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蒙特利爾的夏天很熱烈,也很短,但暑假很長,因為孩子們要打工賺學費。打工的種類不多,帶夏令營,在超市里裝袋子,還有一種就是做救生員。吉米權(quán)衡再三,考了一個證書,在游泳池找了份救生員的工作,在他看來,這份工作比較酷。他征求我的意見,我同意了。那時吉米還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我特地跑到那個叫班尼的游泳池看過,在一個公園里,泳池很大,池水清澈,藍色池底,盈盈波光,衛(wèi)生條件很好。
吉米第一天去上班,醒得很早,很激動。我給他準備了飯盒,一個火腿三明治,一個蘋果,一盒酸奶,一瓶水。我告訴他按時吃掉,營養(yǎng)均衡。
我們在廚房里說話的時候,冰箱開始轟隆隆響,把我們嚇一跳,我們注視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接著冰箱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由高亢到低沉,然后跳了一下,“砰”地落在地上,就像一個笨重的人試圖跳舞,只跳了一下,就再也跳不動了。
它死了嗎?吉米問。
我將耳朵貼在冰箱上聽一聽,沒有心跳。
我們需要買一個新冰箱了。我說。
這個冰箱已經(jīng)用了十二年。買它的時候,吉米的爸爸還在。賣冰箱的人要我們買保險,他想買,我不想買,我打賭這冰箱能用十年以上,保險只有十年。
我賭贏了。但吉米的爸爸去世了。這讓我心酸。這幾年我們過得不容易,再過幾天,吉米就十八歲了。
下班時我特地繞道去看吉米,看到他在工作。我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個工作十分無聊。池水里的人們在嬉戲,吉米坐在高高的救生臺上,無所事事,東張西望。我盯著他看。過了幾分鐘,他開始咬手指甲。我真想沖他大喊一聲。他的指甲已經(jīng)被咬得支離破碎了。他從小就咬指甲。他從來沒有過光滑的指甲。有個心理老師說孩子喜歡咬指甲是因為孤獨,我不這樣認為。他有什么孤獨呢?我盡了自己的全力陪伴他,而且,他也有很多朋友。
我不眨眼地望著他,很擔心他走神。救生員是一個需要集中精力的工作,他要對游泳池里的人負責。
雖然已經(jīng)下午,但天氣依然很熱,陽光照得我很快出了一身汗。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問題,吉米的救生臺上居然沒有遮陽傘。
這讓我很吃驚。
等到他下班,我們一起回家時,我立刻對吉米說了這個問題。我讓他去要求一把遮陽傘。
為什么要有遮陽傘?吉米問我。
因為日照很猛烈。我說。你沒有感到皮膚灼熱嗎?今天體感溫度三十度。
我有帽子。他說。
帽子能戴在身上嗎?我有些光火。我把他的胳膊拽過來,果然曬成了蝦紅色。
去跟你們管理員說,你們需要一把遮陽傘。
吉米沒說話,開始吃東西。那時他已經(jīng)長到一米八三,而且開始有點胖。這也是我同意他去打工的原因。他玩計算機游戲的時間太多了,他拿著手機玩,能玩通宵。
別喝橙汁。我又說。含糖太多。他不滿地放下杯子,我把一瓶白開水遞給他。
第二天我去游泳池,看有沒有遮陽傘。沒有。第三天也沒有。我知道吉米是指望不上的,他太膽怯。他不會去找頭兒要求權(quán)利。他從來都不會要求權(quán)利。
沒有人要遮陽傘。他說。大家都是一樣工作的。
沒有人要不意味著不應該有。我說。你們的工作條件太差了。不符合勞動法。
吉米沒有說話。他一邊吃東西一邊看手機,一邊看一邊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也從來沒有告訴我什么好笑。他無所謂的態(tài)度惹惱了我。
把你們管理員的電話給我。我說。我給他打電話。
不要。吉米說。
為什么不要?我說。我是你的監(jiān)護人。
吉米拿起手機,很不情愿地遞給我。
哪個名字?
馬里奧?,F(xiàn)在不要打給他。他在休息。工作電話是工作時間才能打的。
我知道。我說。我工作經(jīng)驗比你多,我已經(jīng)出國二十年了。
2
馬里奧是一個懶散的人。我從電話里的聲音判斷這一點。他的聲音有一條長長的尾音,就像某種動物拖著長尾巴,在草地上緩慢地爬行。
我是吉米的媽媽。我說。
誰?
吉米·吳。在你那里工作的救生員。
哦,亞洲男孩。他說。
對。我喘一口氣說。我有一個建議,你們的游泳池應該有一把遮陽傘。
我們有遮陽傘。他說。他的聲音有一種微醺的氣息。也許此時他正在遮陽傘下休息??腿藗冇姓陉杺恪?/p>
我說的是救生員遮陽傘。他們在太陽下工作,他們需要遮陽傘。
救生員為什么需要遮陽傘?馬里奧咕咚了一聲,好像喝了一口飲料。
因為皮膚會被曬壞。我說。
他們可以涂防曬油。
防曬油不是萬能的。我說。防曬油只能有效一小時或兩小時,看產(chǎn)品的質(zhì)量而定。
他們可以戴帽子。
帽子可以戴在身上嗎?我突然有些氣憤。吉米也說過這樣的話。
你需要給孩子們一個遮陽傘。皮膚曬壞了會得皮膚癌。
你家里有人得皮膚癌嗎?
沒有。
那他怎么會得皮膚癌?
難道皮膚癌是遺傳的嗎?即使是遺傳,總有第一個得的吧。我說。
那么好吧。我會考慮這件事。他掛了電話。這什么人呀!我想,簡直不可理喻。
但終究他說他會考慮。我把手機遞給吉米。我說你就快十八歲了,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對不合理的事情,要敢于站起來說不。
但是游泳池沒有給救生員遮陽傘。從我給馬里奧打電話的第二天算起,我耐著性子,等了一周。一直都沒有遮陽傘。到了第二個星期,我到游泳池去找馬里奧。那天吉米當班,我站在救生臺下仰望他,他坐在上面一動不動,好像一個木偶。天很熱,陽光猛烈,我從包里拿出一把傘打開,罩在我頭頂。我習慣隨身帶著傘,雨天擋雨,晴天遮陽。蒙特利爾夏天的陽光猛烈得肆無忌憚,從北緯四十五度直垂下來,有輕金屬的質(zhì)感。
我說我找馬里奧。一個男人走出來,穿一件黑T恤,上面印著世界末日樂隊的人頭,與我想象的大不一樣,我給他打電話時,腦補他是一個慵懶的大胖子,但眼前的馬里奧,身材勻稱,五官柔和,甚至有點精致。他有漂亮的皮膚,小麥色,好像剛剛度假歸來。他戴一頂救生員帽子,將帽檐放在腦后,看起來像個無檐帽。
你好。他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吉米的媽媽,我該怎么稱呼你?
我叫Vicky(魏奇)。我說。
你有中文名字嗎?他說。我發(fā)現(xiàn)中國人都叫英文名,把自己的姓名都改變了。
我的中文名就叫魏奇。我說。
啊。他的眉毛挑起來,有點驚訝地說。聽著像英文名。中文也有叫Vicky的嗎?
我就是。我說。那么你是哪里人?
我是意大利人。他說。你聽得出來嗎?馬—里—奧。
我不是來分國籍的。我說。我想跟你說遮陽傘的事。
對,我記得??墒浅四?,沒有人提這個要求。
但是你們真的需要遮陽傘。
那么吉米被曬壞了嗎?
目前沒有。我說。這周他只工作兩個半天。
你看。他一拍手說。我組里有三個男孩四個女孩,他們都沒有提這個要求。
沒要求不等于不需要。我說。這是勞動條件應該有的。
也沒有人的皮膚被曬破。他說,突然興高采烈起來。他們好著呢,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個個都曬成了夏威夷色。他將大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做了一個OK的手勢。
那么你是不打算裝遮陽傘了?我問。
我沒這么說,馬里奧說,我正在考慮這件事。
他眨眨眼睛。他有一雙狡猾的小細眼睛。
我有個問題。他看著我手中的遮陽傘說。
你們亞洲人是不是不喜歡陽光?
陽光是好的,但也會曬暈。我說。
所以你看,沒有人不喜歡陽光。馬里奧說。蒙特利爾半年的漫長冬天,全靠這些夏天的陽光和陽光里的回憶,就像櫻桃一樣閃閃發(fā)光。他彎下腰給我行了一個禮。請享受陽光,吳太太。
我被他弄得要暈掉。他真能偷換概念。
我想馬里奧大概率不會裝遮陽傘。他只是拖延這件事。我能看出來,他是那種蛇一樣的人。他光滑,容易溜走,讓人抓不住。但我還不能完全這樣判斷他,有時候他說話好像沒有常識,又好像一個浪漫的白癡。
周末的時候,吉米有一個聚會,是救生員小組的派對。吉米出門時很開心。我問他們聚會吃什么。
披薩。他說。他最愛的食物。
少喝可樂。我說。你已經(jīng)超重了。你不想成為兩百斤的胖子吧。
不要歧視胖子。他警告我說。有些人生來是易胖體質(zhì),那不是他們自己要的,但也很難改變。
我只好住口?,F(xiàn)在跟孩子說話要特別當心,政治正確很重要。
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夜。我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有接。后來我給他發(fā)短信,說如果他再不回話,我就報警。他終于回了短信。他說一切都好,玩得很開心,因為人多聲音大,沒有聽到我電話。然后說有人會送他回家。讓我先睡,不必擔心。
我睡不著,一直等他。刷微信,還讀了一篇小說。后來累了,就站在窗前望,終于看到空曠的馬路上停下一輛車,吉米下了車,司機也下了車,是個女孩兒。他們從車子兩邊轉(zhuǎn)到車尾,他們站在一起,他們伸出手臂,開始擁抱,他們的腦袋湊到一起,他們開始接吻。
我用手捂住張開的嘴。
聽到門鎖響的時候,我急忙跑回自己的臥房,關(guān)上燈,好像睡著一樣。我聽到吉米走路的聲音,踢踢踏踏的聲音,突然腳步轉(zhuǎn)輕盈,我聽到他小聲哼唱著什么,突然聲音大了起來,然后又回到小聲,我的耳朵跟隨著他,他這樣消磨了一會,終于,他房間的門關(guān)上了。
我躺在床上,腦海里都是那女孩的模樣。我并沒有看清她的模樣,但看清了她的衣著。她穿著一條牛仔短褲,短到大腿根的短,兩個褲兜比褲腳還長。她穿著一件粉紅上衣,也是短的,只到腰際,露出一截細腰。與其說是上衣,不如說是胸罩,或者是胸罩式上衣。
這是個好女孩嗎?我想。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幾乎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朦朦朧朧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吉米的爸爸在一起,我穿一件米色襯衫,外套黑毛衣,他穿白襯衫紅毛衣,我們正在照結(jié)婚照,攝影師讓我們將頭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我們就笑,然后突然就醒了。醒來我有些惆悵,我很不愿醒來,想跟他再靠近一些,我將臉跟枕頭貼得更緊,用力去嗅枕上的味道。我一直沒有換枕頭。他去世快十年了。
3
我推開門,看見門前有兩雙鞋,一雙是吉米的,一雙是小巧的女涼鞋。我放下背包走進屋里。
吉米,我大聲喊,走到吉米房門前。
門開了,吉米走出來,帶著慌張的表情。他身后的床上坐著一個女孩,就是半夜送他回來的那個。
媽媽。他說,側(cè)著身。這是艾娃。
我含糊地打了招呼,就離開了。那女孩眼睛賊亮。
我說吉米你了解艾娃嗎?我看她臉上打了好幾個環(huán),眉梢有一個,鼻翼上還有一個。
還有,我加重語氣說,她的腰上還有刺青。
那是她自己的身體。吉米說。她喜歡就可以去做。她又不是我的。
她不是你女朋友嗎?
不是。我們只是交往。吉米說。
我松了一口氣。
你喜歡她什么?我問。
她很漂亮。
她聰明嗎?
很聰明。她是四點零的學生。
這讓我刮目相看。我沒說話。吉米上學期只有三點二。
但是遮陽傘的事情還沒有解決。我每次走到那地方,心情就會不好。我又給馬里奧打過電話,他說不要擔心,天氣預報說這一周都是陰天。我說不是陰天的問題。難道天氣永遠是陰天嗎?總會有太陽出來的時候。你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吉米就不干了。
馬里奧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吉米的?我說我是他的監(jiān)護人。馬里奧說如果你們決定了,我要再找別的救生員?,F(xiàn)在是暑期,我有一疊工作申請。不過我要訓練一下。辭職是要提前一周通知的,吉米下周可以不來。
回到家,我對吉米說讓他辭工。
為什么?他說。他將眼睛從計算機上抬起來盯著我看。這樣的時候不多。這幾年,無論我跟他說什么,他都盯著計算機屏幕,心不在焉地哼一聲。
因為馬里奧不會裝遮陽傘。我說。
只因為這個?吉米問。
對。沒有遮陽傘,很容易得皮膚癌的。
不,我喜歡這份工作。吉米說。我要干下去。
得皮膚癌也要干下去?我問。
沒有人得皮膚癌。吉米說。我們組里有八個人,我每周只有兩個半天。我還想多干一點,我正在申請干三天。他說完就站起來,拎著計算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
自從有了艾娃,吉米經(jīng)常不在家。我雖然有些擔心,但我兒子有個女朋友,他們都說是一件好事。小隱說恭喜你啊,你知道嗎?在魁北克,如果一個男孩沒有女朋友,就是loser。我想這也說得通,我兒子有魅力。有一天我和瑪麗亞聊天,她問我吉米有沒有女朋友,我跟她說了這件事,她說祝賀祝賀,我說他還不到十八歲,這不是早戀嗎?她說早知道愛情是什么,是好事情,看到年輕人相愛我總是很高興。
瑪麗亞說她兒子十八歲生日時,她送的禮物是一本成人雜志。她很希望兒子給她帶回來一個美女。后來她兒子帶回來一個清秀的男子。開始瑪麗亞有些不能接受,但現(xiàn)在她接受了。
我只當有兩個兒子。她說。
但我還是很擔心。晚上我鼓足勇氣對吉米說,你知道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多。
在這一刻,我從未如此希望我是一個父親。我希望我有一個男人。我希望他爸爸還在人間。這些應該是父親對兒子說的話,現(xiàn)在由我說出來,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吉米對我笑一笑,他的笑有些意味深長,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你想對我說性愛嗎?他說。你說得太晚了。我們已經(jīng)學過生理課了。
自從有了艾娃,吉米經(jīng)常不在家吃飯。不僅如此,他也不再學中文、彈鋼琴、讀書,他超出了我的視線。我對他表示過不滿,但他說這是暑假,開學后他會好好學習。然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開始打電話。他說話極快,聲音時高時低,伴隨著開心的笑聲。我只能任由他去。
凌晨兩點我起夜時,看到他臥房門下的一道光線。他還沒有睡。但已經(jīng)不再打電話。我想他在打游戲。
我曾去過艾娃家里。那天我下班早,打電話問吉米要吃什么。吉米說他不在家吃。我說這星期你是第三次不在家吃飯了。吉米說我和艾娃在一起。我說你還沒有學中文、練琴、做數(shù)學作業(yè)。有女朋友也不能影響前途,你還想不想上大學?除了打工,我還給他報了暑期班。他明年就要上預科了,我希望他將來能學醫(yī)或者做律師。這些都需要好分數(shù)。他沉默了片刻。他是個聽話的孩子,尤其是他父親去世之后,這些年我們母子相依為命。他說好吧。我聽出他聲音中的勉強。但我不會讓步。我說我去接你,給我地址。我聽到他在與艾娃說話,艾娃報出了她的地址,在紐曼街那邊。如果我不去接他,他真的不容易回來。他要搭巴士—地鐵—巴士。
我開了半小時,到達艾娃家。一個高大的女人開了門。她頭發(fā)亂蓬蓬,一件寬大的衣衫上,涂了一些絳紅色。我想大概是番茄醬。
嗨,我是南希,艾娃的媽媽。她說。你請進。
我想脫鞋子,她阻止了我。她說不用,只管進來,我們從來不脫鞋子。
我進了客廳,看到幾個男孩子坐在地毯上在打游戲。南希說其中三個是她兒子,另外的是她兒子的朋友。她說我們家很隨意,也很友好,你不必像在你家里那樣。我聽艾娃說,你非常清潔,到衛(wèi)生間和廚房都要換另一雙鞋。我剛要說話,她就舉起一個手指阻止了我。她甚至不讓我說話,這讓我感到驚訝。她說就在這里吃飯吧,我們吃炸雞和薯條。我說這些食物讓人發(fā)胖,我一般不建議吉米吃。南希說你管得太多了。小伙子們要成長,要有力氣,要有肌肉,要有食物。我說他們需要的是健康食物。然后我突然住了嘴。因為我看到吉米和艾娃正盯著我看,我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提高了,甚至高過了孩子們打游戲的聲音。我對吉米說走吧,我們回家,還有事情要做。吉米不情愿地站起身,眼睛望著我,想留下。我沒理他。我徑直走出了南希的家,他跟了出來。
我再次提出他應該辭了游泳池的工作。吉米說為什么?我說因為那是在浪費時間。想想看,你坐在救生臺上,不能看書,不能思考問題,只是傻傻地坐著,每周三天。吉米說這是工作,我說工作是為了賺錢,你賺到錢了嗎?吉米說馬里奧說給我一小時十五塊。我說給過嗎?他說還沒有。我說你已經(jīng)工作兩周了,應該付錢了,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我想他不會給你的。吉米說你怎么知道?我說那就走著瞧吧。
周末時新冰箱到了。一個工人將冰箱背進來,他剛把冰箱放下,吉米就大叫一聲,斯蒂夫。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他們已經(jīng)擁抱在一起。斯蒂夫生得人高馬大,抬起頭,卻是一張孩子的臉。吉米給他冰水,兩人熱烈交談,時不時打著手勢。等他走后,我問吉米,我說你認識他?吉米說他是我小學同學。你不記得他嗎?他住38街,我十歲生日派對他來過。我想起來了,那時他還是一個細瘦的少年,說我做的小泥腸好吃,比他媽媽做的好吃。我說他在打暑假工?吉米說他工作了。我說他不上學了?吉米說他不上學了。他獨立了。我說什么意思?吉米說他從父母家搬出來。我說他一個人?吉米說還有芬妮。我問芬妮是誰,吉米說是斯蒂夫的女朋友?,F(xiàn)在他們有了一個小嬰兒。
我越聽越混亂,越聽越害怕。我說你和艾娃不要有小嬰兒。吉米說不會,艾娃還想上大學。我說你不想嗎?吉米呆了一會兒,說也想。
我說想上大學就拿出態(tài)度,好好復習。吉米說馬里奧已經(jīng)給了他工錢,而且還說會給他加工時,那樣他就會賺得更多。他這樣說時眼睛不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多年了,他一直耿耿于懷。他相信他能養(yǎng)活自己,以擊碎我對他的斷言。
什么斷言?我說。我早就忘了。
你以前不是說過,我會在馬路上餓死嗎?
我的確說過。那時吉米七歲,剛來到加拿大,對街上的流浪漢產(chǎn)生了興趣。我對他說,你如果不好好學習,就會像這樣無家可歸,最后在馬路邊上餓死。
我只是說如果,我說,如果你好好學習,當然不會餓死。
4
既然說服不了吉米退出泳池,也說服不了馬里奧安裝遮陽傘,我只好自己行事。我決定給他們安裝一個遮陽傘。
這件事很簡單,我去Costco買了一把遮陽傘,是救生員遮陽傘。這周特價,也要四百九十九加元,說實話,我心疼了一下。只是紅傘有特價,我也喜歡紅傘。我買了傘,運到游泳池,那天吉米值班,他正在救生臺上坐著。
嘿,吉米。我叫他。過來幫我。
他沒有動,甚至沒看我一眼。我想他是沒有看見我。
這時候馬里奧走過來。
嗨,亞洲媽媽。他叫道。你來游泳嗎?
我說不,我來給你們送傘。我捐給你們一把遮陽傘。
真的?他瞪大眼睛說。你買了這個?
我的車停在游泳池邊,我指給他們看。
很漂亮。馬里奧說。但是我們現(xiàn)在不會裝上去,我們需要特殊工人。
不需要特殊工人。我說。這不過是一個一般性操作。
但是現(xiàn)在我們要工作。他說。我們不能一起做兩件事。他眨眨眼睛。蛇一樣的細眼睛。反正我做什么他都不會同意。
我仰頭望了望救生臺,在這么高的地方操作,還是要專業(yè)工人。我不敢讓馬里奧或小救生員們冒險。既然做好事,就干脆做到底。
我給丹尼打電話。他是一個巧手工人。這些年我家里的門窗地板墻壁有問題都找他。疫情前他每小時三十五塊,疫情尚未結(jié)束,他已經(jīng)漲價到五十五塊。雖然叫洋名,丹尼其實是同胞。本來是學物理的,不過他現(xiàn)在什么都會修,會修水管,也有電工證,是個全才。
丹尼操作的時候,小救生員們圍著觀看,連游泳池里的人也停下來。那天游泳池的人不多,是成人場。我告訴吉米別看熱鬧,要一直盯著游泳池里的人看。因為我看到游泳池邊上來了一個坐輪椅的殘疾人,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出什么意外。
那個殘疾人幾乎沒有雙腿。他的腿只有平常人的大腿那么長,像兩個鼓棒。他也沒有雙臂,或者說他的雙臂也像平常人的上臂那么長,他沒有肘關(guān)節(jié),在尾部有兩個極小的手,或者說是手指。他坐在輪椅上,在游泳池邊停留片刻,然后從輪椅上拿出一個塑料袋,取出一對腳蹼,彎下腰給自己裝上。我正猜想他如何下到泳池,他已經(jīng)一翻身從輪椅上滾下去,然后以奇特的快速翻身落入泳池。從我的角度看他,他好像坐在水里。然后他開始游泳,他從這一邊游到另一邊,開始和一個胖女人談天。
今天天氣真好。他說。這么熱,又這么干燥。我喜歡這樣的天氣,完美。
他臉上洋溢著真誠的笑容,眼睛中居然出現(xiàn)了曖昧的表情,他向胖女人眨一眨眼,一只眼睛的飛吻。我多么喜歡游泳,它讓我遇見女士。他好像詠嘆調(diào)一樣唱道。
我不禁笑起來。我想起一句話,大部分人在學會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好像是《荒原狼》里面的話。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學游泳。上大學時游泳是必修課,我學會了,但是我并不享受游泳的過程,我畏水。
無論如何,我覺得馬里奧和艾娃都在與我搶奪吉米,包括艾娃的母親,那個人高馬大的南希。昨天我給吉米打電話時,吉米正在艾娃家的后院,他們在BBQ。我叫吉米回家,因為我做了包子。
我想吃完飯再走。吉米說。
想想看。我說。你昨天說你想吃包子,我今天就給你做了。我特地做了你喜歡的韭菜餡,你應該尊重我的勞動成果和愛心。
吉米不說話。我?guī)缀蹩梢钥吹剿趩实谋砬椤?/p>
我去接你。我說。
這時電話的那端響起南希的大嗓門。
我邀請吉米在我家吃飯。她說。
我的晚飯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已經(jīng)同意回家了。
你把吉米管得太嚴了。她說,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小貓。
他是我兒子。不是你的。我說。
5
周日我出門去買菜,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吉米不在。我到他房里,發(fā)現(xiàn)他的計算機也不在。我給他打電話,沒有人接。我繼續(xù)打,一口氣打了好幾個。第一個電話時我還沒有什么感覺,第二個我有些生氣。我想他大概在玩游戲。想到他玩游戲,我更生氣。開學就要申請大學了。過了幾分鐘,還是沒有回話。我忍不住繼續(xù)打。我也想過,或者他在打游戲沒聽見,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他并沒有打游戲,而是和艾娃在一起。自從與艾娃在一起,他常不接我電話。其實我也能理解,當兩個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母親的電話是騷擾性的。這樣想時我猶豫了一下。但艾娃鼻子上的小圓釘,胳膊上的刺青出現(xiàn)在我眼前。南希的笑容也浮現(xiàn)出來。南希說你知道吉米為什么喜歡我家,而不喜歡回家?因為我給他自由。我想什么是自由呢?為所欲為嗎?這樣想著,我又一次撥通了吉米的電話,這次電話響了。
你為什么不接電話?我大聲說,好像在掩蓋內(nèi)心的恐懼。
剛才沒聽見。我在工作。吉米說。
今天你不是沒有輪班嗎?
有些變化,我回去跟你說。
我聽見他嘈雜的背景音,好像在路上,有喇叭滴滴聲。
那好吧。我說。注意安全。
我其實對最后的那次電話有些恐懼。我一邊生氣,一邊害怕。我想他不會出意外吧,會不會有車禍?一想到車禍,我就顫抖起來。吉米的父親就是車禍遇難的。我永遠忘不了他看我的最后一眼。
照顧好孩子。他說。血從他眼睛里流出來,涓涓地流出來。
那是吉米八歲的夏天。蟬在窗外的樹上叫。當他咽氣的時候,一只蟬從樹上掉下來,那只北美蟬,在地下十七年,來到這世界只有幾天的壽命。
我記住了他最后的眼神和最后的話。吉米是我們唯一的兒子,我的一生為他而活。
晚上,吉米對我說他想搬出去住。
為什么?我說。家里這么大,還不夠你???
我馬上就十八歲了,過了這個暑期。吉米說。加拿大人十八歲就應該獨立了。
你靠什么獨立?你還沒有工作。
我有工作。我可以在泳池工作。
那只是暑假工作,而且是夏季。冬季你怎么辦?
我可以找另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送披薩。我今天已經(jīng)去試工了。
什么披薩?我有點蒙。
是馬里奧朋友的店,老板是他的朋友。
那么你不想讀大學了?
這并不影響讀書。我可以半工半讀。
不行。我說。我不想讓你打兩份工。我還養(yǎng)得起你。
不是這樣的,媽媽。吉米說。我長大了。我可以獨立生活。你知道,如果在一個猴子部落,我的年齡已經(jīng)可以做一個酋長了。
他嘗試著笑一笑。我沒有笑。
你決定了?我的心都垮下來,好像從胸腔里掉出來了一樣。
決定了。我們今天去看了房子。
你們?
我和艾娃。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些人合著伙和我搶兒子。
不行。我說。在你沒有結(jié)婚之前,都要和我在一起。
從一個女人的手里到另一個女人手里?吉米說。
現(xiàn)在難道不是嗎?
可我并沒有結(jié)婚。
同居還不是一樣?我不想你做少年爸爸。
不會。我馬上就是成年人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每個星期都會回來看你,和你一起吃飯。
我不和他廢話。不行。我說。你還小,不能從我身邊離開。
你永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吉米說。他又開始咬他的指甲。
我給了你一切。我說,你還說這種話。我開始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不爭氣。我每次哭,吉米都會緊張,他會兩眼發(fā)直,攥緊拳頭,不說話,等著我平靜下來。
但是這次,他只是低著頭,擺弄著手指。
我想做我自己。吉米終于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游泳嗎?因為我在水里時可以什么都不想。不想法語課,不想中文課,也不想鋼琴課。我不想有這樣的壓力。
我沒有給你壓力,我要求你的,是你應該做到的。我來加拿大,不是讓你成為外賣工,而是讓你成為成功的人。
什么是成功呢?他說,媽媽你不是想我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嗎?一個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人,就是獨立的人。
清晨我醒來,吉米已經(jīng)走了,他拿走了計算機和牙刷,還有一些衣物,是裝在一個旅行箱里拿走的。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我坐在他的床上哭了一會,我盡了我全部的心,但他一點不懂。他傷害了我,我覺得心里很痛,胃被一只大手攥得緊緊的,好像要擰出水來。我突然感到我一點都不喜歡生活,就像我不喜歡游泳一樣,我生活著,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其實只是一種慣性,我以為我必須這樣才能拿到學分。其實不是。我也可以什么都不管,也可以不替吉米·吳操心。說到底,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我突然有大徹大悟之感。
我想我應該干點什么。
我叫上丹尼,他正在家里休息。我說給你一個工作,他問什么工作,我說跟上次一樣。他笑,說一個工作掙兩份錢,我喜歡。我們來到班尼泳池,遠遠看到馬里奧站在臺階上,戴著一頂無檐小帽。我走過去望著他。
聽說你給吉米找了一份好工作。我說。那孩子說他需要錢。馬里奧說。
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
他十八歲了,他需要獨立。
那也是我的事。我說。你少管我兒子。
我只是想幫助他。馬里奧聳聳肩,一臉無辜地說。
我的家庭不需要你操心。我說。
這有什么呢。馬里奧揮揮手,大度地說。就像你也幫助過我們??茨前颜陉杺?,它解決了大問題,孩子們都喜歡。
馬里奧正站在遮陽傘下面。這把傘,我本來是送給我兒子的。我一直認為我就是他的遮陽傘。
陰云密布,雨突然下起來,豆粒大的雨砸在游泳池中,濺起一片水霧。
我對丹尼說看到遮陽傘了嗎?我要把它拆下來。
哦,天哪,你在干什么?馬里奧說。
這是我的,我要把它拆了。我重復說。
你以為我稀罕你的遮陽傘?你不明白,這個遮陽傘,它擋住了風雨,也擋住了陽光。夏天是多么短暫,又是多么熱烈,很多人都想曬更多的太陽,得到更多的陽光,人們恨不能每天都能日光浴,把自己曬成青銅顏色,而你卻要把他們遮住,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你為什么喜歡遮陽傘呢?我真不明白。
這不關(guān)你的事。我說。我爬上了救生臺。
(選自《香港文學》2024年第7期)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