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咆哮的20世紀20年代,美國是由繁榮驅動的。
1926年,正值宣布脫離英國獨立150周年之際,一些熱情洋溢的文章闡釋了美國的成功故事:“用一句話來比較這兩個國家,美國現在的人口是英國的三倍,財富是英國的五倍,收入是英國的六倍……美國的財富在過去的十幾年里翻了一番,這是歐洲從未有過的進步速度?!?/p>
令人寬慰的還有歐洲政治局勢的穩(wěn)定,戰(zhàn)爭賠款這個首要的政治問題有可能得到穩(wěn)妥的解決,國際化帶來的情緒生發(fā)出強大的自信。
1929年初,通用汽車公司的阿爾弗雷德·斯?。ˋlfred Sloan)宣布:“總的來說,大多數生產線的業(yè)務都很好,而且會更好……在今年的商業(yè)道路上,我只看到了好的跡象?!碑斈?月,報紙上出現了大量暗示焦慮或回避的措辭,主要與美聯儲通過限制經紀人貸款(Broker Loans)來遏制過度繁榮有關。
報紙報道了國民城市銀行報告中發(fā)出的“警報”,有關“出于投機目的而發(fā)放的不受監(jiān)管的非銀行貸款的異常增長”。有人抱怨紐約聯儲“沾沾自喜的沉默”,擔心它根本沒有遏制市場繁榮的工具。
在咆哮20年代的最后幾年,當情況開始變糟時,并未出現明顯的災難性消息。分析人士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徒勞地尋找1929年10月美國股市崩盤的確切導火索——無論是否冒了煙,都沒有找到那把槍。
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商人兼工程師伊瓦爾·克雷于格是最具創(chuàng)新性、最為全球化的企業(yè)家之一。
他出生于1880年,在回到祖國瑞典之前游歷過很多地方。他在瑞典和一位工程師保羅·托爾(Paul Toll)創(chuàng)辦一家建筑公司,名為克雷于格-托爾公司。一戰(zhàn)之前,他接管了兩家處境艱難的火柴公司,并通過一家新的瑞典火柴股份公司(Svenska T?ndsticks Aktiebolaget)主導了瑞典的火柴制造業(yè)。
20世紀20年代初,他看到在美國籌募資金的機會,為瑞典的克雷于格-托爾公司、國際火柴公司等,創(chuàng)建美國子公司。他用來自美國的資金收購被低估的資產,主要是在通脹中搖搖欲墜的中歐火柴制造業(yè)。
從20年代中期開始,克雷于格開始向政府放貸,通常附帶一個條件,即他的火柴公司應當獲得壟斷權。向克雷于格借款的國家,包括借入7500萬美元的法國,還有希臘、厄瓜多爾、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南斯拉夫、匈牙利、玻利維亞、危地馬拉、波蘭、土耳其和羅馬尼亞。
1929年10月,克雷于格決計要撬開歐洲最大的障礙——德國市場,并與資金緊張的德國政府談成一筆1.25億美元的貸款,利率為6%,以換取火柴專營權。
這筆資金將通過一種債券和期權結合的全新手段從美國市場籌集。1929年10月24日,美國媒體上出現一則大幅廣告,同時以新聞報道的形式進行宣傳,在政界獲得額外的吸引力,因為擬議的火柴壟斷為把廉價的蘇聯火柴擠出德國提供了一個手段。
克雷于格-托爾公司的增資計劃,將為每三份已持有的權證,按照23美元的價格配售一個權證,當時每份權證的價格是36美元。當分紅比例超過“一般的”5%時,這些權證就相當于和普通股平權的債券。
不幸的是,10月24日并非一個尋常的日子,它后來被稱作“黑色星期四”,成為股市崩盤的開始,出現了創(chuàng)紀錄的股票交易量和幾起投機失敗引發(fā)的自殺事件。接下來的周五,克雷于格向波士頓銀行發(fā)去電報令人大吃一驚,他在其中提出,要為他的瑞典聯合企業(yè)接管美國承銷銀行購得的一半債券。
美國銀行家們對這次意外的救援驚訝不已。結果是,這次發(fā)行取得了巨大成功,價格在28日星期一表現良好,而這又是華爾街歷史性大規(guī)模拋售的一天。
克雷于格在斯德哥爾摩、巴黎、柏林和紐約都有住宅,在瑞典還有鄉(xiāng)村隱修之所。為了強調他的全球性帝國,克雷于格在自己的碩大房間里擺了一座世界時鐘。1931年夏天,在銀行和信貸大崩潰后,克雷于格似乎是唯一有能力拯救世界的人物。
在新成立的總部位于巴塞爾的國際清算銀行,即所謂央行中的央行,比利時銀行家埃米爾·弗朗基(Emile Francqui)提議成立一家私營上市公司,籌集資金救助陷入危機的國家,克雷于格在最初的討論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然而,1932年,克雷于格帝國瓦解了。
他試圖通過其電報公司L.M.愛立信與摩根大通、國際電話電報公司達成協議,但是,他歪曲了愛立信業(yè)務的財務狀況。在偽造的基礎上,國際電話電報公司購入了60萬股愛立信股份??死子诟裣仁瞧髨D以英語和瑞典語之間的翻譯問題作為解釋,隨后從紐約逃往巴黎。
3月12日,絕望的他在公寓中死于槍傷??死子诟袼篮?,事情已經很清楚,他試圖質押的大量意大利政府債券是偽造的。近年對克雷于格的研究得出結論,其違約的出現是以甩賣價格處置資產的結果??死子诟竦墓适卤砻髅绹碌娜騾⑴c程度,它取決于魅力超凡的外來者編織的故事。
在這一階段,政治領袖們認為,他們可以通過樂觀的聲明帶來信心的回歸。
1929年11月,美國總統(tǒng)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宣布削減個人和公司稅,之后又試圖打消人們的疑慮:“我們所面臨的是增長與進步的問題?!彼昧艘粋€平和的心理學術語“消沉”,而不是更驚人也更流行的“崩潰”“危機”或“恐慌”。
11月的崩潰后,著名的貨幣和商業(yè)經濟學家歐文·費雪(Irving Fisher)指責“暴民心理”,堅稱這場恐慌“首先并不是市場價格水平畸高”。
心理學分析的結果是,最終“大蕭條”聽上去很快就比危機或恐慌更糟糕,并成為政策制定者的一個避諱,他們在處理同類問題時轉而使用了更溫和的“衰退”。
在12月的國情咨文中,胡佛指出,現在危及商業(yè)信心的正是過去崩潰的記憶:
突如其來的失業(yè)威脅,尤其是人們又回憶起從前在安全性低得多的金融體系下發(fā)生的崩潰所帶來的經濟后果,一起造成了不必要的悲觀和恐懼……
因此,我與商業(yè)機構以及各州和各地方當局制定了系統(tǒng)性的自愿合作措施,以確保全國的基本業(yè)務照常進行,工資及其帶來的消費能力不會降低,而且尤其應當努力擴大建筑工程,目的是幫助平衡其他方面的就業(yè)不足。
胡佛完全沒能在一個被經濟危機撕裂的國家創(chuàng)造出這種合作。像他這樣的承諾,尤其是被翻來覆去地重復時,大膽的希望便淪為虛妄之辭。到承諾無法兌現時,信心就會迅速削弱。
紐約證券交易所副總裁理查德·惠特尼(Richard Whitney)起初試圖安撫市場,在9個月后的第一次公開聲明中,他只是說恐慌會造成“整個社會的一種強烈幻滅感”,而“沒有提出任何實際措施來阻止恐慌或盡可能降低其威力”。
人們普遍不確定如何解讀新聞。在1930年春季,當有爭議的《斯穆特-霍利關稅法案》(Smoot-Hawley Tariff Act)似乎會通過成為法律時,關于它對經濟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害,出現了意見分歧。
《華爾街日報》認為,通過這項關稅稅則將消除疑慮和障礙——“在未來幾天內對關稅做出最終處置,將結束幾個月來圍繞該法案的不確定性,有望對商業(yè)活動產生明顯的刺激作用。這是消息靈通的政府高級官員的觀點。”
事實上,當然沒有人能夠知道這份稅則會對世界經濟或美國貿易造成何種影響,這樣以無知為借口就激發(fā)了人們的擔憂和希望,并造成市場波動。
經濟學家凱恩斯將華爾街的崩盤作為其控訴美國資本主義的核心。從他的角度出發(fā),問題在于估值體系,以此得出的價值與長期生產效率缺乏必要或直接的對應關系。大眾參與股市的程度如此之深,美國的波動性是獨一無二的,而更排外或“貴族化”的市場則不會那么脆弱。
“即使在金融領域之外,美國人也容易過分地癡迷于發(fā)現平均意見所相信的普遍觀點,而這種國民性的弱點在股市中遇到了克星。”凱恩斯后來在《通論》中總結道。
自1929年到1932年,美國GDP下降超過三分之一,從1031億美元降至580億美元。道瓊斯指數在1932年7月跌至40.56的低點。長期衰退的結果是財富的大量流失,對消費產生直接影響,需求減少。
由于證券交易所的崩潰,投資者損失了200多億美元。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但它仍然不足以說明需求的崩潰和GDP萎縮何以達到如此規(guī)模。
銀行的倒閉,而非股市恐慌,是跨大西洋兩岸大蕭條的主要驅動力。不同尋常的是,1929年美國股市的崩潰并沒有造成歐洲或亞洲其他股市的巨大恐慌,來自華爾街的消息,只是讓那些地方日益黯淡的經濟形勢更加晦暗。
使大蕭條真正“大”起來的最后一擊,是發(fā)生在中歐的一系列具有傳染性的金融危機。
1931年有一些非常偶然的事情,至少它們的起源是偶然的。正是那年夏天的國際恐慌,歐洲出現銀行接連倒閉,將美國的嚴重衰退轉變?yōu)榇笫挆l。歐洲重大問題的第一個真正跡象出現在小國奧地利。
奧地利銀行業(yè)的問題,可以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和多民族的哈布斯堡帝國的解體,留下了一個被輕蔑地稱為“講德語的奧地利”的國家。1929年,政府向奧地利最大、最著名的聯合信貸銀行施壓,要求其兼并一家資不抵債的機構——土地抵押銀行。
所有其他的奧地利銀行都拒絕參與這筆交易,無疑是因為土地抵押銀行狀況不佳,聯合信貸銀行因被收買而做出默許,其虧損則在持續(xù)增加。
1931年5月,聯合信貸銀行的管理層開始要求對其資產進行調查,因為他們認為“鑒于持續(xù)的工業(yè)衰退,有必要對債務人進行保守的估值,以建立一份可信的資產負債表”。
他們發(fā)現信貸損失達5200萬先令,工業(yè)參與中損失了2800萬先令,土地抵押銀行交易造成的虧損更是高達6000萬先令。由于存款流失,聯合信貸銀行削減對較小客戶的信貸,這些小客戶不僅是經濟生活的核心,對政治活動也至關重要。
德國也出現了這種常見的模式,破產的銀行(且不成比例地削減了對中小客戶信貸)成為政治極端化過程的驅動因素。在出現了破產銀行的城鎮(zhèn)中,支持納粹黨的選票數量陡增。
德國很少直接參與奧地利的金融,德國銀行持有的聯合信貸銀行存款不到4%。但是,德國銀行看起來類似于奧地利銀行,因為其資本基礎在20年代初的通貨膨脹中受到了侵蝕。除了銀行業(yè)危機之外,德國政府試圖與奧地利談判建立關稅同盟,并堅持重新談判戰(zhàn)后的賠款解決方案,繼而又引發(fā)了一場貨幣危機。
直到1931年7月初,德國政府和作為德國中央銀行的帝國銀行(Reichsbank)都或多或少地明確宣布:他們不會任由德國的一家重要銀行倒閉。只過了幾天,帝國銀行發(fā)現,顯然無法從英美兩國的中央銀行得到支持,其隨后便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立場,不得不袖手旁觀,任由德國的信用體系像紙牌屋一般倒塌。
7月13日,政府宣布銀行業(yè)放假,然后以政府資金修復主要銀行。德國金融體系的崩潰,對倫敦一些特定的商業(yè)銀行產生直接沖擊,對參與銀行貸款和中歐債券發(fā)行的美國大型金融機構沒有實質性影響。
盡管如此,一個大國的金融崩潰發(fā)出的信號是意義深遠的。在一個新聞及其情緒效價都已全球化的世界里,來自其他地區(qū)的壞消息可能會推動美國的預期。
在1931年,情況尤其如此,當時有兩波不同的焦慮浪潮:一波是在2月份,主要關注國內財政問題,傾向保守的投資者擔心政府為應對大蕭條而增加開支;另一波發(fā)生在6月和7月,《紐約時報》頭版上的國外消息主導了情緒向悲觀轉變。
兩波討論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發(fā)展,呼吁人們注意政府開支的危險。
1931年夏天,來自歐洲金融界的噩耗加劇了普遍存在的焦慮。銀行危機和股市危機在一個復雜的傳導渠道中相互輸送。股市恐慌導致的財富收縮,減少了個人和公司藉以借貸的抵押品,從而推動了大蕭條時期典型的信貸非居間化的進程。
銀行放貸減少,隨著貸款賬簿的削減,他們迫使借款人將股票和其他資產變現,進一步驅動價格走低。
在這個沒有人準備承擔風險的世界里,這架引擎正在噼啪作響地熄火。
似乎只有法國和美國這兩個順差大國的政府,擁有較大的回旋余地,二者都無所作為。
胡佛總統(tǒng)嘗試了一個大膽的開局,他在1931年6月20日提議,將政府間對賠款和戰(zhàn)爭債務的償付暫停一年。對美國金融界來說,這貌似是一個好消息,華爾街股市上漲。但是,悲觀和通縮的預期顯然已根深蒂固,“投機圈子已經墮入一種絕望的心態(tài)”。
當德國的局勢惡化而非改善時,短暫的樂觀情緒破滅了,來自美國的國際行動看來指望不上了。在德國銀行業(yè)危機期間,唯一現實的選擇是法國可能會籌集資金提供幫助,這是一根很難抓住的稻草。
德國財政部的最高官員正在推動這一解決方案,并通過中間人與法國的右翼強人皮埃爾·賴伐爾(Pierre Laval)進行一些非正式接觸。
甚至在德國銀行業(yè)危機爆發(fā)之前,隨著緊張情緒的加劇,總部位于巴塞爾的國際清算銀行,考慮過一項由克雷于格參與的計劃,讓私人銀行家加入一個國際協調的救援機制,即后來所謂的金德斯利計劃(Kindersley Plan)。
這些探索性的討論最終石沉大海。由于國際救援行動是不可行的,或者說已經失敗了,唯一的選擇似乎是回歸經濟民族主義。
1931年的金融危機后,各國都采取更激進的行動減少其暴露于國外的風險,更多地實施了數量限制——配額,并提高了關稅。限制資金流動作為一種選擇也很有吸引力,盡管危機的嚴重程度已破壞任何大量新資金流入債務國的前景。因此,資本控制僅限于阻止資本外流——將借入的資金局限在債務人當前的封閉經濟中。
全球化的其他方面也在走下坡路。限制人口流動,似乎是對經濟不確定性的一種合乎邏輯的反應。20年代,在大蕭條之前,包括法國和美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已系統(tǒng)地引入了這種限制,對于衰退的焦慮只會加劇控制移民的壓力。
國際合作的高潮,本應出現在1933年的倫敦世界經濟會議上,但它幾乎是注定要失敗的。貨幣專家認為,通過協議實現貨幣穩(wěn)定非常可取,首先需要就消除貿易壁壘達成所有高關稅和配額協議。貿易專家同時開會,并得出了與此成鏡像的論點。
只有在一個堅定的、準備犧牲其特殊國家利益的大國領導下,才能挽救這次會議。這樣的領導是不可能出現的。在經濟困難時期,各國政府不愿作出可能帶來短期代價的犧牲。面對不可避免的失敗,與會各方紛紛尋找替罪羊。
1933年的會議看起來像是一部經典的偵探小說,其中各方都有理由充當嫌疑人。
英法兩國放棄了國際主義,采用了被稱為“帝國優(yōu)先”的貿易體制,這有利于他們龐大的海外帝國;德國總統(tǒng)剛剛任命阿道夫·希特勒組建激進而好斗的政府;日本政府剛剛向偽滿洲國駐兵。
在倫敦的所有列強中,美國看起來是迄今為止最理性、最國際化的。她有了一位新總統(tǒng),被視作親英派和世界主義的靈魂。富蘭克林·羅斯福采取了積極行動應對大蕭條,并努力重整失敗的美國銀行體系。羅斯福不知道在會議上該采取什么路線,他的顧問們分別提供了前后矛盾的建議。
最后,他失去了耐性,宣布美國目前無意穩(wěn)定美元,他在1933年7月3日發(fā)表了這條廣播消息。每個人都假裝對國際主義的失敗感到震驚。會議的垮臺和羅斯福的“爆炸性新聞”,受到了凱恩斯的熱烈歡迎。
7月4日,他在《每日郵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慶祝文章,題為《羅斯??偨y(tǒng)極為正確》。凱恩斯和羅斯福是一個去全球化的政治新時代的締造者。
本文選編自《七次崩潰:下一次大規(guī)模全球化何時到來》,哈羅德·詹姆斯著,祁長保譯,中譯出版社授權刊載,2024 年8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