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文獻,對《琵琶行》一詩的解讀,主要聚焦于以下三個方面:一則關注白居易高超的音樂描寫技巧,并將其與韓愈《聽穎師彈琴》、李賀《李憑箜篌引》并置,以“摹寫聲音至文”為主題對比研究;一則深入白居易的內心世界,知人論世,探秘此情此境下詩人的幽微情感,重點落在詩歌尾句,即“司馬青衫”為何最“濕”;一則將研究視線轉移到琵琶女身上,考證其身世來歷,分析其人物形象,洞察其悲劇成因。鮮有文章將研究視點前移,深入探究本詩的創(chuàng)作意圖,即詩名遠播的朝廷命官白居易為何會給一位萍水相逢、年長色弱,且身在賤籍的琵琶女“翻作”一首六百一十六言的長詩?
或有人言,此問白居易在詩中已作解答,“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句表明二者生命境遇高度相似,即由盛轉衰:琵琶女由“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的京城名倡淪為“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江湖歌女,白居易則從太子近側的東宮左贊善大夫遷為僻地潯陽的青衫司馬。有感于琵琶語以及琵琶女身世,白居易惺惺相惜,心生同病相憐之感,給對方留下長詩為念也屬人之常情。不可否認,如此解讀有其合理之處,理應成為白居易“翻作”之重要因由,然而進一步追問:生命境遇的由盛轉衰,如將其置放于瞬息萬變的歷史背景下,尤其是牛李黨爭、藩鎮(zhèn)割據(jù)“如火如荼”的中唐時期,可能為多數(shù)人的命運常態(tài),如果僅憑此便推定白居易之“翻作”因由,是否過于武斷?換言之,除卻生命境遇的高度相似,白居易與琵琶女是否還存在其他的相似性與關聯(lián)性?梳理詩中二者的互動過程以及關系變化,探秘隱藏于言語背后的真義,或許有新的發(fā)現(xiàn)。
一、地理上的關聯(lián):“同是被逐長安人”
潯陽月夜,白居易為何會關注到琵琶女?小序有所交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遠處飄來的琵琶聲余音繞梁,“主人忘歸客不發(fā)”,這難免引起頗曉音律的白居易的注意,讓“終歲不聞絲竹聲”的他頓時有了久違的耳福;再細聽,居然還是長安一帶流行的曲調,這便讓白居易陷入了復雜的心境:一則潯陽地處偏遠,怎么會有一位彈奏技藝如此高超,且熟悉長安曲調的琵琶藝人;一則來自長安的聲音讓其心驚,想到自己依舊是戴罪之身,萬事小心為宜。因此,才有了詩人“尋聲暗問彈者誰”之舉。“暗問”即低聲詢問,這是一種按捺不住內心好奇的小心翼翼。在此時的白居易的眼中,“長安”是美的:自29歲科舉及第后,雖中途也有輾轉,但來到潯陽之前,白居易的生活主要圍繞長安展開,其間應有太多幸福的回憶;但是,長安又是可懼的:天子臨朝,黨同伐異,身居其中,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如今淪落出京之下場。
琵琶女奏罷,自訴平生事,“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與白居易祖籍河南新鄭,科舉后方居長安不同的是,琵琶女為“長安土著”,自幼在長安長大,并在長安教坊學藝成名,因此她熟悉長安流行曲調不足為奇。分析其自述經(jīng)歷,“長安”之于琵琶女的生命意義也是飽滿且豐富的。一方面,長安是其生長、學藝且成名的地方,在這里她享受過畢生至高“榮光”,“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生活奢靡可見一斑;另一方面,長安也是讓她心灰意冷的地方,當年圍繞在側的“五陵年少”隨著她姿色的衰減便“鞍馬稀”了,義結金蘭的“弟”也囿于朝廷政策而被迫“從軍”了,無依無靠且“老大”的她只能“嫁作商人婦”,如此有了今日之漂泊結局。
兩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長安”不僅是兩人曾經(jīng)的居住地,更隱含著兩人共通的復雜情愫:愛與恨的彼此交織,快樂與失落的雙向重疊。正是有了對“長安”的復雜情愫,反而使得二人對“長安”產(chǎn)生更為深刻的地理體認感,即“同是被逐長安人”。也正是這種深刻的地理體認感,給白居易的“翻作”行為提供了動力。
二、境遇上的關聯(lián):“同是藩鎮(zhèn)所害者”
與琵琶女見面后,“添酒回燈重開宴”,白居易很是珍惜這一佳饗良機,接連點了兩首長安流行曲調——《霓裳羽衣曲》與《六幺令》,一曲陽春白雪,一曲下里巴人,間接表明其深諳音樂、心懷長安。接連聽完琵琶曲與琵琶女的自訴后,白居易大為觸動,發(fā)出“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之嘆。個中分析,前文已述,在此不表。只是進一步追問:兩人的生命境遇,除卻當今結局(淪落失意)高度相似外,是否還存在其他相似性?
就白居易而言,他為何會“左遷九江郡司馬”?《舊唐書》本傳云:“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宮官非諫職,……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辈浑y看出,白居易之罪在于“不當先諫官言事”。唐憲宗元和十年,淮蔡節(jié)度使派刺客在長安街頭刺死了“削藩派”代表人物——宰相武元衡,刺傷了御史中丞裴度,朝野大嘩,且朝中藩鎮(zhèn)勢力又進一步提出罷免裴度以安藩鎮(zhèn)“反側”之心。這時,剛正不阿的白居易奮筆疾書,上書中書省,表態(tài)主張捕賊雪恥。一時激憤的他忘卻了自身身份,作為東宮文官(左贊善大夫)的他按律不得參諫朝政。而這一“越界”行為正中朝中政敵下懷,他們不僅聲言白居易越職言事不可恕,還惡意營造白居易不孝輿論,趁機極限打壓。
就琵琶女而言,現(xiàn)今“漂淪憔悴”的原因,表面上是自身的容顏憔悴,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更為關鍵的,是“弟走從軍阿姨死”?!对自姽{證稿·附校補記》云:“此弟之從軍應是與用兵淮蔡有關。”何為用兵淮蔡?《資治通鑒》記載:“吳元濟反淮西,憲宗命發(fā)兵討之。是時諸道節(jié)度使及宰相李逢吉,皆與元濟交通,多請罷兵,惟裴度力主討賊之議。上曰:吾用度一人,足破此賊,遂以度為相。師累歲無功。度請自詣行營。上許之。度陛辭。言曰:‘臣若滅賊,則朝天有期。賊在,則歸闕無日?!蠟橹魈?,解通天御帶以賜之。度至淮西,身督戰(zhàn)。由是諸將效力。李愬夜襲蔡州,擒元濟,淮西遂平?!边@是宰相裴度為制衡“藩鎮(zhèn)”勢力而發(fā)起的一場戰(zhàn)爭,也正是這場戰(zhàn)爭,才有了當時的歌妓從軍。琵琶女不愿淪為軍中歌妓,又失去姐妹支撐,此時“老大”的她只好委身于“重利輕別離”的商人,從此遠離京城,浪跡天涯。
對比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白居易與琵琶女此時淪落江州,均與當時的藩鎮(zhèn)割據(jù)有關。原本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卻因同一政治事件而在異鄉(xiāng)相遇,二者不僅是生命境遇相似的“天涯淪落人”,更是悲劇緣由相似的“藩鎮(zhèn)所害人”,二人的內心距離得以進一步拉近,為白居易文末的“翻作”行為蓄勢。
三、人格上的關聯(lián):“同是率直兀立輩”
琵琶女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性形象?不妨從其前兩次的演奏來一探究竟。
第一次演奏是在自己的船上,公共演出。因為技藝高超、深諳長安曲調,引來白居易關注,并詢問彈者為誰。面對這一詢問,白居易的視角為“欲語遲”。實際上“欲語遲”這一狀態(tài)非面見不能感受,而此時白居易尚未與其相見,理應為詩人臆測之舉。實際狀況是琵琶女被問詢聲驚擾,停止演奏,陷入沉默,等待客人自行退去。怎奈白居易不依不饒,千呼萬喚地央求面見,連見面環(huán)境都重新布設,“添酒回燈重開宴”。礙于職業(yè)素養(yǎng),或許也是被糾纏不過,琵琶女才勉強上船相見。即便如此,她也要將琵琶舉起,遮住臉面。如今“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常用來形容女子嬌羞之美,于此處卻斷然不可,畢竟此時琵琶女已年長色弱、容顏不再。那么,琵琶女為何不愿相見,即便見面后還要以琵琶遮面呢?一則琵琶女年輕時色藝雙絕,名動京城,如今年老色衰,不愿以面示人,希望保留自己“完美的一面”;一則受過“五陵年少”“商人”背棄之苦,深覺人生浮華之空,不愿再付真心。因此,即使人出來了,也是“半遮面”,于此便看出琵琶女清高兀立的一面,她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卑躬屈膝以求茍活的藝妓。
第二次演奏是在白居易的船上,演奏完畢后自訴平生之事。自訴過程中,琵琶女對昔日的高光毫不回避,如“名屬教坊第一部”“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對自身的失落也毫不遮掩,“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在“等閑”中蹉跎了歲月,荒廢了青春。為了避免淪為軍妓,她選擇了她能選擇的最佳方案——“嫁作商人婦”,她相信自己所選之人一定會重情重義,因此才會“去來江口守空船”。這個“守”字隱含著琵琶女相信丈夫一定會歸來的熱切期待,怎奈最終收獲的,只是“繞船月明江水寒”。月景之凄寒正是她等待無果內心失落憤慨的寫照,一旦發(fā)現(xiàn)對方離心離德,她也不掩飾內心之悲憤,以“夢啼”的方式直接表露,與演奏中“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兩句情調相協(xié)。愛得坦坦蕩蕩,恨得真真切切。于此也可看出琵琶女率直坦蕩、敢作敢為的一面。
結合前文白居易“左遷九江郡司馬”之因的分析,可見琵琶女性格上的清高兀傲、率直坦蕩、敢作敢為,正是白居易謫居潯陽的內在根由:正是因為氣憤難忍,不吐不快,他才會罔顧自我身份,越級言事,惹禍上身;就是因其清高兀傲,才會被朝中當權派視為眼中釘,“趁火打劫”,誣告以不孝之事。當身在江州的白居易,面對這么一位與他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琵琶女時,內心該升騰起一股多大的感動,這或許就是命運中的巧遇,同是率直兀立輩,流落潯陽意外知。這是人格氣質的連接,為白居易的“翻作”行為增添了重重砝碼。
四、靈魂上的關聯(lián):“同為潯陽被救客”
就白居易與琵琶女的互動關系而言,存在一個從萍水相逢,到彼此相知,乃至隔座相泣的過程。通過對這一過程的分析,可探秘白居易與琵琶女的“救”與“被救”。
正如前文所言,琵琶女一開始是不愿登船的,她的心已死了。這既是對以往色藝雙絕美好形象的倔強維護,又是歷經(jīng)人生浮華的“看穿”。為何最終又登船呢?或是迫于無奈,或許是難卻高情,但是否存在這么一種可能:這位詢問者未曾與我謀面,只是循著我的琵琶聲而來。他想見我,是出于“藝”,而非“色”?;蛟S他是一位知音?事實證明,琵琶女的猜想是對的,白居易不僅深諳音樂,從其“翻作”行為便可得知,他還是一位近乎完美的聽眾。在聆聽琵琶女演奏的過程中,他感受到了“未成曲調先有情”“似訴平生不得志”“說盡心中無限事”,并將這些感受通過肢體語言或者眼神傳遞給琵琶女,讓她確認對方便是知音,這才有了演奏后的自訴平生事。很明顯,這是琵琶女自卸心門的結果。當然這也與琵琶女演奏過于投入有關,“低眉信手”,演奏過程中她仿佛將自身歲月重走了一遍,難免心生感慨,滾下淚珠,以至“斂容”。從心灰意冷到自卸心門,至少在這個月夜,琵琶女的心重新敞開了一次,琵琶女的靈魂被拯救了一次,而拯救者,正是白居易。
白居易此時來到江州已經(jīng)兩年,小序中他將兩年謫居歲月概括為“恬然自安”,即內心寧靜自適,隨遇而安。事實果真如此嗎?詩中“謫居臥病潯陽城”“終歲不聞絲竹聲”“黃蘆苦竹繞宅生”“杜鵑啼血猿哀鳴”“往往取酒還獨傾”等暴露了真相:潯陽地處偏遠,所居之地低洼潮濕,所見無非“苦物”,所聞均為“悲音”,內心失意難以排遣。詩序兩相矛盾的背后,幽微地顯露了白居易身在江州的生命真相:詩人一度以為自我安定,實際上只是自我掩飾與自我欺騙。以往的寧靜自適,不過是被監(jiān)管官員的小心掩飾,不過是久居之客的習以為常,而這一切在這晚“京都聲”的襲擾下瞬間破防。此時此刻,只有詩人和客人,只有琵琶女,只有江水與明月,一切刻意的遮掩與隱瞞都不再有意義。此情此景下,詩人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心胸。這是白居易謫居江州的一次心靈解放,而解放者,正是琵琶女。
因此,琵琶女與白居易是精神互救的命運共同體,在今晚的潯陽,二人靈魂相依。正是帶了這份厚重,琵琶女在第三次彈起琵琶時,“凄凄不似向前聲”。為何“不似向前聲”?因為此“凄”不再是琵琶女一人之“凄”,同時也包含了白居易之“凄”,因而凄切更深、“掩抑”愈重。深諳音樂且心防已開的白居易豈會聽不出這弦外之音,自然是從中聽到了“自己”,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了。正是二人精神之互救、靈魂之相依,為白居易的“翻作”行為又添加最后一股助力,竟至潑灑六百一十六言。
五、結語
從長安這一地理標識的互認,到生命境遇的高度相似,再到個人情志的彼此融通,乃至靈魂的互為救贖,我們要感恩這一次絕妙的相遇,感恩命運冥冥之中的一次特意安排,它讓一向珍惜文墨的白居易“徹底放飛”,做回真我,留下了膾炙人口、歷久彌新的千古名篇,以饗后世。
(作者單位:福建省廈門一中海滄校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