒是拼搏得如荼如火

那個裝裹成天真不倒翁的小女孩

伸出紫芽姜一般的小手接著雪花一瓣兩瓣

點到伸長的紅紅舌尖上

唔，暖暖的，有點甜

月 臺

此刻。月臺空空。似剛被沖洗

唯秋風飄送遠山黃葉；三片，二片

若憑吊落紅之懷舊蛺蝶

如今，人人行旅匆匆。倏忽暮楚朝秦

動車。高鐵。時速三百公里遠勝輕舟三峽

六如居士瞠目。費長房驚駭不息

手機。微信。視頻。手指一點

即能面晤聊天，橋段打趣，葷素不論

近者不時聚上一聚。喧嘩燈紅酒綠

也許時下霧霾太重。浩浩漫漫

已從地理漸入生理心理佳處隱處

到處打造著熱熱鬧鬧的變形孤獨

伯牙琴碎。鐘子期埋骨二千多年

《高山流水》流不進卡啦OK包廂

世間已無得一足矣的魯迅瞿秋白

獨而不孤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李白：《獨坐敬亭山》

人一墮地，便呱呱，呱呱

向上天下地哭喊：朕，孤，寡人

我來了

我來了？誰要你來的

一落草便是多余的人

在這以鄰為敵莽莽叢林的生活世界

誰不深陷不夜的化妝舞會

誰不串演這皮影戲的鬧劇

不串演不愿演的生旦凈末丑

牽線者的牽線者當然是上帝

而我。卻不由自主地早早落草

且未能免俗地呱呱，呱呱我來了

這便是原罪。這便是活該的不應該

人生出世憂患始。孰能幸福一生

何況我是只老鼠，一生只打地洞

凡人皆為動不息孤零零的原子

皆為相靠近求溫暖可憐小刺猬

唯刺痛時時鳴警：保持你的距離

孤獨。乃成為全球化新世紀當今

最廣大當紅流行發(fā)燒的不治時代病

孤獨。熱熱鬧鬧親親熱熱的孤獨

孤獨。大小微信群中作秀的孤獨

唯我。獨而不孤

我有敬亭山，我有無弦琴

我有“吾喪我”之不喪之喪之我

唯我。獨而不孤

等 你

——讀納博科夫《仁慈》

等你，猶如三年大旱之望云霓

等你，切盼頭生寧馨兒的呱呱墜地

電話約好今天在勃蘭登堡門下見面

城門雄偉。我在壓抑的拱頂下等你

倚著手杖。我在兩根柱子影子清涼里等你

門衛(wèi)室的窗子。窗邊柱子旁的小貨攤

冷清地擺著明信片、交通圖、彩色照片

一張高腳小凳守望著貨攤。一個小老太太

短腿，胖胖的，曬黑的圓臉上長著黑斑

她也在等，危危地坐在小凳上寂寂地等待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但我還是等著你

我不停地抽煙。從城門往外觀望一直

看到林蔭道盡頭整潔的廣場。我竭力

想象你正走過來，我只要再往拐彎處

看一眼，你的海豹皮外衣你的帽沿上

垂到眼簾上的黑絲帶，便會閃現(xiàn)出來

一陣冷風襲來。老太太站起身來，開始

使勁地按壓明信片，忙碌著整理小貨攤

黃色絲絨夾克衫，褐色裙子，破舊的粗布

短靴。顫顫地走起路來仿佛挺著大肚子

無影秋風亂翻凳子上的柏林旅游指南書頁

夾著的折疊地圖被抖落成一截彩色樓梯

已經過去一個鐘頭了，也許遠遠不止

我怎能相信你會來呢？不覺間天空

濃云密布，要來一場嘩嘩暴風雨了

一位正從廣場走過的女士邊走邊打開

雨傘?，F(xiàn)在你要是來了，可真成奇跡

突然門衛(wèi)室窗子開了，遞出一杯熱騰騰

牛奶咖啡。她雙手緊捧咖啡杯，手心貼住

取暖，一口一口喝了好長時間，把一圈

杯口的奶皮虔誠地舔掉，連同我溶化的心

兩張明信片連空杯子遞了進去，小老太太

和綠衣衛(wèi)兵只是溶漾的笑臉相向沒有聲響

就在這一刻，你終于來了——其實來的是

一對德國夫婦。男的穿著雨衣，女的高個

苗條，穿一襲豹皮外衣。男的開始挑選

攤上小東西，女的一聳肩拉他袖子要走

她的不屑一顧的匆匆一瞥多像我等的你

天黑了，雨也大了。有軌電車叮當駛來

我遲疑，跳了上去。街兩旁是嘩嘩栗子樹

車開車停，落下孤獨的圓栗子車頂上砰砰

作聲。我苦中作樂又開始新的等待——砰

砰，還順著車頂碌碌滾，滾了下去……

鵝卵石

躺在詩的河床里

小小的，時間流不走

一種透明的不透明

一種冷硬的溫且柔

任清流或濁流，擦身

而過。我寂然，巋然

成納米或曰迷你的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