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紛紛，故里草木深

那時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卻依舊盤踞在心底，像是做了一場情絲淅瀝的大夢，在多年后初醒，雖余悵然若失的悲慟，卻也存斑駁的溫馨于心，長長久久，不隨荏苒春秋而消失。我依稀記得，那時黯淡的天空與莫奈筆下明暗交錯的痕跡如出一轍。當(dāng)時正值春雨連綿季，印象中環(huán)繞老屋的竹林總是天光搖曳，竹葉漫天紛飛，覆滿春的朦朧煙雨落于心弦。一襲素衣，兩袖春風(fēng)，輕輕地?fù)伍_傘，融入這詩意盎然的一抹淡青色霧靄中。滿地落雨似呢喃細(xì)語，說盡心中無限事又終歸寂寥。將輕薄如蟬翼的葉捻于指尖，像是接住了天空垂淚的愁緒，于是感慨萬千。愁霧彌漫心田，默默重溫光陰中那些身影模糊的別離，且行且吟著：“只身山水間，耳不聞惡語閑言……”卻仍是滿身塵灰。觀望世界之大，明了瑣碎痛楚不過爾爾，奔赴我領(lǐng)地的終不止愛與溫情，清晰的只有眼前光景，年少光陰悲喜寸寸承載，只當(dāng)作是一場夢。越入樹林深處越覺濕氣重，凄清竹影染上了我的衣襟，清風(fēng)過境，紛飛的發(fā)絲讓我凌亂了呼吸，吹皺了眼中波光。立于山高水遠(yuǎn)的清幽，山腳下的零星村落淹沒于浩渺煙塵。我只見到那無聲的山，從古至今，傲然地矗立，不知是否如我一般等待著一個永恒的結(jié)局。

“容我再等，歷史轉(zhuǎn)身，等酒香醇，等你彈一曲古箏……”閑暇之余溫?zé)崃吮K，清茶熱氣氤氳，卻又轉(zhuǎn)眼飄散，滯留于唇齒的苦澀很快消散。回味著淡淡清香，時光就在彈指投足間放緩。安靜地聽著母親講述那段不染俗塵的青春時光，腦海中勾勒出一個爛漫少女的身影，她俯身拔春筍，臨窗繡牡丹，在竹林間肆意奔跑歡笑。靜默之余垂下眼簾，不再去看她鬢間的白發(fā)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我好像在這一刻感受到了歷史的悸動，看見了春去秋來，看見了人世變幻，看見了川流不息、人聲鼎沸歸于孤寂，可我終不能替她撫平那些痕跡。想來那一片伴她生長、隨風(fēng)起舞的竹林，在荒蕪中沒有了聲息，即便重返也終不如初，不如留存于心。觀賞母親筆下濃墨渲染的青山，懸筆一絕的碧浪，忽而醒悟：也許有在物是人非中無法改變的東西，有歷遍俗事卻不染浮塵的東西，有暴雨沖刷卻毀不掉的東西。“永恒”是看不見的長久，是不會變遷的心。思緒翻涌，憶起令人不安的種種過往，流言似冷箭，但無法穿透“白骨青灰皆我”的錚錚傲骨，我所追求等待的，不過是走遍萬水千山，但求問心無愧的“永恒”罷了。

“我仍然在無人問津的陰雨霉?jié)裰?，和著雨音，唱著沒有聽眾的歌曲?！庇质且荒隉熡陼r節(jié)，漫步在城市中，我輕聲哼唱。細(xì)雨沖刷著心房，自覺身似飄零落葉，大有一番“伯牙絕弦，知音難覓”之感。時光繞指，握住的是半分陳情半分知意，恍然間已走過幾度春秋。再度回首，我已不再身處竹苞松茂的僻處，卻仍想與這人聲鼎沸的市井長巷拉開距離。我留戀那一抹煙色、淡淡竹影，那是我身之所來，也是我心之所歸，是我對鋼筋水泥的城市所沒有的柔情。沒有紛紛擾擾、俗塵蔽目，伴我踽踽獨(dú)行的清風(fēng)也帶了幾分凄美。雨紛紛，故里應(yīng)是草木深，猶念昔日穿堂風(fēng)，仍引心中山洪。林深不知處，每個轉(zhuǎn)身，只此青綠紛揚(yáng)起舞，翩翩如蝶，一瞥驚鴻。我欲乘風(fēng)歸去，雖不似蘇軾那般憂慮高處不勝寒，終是心系著人間清歡，偶然也如今日這般心缺一隅，情緒隨雨淅淅瀝瀝，也不過是憂傷那春花秋月難留。別離重逢傷懷，驀然回首，我已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間的海。久久凝望歸途，忽憶友人一句贈言：“生活之茍且，不可羈留于高尚之心靈?！庇谑轻屓灰恍?，興許生命早已給我回答，值得珍惜無數(shù)擦肩、無數(shù)相見，花開與花落，就算離別。

荏苒冬春過，寒暑忽流易，心緒搖落，不問緣淺緣深，我仍然駐足。雨聲回蕩，我等待著舊章泛黃。下一場風(fēng)花雪月，都落這一程山水，朝朝暮暮，冷竹煙雨中。

【簡評】本文可謂一篇低吟淺唱的散文詩。作者以細(xì)膩的筆觸和深邃的情感，描繪了一幅幅令人動容的畫面，讓人仿佛置身于那個春雨綿綿、草木深邃的故里。作者細(xì)膩的情感描繪，讓人感受到記憶雖模糊，但那份情感卻歷久彌新，如同春雨般連綿不絕。這種對過往的深情回望，不僅曾觸動作者的心弦，也必會引發(fā)讀者的共鳴。（指導(dǎo)老師：劉劍）

【他山之玉】

讓世界擁有它的腳步，讓我保有我的繭。當(dāng)潰爛已極的心靈再不想做一絲一毫的思索時，就讓我靜靜回到我的繭內(nèi)，以回憶為睡榻，以悲哀為覆被，這是我唯一的美麗。曾經(jīng)，每一度春光驚訝著我熾熱的心腸。怎么回事呀？它們開得多美！我沒有忘記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悅。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長的韻律，教給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對于季節(jié)的忠實(shí)，我聽到杜鵑顫巍巍的傾訴。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實(shí)于我所深愛的。

…………

我含笑地躺下，攤著偷回來的記憶，一一檢點(diǎn)。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也許，很宿命地直覺到終要被遣回，當(dāng)我進(jìn)入那片繽紛的世界，便急著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嘗遍。很認(rèn)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還有笑聲，還有芳馨。我是要仔細(xì)收藏的，畢竟得來不易。在最貼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喚幾次，感覺那一絲溫暖。它們?nèi)嫘恼嬉獯?。如今在這方黑暗的角落，懷抱著它們?nèi)胨?，已是我唯一能做的報答?/p>

夠了，我含笑地躺下，這些已夠我做一個美麗的繭。

——簡媜《美麗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