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基·貝頓詩選

起初的聲音

山山頂無聲……起初聲動。

睡夢有了鏡像，水著了靈魂，浮塵作手，幻景開眼。

或是太陽醉了，汗?jié)窳宋业难劬?/p>

我雙手浸水

我的面孔是空氣之淵

黎明快要融化，太陽褪去潮熱

或是融化了我的心，沾了糖的熱浪在我口中彌漫

我的思想有水的味道

我的血液釀著蘋果的香

我的愛人，剝開我的心，或許你會發(fā)現(xiàn)死去的金子，言笑的痛。

今日晨曦全歸我。乃至天空也得不斷地

追及我的眼神。

地平線

人行大地想要走出自己的地平線，微不足道最是這一瞬。

遲暮的上帝暗中醞釀自己的罪行，一扇障目的窗不停地草草投射這世界的思緒。

牧師們早已了然：永恒是溫火熬煮的菜肴。

祈禱和忍耐是信徒的食糧。

望天空圓滿，包羅萬象的藍色巨鳥翱翔無盡，地平線火熱地燃盡萬徑。

望沉默有幸，它羞澀地總把話語讓與別人。

望塵世無憂，天真的人類愚蠢地將自我監(jiān)禁。

祝福真理，它縹緲似無眠夜唯一的裂痕，如焦慮叮當錘擊，又仿佛時間無援地吶喊。

叨擾午夜的并非受傷的月亮，而是歇腳的痛苦。

人行大地想要走出自己的地平線，因為連根拔起的時刻不過是命運的擬音，而地平線是倦眼之邊。

死亡賣家

我是死亡的賣家。被我盛在大理石盤中的死亡，不識逃逸的時辰和沙啞的低語。

我是死亡的賣家。死亡至誠而無言無語，過謙又無顏無面。我有我思考的法子，似沉默昏睡在垂垂老矣的門衛(wèi)腦中。

只有死亡不會說謊，因為時間不過是不敢醒來的神。

不言而喻的驢

茫然四顧又晃晃悠悠的眼波，好似濕漉漉的小小光球，平靜居心叵測，在香氛的褶皺里踟躕。我步履不停，散落一地思緒。低頭搜尋人行道上我的臉，我的影子在幢幢黑影中游蕩。我只知，迷糊小憩也在伺機而動，不斷追逐那難以捉摸的光線，平行而過，離我一流轉(zhuǎn)的距離。

完美謀殺

我認識一個人，他腦子里裝著塊兒石頭，竊以為勝券在握。

我看著河流視而不見。我捉摸不透它的心思。我不知道……或許怪河流執(zhí)意不見，我蜷縮又格格不入，而流水勢不可擋地向前，遇阻都要一一解釋，包括砂礫、石子，以及尷尬的追問。

我只看見自己，承載虛無。猶豫再三人行道上晃悠，身后拖曳著昏睡的時間競技園，腳下猶豫不定，笨拙地若有期待。

他們何時才能明白，我想要不過鏡中的笑？天堂和地獄，這海市蜃樓的兩極只在他人眼中。天堂和地獄，眼盲之人不見，一遍一遍墜入自己的深淵……

儼然完美的謀殺。

朦朧的臉

我伸出手，掌心貼上白晝朦朧的臉?；蛟S，我能摸到它藏匿云間的眼，或者驚醒時它的尖叫，正陽時也無力。

我看天空，等待神握住我的手。我看天空，天空不帶我去任何地方。我看天空，我知道我看不到另一邊。只有魚兒吐著泡嬉笑。焦慮刺痛我的手，我猜心底落滿了霜，涼透沒了知覺。

哪怕我澄澈如水，又如何看透隱匿的水怪，游蕩在我曲幽心間，晃得我踉踉蹌蹌，似那大地深處攢動的火焰，醞釀著地震。

破落的天空！你容不下空間的無限，你的心太小。于是你一動不動，暴露流亡和恐懼，啞然而無奈地等待我們的進犯。

背 叛

我的眼睛說了很久的話。說著我不懂的語言，意味深長……

很多事兒過了就過了，沒有說出口。言語忘了便掛在眼中。

沉默的證人擔起罪責。

我的眼睛不停出賣我：說了什么，我不清不楚……

清楚的是別人的眼。

計時器

每天，夜赤腳走過，踩著琴弦，演奏遺忘的深情。人們不聞不問，躺入日常的幻覺。更多的人像是機器由著計時器發(fā)號施令：“現(xiàn)在！現(xiàn)在！現(xiàn)在！” 吵吵嚷嚷，沒有人聽夜的傾訴。整個存在淪為空無寂寥之地。

實際，夜也羞怯，很少說話，從不轉(zhuǎn)身，從不主動，主宰不了自己的時刻，倏忽而過……由著時間鉗制自己的命運，赤條條又真摯。茫然不解的人們?nèi)莶幌滤矡o法理解它，只能按停腦中的計時器，豎起耳朵安靜地聆聽，哪怕只有片刻也好，伴夜飛逸的靈魂舞至永恒。

時間收割者

你們這些時間收割者，為何不回隱約的夜？山一樣吞下現(xiàn)實，頭頂張口的天，赤腳踩著命運。

乘著紅色幻覺的騎士在我眼前燃燒醉意。我的腦袋像一只熱氣球，懸浮著偽裝的悔恨，輕輕在那昏昏欲睡的海岸。我的生活就像一片懷舊的草原，淹沒羞澀的星辰。

說來也怪，時間循著軌跡找尋人行道上走失的狗，那兒，在靜默之眼的地平線上，迷路的憂傷消失山嶺之間，爆裂的地獄向著天空尋找出路。我腦海中起伏的文字苦苦搜索沒有答案的答案，躲在深淵之下訕笑，深淵之上覆蓋復雜的蛛網(wǎng)，距離從不說謊。

看吶，我降下半旗，用哀悼編織自己的手指。往日的寧靜再現(xiàn)，歇在欺騙的山巔，純粹如水的深淵，向那樹上的孩子，絮叨自己的光。我在這里，影只如月影。破了洞的太陽借了光，讓我看你。穿過我空空的手指。五片海岸在你芬芳的河岸呼嘯。你的眉間閃爍著五顆星辰，如疑問一般熠熠閃光。

我在這里，如沉默一般試圖開啟一個人的人生，如占星師一般一生都在等待天空流涎，身體和靈魂一同乞求著希望。

希望的乞丐

愿一眼看穿一地，愿一瞬穿越一生。愿人在倏忽的現(xiàn)實邊緣追上自己，愿我們循著海市蜃樓到達世界的起初……何處才是終點？我們背負沉默的重擔，走過眾神之橋。何時我們才能走出深淵的陰影，欺騙蟄伏在天邊熄滅的光？何時我們才能停下，不再用懸隔而靜默的瞬間構筑高塔，不再用恐懼的殘垣構筑邏輯？

我將跟隨你……像那挨著光發(fā)燙的呼吸。為你，穿過飛舞的群蝶，永恒的邊緣旋轉(zhuǎn)不停。因為是你，只為你。我們一直空空地等待，你是真理，甚至，希望。

掘天的人

在世界的盡頭

一頭可怕的不明怪物

不知所來，沒有歸處

為了什么

不停不歇地挖掘天空

謎

飛不動的天空

無休止地搖晃

枉費了心機

為了墜落

個人迷思

終于。在疏忽中度過了二十二年，看清了我是一臺宕機的電視……我的生活不倦地搜索沒有花屏的頻道。

作者簡介

扎基·貝頓（Zaki Beydoun），1981年生，黎巴嫩裔法籍作家，法國巴黎第一大學哲學博士。出版有三部詩集《從會考戰(zhàn)場歸來的戰(zhàn)士》《時間沉睡的競技園》《不停眨動的眼睛徒勞想要蘇醒》，兩部短篇小說集《流入其自身的瀑布》《隱形器官》，其中《隱形器官》由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作序推薦。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中文等多種語言，并入選多部詩歌選集。曾獲得由英國Hey Festival機構頒發(fā)的“貝魯特39”文學獎。

趙苓岑，浙江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曾獲第六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入選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扶持項目，主持中國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外譯項目“晚清民國的學人與學術”，主持中國翻譯協(xié)會“傅雷青年翻譯人才發(fā)展計劃項目”一項，發(fā)表文學批評隨筆多篇，出版《未來之書》《阿爾塔蒙之路》等譯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