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是中華文化的瑰寶,佳作頻出,代代流傳,影響深遠。清代詩人孫洙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可見唐詩對后人的影響之大。魯迅更是給唐詩以高度贊美:“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代已被做完?!碧圃娫谒枷雰?nèi)容、形式風格和表達技巧等方面,都有許多被人稱道的大美。在此,筆者不揣冒昧,試對唐詩中幾種特殊的表現(xiàn)手法作一簡要賞析。
一、以“漢”喻“唐”。在唐代詩人的筆下,多有借漢朝的人事、名稱和典故來反映唐朝的事情,諸如“漢皇”“漢宮”“漢關(guān)”“漢家”“漢將”等詞語在唐詩中屢屢出現(xiàn)。白居易的《長恨歌》開篇就是“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再如李白的《清平調(diào)·其二》中有“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塞下曲六首》中有“漢皇按劍起,還召李將軍”;高適的《燕歌行》中有“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有“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的句子,等等。這些都是唐朝詩歌中以“漢”喻“唐”的典型代表。在這些詩歌大家的影響下,以“漢”喻“唐”成為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慣用手法。
為什么唐代詩人不直陳唐事,而大多選擇以“漢”喻“唐”呢?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這是民族自豪感的一種體現(xiàn)。眾所周知,漢代是一個國力異常強盛的朝代,疆域?qū)崿F(xiàn)了大一統(tǒng),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有文字記載的第一個“治世”——文景之治。漢代經(jīng)濟基礎深厚,軍事力量強大,科技水平高超,文化藝術(shù)繁盛,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方面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如此強大的盛世王朝,無疑成為中國歷史上的一抹亮色,對后世的影響極其深遠。漢朝因強盛而青史留名,被傳為佳話。所以,唐人喜歡拿自己生活的唐朝來和大漢作比較,以此自許,從而體現(xiàn)民族自豪感。于是,漢代的帝王將相、后宮妃嬪、文學大家、藝術(shù)精華等,都成為征引的對象,頻頻出現(xiàn)在唐代詩人的詩歌中。唐代的文人墨客多用以“漢”喻“唐”的方式曲線議國,含蓄地表達自己對朝廷的認同感,表達自己的自豪感和幸福感。有時,詩人也用以“漢”喻“唐”的手法,委婉地對統(tǒng)治階級進行諷喻和規(guī)諫。
其次,“唐遵漢法”以表仰慕之情。眾所周知,漢朝是盛世最多的朝代,有文景之治、漢武盛世、昭宣中興、光武中興、明章之治等。所以,唐王朝統(tǒng)治者在建立、鞏固其封建帝制方面力主“遵漢”。追思漢朝人事,表達對大漢王朝的景仰與追慕之情。這種“遵漢”的主張表現(xiàn)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領(lǐng)域,作為大唐文學驕傲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也不例外,“以漢入詩”就不足為奇了。
再次,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曲筆抒情。詩以言志,詩以言情?;虬龘P稱頌,或批判貶斥。大唐盛世,疆域廣闊,國泰民安,威震四海,萬國來朝,詩人贊美盛唐氣象,自可以直言直語,無所忌諱。然而到了晚唐,內(nèi)外交困,風雨飄搖,國勢日衰,詩人若直陳時弊,諷刺憂嘆,赤裸裸地將矛頭直指當朝統(tǒng)治者,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甚至是殺身之禍。所以,更多的詩人在詩中以“漢”喻“唐”,用曲筆委婉表達內(nèi)心對朝政的不滿或諷諫,抒發(fā)憂國憂民情懷,以避免無妄之災。就是在盛唐詩歌中,這樣的詩作也不鮮見。
如王昌齡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詩中“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兩句,“飛將”指的是漢朝大將軍李廣,他因神勇被稱作“飛將軍”。詩句的意思是:只要龍城的飛將軍李廣健在,就絕不會允許匈奴南下牧馬。詩人在此用曲筆慨嘆當朝邊戰(zhàn)不斷、將無良才的嚴峻現(xiàn)實,表達對朝廷深深的憂慮和嘲諷。杜甫的《兵車行》中有“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的慨嘆,詩句表面上是譴責“武皇”(漢武帝)窮兵黷武,使士兵血流成河,實際上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以漢武帝影射唐玄宗,諷刺唐玄宗好大喜功,挑起邊戰(zhàn),使將士血灑疆場,隱含著詩人對唐玄宗的不滿和規(guī)勸。
此外,唐朝君主善于反思歷史,鐘愛漢代文學,這也為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以“漢”喻“唐”提供了動力和支持。唐代官方大力推崇漢朝,潛移默化地激勵詩人秉持對漢代的激賞并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助推了以“漢”喻“唐”詩風的形成與普及。
二、以“有”見“無”。“有”和“無”本來是一對矛盾,通常情況下,兩者是有你無我、互相排斥的。為人之道,誠實為要,既不能“無”中生“有”,也不能名“無”實“有”,“名”“實”不符就有失信之嫌;但是為文之道,“有”與“無”的關(guān)系就沒有那么簡單化和絕對化了。在特殊的情境下,“有”和“無”是相反相成的統(tǒng)一體。“有”是因“無”而“有”,“無”是因“有”而“無”。這種關(guān)系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是以“有”見“無”。唐代詩歌中,時有成功地運用以“有”見“無”表現(xiàn)手法的范例。這些詩歌,本意是表現(xiàn)“無”,詩人卻有意從反面下筆寫“有”?!坝小笔菍Α盁o”的詩性的表達,“有”是對“無”的幽默式認定。這樣寫,往往會達到以奇制勝的表達效果。
請看杜甫的《空囊》:
翠柏苦猶食,晨霞高可餐。
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據(jù)載,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辭掉華州司功參軍的官職,舉家遷移到秦州(甘肅天水),開始了他“因人作遠游”的艱難歷程。詩人客居他鄉(xiāng),毫無經(jīng)濟來源,僅有的一點旅費也花完了,以致囊中羞澀、食不果腹、饑腸轆轆,杜甫有感而發(fā),寫下了這首充滿辛酸的五言律詩。
詩的大意是:被窩里奇寒難耐,杜甫一大早就被凍醒了。他躺在冷冰冰的床上,饑寒交迫。他在絞盡腦汁尋覓食物:翠柏怎么樣?雖說它的味道很苦,但應該是可以充饑的吧?放眼窗外,看到了天邊燦爛的朝霞,它片片相連,秀色可餐,他也臆想:那也是可以充當美食的吧?然而這些都只是空想,回到現(xiàn)實,沒米下鍋,因此也就省得去打井水,就任其封凍,忍饑挨餓吧。還有,詩人沒說自己一文不名,偏說口袋里還留有一個“看家”的小錢呢!這里的“有”是何其微小,簡直可以忽略不計!詩人這樣寫,正是對“無”的一種戲說、一種自嘲,流露出心酸。因為誰都不會因為這小小的“一錢”之“有”,得出詩人還不算窮困潦倒的結(jié)論;反倒會因為這“一錢”之“有”,更加體會到詩人生活的艱辛、難堪和落魄。在這里,杜甫巧妙使用了以“有”見“無”的手法,突出表現(xiàn)自己的困境,給讀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油然生發(fā)悲憫之情。這里對“有”(“一錢”)的肯定,其實就是對“無”(貧窮)的幽默、自嘲式表達。如此表達,比直言其“窮”更能凸顯“窮”的程度之深、詩人生活之難,從而極大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
由此可見,運用以“有”見“無”的手法,是通過強調(diào)“有”的“量之少”(如“一錢”)來完成的。再如杜甫《南鄰》中的“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未全貧”,說南鄰的園子里尚能收獲些許芋頭和栗子,所以還不能說他徹底窮困。這里的“有”(芋栗)越少,就越能說明他窮得掉了底?!坝小钡摹傲俊痹缴?,“無”給人留下的感受就越深。所以,“少量”是成功運用以“有”見“無”手法的關(guān)鍵。
在唐代大量的吊古類詩歌中,詩人也常常有意地極力描寫自然景觀的“有”(存在),以此強化人文事物的“無”(消亡),以突出世事滄桑、物是人非之感。如晚唐詩人韋莊的《臺城》: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在詩人的筆下,江草、野鳥、柳樹這些自然之物,不管世事變遷、江山易主,依舊吐綠,依舊啼鳴,依舊煙籠,與六朝時別無二致。這是極力描寫臺城的“有”。然而,“有”的只是自然風物,人事則盡“無”,六朝人文已經(jīng)蕩然無存,大有“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悲涼之意。
唐詩中,“有”與“無”,“動”與“靜”,“明”與“暗”,這一組組矛盾的對立都能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相互統(tǒng)一、相互成就,從而顯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令人耳目一新、眼界大開。
三、“主”“客”易位。在我國眾多的古典詩歌中,詩人在抒發(fā)背井離鄉(xiāng)、思親懷友之情時,不直接寫自身的所思所感,卻往往“推己及人”,從對方落筆,換位思考,寄情于人,寄情于物,別出心裁地將感情表達得婉曲含蓄,這種表現(xiàn)手法被稱為“主”“客”易位或“一筆雙寫”。“主”“客”易位是古代詩歌一種獨特的寫作技法,在邊塞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邊塞詩是指以邊疆之地軍民生活和獨特的自然風物為題材的詩。研究認為,中國古代表現(xiàn)邊塞生活的詩歌,初步形成、發(fā)展于漢魏六朝,隋代日漸興盛,至唐代進入黃金鼎盛時期。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唐代以前的邊塞詩,現(xiàn)存總數(shù)不到兩百首,而《全唐詩》收錄的邊塞詩就高達兩千多首?!俺跆扑慕堋奔瓣愖影旱脑娮髦幸延写罅康倪吶?;到了盛唐,朝廷開疆拓土,戰(zhàn)爭頻繁,邊塞詩更是空前繁榮,涌現(xiàn)出了大批杰出的邊塞詩人及邊塞詩作,形成了以高適、岑參、王昌齡等為代表的邊塞詩派,邊塞詩盛極一時。這些邊塞詩多以戍邊將士的口吻寫對故土親人的深切思念,大都不約而同地運用了“主”“客”易位的表現(xiàn)手法。
譬如戎昱的《移家別湖上亭》:
好是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
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本詩描寫湖上亭的景物,表達作者對湖上亭依戀難舍的深厚感情。詩人沒有直接從自身落筆,而是將物象人格化,運用“主”“客”易位的手法,借柳條、藤蔓、黃鶯對詩人的不舍表達自己對昔日居處的留戀惜別之情,饒有情趣。
再如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天寶十五年,杜甫被安史之亂的叛軍捉住,送往淪陷后的長安。當時,杜甫的妻子兒女寄居在鄜州羌村,可謂妻離子散。獨處長安,親人天各一方,詩人望月思親,感慨涕零,寫下了這首感人肺腑的名篇。
此詩之妙,在于詩人隨思緒展開遐想,不寫自己想念家人,而寫妻子想念自己。首聯(lián)巧設情境,想象妻子煢煢孑立,對月遙寄深情;頷聯(lián)以“憶長安”直接寫妻子懷念流落到長安的自己;頸聯(lián)想象夜闌更深,妻子久久凝神望月,黯然傷神,任憑霧沾濕了云鬢,月侵寒了玉臂,足見妻子的情深義重;尾聯(lián)寫妻子美好的祝愿和祈禱,明寫妻子的祝愿,實則表現(xiàn)詩人自己渴望團聚的期盼,意味雋永。
本是詩人思鄉(xiāng)懷人,作者卻巧用“對寫”法,撇開自己,從對方下筆,想象妻子思念自己的情形,委婉含蓄地將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夫妻之愛表達得淋漓盡致,情感表現(xiàn)得更加深沉、更加辛酸,令人為之動容。運用“主”“客”易位的方法,既顯得生動形象,富有意境,又具體充實,富有深度,強化了主題。
唐詩慣用“主”“客”易位的藝術(shù)手法,使詩歌的意境雋永、幽美,達到余音繞梁的效果。這類詩歌是文化長河中美麗的浪花,是百花園中嬌艷的奇葩,在燦若星海的詩篇中獨具一格、魅力無窮,值得我們反復品讀、用心體味。
歌以言志,而表現(xiàn)手法是“言志”的重要載體。唐代詩歌不拘泥于成法,以“漢”喻“唐”,曲徑通幽,含蓄蘊藉;以“有”見“無”,反向比襯,詩意愈顯;“主”“客”易位,醉翁之意,錯落別致。這些手法的創(chuàng)新運用,使大唐詩歌更加與眾不同,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